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域外文缘-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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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性

    一

    南美洲的歌舞种类繁多,就我所见到的,觉得里约热内卢的“桑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复活节岛的“羽裙舞”最有特点。那种步伐、节奏的快捷变化,韵律的急促,动作的剧烈,那种生命活力的迸发,人性的张扬,原始野性、初民状态的凸显,情感的肆无忌惮的宣泄,只能用“疯狂”二字来形容,真是平生见所未见,耳目一新。

    东道主说,不到里约热内卢等于没有到过巴西,而不看桑巴又等于没有到里约热内卢,桑巴被国民誉为“巴西的灵魂”。于是,我们首先就欣赏了桑巴舞。那是一间不算太大的剧场,近乎过去中国县城的演出场所,但要讲究得多、阔绰得多,舞台音响、灯光照明、座位架设,都是十分现代化的。舞台正面还延伸出两个桥形的栈道直接伸入观众座席,一对对相拥着的舞蹈演员,随时可以蹿到观众中间。

    桑巴是音乐加舞蹈的混合体,以华丽、激昂、明亮、节奏超快著称。音乐由弦乐、打击乐组成,歌手随着打击乐与舞蹈动作伴唱,音调欢快、激昂、亢奋,再配上舞蹈演员色彩鲜明而又大胆夸张的服饰,充满诱惑、动感极强的肢体语言,使台上台下共同沉浸在一种奇异的狂欢气氛之中,观众很快就被卷进这种带有传染性的浪潮里。桑巴舞来自南美民间,气派雄浑,动作快捷,风格独特,把不规则的步伐同胯骨、臀部的摆动结合起来,体现一种原始的野性和很强的发泄性。

    在打击乐的敲击和歌声的伴奏下,桑巴舞者的狂欢姿态,会使人联想到急风暴雨中剧烈摇动的癫狂的树叶。它充分展现了以民族大融合为特点的巴西人民酷爱生活、热烈奔放、向往自由的民族个性。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是桑巴展示的最佳舞台。每年二三月份,来自全球各地特别是欧洲的游客,还有巴西国内的观众,成群结队,挤满了里约热内卢和萨尔瓦多这两个因狂欢节而驰名世界的城市。

    有人说,桑巴是融化在巴西人血液中的民族艺术,是欧洲白人音乐与非洲黑人音乐融合的产物;也有人不无嘲讽地说:“什么叫桑巴?它是印度人的笨,黑人的愣,葡萄牙人的疯,添加一点咖啡因,烹制而成的一锅大杂烩。”我们回来之后,听说巴西文化部已经将桑巴舞蹈和音乐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了世界文化遗产。

    二

    阿根廷是个移民的国度,也是世界上时尚艺术和高雅艺术汇集的中心。这里的人们充满活力,充满激情,心中也壅塞着矛盾、迷惘与困惑。作为阿根廷的国粹,探戈舞就像我国的京剧那样,成为舞蹈世界一道独特的风景。有人认为,探戈舞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都是阿根廷国民性的集中体现。

    在现代人的印象中,探戈是一种上流社会高尚文雅的舞蹈文化,其实,它起源于草根阶层。19世纪初,阿根廷接纳了大量的欧洲与非洲的移民。这些远离乡土的外籍人,滞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由于尚未融入当地的社会文化氛围之中,便纷纷来到码头附近的妓院、酒吧,极声色之娱,尽杯酒之欢。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男性,为了表现思念女人的苦闷和男女相依相恋的情感,将来自非洲、欧洲的歌舞姿势融合于当地的原住文化,创造出这种表达狂热激情、突出肢体形态的舞蹈形式:一个男子扮演卖弄风情的女子,另一个男子则扮成求爱者,舞步快捷,臀部摆动,肢体缠绕,动作幅度很大,看上去像旋风似的。起初上流社会不予接受,传到欧洲后,德国威廉皇帝曾下令禁止,但在法国却得到了认可,这样就逐渐传开了。后经不断吸纳、接受世界上各种探戈舞的精华,遂以其刚劲挺拔、潇洒豪放的风格特点,而享有“舞中之王”的声誉。

    探戈被认为是南美洲最具性感、最富感官刺激的舞蹈艺术。自产生之日起,即为男女对舞,双方靠得较紧,身体相互接触,重心偏移,男士着力于右脚,而女士重心放在左脚。双方都注目于自己的左侧,而不互相对视。舞步轻盈、华丽、狂放、恣肆,变化无穷,令人目不暇接,充分体现了两性之间的爱恋与诱惑,也饱含着生活的痛苦与欢乐。它是生命之花的蓄积与绽放,是上流社会的色情面具、下层人群的欲望释放。

    阿根廷人认为,探戈就像男性和女性自愿投入其中的战斗,男女舞伴间的强烈目光和身体接触,当是探戈的魅力所在。在这里,男士的粗犷、奔放的激情,昂首阔步的雄风,女士的妖娆艳冶,风情万种,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磁性与张力。探戈舞最强调的是激情,它让发自内心的情感,带动肢体的快速舞步,通过大幅度的旋转、踢腿、跳跃、劈叉,显示其洒脱、奔放,令人目眩神摇,浮想联翩。而它的演唱,也极具特色,歌者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时而昂扬、激越,时而哀婉、伤情;歌词大量采用乡谚俚语,融汇了欧非多国风情,曲调深沉、舒缓,如怨如慕,往往带有浓重的忧伤、惆怅情绪,因而有“移民者的乡愁”之说。

    阿根廷人以其拥有两双国脚而引以自豪,一双用来踢足球,踢出了马拉多纳这样的足坛巨星;另一双用来跳探戈舞,也跳出了《探戈女郎》这样的艺术精品。这次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欣赏过舞剧《探戈女郎》,它把激情的探戈舞和好莱坞式的叙事手法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用肢体语言讲述了一个法国女子在战乱时期的悲惨命运。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五月大街尽头,有一间咖啡厅,据主人介绍,上个世纪20年代,博尔赫斯等一批著名作家,经常在这里喝下午茶,一边品味可卡因的感觉,一边观赏着探戈舞的演出。咖啡间里的红色皮椅、镜子和枝形吊灯,都是当年的旧物。

    三

    应该说,在南美洲,最能体现生命活力,也最具野性、最肆无忌惮的,还是复活节岛的羽裙舞。不经意间,一队无比健壮的男女演员,就突然跳到观众圈子里。一个个裸身赤脚,胯部围着一圈羽状的短裙,黝黑的肤色发着亮光。后边有三四个人伴奏,乐器也都是很特别的。

    男演员手里拿着刻有奇形怪状文字符号的木板,蹦得很高很高,落地时,咚——咚——咚,简直就像擂鼓一般,水泥地面都被震动了,表现的主要是力度,是豪放,是蛮勇;女性表演者则往复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前倾后仰,婀娜多姿,反映着内在的力与形体的美。两相配合,穿插进退,持续十几分钟后,再变换新的姿势。他们同时欢快地吼着一种富有节奏感的“呜嗬,呜嗬”,听起来更像是远古初民的呼唤与呐喊。

    一个个气喘吁吁,热汗淋漓,真是“及其得意,忽忘形骸”,一时间竟忘掉了疲倦,忘掉了自我,也忘掉了纷纭万端的外部世界,全副身心都投入到舞蹈里。他们像一群孩子那样天真烂漫,没有东方人的斯文,更谈不上什么封建礼教的束缚和纲常禁忌。

    此时,我的脑际突然浮现出南宋诗人陆游的那首《读易》诗:

    揖让干戈两不知,巢居穴处各熙熙。无端凿破乾坤秘,祸始羲皇一画时。

    素称“礼仪之邦”的泱泱华夏,原是后世演进的产物;原始的初民其实同这里并没有什么两样。正如陆老诗翁所说的,他们巢居穴处,整天欢蹦乱跳,熙熙攘攘,既不懂得干戈扰攘,也不知道什么礼让雍容。偏偏是伏羲皇爷多事,他要仰观天象,俯察大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制作出那神奇的“八卦”——在浑圆、混沌中划出了“阴阳鱼”,从而凿破了乾坤的秘密,设置下“男女之大防”。这样一来,确是开启了千秋万代的“文明之窗”,不过,自此也惹出了无穷的“麻烦”。

    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也有过类似说法:“亚当和夏娃在从知识树上摘食禁果之前,都赤裸裸地在乐园里到处游逛。但是,一旦他们有了精神的意识,意识到自己的裸露,就感到羞耻了。”

    南美的音乐与舞蹈是文化的混血儿,由印第安原住民、欧洲移民和非洲黑人多种文化成分,经过长期的同化、杂交、融合、演变而成,里面既保存着本土固有的文化质素,又广泛吸收外来的艺术营养;既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又有南美大陆相通性的特点。节目更多地体现着非洲与当地原住民的特色,音响激扬、浓烈,舞蹈动作洒脱、快捷,舞步粗犷、豪放,坚定有力,造型灵动自如。

    这是一种乐观的艺术,里面不掺杂着病态的、颓废的情绪。因而被看作是降压阀、缓冲器,是对紧张、烦闷生活的消解,对严酷的现实压力的缓冲,对处于压抑状态的情感的释放,也是一种不带任何功利的美的……诉求。

    (2004年)

    眼神

    我原本不擅长摄影,可是,那天在亚马孙河上却出了彩——拍得一个令人心灵震撼、永生难忘的特写镜头。

    豪华的游船从巴西城市玛瑙斯出发,沿着宽阔的河道,劈波犁浪,哗哗地驶向被称为“大地之肺”的热带雨林区。开阔的河面像天空一样邈远,邈远得简直让你忽视了它的存在。经过近两小时的航行,游船驶入亚马孙河的一条支流。说是支流,其实也宽得很。这时河水正在上涨,大片大片的森林都浸泡在河边的沼泽地里,前面隐现着两只柳叶似的飘摇、动荡的小渔船。

    又走了一段,游船在“魔鬼沼泽地”停泊了。靠近岸边的水面上,零星地搭设着几个极为简陋的小窝棚——由木架托起的不能遮蔽风雨的茅草帐篷,这是以捕鱼为生的原住民的“浮家泛宅”。他们生活所需极少,仅足维持其生命的延续。在终年炎热的气候下,渔民身上除了一块窄布遮羞,再没有任何装饰;脸上普遍映现出一种冷漠、木然、呆滞的神情,看不到丝毫的活气。

    这里有一个典型的镜头:一只不足一米宽的小舢板向游船靠拢过来,驶船的是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几乎全裸的身躯皮包着骨头,瘦弱不堪,臂弯处蹲着一只猕猴,和小男孩一样的瘦削,一样的黝黑,它是专供游人照相取景的。游人纷纷拍摄,然后递过去一两枚硬币。而我所关注的却是小男孩的眼神。

    人们常说,眼神是心灵之窗,心灵是眼神之源。在人的五官中,眼睛是最为敏锐的,任你心灵中的情感和欲望隐蔽得多么深,它都会通过眼神映现出来。言语、动作、行为都可以造假,都能够掩饰,唯独眼神无法……伪装。

    我发现,这个小男孩的眼神十分独特,它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这里面不是哀伤、愤慨,也不是凄苦、悲凉,更看不到欣喜与慰藉、乞求与期望,而是毫无感觉,极端冷漠,麻木、呆滞中透出一种无奈,一种绝望。这真是可悲、可叹而又可怕的。这样一个刚刚闯入人间世的幼童,原本应该活泼、顽皮,恣意玩耍笑闹,尽情欢蹦跳跃,充满着好奇心、新鲜感,可是,却过早地踏上了他的祖辈父辈的旧辙,失去了发芽、开花的活力,没有发酵、蒸腾的欲望,欠缺喷射、爆裂的热能,只剩下了淡漠与麻木。

    我的心揪揪着,实在不忍心再看他一眼,然而,还是按下了相机的快门。于是,一个撼人心弦的特写镜头,便永远地被记录下来。

    而后,便陷入了沉沉的思索——

    是什么东西摧残了他那幼稚的心灵?

    是哪些因素致令他的脆嫩的心长出了厚厚的硬茧?

    它使我联想到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写到的可怜的芳汀姑娘:“她在变成污泥的同时,变成了木石”,“她已经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过一切。她忍让,她那种忍让之类似冷漠,正如死亡之类似睡眠”。

    ……

    导游员正在讲“魔鬼沼泽地”的来历。他说,这里原来都是热带雨林,印第安原住民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息繁衍。葡萄牙殖民者霸占了这块地方,强制他们砍伐和运送这里的贵重木材,结果遭到当地民众的反抗,殖民者便大肆进行灭绝种族的屠杀。

    为了施行报复,原住民把木棍插进死者的身躯,加进去箭毒木的汁液,让它充分腐烂化毒,然后刺向入侵者,使其招致惨重的伤亡。于是,殖民者就对印第安人施行整个村落的血洗,只要见到人影就开枪射击,结果河面上漂满了尸身,鲜血染红了滔滔的流水。从此,“魔鬼沼泽地”的名字就传出去了。

    印第安原住民是非常善良的。1492年,当哥伦布第一次踏上这个新大陆时,曾这样描述过:

    印第安人游向我们坐着的小艇,并且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鹦鹉、棉纱、标枪和许多其他物品……他们很乐意地赠送所有的物品给客人。他们全都赤裸裸行走,光着身体……没有携带,也不懂得武器。当我们把剑拿给他们看时,他们抓住了利刃,因无知割伤了手指,他们没有任何铁器。……你向他们要东西,只要他们有,就从不会拒绝;不仅如此,他们还自动邀请任何人来分享,表现出他们的确是衷心爱你的。

    韦里尔在所著《美洲印第安人》一书中也说:“哥伦布踏上巴哈马时,和平的土人用礼物和殷勤的款待来欢迎这些西班牙人,把他们当成神灵或者超人。”

    可是,那些殖民者又是怎样对待印第安人呢?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在1509年的《圣谕》中,以威胁的口吻说:如果不归顺的话,“我们便向你们开战,用我们所能用的一切方式方法,使你们服从教会和王公们的约束;我们将抓住你们,你们的妻子、儿女,并将使他们成为奴隶”。他们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一手挥舞着刀剑,一手拿着十字架,最后终于把拉丁美洲征服了,随之而来的是历史上空前的种族大屠杀,至少有一千万原住民丧生。他们掠走的是无尽的财富;而留下来的,是落后、疾疫与……贫穷。

    下面再看看印第安人在美国殖民统治者治下的悲惨命运。大家都知道,美国有个一年一度的极为隆重的民间节日——感恩节。据《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介绍:这是一个庆祝收成、带有吉庆性质的全国性节日,始于1621年。当时的普利茅斯港口——第一批美洲移民白人在此间登岸,正值严冬,饥寒交迫,意外地获得了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无私援助。为此,到了丰收季节,总督W·布雷德福邀请邻近的印第安人举行了三天的狂欢活动,以示感恩。19世纪末,感恩节活动已经风行新英格兰各地;1863年,林肯总统正式宣布感恩节为国定假日。可是,到了后来,感恩却化作了迫害,对印第安人不仅进行血腥屠杀、疯狂驱赶,而且,通过屏幕影像和纸质媒体编造事由,诬说印第安人野蛮凶残,缺乏正常人情感,为镇压无辜者张本。

    如果说,对于现存的一代代印第安人的孑遗来说,那些关于种族屠杀的斑斑血迹,已化作辽远的尘烟,至多不过是淡淡的伤痕;那么,新的种族压迫、经济掠夺所造成的贫富悬殊的生存困境,则彰彰在目,刻骨铭心。反抗未见成效,忍受又不甘心,剩下来的就唯有宿命与无奈,唯有冷漠与麻木了。

    我经历过天崩地坼般的海城·营口大地震,也感受过亲人生离死别那惨烈的情感冲击,但是,当我看到这种儿童的麻木的眼神,还是由衷的震撼了。一整天,不论是在滚滚滔滔的河上,还是在摩肩接踵的闹市中,总觉得有一种眼神在追随着我,或者说,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种眼神,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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