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恨我吧?好几次我都对不住你。
我为什么要恨你,就像一个人上山,路上的荆棘挂破了他的衣服,难道他就要恨那些荆棘吗?荆棘又没有超出它的本分,它只是做了一株荆棘该做的。
我做的那些事,应该称不上本分吧。
对聪明人来说,是本分,对笨人来说,就超出了本分。毫无疑问,你是聪明人。
光中伸出手,揽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
瞧你这身骨头,哪像个女人。
我从没做过女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正在为你做一件事,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我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回你那个垃圾坑?还不如在江边继续吹风呢。
你不是说药师庵复建了吗?我们回覆船山。
我上了趟街,做了些准备,包括去买了两身女人的衣服,买一个装钱的小包,原本准备给光中的钱,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它捐给药师庵。
药师庵刚刚建好,比我和师父那个时候亮堂多了,什么都是新的,太新了。
还在山脚,我就开始磕头,三步一拜,九步一叩,泪流满面。
外乡来的住持说她听说过我,却告诉我,你要回来,还得有个过程,在此之前,你只能以居士身份暂时住在庵里。
我把那只包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给住持,那是我捡荒货以来的全部所得,也是这一生的全部所得。
住持不收,说我前程未明,不如等到一切有分晓时。
即便只能做一辈子居士,我也心甘情愿。我将那个包放在住持脚边,转身就跑。
我下了山,直奔光中家。
这栋熟悉的小屋,跟每一次都不一样,我分明感到一股阴沉沉的邪恶之气透过屋顶的瓦片,向我直扑过来。
光中不在家。站了一会,我听到远处一阵叮叮当当声音,突然想起光中说过,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石匠活。
果然是他在山脚边錾石头。看到他挥舞錾子的模样,我差点失声大笑,任何人做石匠都相宜,只有光中不行,他不是做石匠的相。
他说他正在为药师庵打一条石板路,从山脚到山巅,全部用一米多长的石板铺成台阶一直铺到药师庵门口。
有了这条路,你上下山就方便多了。
住持请你做的?
不,是我自愿的。
等待身份确认期间,我已开始重抄旧业。我拿出师父当年给我抄的药谱,熟读,背诵,又弄来一根银针,在自己身上反复练习。我相信我会很快恢复到当时的状态,毕竟那是我从小就会而且唯一学会的东西。
我做这些的时候,光中錾石头的声音叮叮当当,在山谷间清脆地回响,真是奇怪,明明是尖锐的噪音,此时听来,却是静谧而安宁的,让人直想睡觉。
有一天,我正在誊抄药谱,忽然意识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何时中断了。也许他想休息一会。我想。
后来,我站起身来喝水,不自觉地朝光中的石场看去,见他歪倒在地上,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腿。
我脚不沾地地跑过去一看,还好,是最友好的一种中风,仅仅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就是他正在捶打的右腿。
我来帮你扎个疏筋解郁的针试试。以前有偏瘫的病人,师父都是用扎针治疗的。
我叫他躺着别动,也别再捶它,我马上回去拿针。
但他叫住了我。
不要扎针了,随它去吧。
开什么玩笑,有病哪能不治?难道你想瘫在家里?
原本是我活该,我早该受到惩罚。你听懂了吗?我早该如此。
一点毛病就自暴自弃,我记忆中你不是这种人呀。
撒了一辈子谎,现在才知道,我骗的是我自己,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以为我逃过了,结果我不光搭上了自己一生,还把一家人都搭上了。
我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那年,我并不是混在那些人里面装装样子,我也参与了,我也侮辱了你师父,伤害了你师父。
这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知道最终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但又不希望它真的出现。来不及想太多,他话音刚落,我就飞扑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倒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当年你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参与,就是没有参与,为什么要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
他慢慢爬起来,也许是被我的表情吓倒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快说:我没有参与!
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跟着我说呀,我没有参与!
我没有参与。他机械地小声念道。
大声一点!
我没有参与。
把话说完整。
我没有参与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不起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善德师父不敬。我没有,就是没有。他的眼泪突然奔涌而下,他带着哭腔喊:我没有,我没有……
他咬定没有二字,越来越大声,他的声音撞到两边山坡上,弹了回来,回声在我们周围流转萦绕,如同流动的清泉,浸泡着我们,冲刷着我们,令我们激动不已。再看此时的光中,泪水冲刷过后的老脸,像大雨冲洗过的石头,竟显出一丝湿润的洁净来。
紧接着,奇迹出现了,光中一边喊着“我没有”,一边慢腾腾站了起来,就像他原本不是中风,而是累了在地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而已。
一年以后,光中的石阶錾完了,从山脚到药师庵的路铺通了,我的身份认证也获得成功,我重新穿回以前的衣服,每天两次在光中錾好的石阶上奔走。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坐在田里,跟着那些取砖的人用屁股往前蹭,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如今,观察、询问每一个不协调不健康的人,已成为我的本能。
刚取出来的砖呈品字形码在田里,码成一道道砖墙,让它通风,晾干,干透了,再码进窑里烧制。
那些砖有点奇怪,每块上面都用模子压了些字在上面,比药师庵门前的字更细小,辨认了一会,我发现它们是些经文片段。
光中高声叫我:怎么样?这个点子好吧,告诉你,这些刻了经文的砖销得最好,人家都愿意要这种砖。
说话的时候,光中正拿起一只模板,奋力朝一块刚刚取出来的湿润的砖坯摁下去,为了方便用力,他只好可笑地在屁股上绑了块木板,叉开两腿坐在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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