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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飘过你的心?你的呼吸变得如此急促。”

    “我看到了我的外婆。”

    师父微微颌首,说:“思绪没有好或坏,你只是感觉。它像天空飘过的云彩,早晚会消失,如果你一再抗拒,它就会顽强存在,刺进你的心。”

    把思绪想成一朵一朵独立的云彩,从心灵的天空飘过。真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吗?有的云彩停滞不动,就像达利画布上的一朵云,哪怕四季循环岁月变换,画布旧了,颜料褪了,云依然停留在那里,既不化成雨点,也不飘往别处。

    我缓缓走向静厅,其他学员也三三两两到来,盘腿席地而坐,等候集体诵唱。我向师父行礼,悄悄走出来。日出就开始一连串瑜珈、静坐、冥想和散步,日落后禁食,几天下来,我已能适应这清苦的作息。晚课后与师父一起冥想,摇曳的烛火,让我生出似梦非梦的片断画面,宛如回溯一部看过的经典电影。

    初秋的下午,下了一场雨后,天气转凉了。我照常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做功课,偶尔望天。竹编的椅子,因为有了些年头,竹皮发红了。天是长方形的一方,湛蓝色的,偶尔有卷边的白云,薄薄的,像摊在桌上的丝棉。外婆戴着老花眼镜在做棉袄,她把丝棉平铺到裁好的袖管里,然后拿到缝纫机上去踩,缝纫机“卡通卡通”地响着,皮带从铸铁的轮子上不时掉下,踏板像块翘翘板。

    母亲走了过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吧,棉袄不用每年做。外婆头也不抬地说,冬天就要来了,不做新棉袄,小孩子被冻到生病怎么办。你都做妈妈了,做事怎么不计后果呢。不计后果?母亲反问。我知道为了书鸿,你一直对我有偏见,好像我不是你女儿,他倒是你的亲生儿子。外婆叹了口气,宝珠,你真不懂事,一点不了解我的一番苦心。你是个有家庭的人了,彭一涛是不错,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但你别忘了,他再好也是辛丽丽的丈夫。你别总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像我逼你似的。你没逼我,但我敢不听你的话么,陆书鸿可是你看中的乘龙快婿……这时,菊娥挎着菜篮走进院子,一连串数落起来:我的小祖宗,你就少说两句吧,小姐就你一个女儿,不为你好,还能害你?你呀,就是给姑爷惯坏了。母亲的嗓门顿时高了起来,你们不懂,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跟彭一涛没什么的,做不成夫妻,难道不能做朋友了。什么封建思想,老顽固!你……外婆气得指着母亲,我老顽固?好,那我走,这样你自由了。别走。我急忙上前抱住外婆。第二天,外婆还是带着菊娥去了镇上的净慈庵,说是去烧香、念经,图个清静。

    见潘明慧真的生气,宝珠心里惶恐。她向医院请了两天假,一开始勉强对付了半天,下午吃不消了,家务一大堆,两个孩子也对她不满,不肯吃她做的午饭,陆书鸿偏又出差在外。晚上,忙完家务,她坐下来审阅新论文《论中医治疗性病的优势》,没看几行,哈欠连天,一会儿居然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想到明天就要回苏州上班了,怎么办?为此,她心急火燎地嘴里都起了泡,连喝水都痛,但强忍着。母女俩这样耗着,可急坏了菊娥。她往庵里说,姐弟俩哭闹要外婆,嗓子都哑了。潘明慧一边说让她尝尝苦头,一边偷偷抹眼泪;她往家里说,小姐病倒了,躺在床上发高烧净说胡话。这下,宝珠急了,扔下锅铲直奔庵里。看见母亲好端端地坐在院子里读经,才知道上当了。她低声叫了一声:妈妈!潘明慧假装没听见。宝珠知道母亲气没消,只好硬着头皮又叫了一声:妈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主要是我最近正在研究一个中医治疗性病的新课题,但临床治疗效果不明显,有些急躁,说错话了……

    她说她的话,她读她的经。清风吹过院子,飘落几片树叶,很安静。

    宝珠说完,用手绢擦额头的汗,又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她拿着杯子,不知往哪儿去找热水瓶。见母亲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走廊,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屋檐上挂着一盏宫灯,廊柱边放着两只竹壳热水瓶,她小心地倒水。

    潘明慧开口说,性病就是花柳病,这种病又不是现在才有的,新中国成立前就有。给你一张秘方,你去献给政府吧,也好让我为你积积德。宝珠,书鸿这样的丈夫,论相貌,论才华,哪一样配不上你?你要懂得珍惜。尽管她的语气很平淡,眼光甚至没离开过《华严经》,但宝珠还是感受到一种深厚而真切的母爱。说完,潘明慧走进禅房,拿出一本薄薄的发黄的小本子,放在桌上。她坐回原来的座位,还读她的经,什么话也不说了。宝珠小心谨慎地把小本子藏在包里,心情复杂。抬起头,她望着编织在柱梁之间的蜘蛛网,挂在蜘蛛网上的露珠晶莹透亮,折射出清晨微弱的光亮。既然母亲、菊娥从不同的角度,都让她与书鸿好好过日子,她没有理由不把日子过下去,更何况他的确是个体贴的丈夫,负责的父亲。

    潘明慧拿出来的不是书,是三十多年前,许文生想献给政府的祖传秘方合欢散。听说这秘方最早来自四川某佛教名山,好像是峨眉山,合欢散的药方不是一张简单的方子,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古本秘籍,药方也有阴阳二方,阴为内服,阳是外用。秘方对治疗梅毒有奇效。几年前,镇政府给许家落实政策,包括归还许家大院,归还红木家具,以及张辛稼的四幅花鸟画。正逢许乐生回国探亲,跟潘明慧商量了好几次,想出重金买下这张秘方,但潘明慧始终守口如瓶,只说没有。

    朝阳制药厂是苏州市最大的一家国营制药厂。外婆的秘方得到市政府、市卫生局的高度重视。几十年前消逝了的性病如今不但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之势,还多了艾滋病。这样一张药方,能产生多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领导们怎么估计也不过分。金阊中医院领导决定,许宝珠出身中医世家,鉴于她对中医事业的特殊贡献,可以破格提升为主任医师。同时,朝阳制药厂赞助中医院3万元科研经费,奖励许宝珠1万元奖金。宝珠笑着推辞,当年我父亲把保和堂药店都献给了国家,现在我拿奖金算怎么回事,我不要。至于职称么,我凭自己的本事晋升。领导说,那你把钱转赠给老太太,宝珠还是笑笑,说我母亲更不会要了。

    最近,镇上发生了一件事,殷金龙夫妇一起死在了家里,是中毒所致。当时收音机开着,唱着绵柔的昆曲。派出所的警察又是验指纹,又是拍照,搞了半个月,排除他杀,结案。古镇的人觉得奇怪,活得好好的,这夫妻俩干吗自杀?

    下葬的时候,多年没回古镇的殷琴也来了,牵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出人意料的是,她不吵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辛丽丽。她关照男孩叫了一声“外公”,跟着她磕了三个头。辛丽丽把天井里的茉莉、月季、含笑的花头都剪了下来,含着泪一朵一朵地撒在母亲的身上。她没有哭喊,只是默默流泪:妈妈,对不起!回到剪金桥巷的彭家,彭宣夫妇安慰了她几句,因为上了年纪,就回房睡了。

    辛丽丽坐在客堂,呆呆地。彭一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搂住了她。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他心惊肉跳地搂紧了她,原来生活还有更深更黑的角落。一直以来,他不知道她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不明就里的原始的淡淡的哀伤,那是她最打动他的地方,楚楚可怜。

    辛丽丽依偎着彭一涛,他的身上有一种海水般的咸味,太阳下的海水,暖洋洋的,那是她熟悉的、热爱的气味,那是让她心软眷恋的气味。她挣脱了他的怀抱,抬起头,突然说,“我们离婚吧。”

    奇怪的是,这句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望着她严肃的脸,用平静的语气问,“为什么?我不同意。”

    “你确定?”

    “我确定。”彭一涛点点头。

    “可……宝珠今天来了,看着她消瘦的样子,我内疚。是我对不住……”

    “丽丽,过去的事不能从头再来,我想宝珠也是这么想的。而你终究是我的妻子,也是孩子们的母亲。”彭一涛说着,再次搂住了辛丽丽。

    辛丽丽扑在丈夫的怀里,感动得哭了,呜咽着说:“一涛,妈妈走了。现在我只有你了。”

    彭一涛轻轻拍着她的背,“是的,我在这儿呢。”

    第二天,彭一涛私下拜访了镇派出所所长曾源,他们从前是同班同学,又是一批参的军,曾源前两年从部队转业后回到南塘任派出所所长。

    “给我说说殷金龙吧。”彭一涛开门见山。

    “殷金龙是个代代红。”田所长说。

    “代代红?”

    “彭一涛,别告诉我你不清楚他的为人,你是从南塘走出去的,他可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再说了,他还是你的岳父呢。”

    “我离开南塘这么些年,哪有你这土地知道得清楚?给我说说吧。”

    “那好吧。”

    “‘文革’前,殷金龙是镇政府的年轻干部;‘文革’中,他仍是红人,顺应形势,很快被结合进了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混到了‘文革’结束;‘文革’后,马列因为火烧藏书楼的事被群众揭发,判了五年徒刑。他呢,因为冒着生命危险杀了作恶多端的马英虎,非但没被划成‘三种人’,追究‘文革’中的责任,相反升到了南塘镇党委书记的职位,后来的吴县商业局局长,最终又在市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他不是三朝元老,代代红吗?”

    “这倒是,对他的能力我爸爸也是认可的。”

    “我不能对他说三道四,但是要探究他们夫妇猝死之谜,你必须摸清他的人生轨迹和思想脉络,对吧?”曾源苦恼地一笑。

    彭一涛感激地说,“你的一席话,对于我认识‘文革’中的南塘历史,对于理解殷金龙的人生,还是有启迪的,谢谢,耽误你时间了。”

    “你要走了吗?”曾源没等彭一涛告辞,主动问,“如果有时间,我想留你,一起吃顿晚饭。你现在可是新任的南塘父母官。”

    “就我们俩,还是……和什么人?”彭一涛有些迟疑。

    “是马列。”

    “哦,是他。”

    “你听说马列时来运转,像传奇般的发家史吗?”

    “没有,我对他不感兴趣。”彭一涛冷漠地说。但马列的发家他已耳闻。

    见彭一涛沉默,曾源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我马上跟马列打电话……”

    “不!”彭一涛坚决地说。“老同学,我是不会跟他吃饭的,因为火烧藏书楼中牺牲的烈士正是我的弟弟彭一澜。”

    “哦。对不起,是我忘了。”曾源还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宝珠接到电话后请假回南塘,帮忙辛丽丽料理丧事。傍晚,回到家,见陆书鸿点燃一支烟,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宝珠也不去打扰直接走向卧室。

    “宝珠,丧礼上遇到彭一涛了,有什么收获吗?”他的话让她停下脚步。

    “什么意思?”

    “很久不见的恋人都喜欢留个电话地址什么的,你没有?”

    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他!事实上,一路上皮包里的那张名片像块烙铁一样炙烫着她的心。可是他那种洞察一切的语调让她反感。

    “没有!”她冷静地回答:“大概很久不见,觉得没必要了吧。”她走到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层层烟雾后的他显得有些落寞。不过她想她肯定是看错了,事业如日中天的陆书鸿怎么会和落寞挂上钩呢?

    走进卧室,宝珠关上门,打开皮包把名片拿出来,上面印着彭一涛的单位、名字和电话地址,还有职务:南塘镇党委书记。心情激荡,他一直以为人民服务为人生奋斗目标,看来终于做到了,她曾经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会是一个军人的妻子,多么可笑,原来红绳那头系的不是他。

    彭一涛与辛丽丽应该是幸福的吧?不管怎样,她和他之间是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她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妻子!她慢慢地把名片撕成碎片,扔进卫生间的马桶里放水冲走,既然一切已经过去,又何必留下痕迹?

    她没有把彭一涛调任回南塘的事向他坦白,就算是夫妻也应该有各自的空间,何况她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回到客厅,她看到了沉默不语低头喝酒的陆书鸿。灯下,白酒特有的香气,像某种有毒的、绽放的花,泼辣、浓郁,让人心神不宁。半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陆书鸿伸手去抓酒瓶,几乎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按在了瓶子上。

    “你不能再喝了。”宝珠说,“这酒太烈。”

    两只手,抓着同一只酒瓶;四只眼睛,在一番挣扎后,碰撞在了一起。宝珠看见了书鸿眼睛里的痛苦,她握酒瓶的手发抖了,但她仍然紧紧地抓着,不放松,就像在无边的黑暗的大海中抓着一块不堪一击的浮木。

    “你不能再喝了。”她重复说道。

    他望着她。她真实的脸,两只幼鹿一样的黑眼睛,像在雾气中漂浮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虚幻。他笑了,摇摇头,“你既然关心我,为什么折磨我?”

    她咬紧了牙关。

    “宝珠,你为什么折磨我?”他的声音,突然像个又无辜又委屈的孩子,软弱得如同带着露珠的嫩草。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他猛地攥住了她握酒瓶的手腕,死死地,像铁钳一样把那只细瘦的手抓住了,似乎他一松手,她就会像烟一样袅袅而散。“说,给我个理由。”他的眼睛血红,低声咆哮,怒视着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像只受伤的野兽。

    “你醉了,还是早点休息吧。”宝珠说完,扶着书鸿到床上,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他竟然出奇地听话,倒头就睡。

    她却失眠了。月光如水映照窗前,她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心中有了奇怪的遐想,或许很多女人在婚后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当年没有嫁给陆书鸿,而是嫁给彭一涛,那么她现在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呢?会像现在这样吗?

    宝珠深深叹了口气,书鸿的眼睛蓦地睁开,吓了她一大跳,张嘴傻傻地看着他。他披上毛衣,头也不回地走向客厅。随着关门的震动,她才清醒过来,这个人深更半夜又在发什么大少爷脾气?她气急败坏地把他的枕头扔到地上。

    翻了个身,她想让自己赶快睡着,但是没有他的强壮臂膀和体温,觉得很不习惯。她熬了半夜也不见他回来,越想越生气,也披上毛衣往客厅走去。

    静谧黑暗的客厅里陆书鸿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她看了看电视画面,是下午那场球赛的重播,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球赛上。她在沙发上重重坐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的眼睛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好像她根本是一团空气。等了很久看他还是不理她,宝珠无计可施,慢慢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阳光耀眼,照得满屋都有一层淡淡金色,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她还是睡在沙发上,不过已经躺平了,身上盖着一条薄被。

    陆书鸿不在,应该是上班去了。

    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她记不清昨晚他是怎样体贴细致地帮她躺平为她盖被子,一个女人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应该是丈夫的疼爱吧?现在她能感觉到这沉甸甸的幸福,这场曾经不被自己看好的婚姻似乎在渐入佳境了——虽然他昨晚莫名其妙的生气让她摸不着头脑。

    也许我不该来南塘,我应该和往年一样呆在北京,我似乎已属于了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多年来彭一澜青春的灵魂不断地袭扰,我可能会放弃对个园秘密的苦苦追寻,也不会创作这部长篇小说,把母亲终生的思念与感叹作个归结。故乡,你知道我此刻正在一步步走近你吗?我甚至已经站在你的门口了。

    新婚燕尔,宝珠尽管没有玩兴,仍然随丈夫去杭州度蜜月。婚姻不是儿戏,哪怕仅仅是承担一种义务,她也应该为新家打好一个基础。

    那晚,陆书鸿很高兴,连着喝红葡萄酒,至少跳了十支舞曲,跳得那么随性、疯狂。宝珠一点也没兴致,只是跟着他的舞步。乐曲一声声拨动心弦,起伏摇动,醉意淹没了她,从遥远星河浮出来,一颗接一颗星放亮,他和她,将一起飞翔……

    比起美景如画的西湖,处于村郊野外的澄湖就相形见绌了。澄湖虽美,却没有西湖那种亭台楼阁、烟波画柳的雍容气派,也没什么人肯对她折腰膜拜。但她也是一个母亲,有着众多的细柔支脉,滋养着方圆几百里的土地,让她忘不了。

    清晨,宝珠站在阳台上,凭栏远眺,细雨迷蒙中的西湖,带着一份神秘。望不到尽头的茫茫平湖,辨不清轮廓的深深孤山,似乎模糊了西湖的形貌,只给人一片山水的抽象感受,这种朦朦胧胧的感受,让她又回到了南塘。

    元旦下午,这趟长途末班车就像是为她单独开的,空荡荡的车厢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她不免瞎想,天堂应该是一片淡淡的麦色,没有珠光宝气的豪华;是安静单纯的清流,抑或是醇香浓厚的琼浆;天上飘着云彩,飞着鸽子,丽丽奔跑雀跃,张开双臂,追着笑着,“我的鸽子!”她也跟着跑起来:“我的鸽子……”丽丽在笑什么呢?她的神情大多是忧郁的,但笑起来是那么好看。瞧,这就是她们的天堂,——一个地道的江南古镇,一个两个院子,院子不大,却开着淡雅的梅花,梨花,还有海棠花。真的,这不是梦,花香隔墙可闻,微醺……

    “是找彭书记的。”

    在院门侧畔,几个玩耍的小孩直瞪瞪地看着宝珠,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哦,这里是剪金桥巷彭一涛的家,是胡思乱想把她领到这儿来了。

    院门虚掩着,宝珠推开它,想喊一声:“彭一涛……”

    客堂里灯很亮,有说笑声传来。隔着窗看,彭一涛正和一对儿女围坐着玩扑克,大概是在算二十四分,这是锻炼数学心算的。不知是不是她此刻的心境太孤单太寂寞的缘故,她真想就这么走进去,也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也一起说笑!

    彭一涛输了,老老实实地被他的儿子毫不留情地用力弹脑门,两条黑而长的眉毛疼得几乎扭到一起去了,辛丽丽手里端着果盘在一旁咯咯地笑,笑得那么高兴……多么快乐美满的一家人呵。

    “嘿,一涛,宝珠来啦。”辛丽丽最先看见了她。

    “回来一趟不容易吧?”彭一涛自顾自说着,笑得亲切无比,“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会不来。”

    “迁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来呢。这么多年了,每当想到彭一澜,我心里就难过。如今,为了什么中心商业圈,竟然去打扰他。太不应该了。”

    “宝珠,这是镇上的统一规划,也是为了经济发展需要,我们还是服从吧。”

    “早知道,当初还不如把他安葬在澄湖边,让他日夜听着澄湖的涛声……我也心安。”

    彭一澜似乎一直都在那里。从没老去,因为她一直在用她的思念塑造他的容颜;从没模糊,因为她一直努力地用所有的力气去保护他的存在。

    “放心吧,我和丽丽给一澜选的新地方包你满意。”

    “好,我相信你们。”说完,宝珠笑了起来,她不是像潘明慧一样的古典美人,可笑起来很有魅力,那是一种很活泼很妩媚的笑。三十年的光阴,已经让昔日的任性少女成为有着成熟风韵的女人了。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急着说话,更不会像从前一样盯着自己看了。彭一涛看着许宝珠,在他眼里她还是少女时的模样,特别是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像一股清泉向他的心田流淌。

    “你还是没变。”低沉的声音让宝珠的心猛地一痛,她转过脸微微一笑,“怎么可能?一定老了很多。”

    “你看起来还跟从前一样,弟弟活着的话也会这么说。丽丽,你说呢?”彭一涛笑着问妻子。

    “是的,虽然我们同岁,还是宝珠看着年轻。”辛丽丽诚心说道。

    雨水唤醒了泥土里的青草气味,夹杂着埋葬了的蝉蜕的腥气,以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瓣的芳香……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院子里。

    “东西都准备好了,要不我们走吧。”辛丽丽拎着元宝篮,提醒说。

    宝珠看了看彭一涛,会意地点点头,“好。”

    他们一起走在暮色沉沉的乡村田间,谁都没说话。

    通往墓地的路就在前方,山高到纯白,天高处居然有星光,微弱地遥遥闪烁。

    要是不出事,我想彭一澜的一生应该是平静的。

    那天晚上,殷琴到镇上来找殷金龙拿母亲的医药费,结果扑了空。沮丧之下,走进彭家。柳晨招待她吃了晚饭,彭一澜本来在家里读书唱歌,歌还是从前在学校唱的老歌。歌是殷琴先唱的,她能记住许多老歌,这也许得益她的好嗓子。“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为了建设新中国……”彭一澜跟着吼,“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殷琴正唱得如醉如痴,彭一澜突然说,别唱了,我给你朗诵一首诗。殷琴说,你会写诗?彭一澜把手一挥,挥出了诗人的气派,一下子把殷琴镇住了。你给我认真听着:“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怎么样?彭一澜问。殷琴说听不懂。彭一澜说,这是《雷电颂》,难怪你听不懂。

    按惯例,他接下来应该上床睡觉,彭一澜却突然说要去个园看看。柳晨说,这是命啊。他当时的眼神有点怪。彭一澜来到个园的时候,一片漆黑。他问怎么回事?齐聋子说刚停电。彭一澜从墙角拿了一根棍子,说我去北个园看看。齐聋子说我去吧。园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呢?别提了,老爷一死,他们就回乡下了,留都留不住。那晚天气有些怪异,风呼呼地吹,鬼叫似的,声音也不对,机关枪一样激烈。像是要出什么事。彭一澜说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儿察看动静。说话间,一道闪电刀一样地在他们的面前劈过,一阵凌厉的雷声在拜宋楼的楼顶上炸响。彭一澜说,我最担心拜宋楼的安全,里面还剩不少书,哪本都是宝贝。我看光靠陆老师、宝珠两个人,根本来不及转移。说着,彭一澜独自去拜宋楼了。

    走到门口,他看到潘明慧从后门进来。一澜,你怎么来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我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潘明慧忙问你看见什么了?彭一澜说,潘阿姨,我刚从家里过来。这鬼天气,怎么又停电。潘明慧说我看这电停得有点反常。彭一澜想想,对呀。刚才齐聋子不也告诉他,感觉外面好像有脚步声,他没在意,聋子怎么能听见声音呢?一澜,你快回家吧,这里有我呢。潘明慧说。

    马列带着一群红卫兵举着火把,浩浩荡荡闯进个园,打伤齐聋子,一路挺进。他没想到,一到拜宋楼门口,就被去而复返的彭一澜拦住。彭一澜用棍子打落他手上的火把,马列歇斯底里大叫:烧书!彭一澜大喊,不能烧。随即死死拦腰抱住马列。马列吼道,你放开,快放开。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彭一澜说休想。见状,马列身边的红卫兵小将对着彭一澜捅了一刀,血一下子喷涌出来,他的手软了,刀“当啷”一声落地,但彭一澜就是不松手。这时,不知是谁第一个向拜宋楼扔了火把,接着,一支又一支火把都扔了出去,迅速围住了拜宋楼。风大,火势蔓延得很快,那些精美的、百年来装点着拜宋楼的雕梁、栏杆、庭柱,与大批书籍一起被熊熊的烈火包裹。鲜血淋漓的彭一澜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些书都是宝贝,不能烧呵!说着,他冲向火海,不停地去抢救、捡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卷的残卷,火焰和浓烟封闭了楼梯,燃烧的天花板从上塌陷下来……

    听说这起看起来简单的放火杀人案件,背景有点复杂,案犯不是一般的窃贼,他们是“文革”红卫兵小将,那个年代的特殊产物。彭一澜牺牲的英雄色彩颇为浓重,几近崇高。于是彭一澜的事迹一级一级往上报,报到省里,被追认为烈士。彭一澜的事迹上了《苏州日报》,题目十分显眼:保护藏书的英雄彭一澜。

    我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读到这份报纸的。往日南方的深秋,明净清爽舒适。这个下午却凉意习习,阵阵秋风把手中的报纸吹得呼啦啦响,我坚持在露台上把文章读完。写彭一澜的文章刊登在第一版,占据整整一个版面。读完我有些茫然。这个名叫彭一澜的英雄于我十分陌生,使我像个调皮的孩子那样刨根问底,非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外婆眼圈微红,说了一句“他是个好孩子,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他在天之灵的……”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报纸是她带回来的,想必她已看过。我在她的沉默中平静下来。是啊,真实而年轻的彭一澜上报纸了?

    傍晚,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火烧云,这大自然的最后的燃烧,在我心中掀起莫名的波涛。纯金般的朝霞根本无法与它相比,它红得那么不顾一切,简直绚烂至极。看啊,又来了,那个云海的最深处喷出来的熊熊火焰……我看到的,决不仅仅是纯粹的大自然的力量,应该还有某种信念的庄严,令人难忘。

    整理抽屉时我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纸,这是一张从作业簿上撕下来的一页带横格子的纸,上面写着一首诗,歪斜潦草,不是母亲的笔迹。“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外婆告诉我,是彭一澜写的。

    这首二十年前彭一涛在排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声朗诵的诗,也是保尔临死前朗诵的一首诗,它也许是彭一澜短暂的一生中最有文化色彩的生活启蒙与记录。我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我拿出一本书,把诗郑重地夹在里面。

    趁一次回家的机会,我把这张发黄的纸,交给了母亲。

    母亲去了一趟香港讲学,又跑到北京,做客座教授。她现在已经是市内知名度很高的中医,出了好几本论文集。我读过她学生时代的诗,实在不敢恭维,内容空洞苍白,词藻华丽激进,不知所云。当然,时尚是,你越读不懂就越好。

    我把彭一澜的诗稿递给她。她拿过去,一句一句看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说,这是小彭叔叔留下来的遗物。

    她轻声说,多少年了,他当时才十七岁……

    我等待着,期望她再说点什么,她却默然无语。

    我忍无可忍,说,你算什么医生,这么冷血,还悬壶济世呢。

    母亲放声大哭。

    她说:子昭,你太不了解我们这一代人了。这些年我跟你爸爸何尝忘记过小彭叔叔。我们想着他,想他的勇敢,热情,善良,和倔强,但我更多想起的,却是他的调皮,还有羞涩,完全属于一个男孩子的绝无脂粉气的羞涩。他调皮闯祸后,常常会感到局促不安,眼神顾盼间会使人人都喜欢他,觉得他单纯无邪。

    在她的哭声中,一幅遥远的图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在小镇的巷口,男孩子们在玩陀螺,宝珠穿着花裙子在井台边打水,陀螺在她的裙边打转,彭一澜围着她叫“宝珠,宝珠”,做鬼脸,唱童谣:“康铃康铃马来哉,隔壁大姐转来哉。买点啥个肴菜?茭白炒虾,田鸡踏杀老鸦,老鸦告状,告给和尚;和尚念经,念给观音;观音撒屁,撒到你的嘴里!”

    一群燕子从屋檐下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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