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弟弟高兴了。好,你去吧,我自己滑车去。记住,带块手表回来。
哥哥出门后又折回来。他的身后跟着艾红旗,艾红旗匆忙赶来塞给他一把弹簧刀。王爱工揣好刀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身折回来。他取下自己头上的红色毛线帽戴在弟弟头上,那上面有一枚闪亮的团徽。他对弟弟说,戴上帽子就不怕吹风了。你小心一点,天一黑就不要滑了。
弟弟说,知道了,我只滑到红卫商店。
门口的艾红旗挥挥手说,我先去了,你快点,别误了大事。
哥哥交代好就走了。
他不知道这是兄弟俩最后一次说话,更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亲爱的弟弟。
他出门后去了港机厂的开水房,想看看那里的水龙头换新的没有。他再收集一次就可以给弟弟买双球鞋了,回力牌球鞋。弟弟的脚长得太快了,他的鞋子弟弟也能一脚穿下了。弟弟的脚指头从来没有待在鞋子里过,总是不老实地探出头来。弟弟的皮带也快断了,总不能老是烫接吧?他想着弟弟的事,心想事情结束以后,他什么报答也不要,只要艾红旗保守秘密,不要把他和弟弟的事说出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那只是游戏,他想,可是又感到羞愧。
我要走了。这是他羞愧万分时说的话,他想离开这样的游戏,可是又离不开弟弟。晚上走,天亮归;白天走,夜里回。他必须爱着、守着弟弟,这是爸爸给他的交代啊。
工农团结。
春天的夜风像个调皮的孩子,他走到港机厂的时候头发都被吹乱了。冬天开始的时候,他留起了长发,是那种很流行的发式,不仅能够遮住眼睛,还能遮住耳朵。这样的发型让守旧的化工厂家长暗自叹息。厂道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有几个家伙快速地从他身边跑过,长发飘扬,其中一个胖子走在最前面。
他围着港机厂走了几圈才往刘卫东家走去。他看到刘卫东家亮着灯。在一棵树底下点了烟,他又想到了弟弟。他想弟弟是不是已经滑完回家了呢?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的路灯不知道修好了没有。弟弟晚上吃的不多,玩久了肚子很快就会饿的。碗橱里还有半个馒头,他应该会拿出来吃掉。
有几个黑影站在了刘卫东家门口,是二胖带来的假装买手表的人吧?
他想,最好刘卫东不要跑出来,他认识我。
他感觉自己摸着那把弹簧刀的手都出汗了。他想,我再站一会就回家去,这么多人进去了,刘卫东估计早就服软了。
起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从刘卫东家里发出来的。有人嗷地叫了一声,叫声惨烈,之后,一个身影从窗户爬了出来,里面有人拉着。那个人卡在窗户里,王爱工认出那个挣扎的人就是港机厂的大王刘卫东。刘卫东笑起来很讨女孩子喜欢,会露出一颗调皮的虎牙。谢娟娟就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和他交朋友的。
刘卫东居然没有大声呼救,他憋着一口气挥舞着拳头击打拉扯他的人。
王爱工停留了片刻。
他发现他的脑子空了,握刀的手颤抖起来。
他走过去,把衣领抬起来,遮住了自己大半个脸,假装一个过路的人。他走近刘卫东,刘卫东看见了他。叔叔,你帮帮我,有人要杀我。刘卫东这么哀求他。这个时候,王爱工的心口突然疼痛起来,像一根尖利的钢针戳在他的心脏上,险些要窒息。他想到大斜坡上滑车的弟弟,是弟弟摔跤了还是怎么了……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他决定马上回家,回到家就重新锁住滑轮车。
刘卫东开始号叫。
王爱工想起了艾红旗的交代,他掏出刀来,对准刘卫东的膝盖部位就是一刀。
脸上一热,他不知是血还是泪。
艾红旗冲过来,夺过匕首,大声喊了一句,艾集体,这一刀老子替你扎!说罢,朝着刘卫东的大腿根就是一刀。
王爱工跑回了家。家里没人,门锁着。他以为王爱农睡觉了,就跑到床上看。被子像早晨起来一样叠在靠墙的位置。滑轮车也不在柴棚里。碗橱里的半个馒头还在。
阿弟——
阿弟——
他沿着大斜坡大声呼喊,回应他的是他的回声。他跑到红卫商店大声呼喊,有人说,是看见你弟弟在滑车,还戴着一顶帽子,红色的,他是不是到别处去玩了?他在运输科的铁门外大声呼喊,但铁门关得紧紧的。
他想起了什么,拼命地跑到我表姨家。艾红旗还没有回来,他不知道此时艾红旗已经在潜逃的路上了。他对我表姨说,阿姨,你看见爱农没有?
表姨说,爱农?没有,他没来过。
那天深夜,王爱工被抓获了。
在港机厂的大门口,他朝对面走来的几个人说,你们看见一个骑滑轮车的小孩没有?他是我弟弟,叫王爱农,这么高。人家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是他哥哥,我叫王爱工。我找他一个晚上了,他失踪了……
人家一把抓住他,有人朝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一下子站不住倒在地上。他被几个人按在地上,一束手电光照得他眼花起来。
他听到一个人说,是他!狗日的,卵毛还没有长齐,居然会杀人放火了。铐起来!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也接近尾声了。
艾红旗没跑出多远就被捉住了。他拿着那根金项链去换钱,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人家追他,他跑。在县城的街道上,他的亡命奔跑显得异常醒目。许多见义勇为的人在他身后追赶他,很快他就陷入了包围的圈阵,束手就擒,一条胳膊差点被扭断,满嘴青紫。我表姨去送了几件衣服,回来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儿。艾红旗已经走不得路了,他显然反抗过,被专政得满脸青痕,腿也快断了,话也说不清了,张嘴就口吃,结结巴巴不明所以。
艾红旗判了十五年,王爱工十二年。
审判大会就在红港子弟学校召开。那天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载来了两卡车犯人,大多低着头,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样子。只有一个人抬着头,不停地朝人群里张望。对,是王爱工,他伸着脖子找他的弟弟呢。大会足足开了两个小时,王爱工就这么一直伸长着脖子。
审判结束的时候,他跪在台上,泪流满面。
红旗厂的保卫干部借题发挥高声叫道:“王爱工,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的青春只能在铁窗里度过了!你哭?你假惺惺地哭什么?”
王爱工高扬着头,放声大哭。
阿弟——
阿弟,你在哪里——
押上卡车的时候,艾红旗突然嘶哑着嗓子也叫了一句。他看见了冯老师,冯老师站在人群里目光闪烁。他就对着冯老师闪烁的目光叫了一句:
你,狗眼看看看人!老子报仇了,君子报仇十年不不不晚,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王爱农真的不见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辆滑轮车。我很奇怪,王爱农的滑行过程怎么就没有目击者?大斜坡上就真的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没有一个人听见滑轮车滚轴的声响?
红旗厂保卫科曾经就王爱农的失踪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调查。运输科那扇铁门的钥匙是由一个叫马登高的人保管的。这马登高在铁门里种了一块自留地。那天傍晚,也就是下班后,他在自留地里浇了水,后来他的孩子来喊他回家吃饭,他撂下水桶就跟着孩子回家了,并没有锁门。他是踩着地上的花瓣回家的。是的,桃花盛开了,金色的晚霞映照着红旗厂成片的桃树,花团锦簇中蜜蜂嗡嗡,细鸟嘤嘤。二十分钟后,他再次来到地里浇水,这段时间他没有看见有人进来玩滑轮车。平台上堆放着成堆的货物,这些货物阻碍了作为缓冲或者回旋的滑行。他担了一担水就结束了劳动,锁上门就回家了。
可以想象,在他回家吃饭的二十分钟里,王爱农从红卫商店那儿飞驰而来,从飘落的花雨中穿梭而下。那正是晚餐时分,大斜坡上少有人走动。他坐在滑轮车上,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像一只红冠野鸡一样在大斜坡上飞翔。
速度太快了!也许这第一次飞翔出乎他的意料!他错过了在运输科那座沙堆上迫降的最好时机,而是穿过奇怪地开着的像是迎接他的那道铁门。平台上堆放着成捆的货物,像存心看他笑话似的,根本就不给他回旋减速的空间。也许他害怕地惊叫了一声,也许那声惊叫还没有完全爆发出来就已经结束了。
滑轮车带着他飞进了深不可测的水库,像一只展翅的鸟。
水面平静下来的时候,那个叫马登高的人再次来到这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纷落的桃花瓣儿被调皮的春风旋转着带到水面,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眨眼即逝。
红旗厂的人都这么说:
王家老二被他爸爸带走了。他哥哥吃官司了,谁来照顾他?王断念这个死鬼回来了,他把他的小儿子带走了。
王断念。坚硬的王断念。可疑的王断念。
是的,我一直对王断念的失踪心存疑虑。很多年前的烟囱倒塌事故似乎和他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究竟是怎样的关联呢?
还记得那个外号叫水葫芦的大阀门吗?有一天艾红旗这样回答我的疑问,化工厂有两个这样的大阀门,一个在开开开水房,一个在气气气炉房。那年气气气炉房的烟囱倒塌之前,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你记不记得那那那……
晓得晓得,这么大一件事哪个不晓得?
那好。人们到废墟上拼命地挖,挖谁?你你你知……
谁?
还有谁?王断念。他那天值班。可是,他不在,没他。就是没挖到他。你奇怪?都奇怪。现场一点碎片也不见,没血,啥也没没没有。
艾红旗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嚼着一颗花生米,眼睛盯着我。
王断念从此人间蒸发了,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一样东西。
大阀门?
艾红旗朝我竖起大拇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家伙,值不少钱!说不见就不见了,还是和王王王断念一起不见的。你说神不神?他妈的。
王断念偷走了阀门?从此销声匿迹?为什么?
你问我?艾红旗略显醉态地一挥胳膊,大着舌头说,你问我,我知道个屁!我和你一样,什么也不不不知道!
谜。艾红旗竖起一根手指。一个谜,谜,你知道吗?就是就是就是一个屁,只有臭味,什么也看不到。
几年以后,王爱工从运河边的优抚医院里跑了出来。他进监狱不久就疯了,每天只说一句话:你们看见我阿弟没有?他这么高,眼睛大大的。有一次放风的时候,他爬上了铁丝网,说,我要去红旗厂看看我阿弟回来没有。他哪里爬得出去呢?捉回来就打,就关起来,他就撞坏玻璃逃出来,要不就撞墙,撞得头破血流。他的骨头真是硬,换成别人,早见阎王了。就捆着,就打,人很快就不行了,疯掉了。到优抚医院后他整天坐在梳洗间的水池边,看着那里的水阀发呆,不吵不闹,据说连续几年被评为模范病友呢。不知什么原因,有一次他居然出现在红旗厂。一个人,穿着奇怪的蓝白条纹服,干瘦不堪,满脸胡茬,双手托在胸前,拿着一只水阀,逢人就哆哆嗦嗦地说,拿好拿好,交给阿弟,我,想,他,了。
厂里人认出了他,电话通知了优抚医院。对方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里下来两个白大褂,不由分说就把他拖走了。他跑出来两天了,医院离厂子三十公里,鬼晓得他是怎么来的。
我的故事讲完了。
这个故事盘桓在我心里很久了,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把王家兄弟的事完整地说出来。堵在心里的感觉是难受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现在我说完了,就像生下了一个过了预产期的超大婴儿,轻松而幸福。是的,你在我身边安静地倾听让我感到幸福,久违的幸福感。饱食终日鲜衣肥马的生活会有充满愉悦的幸福感吗?我不知道,我没有体会过。但我知道王家兄弟是幸福的,在墙上绘画父亲的归来是幸福的,在滑轮车上飞驰的感觉是幸福的,喝鸡汤是幸福的,被哥哥爱是幸福的,滚铁环是幸福的,守护桃树是幸福的,爱弟弟是幸福的,唱歌是幸福的,甚至偷窃也是幸福的。
如果你心细,你会发现,琐碎的生活充满着幸福。
我想唱歌了,因为唱歌幸福,因为聆听幸福,因为怀念更加幸福。
让我再唱一遍“刘队长之歌”吧:
刘队长,有胆量
悄悄地来到了女澡堂
他东看看,西瞧瞧
腰里顶着一根硬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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