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域外文缘-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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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背上的水手”

    “横在中间的海湾像熔化了的铅般闪着暗淡的光辉,水面上的帆船,有的纹丝不动地躺着,有的随着缓缓的潮水漂流。遥远的塔马尔派斯山,在银色的雾霭中隐约可辨,巍然高耸在金门海峡一旁,这海峡在西斜的阳光中,活像一条淡金色的小道。再过去是辽阔的太平洋,茫茫一片,在地平线上掀起一堆堆滚动的云块,它们正朝陆地汹涌而来……”这是九十年前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笔下的海湾景观,今天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们是为着访问杰克·伦敦的故居而来到奥克兰的。这是一个与旧金山隔海湾相望的美丽城市。过去只知道杰克·伦敦出生于旧金山,后来随同家人迁到奥克兰。但是,故居究竟坐落在奥克兰什么地方,书上并没有记载,问了周围的许多人,也都说不清楚。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我们如愿以偿。真像古代话本中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天,我们去林肯大学参观、访问。当我从名片上得知代校长瑞普先生是文学系教授时,便向他请教了这个问题。他热情地介绍了情况,并详细画了路线图。于是,我们驱车来到奥克兰市,经过一番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杰克·伦敦村。

    这是一座庄园式的院落,多为二层楼木板建筑。其中一小部分辟为纪念馆,陈列着作家的《生平事迹概览》,用过的实物,以及在美国出版的他的几十种著作。纪念馆中展品十分丰富,最引人注目的有三件,一是镶嵌在镜框中的作家与妻子卡缅恩的合影,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灰色狼狗的标本,三是一艘木帆船的模型。

    看到这只大狗,我立刻想到了《野性的呼唤》中的“巴克”和《白牙》中的“白牙”。杰克·伦敦的这两部长篇小说,均以狗为主人公,分别写成于1902年和1906年。前者描写大狗“巴克”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但野性未驯,终于在狼群的呼唤下,切断了与人类的联系,逃入了原始森林,变成了狼。后者描写狗与狼的混血儿“白牙”,在荒野中诞生、发育,既具有父亲遗传下来的狼的野性,又保持着母亲驯化于人类的狗的温顺,这种本能把它从荒野引到人们居住的帐篷附近。二者活动的舞台,都是发现了金矿的加拿大荒野。

    看着这匹狼狗,我还想到了作家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一个寻金者在北极圈冻土带迷了路,同伴抛弃了他。在没有粮食、弹药的情形下,他颠踬寻路,奄奄待毙。就在生命垂危中,忽然发现了一匹病得很重的狼向他蹒跚走来。此时,他已无力把狼捕杀,当然,病得很重的狼也没有气力咬死他。但是,一场奇特的搏斗还是展开了,最后,他昏了过去。而当病狼拼命地用牙齿咬进他的肉体时,他又重新振作起来,紧贴着狼的喉咙咬去,一股暖暖的狼血流进他的口腔中。故事的结局是北冰洋上的一艘捕鲸船救活了这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寻金者。

    据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妮回忆,列宁在逝世前几天,曾要她朗诵过这篇小说给他听,并且大加赞赏。我想,这是因为小说中洋溢着一种顽强不屈、战胜困难的极其英勇、坚韧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一切正直的人群都是十分宝贵的。

    关于这艘木帆船,也是颇有来历的。作家与卡缅恩·基特吉结合以后,十一年间,他们除了在文学事业上相濡以沫,全力配合外,生活上也是步调一致地自由放浪,异想天开。1908年,他们一同登上这艘自己设计的小帆船,沿着南美海岸线航行,去追溯著名作家麦尔维尔《白鲸》小说中捕捉鲸鱼的水域。以后,又乘船到夏威夷群岛,与当地庄园主们结成朋友,深入莫洛凯岛麻风病区,做打破旅行禁区的冒险访问。

    杰克·伦敦的这种文学探险事业,在20年代初影响了美国“迷惘的一代”作家们,如海明威与菲兹吉罗等,使他们提出了冲破美国在文学艺术上的地区狭隘性,自愿流放到欧洲去寻找新灵感的主张。但是,杰克·伦敦本人文学生涯的高潮很快就结束了,随着幻想的一个个破灭,最后,不得不回到故乡去建造豪华的别墅,聊以自慰。

    从解说员的介绍中,我们知道,杰克·伦敦是跑码头的星相家威廉·亨利·钱尼和孀妇弗洛拉·韦洛曼的非婚生子。迫于生计,他从小就在街头卖报、打零工,小学毕业后进罐头厂卖苦力,常常一口气干十八到二十个小时的活;十五岁时,借钱买下一条小帆船,偷袭海湾中的私人养殖场,做了“蚝贼”;后来,又搭船去过东北亚,在白令海捕猎海豹;回来后在黄麻厂、发电厂做工;不久,又以“无业游民”被关进监狱;阿拉斯加发现金矿后,他加入了淘金者的行列。

    但是,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生中真正的爱好就是读书”。即使在做“蚝贼”、捕海豹的艰危境地,他也没有放弃过阅读吉卜林、麦尔维尔、左拉、福楼拜、托尔斯泰的小说,并拼命地坚持创作。他甚至典当脚踏车和衣服,以便买邮票寄稿子,但大量稿子还是被陆续退回。据说,到末了,他收到的退稿笺串在锭子上,竟厚达五英尺。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生活上出现了转机,他被奥克兰邮政局录取为月薪六十五元的邮递员。可是,面对这个“肥缺”,他却又犹豫了:既舍不得丢掉这个吸引力蛮大的职务,又不想放弃文学创作,只好恳求邮政局长格外施恩,暂先录取别人,待下一次出现空缺时允许他去递补,结果,遭到了断然拒绝。我想,如果杰克·伦敦当时毅然接受了这个职务,或者奥克兰邮政局长答应了他的请求,那么,大洋彼岸的邮政系统可能添加一名额外的邮递员,而世界文学的天宇中却隐没了一颗闪耀着奇光异彩的……巨星。

    杰克·伦敦只活了四十岁,在十六年的创作生涯中,给我们留下了近五十部文学著作,其中长篇小说达十九部。同时,作为一个社会党人,他以火样的激情不遗余力地宣扬革命思想,愤怒控诉资本主义制度。后来,竟被尊崇为“美国无产阶级文学之父”,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

    当然,在他的世界观中,马克思主义和尼采的超人哲学始终交织在一起,一直到死,都在二者之间摇摆、徘徊。这种矛盾也反映在他的代表作《马丁·伊登》等长篇小说中。杰克·伦敦生前曾打算写一部自传,命名为《马背上的水手》,意在点明他既是一个热爱海上生活的普通劳动者,又是一个高跨在马背上的“强者”。但是,由于死得太早,这部作品本人并没有写出,在他死后二十年,由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完成了。

    展览大厅中设有一个大型展台,陈列着世界上许多国家用多种文字出版的杰克·伦敦的著作。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图书样本却付诸阙如。其实,我国出版过许多种,只是由于两个世界的长久隔绝,才造成这种“此求彼有两不知”的状态。当我们向纪念馆负责人说明要寄赠杰克·伦敦著作样本时,他表示热烈的欢迎,久久地和我们握手、拥抱。

    纪念馆属民间机构,非营利单位,由一位杰克·伦敦的崇拜者自愿担任义务解说员。参观纪念馆也不收取任何费用,随进随出,无人拦阻。但在入口处设置一个玻璃箱,上面标有“欢迎义务捐赠”字样,我们一行人主动解囊相助,表达了中国作家的一番诚意。

    离开纪念馆,我们又到街市上徜徉,想努力发现一些作家当年的遗迹。童年的小杰克就读过的公立柯尔小学还在吗?作家终生寝馈其间的奥克兰公共图书馆在哪里?他以八万美元修造的豪华别墅“狼舍”,听说后来被大火焚毁了,于今可还留下一些残迹?长篇代表作《马丁·伊登》中女主角罗丝·摩斯的原型、作家的初恋情人梅布儿住在哪里?……

    百年时间不到,一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或者“江山不可复识矣”,令人为之叹息良久。过去以为简·爱重回盖兹海德府所慨叹的: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没变化,而有生命的却变得认不出来了,乃是不可移易的真理;其实是不确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同样在变。本文开头说的海湾景观八九十年没有什么变化,自是文学语言,而非科学表述。应该说,变是宇宙的常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1995年)

    旧金山掠影

    一

    十年前,我有东瀛之行,也许因为是在“一衣带水”的邻邦,那种置身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并不明显。这次赴美考察就不同了,飞机从北京起飞时,上面还有一些同胞,虽不相识却也并不感到生疏;可是,当搭乘东京到旧金山的“全日空”后,眼前便净是或白或黑的面孔,语言也陌生了,一种去国离乡的飘零感油然而生。记得冰心《寄小读者》中有一段话,写她在大洋彼岸的感受:“自此以后,我们所度的白日,和故国的不同了!乡梦里的乡魂,飞回故国的时候,我们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别离的人,连魂来魂往,都不能相遇么!”

    当然,我搭乘的是豪华、宽敞的“空中列车”,飘然御空,风雷万里,抟扶摇而直上,优哉游哉,比起七十年前冰心女士所乘坐的海轮,那要快速得多,舒适得多。古代中国僧人“乘桴浮于海”,远涉新大陆的凄苦境况不说了,即使近代去美洲西海岸淘金的华工,也是乘危远迈、冒险犯难的。他们乘坐“三枝桅”的大帆船,航程三四个月到半年不等,快慢要视潮流与风向而定,波诡云谲,风翻浪卷,人们晕眩万状,苦不堪言。想到这里,心里又平静了许多。

    关于旧金山,过去所知甚少,搜寻所有的记忆,不过是:大约一个半世纪以前,成千累万的华工到这里来筑路开矿;本世纪初,一场大地震几乎把这个城市从地球上抹掉;1945年,联合国在此成立,签署了《联合国宪章》,后来才迁到纽约,中国是发起国之一;因为旧金山在美国西部,我也常常把它同西部牛仔片联系起来——在急促而奋发的乐曲配合下,银幕上,一个头戴大檐毡帽、腰挎双枪的骑士,乘着烈马在原野上疾驰,越过重重山峦和高高的仙人掌丛,马蹄下荡起滚滚的黄尘……总之,一切都是隔膜的,陌生的。

    可是,实际一接触,倒觉得这里令人感到亲切。街市稀稀落落,维多利亚式建筑群之间,超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成排成阵的高级公寓,随着山势的起伏向前延伸开来,与祖国的大连、青岛相似。沿海峰峦长年隐在浓雾之中,市景朦胧,如罩轻纱。登高望去,建筑在四十座山丘之上的住宅区,如仙山琼阁一般。

    旧金山原名圣弗朗西斯科,亦称三藩市。开埠前本是一片荒山,19世纪中叶兴起的淘金潮,使它迅速发展成为大都市,连同它所在的加利福尼亚州也一道繁荣起来。这里像世界许多大都会一样,具有丰富的特产资源,四通八达的交通设施,多姿多彩的文化氛围。长期以来,由多种人种、习俗和文化背景构成的移民意识,逐渐融合与塑造了旧金山人富有渗透性的个性与魅力。这里自淘金时代以来就流传着一句话:“弱者到不了旧金山,怯者不敢闯加利福尼亚。”

    旧金山三面临海,一面依山,四季凉爽如春,即使在盛夏也无需冷气空调。今年我们那里夏天奇热,对于炎炎烈日自是避之唯恐不远。可是旧金山,人们却对日光企盼不置。偶有几天气温略高一些,红日当空,迷雾廓散,电视新闻便要发头条消息,气象预报员也嬉开了笑脸。于是,各家老少欢快地走出卧室,踏上门前的草坪,脱掉外衣,横躺竖卧。真正是“一年几见日当头”啊!

    二

    旧金山最著名的景观就是桥了。这里,西部、南部靠太平洋,北临碧波粼粼的旧金山湾,港湾内万吨货轮来往穿梭,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港湾入口处名曰金门,一桥飞架,势如长龙卧波,这就是举世闻名、作为旧金山标志的金门大桥。我们这天乘车来到桥头,正在凝神伫望之际,蓦然,天空飘来一片浓雾,半个桥身被埋藏起来,不禁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憾。看着桥下波翻浪涌的洪潮,我突然记起了梁任公的名句“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粼粼相接,如环无端也”,油然兴起了故国之思。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浓雾渐渐散去,重新把大桥交给了过往行人,大家的心情顿时为之一快。桥身呈珠红色,全部由钢铁构成。中间两座桥墩跨度为世界桥梁之最。桥的两端各有一座铁塔支撑,中间由两条钢缆相连,钢缆粗如电柱,各由两万七千多股钢绳扭成,洵为世界奇观。建桥用了四年时间,1937年投入使用。这是著名工程师约瑟夫·施特劳斯的杰作,桥头筑有他的铜像。桥建成后不久,他便去世了。可以说,他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桥上。中国有句古诗:“偶然一曲亦千秋。”西哲也有一句名言:“一个人一生中只要干成一件大事,也就可以不朽了。”这个哲理于此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大桥像一条红色纽带,把海湾地区的几个卫星城市连接在一起。美国西海岸的大动脉——著名的一号公路在此通过,使金门大桥成为世界上最繁忙的桥梁之一。

    然而,这座闻名世界的大桥还有一个可怕的名字:“死亡之桥”。原来,大桥建成后,经常有人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原因各种各样:失恋,失业,生活无着,或感到前途渺茫。据统计,大桥建成五十多年来,从金门大桥上跳海自杀的已有一千多人。这又是那位伟大的工程师始料所不及的。我们发现,有关当局已在桥身两侧,架设了一层带栏杆的铁丝网,以阻止这种“美国方式”的轻生举动。

    我们辞别了金门大桥,又来到号称“世界上最弯曲的街”——九曲花街观光。这是一个颇有意趣却很容易被忽略的去处。所谓九曲花街,原是一条从小山冈向下倾斜的街道,名为林弼街。车辆只能由上而下单向行驶。旧金山市区本来就建在丘陵地带,随地都是高下起伏,而倾斜度最大的当以此街为最,大约在40度左右。市政厅特许,那里的住户可以把花圃伸向街心,但不能整齐划一,必须犬牙交错。这样,当汽车向下行驶时,就要弯弯拐拐,做锯齿状下旋,既缓解了坡度,又增加了情趣。

    花街的得名,源于又弯又陡的车道两旁种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可是,坐在汽车上,人人都提心吊胆,冷汗涔涔,什么也顾不上欣赏。因为只要司机稍一疏忽,或者汽车临时出点故障,就会车仰人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虽然置身花团锦簇之中,却什么也无心赏玩。直到汽车走到尽头,停在平地之上,人们才放下这颗惴惴不宁的心,回头凝望着那壁立的花街,充满无穷的眷恋,久久不肯离去。

    我想,这和七色人生颇有些相似:当年轻力壮之时,奔波世路,闯荡江湖,身旁纵有千般旖旎,万种奇观,也因为要赶赴征程,无心玩赏,正如一首诗中所写的:“列车为奔赴一个遥远的目标,错过了多少身边的风景!”而一当走下工作岗位有了闲暇余裕,那似锦年华,如花丽景,却已成了明日黄花,逝者如斯,无从追索,统统付与淡淡的追怀。

    三

    对中国客人来说,旧金山最具吸引力的要算中国城了。这里有美洲各埠中最大的唐人街。入口处有一座东方建筑风格的牌楼,红色圆柱,绿琉璃瓦遮檐,过街横额上刻着孙中山先生题写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这一带,街道最繁华,商店最密集,人流最拥挤。一座座阁楼高耸,中文招牌林立,邮局、书店、会馆、酒肆、中药铺、功夫馆、古董店、神庙、祠堂,应有尽有,驻足其间,颇有置身香港、九龙之感。

    “华埠”,说来好听,其实这里乃是血泪交迸之地。最早在唐人街落脚的,是一群破产的中国农民,他们出洋谋生,淘金筑路,选择靠近海边的荒地,支起帐篷、木架,聚众而居,守望相助。后来,华人渐渐增多,这里便成了一个集中区域,建起了楼屋、街市。大地震之后,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好筚路蓝缕,重建家园,再创一种新生局面。美国到处充满竞争,在唐人街这种古色古香的地方,也不例外。此间店家云集,但盈利颇丰者甚少。许多人开店设肆,惨淡经营,名为老板,实则比打工好上不了多少,无非更加费力耗神罢了。特别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是,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出现旧店倒闭、新店挂彩营业的现象。三年五载过去了,在过路人看来,街面变化不大,但当地人清楚,许多店铺经过巨浪淘沙,已经更换了几代主人。

    唐人街茶馆很少,只有零零散散的小咖啡屋,常客是一些身躯伛偻、形体清瘦的老年人。早年间,他们拼出自己的全部血汗,为子孙后辈在这块充满风浪的地面上闯出一条生路,勉强地立下脚跟,而他们自己却已力尽筋疲,像潦倒疆场上的衰颓老马一般,再也无力南北驰驱了。只好在风日晴和之际,几个老人凑在一起,以咖啡代茶,搅拌数杯往事,夹杂几许凄凉,追怀少日情景,或者谈论一番故乡风物,算是晚年的一种慰藉。

    在闲谈中,听到一位朋友谈起了华人在美国西部开发中的贡献。当年,那里的“淘金热”吸引了大批中国人渡海前来。原本不毛之地的加利福尼亚,一变而为繁荣昌盛的西部大州。加州黄金的发现,使美国成为黄金大国,在世界上吐气扬眉。据一份资料记载,1855年加州有华工三万多人,其中多半在金矿,他们的税负很重,成为当日加州的主要税源。黄金淘尽,华工无业可就,便在废矿区开辟了菜园、农场。以后,又投入了横贯东西部的铁路建设。他们在挖矿、筑路、开辟草莱中,死伤累累,那些幸存者成了今天许多美籍华人的祖先。可是,到了19世纪80年代,美国经济下滑,失业灾难降临,大资产者为转移视线,又制造了“华工夺去当地工人饭碗”的舆论,掀起了大规模的排华运动,限制华人入境条例纷纷……出笼。

    旧金山湾里有一座天使岛,亦称埃伦岛,望去宛如翡翠盘中一颗闪闪发亮的明珠。可是,这里却凝结了华工几十年的血泪。从1910年到1940年的三十年间,岛上的移民拘留所曾监禁中国移民十七万多人。监禁时间,少则几个月,多则三四年。每日每人八分钱伙食费,睡三层木架床,几十人挤在一个屋里,没有行动自由,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审讯非常苛刻,竟至蛮不讲理。有的人不堪折磨虐待,愤而自杀;许多人题诗泄恨,后来有人专门编成一本《埃伦诗集》,其中有这样两首:

    闷处埃伦寻梦乡,前途渺渺总神伤。眼看故国危机甚,一叶飘零倍感长。

    伤我华侨留木屋,实因种界厄瀛台。摧残尚说持人道,应悔当初冒险来。

    至今,一些老华人提起这座集中营来还悲愤填膺,他们甚至很怕向天使岛瞭上一眼。当我们提出要到岛上看看,他们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

    算了,我的文章也就此打住。

    (1994年)

    把望远镜掉过来看

    一

    在我到过的独联体、东南亚、北美、西欧的国家中,涉及那里的作家生活、文学创作活动,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个地方:一个是圣彼得堡,19世纪上半叶那里活跃着一个作家群;一个是巴黎的蒙马特公墓,里面埋葬了许多著名的作家、艺术家;另一个就是纽约,从18世纪初一直延续到当代,这里出现了一批知名作家,他们的作品在国际文坛上曾产生过重大……影响。

    我漫步在纽约街头,充塞于头脑之中的,不是那些触目皆是的“石屎森林”,也不是那种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象,而是那灿若群星的纽约作家群及其所创造的林林总总的文学形象。

    我首先想到的是欧文。人们当会清楚地记得,这位出生在纽约,堪称美国文学之父的小说家、散文家的第一部文学作品《纽约外史》,淋漓尽致地讽刺了荷兰殖民者在纽约的统治,曾受到英国小说家司各特的激赏。

    当然,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是纽约作家惠特曼的《草叶集》。在恢宏、绮丽的诗章里,诗人创造了“人”的光辉形象,一种惠特曼式的新型的人。他们身体健壮,心胸开阔,有崇高理想,永远乐观,从事劳动创造,鲜红的血沸腾着,好像那消耗不尽的力量的火焰。

    与惠特曼同年出生在纽约的赫尔曼·麦尔维尔,也是值得大书一笔的。他的杰作《白鲸》,是一部绚丽多彩,蔚为奇观的经典性作品,堪称一首威武雄壮的海洋叙事诗。一个多世纪以来,书中主人公充满艰难险阻、英勇壮烈的奋斗生涯,那种坚忍不拔、死而无畏的顽强拼搏精神,一直激荡着人们奋进的心弦。

    在《白鲸》中,作家通过象征、烘托、借喻、曲笔等表现手法,翔实地描写了19世纪捕鲸者的紧张、惊险的生活,叙述了曲折跌宕的故事,刻画了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抒发了他对美与丑、善与恶、文明与野蛮、民主与奴役、命运与自由的独到见解,表达了他对普通人民特别是黑人的深挚的同情。但是,这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由于思想超越了当时人们的理解能力,以致长期受到文学界的冷遇。直到作家去世三十年后,人们才开始注意它,于是,又是出作者全集,又是写传记、拍电影,闹得沸沸扬扬。这也是古今中外文坛上常见的、令人为之扼腕的现象。

    过了将近一个世纪,1915年在纽约又同时出生了两位作家,这就是赫尔曼·沃克和阿瑟·密勒。前者以长篇小说《战争风云》叱咤文坛。这部作品和美国其他战争小说不一样,不是局限于一个战区、一次战役,也不是仅以战争为衬托背景,展开种种矛盾、冲突,实际上与战争关系不大;他的这部作品是从政治、外交、军事以及整个战略思想的全方位,正面反映这场名副其实的全球性战争,是当代西方文学中很少见到的一部规模宏大的史诗。

    阿瑟·密勒算得上当今美国剧坛的第一号人物。在美国的剧作家中,能够排列在他前面的,只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尤金·奥尼尔,还有田纳西·威廉斯,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了。密勒是犹太人后裔,青年时代开始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兴趣,由此,终生他都关心社会问题与人类命运。他创作出三十来部作品,1949年由于典型现代悲剧《推销员之死》的上演,进而成为世界知名的剧作家。对于他,中国观众是熟悉的,1978年秋他曾访问过中国,《推销员之死》也在北京上演过。

    剧本以一位上了年纪的推销员被老板辞退后驾车自杀的悲剧,揭示了“美国梦”的社会现实的虚幻。这是一部撼人心弦、发人深省的佳作,广大观众称之为“一枚埋在美国资本主义大厦下面的定时炸弹”。推销员威利的结局是三四十年代千千万万普通美国人的人生悲剧。剧作家是这样陈述他的创作意图的:我“要在那些新老板和扬扬自得的王公面前,横陈一具他们的信徒的尸体”。

    在表现形式上,这部剧作也是独树一帜的。它将类似电影艺术中的闪回手法成功地运用到舞台上,并通过灯光变化等手段,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梦幻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从而获得了突出的艺术效果,可说是现代戏剧技巧与严肃社会主题完美结合的一个典范。

    这里顺便补缀一句,已故著名性感影后玛丽莲·梦露曾是他的前妻。但是,终因二人——一个思想深邃、极为自负的剧作家和一具头脑空虚、精神贫乏的美丽肉体,在性格、智力、修养方面的巨大差异,而导致……离异。

    应该说,纽约这个地方,对于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是颇富诱惑力的。纷繁万状的世相,你死我活的争夺,随时发生在作家的身旁,刺激着他们的神经,触发着他们的灵感,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这也许正是有那么多的作家从纽约起步,或者以纽约为创作背景的重要原因。

    二

    在纽约市曼哈顿区南部,有个著名的格林威治村。说是“村”,其实并非乡村,而是这个大都会中一个比较幽静的所在,历来是作家、艺术家喜欢居住的地方。在这里的咖啡馆,你常常可以听到涉及文学艺术课题的交谈;漫步此间一些公寓和住宅的门旁,你会发现一个个铜牌,从而得知埃德加·爱伦·坡、托马斯·沃尔夫、亨利·詹姆斯、尤金·奥尼尔等,曾经在这里居住过。

    这些作家、艺术家的影响是深远的,以至漫步在纽约街头,无时无刻不感到他们的存在。诚然,这里有难以计数的齐云摩天的高楼广厦,有熙熙攘攘皆为利谋的各种肤色的人群,有经济、政治、军事、贸易方面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激烈争夺,有五光十色的西洋景、众生相,但都掩盖不了文学创作的光辉。

    它们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由于国情的差异、民族的隔阂、语言的障碍,我们这些他乡游子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之后,不仅“举目有山河之异”,而且社会人情各个方面都感到生疏、隔膜,交往的圈子很窄,没有机会同平民百姓接触,加之,时间短暂,行色匆匆,手抚一斑,难窥全豹。一条重要的沟通渠道,就是借助于文艺作品。比如,一些作家描写过的纽约的种种人情物态,一些摄影师、画家提供的市井风情画面,都为我们认识大洋彼岸这个极具特色的国度创造了条件。这次身历其境,置身于百老汇街、时代广场、中央公园、五大道……居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将社会真实描述给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产生一种由衷的感佩。

    我漫步在纽约街头,细心地寻觅“二十号街”的踪迹,为的是想亲身体认一下出生在纽约的著名进步作家艾伯特·马尔兹笔下的《二十号街的星期日早晨》的实况:大街上阳光灿烂,一群穿着节日服装的孩子正在玩球,跳绳的小姑娘发出“踢嗒、踢嗒”的声响,一片繁杂、热闹景象。突然传出“有人自杀了”的信息。街坊邻居以及收尸工人对这种人间悲剧早已麻木得无动于衷。公寓楼上的窗口出现许多面孔,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走开,谁也不下楼。不久,房东太太在事主大门的玻璃上挂上了“空屋出租”的牌子。着墨不多,而人情世态毕现无余。

    街头闲步,见到前面有一座歌剧院,刚好散场,人们挤挤撞撞,匆匆离去,我却久久伫立,深情地注目。心想,这也许就是美国女作家埃迪丝·沃顿《天真时代》中描写过的剧院哩。观众里面,有没有那位伯爵夫人奥伦斯卡呢?

    记得小说是这样描述的:某天晚上,纽约一家歌剧院的包厢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穿着与众不同的奥伦斯卡伯爵夫人身上。她的丈夫是个行为放荡的波兰贵族。为了摆脱他的羁绊,她返回了故乡,渴望离婚,却又慑于社会舆论压力,心情十分苦闷。她与新派律师纽兰·阿哈,通过频繁交往,由相知、相悦而相爱,但却受到同样爱着阿哈的表妹的干扰。作家通过深入描写阿哈同两姐妹的“三角恋”,反映了由于习惯势力这堵墙的阻隔使真正的爱情无法实现的悲剧。

    小说的结局是这样的:三十年过去了,表妹和丈夫都已经去世,分处两地、久久离别的这对情人,有了结合的条件。这天,奥伦斯卡夫人邀请阿哈带领他的儿子前去做客。阿哈如约而至,但在最后一刻,他只让儿子进屋,自己却凝望着楼上的灯光,在窗外伫立着。他唯恐爱情的甜美回忆,会无情地被历尽沧桑的自己的衰老形象所粉碎。小说具有优美、醇厚的艺术韵味。

    三

    我漫步在纽约街头。这里是国际金融贸易中心,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在进行着紧张、繁忙的经贸活动。然而,我想到的却是两桩发生在纽约市区,微不足道却震撼心灵的“买卖”。

    一桩是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中所描写的,圣诞节的前一天,住在与贫民窟相差无几的公寓里的德拉,正在愁着没有足够的钱为丈夫杰姆买一件圣诞礼物。她刚刚哭过一场,此刻站在镜子前,望着美丽的披肩秀发,毅然决定卖掉它,以便用来购买礼品。这样一来,她到底为丈夫买到了一件圣诞礼物——为他那块祖传三代的金表配上了一条金表链。

    晚上,她煮好了咖啡,等待丈夫归来。可是,杰姆回来后,一见德拉的短发立刻怔住了。原来,作为圣诞礼物,他为德拉买了美观大方的镶着珠宝的高级发梳,但是,长长的秀发却已经不见了。德拉一边安慰着丈夫,说:“没关系,我的头发长得快。”一边拿出她为丈夫买的金表链。可是,她哪里知道,杰姆为了买这把高级发梳,已经把金表卖掉了。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可贵的是,他们没有为日常生活的拮据而丧失其美好的感情,都想为对方献上一份爱心。这种事情发生在物欲横流的商品化社会里,就弥足珍贵。作者欧·亨利与埃迪丝·沃顿同龄,(看,又一对同龄的美国作家!)虽然他不是出生在纽约,但曾长期居住在这里,经常出入于贫民公寓、小客店、小酒吧、下等剧院,广泛接触下层人民,一直自认为是四百万纽约小市民中的一员。

    另一桩“买卖”反映在短篇小说《灾星》里。作者杜鲁门·卡波特运用“意识流”的表现手法,把现实与梦幻交织在一起,刻画纽约小市民、女主人公迪尔维亚的贫穷与孤独。迫于生计,她卖了妈妈送的手表,卖了獭皮大衣,卖了晚上出门用的金网银提包,待到手头再没有东西可卖时,就如美国著名作家辛克莱在《屠场》中借马利亚之口所说的:“人到穷苦无告时,什么东西都会出卖的。”她就以五美元的代价出卖自己的梦。但是,失去了梦,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幸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灵魂。因此,她又冀求再把梦找回来。作者就这样迂回曲折地通过畸形怪诞的形象,表现了小人物的绝望与辛酸。

    这可说是最为凄神寒骨、令人心灵震撼的。如果认为欧·亨利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那么,看过《灾星》之后,恐怕是绝对笑不出来的。悲哀如果还有泪、有笑,则人心尚有感、有觉,此可谓悲哀之最初境界;若是到了泪与笑都没有时,则为彻底的悲哀,自是悲剧的最深层境了。

    有人说,短篇小说好像都有国籍。意思是,各国的风格独具。比如,19世纪的莫泊桑、梅里美、左拉的作品带有鲜明的法国风味,一般都要叙述故事,而且围绕一个情节展开,故事主题又尽可能奇特不凡;契诃夫、柯罗连科、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则是朴素无华、日常生活化的,同时又体现了情感化和严肃性,一眼就能看出俄国短篇小说的特点。

    而美国短篇小说的历史是比较短的,到现在也不过一百五十几年,但它在欧美文坛上,却是成果辉煌,唯一可与俄、法并称,鼎足而三的。英国作家毛姆甚至认为,“不只一次,美国短篇小说深刻地影响了别的国家短篇小说的写作实践”。从上述提到的几个短篇,大体上也能看出所谓“美国性”的独特风格,即更注重想象,追求奇异的情节;同样是反映现实,但方法却好像是把望远镜掉转头来,从物镜一端看出去,现实依然可见,只不过被推到了很远很远的背景上。

    (1995年)

    曼哈顿的“西洋景”

    小时候,每逢过年前后,最开眼界的是到故乡小镇上看“拉洋片”(实即幻灯片)。操作者口里唱着“往里面瞧来往里面观,西洋景致不一般”,然后就一片接一片地拉开屏幕,把摩天楼、大马路、金字塔等国外各种景观展现给观众。这不仅对少年儿童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我的有限的压岁钱一多半都送到这里来了,而且,成年人看了也是兴味盎然,记得那些天我的两三个族叔几乎一天不误地守候在那里。

    这次访问美国的大都会纽约,住在曼哈顿区,算是身临其境地观看了一回“西洋景”。整天与摩天大楼相对,不禁勾起了儿时的记忆,颇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一带高楼密布,街巷成为“密林中的小道”,显得十分狭窄,人们似乎头碰着头,手拉着手,拥塞得很,而且只能仰观,不能平视。这对久居平原、视野开阔的人来说,是极不习惯的。

    此间有号称“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帝国大厦,共一百零二层,高三百八十米;但它的世界冠军地位,近年已被身旁的高四百多米、一百一十层的世界贸易中心大厦所取代。克莱斯拉大厦七十七层,华尔街“60段塔”七十六层,曼哈顿银行七十一层,REA大厦七十层,这些都是它的弟弟、妹妹。地处曼哈顿南端的华尔街,集中了美国最大的银行、证券交易所、保险公司及其他金融机构,成为美国金融帝国的象征,可是,它长仅五百米。而长达二十九公里,号称“纽约街道之最”的百老汇就在它的身旁。作为娱乐场所的渊薮,这里有许许多多剧场、影院、舞厅、夜总会,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商业与娱乐综合体——洛克菲勒中心,包括二十一座建筑物,单是餐厅就有三十家,加上各种商店、诊所以及民航、铁路、轮船公司、各个国家的旅行社等形形色色的服务性行业,形成了一个几乎独立于纽约之外的“城中之城”,平均每天吸引游客近二十万人。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属于人文景观的“西洋景”,足资记述的也不在少数,还是先从同性恋者大游行写起吧。

    一星期之前,我们在旧金山市入境,行囊甫解,居停主人就说:“你们晚到了一天,丧失了一次大开眼界的机会——昨天这里有十三万同性恋者上街游行,市长走在最前面,为游行队伍开路。”

    我大惑不解地问:“市长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也是同性恋者吗?”

    “当然不是。”主人说,“但他不能不表示支持,否则,选票就丢得太多。”这样一个盛大的场面没有看到,自是有些憾然。不料,几天后在纽约竟有机会目睹了声势更大、规模可谓空前的国际同性恋者大游行,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一天是6月26日,星期天。中午,我们在临街的饭店就餐,发现窗外走过许多对对双双的同性男女。他们一般都做夫妻装扮,携手并肩,无比亲昵。男性同性恋者,一般都戴单个耳环,身后裤兜掖一条白手帕;女性的没发现有什么特点。出于好奇,我们很想过去拍几张照片,但心存顾忌,唯恐引起当事人的不快。后来,发现他们根本不在乎,有的还停下脚步,等我们拍摄完再走。原来,他们都是赶过去与大队伍会合的。

    一个小时之后,就见塞满街衢的游行队伍,由两三千人托展着一面长一千六百米长、宽九米、重三千四百公斤的特大彩旗为前导,长江大河一般滔滔滚滚、浩浩荡荡地奔腾呼啸而来。据说,游行者不仅来自全美各地,还有英、法、德、南非、哥伦比亚等四十多个国家的同性恋者参加,包括围观助阵者在内,达一百一十万人。他们齐声呼喊着“反对歧视同性恋,传统应该予以认同!”“为争取同性恋合法权利而斗争!”等口号。街道两旁观众如堵,围得水泄不通,不时腾起欢快的鼓噪声、呼叫声。我们走过曼哈顿的几条主要街道,都曾与游行队伍碰面。由于汽车无法通行,这半天的访问计划已全部告吹。

    这次国际性的同性恋者游行集会,是为了纪念纽约抗暴事件二十五周年。1969年6月27日晚,美国警察突袭了纽约格林威治村一家同性恋者常去聚会的酒吧间,爆发了持续三天的抗议示威活动。同性恋骨干分子把这一抗暴活动视为当代男女同性恋者权利运动的开端。

    这次百万人大游行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挠和暴力干预。纽约市长朱利安尼通过新闻媒体赞扬游行组织者的才能,对警方维持了良好秩序予以表彰。但游行者多数对现状不满意,不抱乐观态度。有的说,尽管二十五年来情况有了一些改善,但许多人在家乡并不能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者身份;要消除社会各界对同性恋的歧视及找到治疗艾滋病的途径,还需要做很多事情。许多游行者表示担心,如果其性取向暴露了,就将失去工作机会。

    来自美国南部亚利桑那州的政府公务员D.M不愿被人拍照,担心回去受到革职处分。他说,想到这里,不由得冷汗淋淋,心中惴惴。两个来自俄亥俄州的女同性恋教师也有同感,当即附和说,她们的名字如果公布出去,很可能被学校炒鱿鱼。我们原来就听说,在美国,即使找不到异性舞伴,同性的也不能双双起舞,否则就会被认作同性恋者,旁人会投以责备的目光。通过和他们交谈,得到了证实。

    这次集会,也是全球亚裔女同性恋者的第一次会师。一百多名亚裔女同性恋者,从欧洲、亚洲、拉丁美洲以及北美各地赶来参加集会。负责筹划此次活动的“亚裔女同性恋者联络网”纽约分会,包下了曼哈顿时装科技学院的整栋宿舍,并举办了多项内容的讨论会,以便互相交换信息,扩大交流。来自马来西亚、目前正在美国修读化学博士学位的S女士,两年前确定了自己的性取向,在这方面十分活跃,但遭到家人的强烈反对,她的父亲认为,女儿是被美国的思想潮流所毒化了。来自中国台湾的陈女士,在美国一家公司供职。她说,同性恋在台湾只能以传统世俗的包装掩饰着,到目前为止,她的身份尚不为父母、亲友所知。

    游行结束后,约有十万人冒着暑热出席了在中央公园举行的集会。前几天,在纽约扬基体育馆曾举行过有五万人参加的第四届同性恋者运动会,一万一千名运动员分别来自四十四个国家。下一次赛会,四年后将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召开。

    同性恋现象殊难理解。据婚恋方面的专家学者研究,这属于性反常和心理变态的典型表现。其重要特征是爱慕同性而厌恶异性。实际上称为“性颠倒”可能更准确些。这种现象青春期出现较多,可能维持终生,也许会半途削减,成为整个正常发展过程中的一段插曲。不少同性恋者,其他方面与正常人无异,只是在性生活问题上不能与人类文明同步。其成因,有的科学家从生理方面加以解释,认为有些人生来对异性不感兴趣,乃是由于脑垂体构造异常;也有的认为,异性相吸是因为人的大脑中一种类似氨基丙苯的化学物质起作用,缺乏这种物质,异性即失去吸引力。但是,总体上看,社会性的因素占的比重应该更大些,否则就难以解释:这类性取向何以在美国特别是纽约非常多。

    曼哈顿的另一奇观,是满街不堪入目的“涂鸦”恶迹。除去一些特别重要、非常显眼的高层建筑,由于那里终夜灯火通明和有人看守,因而比较干净外,其他建筑物以至一些橱窗、汽车、集装箱上,到处涂满了各种颜色的莫名其妙、荒唐可笑的图案。人们把它统称为“涂鸦”。它们究竟表现什么内容,由何许人所为,谁也讲不清楚。一般地认为,它植根于一些美国青年对社会与未来失去信心但又找不到出路,以致空虚无聊、愤世嫉俗的反叛情绪。这些人往往在夜深人静之时,手持装有涂料的喷涂器一类东西,见到平面就乱涂一气儿,尤以纽约地铁为最严重。只要走进地铁车站,就会看到车厢与四壁被涂得一蹋糊涂,脏乱不堪。

    据说,“涂鸦”行为肇始于1965年,当时有个名叫塔基的青年,用斗大的字在车厢上涂写了自己的名字,后面缀有自家的门牌号码“138”。谁也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但这种做法立刻风行全国各地,人们纷纷效仿。从此,地铁车厢与四壁很快涂满了横七竖八的人名和数码。开始时管理人员还下力擦洗,但越擦越涂,越涂越多,总也擦不干净,只好听之任之。而后便逐渐蔓延开来,楼堂馆所、巷尾街头,几乎无处无之。有关单位开始也是尽力设法铲掉,后因除不胜除,只能徒唤奈何,结果造成一种社会公害。

    警察当局对此非常恼火。为了惩治、搜捕那些“涂鸦大王”,费尽了心机。报载,有的采取了诱骗手段,引他们自动上钩。便衣警察通过媒体公布,一家环球制片公司征集“涂鸦艺术家”的艺术作品,如能中选,作品可在电影纪录片上放映,并组织作者免费去洛杉矶好莱坞影城游览。结果,一批小青年纷纷前往“征集处”填写自己的“涂鸦”活动范围和出示真实“作品”的样品,有一些还当场试涂、献技。这样,一些破坏公物的“涂鸦”分子陆续被捕。有的直到锒铛入狱时还问:“免费游览好莱坞,什么时候兑现?”

    在这个当今最现代化的大都会,还存在着一种最古老的行业——卖淫。特别是自从美国国会1960年修改了色情管理法例,放宽了这方面的限制,色情淫乱活动化暗为明,愈行猖獗。而地处曼哈顿心脏部位,堪称繁华富丽之地的“时报广场”一带和42街,尤为集中突出。世界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污浊下流的东西,在这个“黄色世界”都能看到,什么性影院、性商店、性表演、性磁带、性杂志,等等,应有尽有。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头处处,但见一些妖艳的女郎列队门前,浓装艳抹,搔首弄姿,以吸引那些“寻芳逐臭”之徒;有时遇到单身男客,竟蜂拥而上,毫无廉耻地公开议价;也间有年轻貌美的男妓,同样炫姿弄色,干着出卖肉体的勾当。

    向来,色情、淫乱与暴力、吸毒是紧相联系着的。这一带也是毒枭出没、暴力凶杀抢劫的罪恶渊薮。市中心矗立着一块大型电子显示屏,俗称“死亡表”,随时报道全国各地被凶杀的人数。一到纽约,我们就被告知:“千万多加小心!”因为这里的盗窃犯知道到此出差的中国客人没有信用卡,随身带有现金,很容易成为猎取对象。

    面对着曼哈顿的种种“西洋景”,我记起了当地一家报纸对纽约的评论:这是个既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既充满希望又到处令人失望的城市。这里是物质丰富,科技高度发达,而精神空虚,生活质量低下的世界。这里美丑并存,薰莸同在。

    (1995年)

    从“影都”到“乐园”

    一

    旧时中国戏院常挂一副这样的对联:“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说的是座上客与剧中人原为一体,意义十分深刻。可是,实际上难以落到实处,毕竟唱的归唱,听的归听。这次在洛杉矶参观迪斯尼乐园和好莱坞影城,我倒觉得,那里的许多节目都体现了观众实际参与,与表演者融为一体的要求,可说是:原无袖手旁观客,都是逢场作戏人。

    比如,在影城好莱坞,我们通过参观,实地经历了一场模拟性大地震,大家都毫无例外地着实受到一场惊吓。十年前,我曾亲身经历过海城、营口的大地震,那种惊心动魄的情景,至今还时萦梦寐。可是,即使我这个“曾经沧海”的人,当乘坐影城的旅游车徐徐驶入地铁车站,车身尚未停稳,突然间猛烈摇晃起来,车窗外面,地动山摇,烈焰冲天,房倒屋塌,地下水汹涌奔流,眼看就要把铁道淹没……尽管是模拟性的8.3级地震,我还是惊骇万状。由此,也可以看出它的逼真程度。当然,我这里主要是说,它最大限度地体现了观众参与。

    迪斯尼乐园最引人入胜的节目是“海盗洞历险记”,同样体现了观众参与的特点。这里再现了16、17世纪加勒比海上的海盗生涯。我们来到海盗洞前,首先看到一个充满恐怖与神秘气氛的“骷髅”标识,它似乎在向游客昭示:做好思想准备,眼前即将进入一个惊险世界。

    果然,当我们在满挂着各种图腾物与许多人头骨的阴森可怖的码头登上一艘平底汽船后,立刻开始了一场神经始终紧张的蛮荒历险。汽船先是在浩瀚的海域航行,突然与几艘迎面袭来的海盗船遭遇。顿时,号角齐鸣,炮火连天,我们的汽船在交战双方的火力网中穿行,人人提心吊胆,幸好炮弹只是擦着船舷而未落入舱中。接着,海盗攻陷一座海岛上的城堡,城内火光烛天,哭声、喊声连成一片。头裹黑巾、手持利器的海盗,肆意烧杀抢掠,追逐、搂抱妇女寻欢作乐,最后还把市长投入井中。汽船上的游客惊魂未定,忽然又被载入一条河流里,两岸遍布着热带雨林,鳄鱼张开血盆似的巨口,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做待人而噬状,样子十分吓人。船拐了个弯儿,又见河马从水中探出头来,旁边有一头大象在嬉水,顽皮地用鼻子向游客喷水。在一个岛屿上,一群少女正欢快地跳着草裙舞,展现出一种干戈化为玉帛的和平气象。随之,汽船也就返航了。

    二

    好莱坞影城和迪斯尼乐园的设计者,独具匠心,充分发挥其丰富的想象力,在地面、地下、空中的永久性游乐场地,运用光学、声学和生物学的原理,通过各种电子仪表和计算机控制着众多的活动模型。人们在这些科学世界和神秘迷宫,可以看到远古时代的洪荒未辟的景象,和现代以至未来世界中的最先进的科学技术,从而增加了天文、地理、历史、生物、航天、航海等多方面的知识。迪斯尼乐园的“遨游太空”,在这方面颇具代表性,最充分地体现了现代高科技的水平。

    我们一登上太空飞船,立刻就被保险带紧缚在太空椅上。灯光忽地熄灭,舱内一片漆黑,太空飞船剧烈地摇晃、震荡起来。面前展现出浩瀚的星空,在蓝色的天幕上布满了闪着光亮的星河、星座。流星群猛然袭来,飞船上旋,俯冲,左闪,右避。眼看一颗巨大的流星即将与飞船对撞,游客惊恐万状,呼叫不停,幸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飞船一个俯冲闪了过去,避免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飞船安然脱险后,继续在缀满繁星的天宇中漫游,载着游客饱览各种宇宙奇观,最后稳稳地降落在地球上。场上华灯顿时明亮起来。

    我忙于四下探索,想看个究竟:飞船航行的场地到底有多大,能容得下我们如此这般恣意遨游?但很快就发现,飞船实际上原地未动,只是太空椅前后、左右、上下摇晃;正前方的观察窗对着一方银幕,飞行过程中,银幕放映着各种太空景象的电影;配合各种景观,太空椅做相应的摇晃、摆动、俯仰,从而造成一种飞船在太空中遨游的幻觉。真是奇欤妙哉!如果不借助现代化的科学技术,这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这两个娱乐王国,正是依托于高度现代化的科学技术,通过各种布景、灯光、音响效果,使游客饱游饫看了千般奇险、万种迷离的西洋景,时而置身科幻世界,时而进入冒险乐园,时而海底潜行、孤岛漂泊,时而太空探险、蛮荒猎奇,时而涉足罗马古城,再踏进拓荒时代的美国西部古镇,时而观赏瑞士雪山丽景,又走上伦敦街头、徜徉泰晤士河畔,时而参与海陆空大战,时而邂逅外星人。真真假假,光怪陆离,一处比一处引人入胜。特别是“卡通世界”中的米老鼠、唐老鸭、大笨狗、白雪公主、小飞侠彼得·潘等“人物”、“幻想乐园”中的灰姑娘城、睡美人古堡,以及圣经故事、童话王国中的仙女翩翩起舞、飞鸟欢乐歌唱、奇花烂漫、雅乐悠扬的仙乡秘府,更是令人赏心悦目、乐而忘返。这些景观,不仅为孩子们带来了欢乐与向往,也使我们这些中老年人仿佛寻回了早已失去的童真,回到了快活的童年。人们在参与中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一些科技知识,受到那种勇于探险精神的陶冶,这也就是所谓“寓教于乐”吧?

    迪斯尼乐园创办于1955年,老板是以画米奇老鼠漫画起家的沃尔特·迪斯尼。这一带原是一片荒野。创建人按照起伏不平的地势,挖河塘,造湖泊,堆砌土山、丘埠,充分利用空间、地面、底层,把幻想与现实很好地结合起来,精心配备多姿多彩的各种游乐设施,设置了五十几处电动化的游乐场所,如幻想世界、未来世界、边疆世界、海底旅行、美国一条街、魔鬼窟等。还可乘坐一列火车环游全园,车过处,有原始森林、印第安人村落、地球上已经绝迹了的野兽出现。为了从空中俯瞰园中景观,还架设了高空滑行吊车。游人目力所及,那边潜水艇正在海湾里浮沉,“哥伦布”号大帆船载着游客在江河中漫游,这面露天歌舞在行进中演出,电子仪器控制的假动物在表演各种花样。满园熙熙攘攘,令人目不暇接。整个节目以惊险、神怪、打斗、恐怖为主调,年平均游客在一千万以上。据称,这里接待过数以百计的各国政要,唯独把苏联总理赫鲁晓夫拒之门外,因为他访问美国时,竟无礼地用皮鞋敲打联合国的讲台,一时舆论哗然。

    三

    比起迪斯尼乐园来,号称“世界影都”的好莱坞的建设要更早一些。20世纪之初,电影制片商看好了洛杉矶西北部一片风光秀丽的山林(“好莱坞”原意即为山林),纷纷在这里兴建电影制片厂,于是,一座电影城拔地而起。到了三四十年代,电影业进入黄金时代,这里建起了一大批规模宏大的制片厂和一百八十多个布局精巧、以拍摄世界各地名胜为背景的摄影棚,集中了美国许多大的电影公司,控制了全美的电影业。到了60年代,电视业崛起,同样看中了好莱坞,于是,这里又成了全美电视摄制中心,以致全国绝大多数电影、电视片都在这里生产。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美国人,看电影是看明星,特别喜欢“捧角”,到处为电影明星树碑塑像。这次我们特意参观了好莱坞的“明星大道”。只见人行道的水泥方砖上,嵌有许许多多铜星,上面镌刻着电影明星的名字,供行人漫步识别、观赏。这使人联想到旧中国北京国子监的“翰林题名录”。大道旁边还有一座“中国剧院”,古香古色,具有中国建筑风格,但与中国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是一座电影院。引人注目的是,影院门前一块块水泥方砖上,都有好莱坞男女明星的签名,以及本人特意留下的手印、脚印或鞋印,并注明日期,大约有一百六十名。这些本来极为普通的方砖,由于留下了著名影星的印迹而身价百倍。

    附近还有一座明星蜡像馆,展出一些著名电影演员在影片中的一些镜头,如卓别林在《淘金记》中披着满身雪花,拿着手杖,走进木屋的神态,《乱世佳人》中男女主角相会的情景。

    看到这些,人们当会忆起,早在1913年,正当好莱坞草创时期,大量黑白影片问世。当时的总统威尔逊将白宫的东厢房专门改为总统私人试片间,开辟了在白宫首映电影的先河。到了1942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正式下令把白宫东翼的衣帽间改为试片间,并正式命名为家庭电影院,将总统看电影的习好公布于众。至于小罗斯福总统乃是性感女明星梅惠丝和葛萝莉娅的标准影迷,每有新片必予捧场,更是世人皆知的了。

    但是,上述那些遗迹与逸闻,于今只能表明影业的沧桑,当年那种锦绣生涯、黄金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些名噪全球、很有成就的导演、演员,已纷纷衰老病逝,许多声名煊赫的电影公司、制片工厂,或倒闭,或易主,都在走下坡路。当年由米特洛、高尔温、梅耶三家公司合并而成,以拍摄《翠堤春晓》、《茶花女》、《魂断蓝桥》、《鸳梦重温》、《郎心似铁》等著名影片饮誉全球的米高梅影片公司,这个号称“世界之最”的电影王国,已被赌城拉斯维加斯金融家柯克衣购去,到1979年即已基本结束了拍片业务。尽管影星黛比·雷诺丝向公司领导呼吁保留、改建为迪斯尼式游乐园,并自愿与其他老牌明星在门口签名以招徕游客,但始终无人加以理睬。于今,布景场上的中古城堡、纽约街道都已不复存在,几万件服装道具拍卖一空,就连“米高梅”的商标也已易地矗立在拉斯维加斯两家旅馆的楼顶上。而赫赫有名、熠熠生辉的明星大街,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红灯区了。

    四

    美国电影业,原本肇兴于东海岸纽约一带。后来,部分制片商苦于专利权的干涉,同时,又发现洛杉矶自然条件优越,气候温和,天晴日丽,空气清新,因此,逐步从东部向此迁移。那时拍摄电影主要依靠天然光线,洛杉矶在这方面是得天独厚的,此亦好莱坞之成为世界影城的主要条件之一。但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如今的洛杉矶已经是烟雾之城。自从1943年9月8日所谓“黑色星期三”那天开始,烟雾便始终笼罩着洛杉矶上空不散。其成因与大气污染严重而又地形特殊有关。

    洛杉矶由二百个自成一体的小城镇组成,面积很大,没有统一规划,没有形成市区中心。这样一个高度分散的地区,全靠公路与汽车连接,公路路面占去市区百分之三十的面积。又兼身边有好莱坞影城、迪斯尼乐园和赌城拉斯维加斯三个旅游热点,以致三百万人口的市区竟拥有四百五十万辆汽车,在美国占第一位,因而有“汽车轮子上的城市”之称。每天无分早午晚,在六条线或八条线的高速公路上,车流滚滚,轮声轧轧。大巴士雄姿如虎,横行路上;小轿车多如“过江之鲫”,首尾相衔,蛇虫般地奔窜;摩托车电闪雷轰,呼啸而过,连交通卡的红绿灯也惊骇得连连眨眼。据统计,这些机动车辆每天要向大气中排放一千多吨碳氢化合物、五百多吨氮的氧化物、四千多吨一氧化碳,加上这里地形特殊,一面临海,三面环山,形成直径五十公里的盆地,太平洋吹进的冷空气压着污浊的气流,使城市上空的烟雾排散不开,终年积聚,有时甚至连太阳都难以清晰地看到。

    了解到这些,也就容易理解这个城市为什么如此分散。大家都想挤出去,结果越是往外扩展,就越是分散,汽车需要量也就越大,烟尘、废气排放就越厉害,形成了恶性循环。

    (1995年)

    潘多拉的盒子

    一

    汽车出了洛杉矶市区,沿着东去的高速公路,箭也似的向拉斯维加斯驶去。

    由于海岸山岭的阻隔,加利福尼亚州东部与西部气候、景色迥然不同。西部濒临太平洋,气候湿润,草木繁茂;而东部由于高山挡住了太平洋的潮湿气流,长期干旱少雨,土地沙化严重。这种状况越往东去越明显。

    公路两旁茫茫的沙漠上,疏疏落落地长着一些仙人掌、芨芨草、美洲艾之类的植物,很难见到一株绿树、一泓清水。这里没有鸟噪虫吟,没有人烟市井,一年四季,天空、大地总是灰蒙蒙的,走出很远很远也见不到有什么变化,给人一种苍凉、落寞与空寂的感觉。

    只有高速公路上倒是一片繁忙气象,一道道汽车的长河,首尾相衔,呼啸而去。做陪的东道主告诉我们,这都是去赌城送钱的。有些人驾驶着“奔驰”、“林肯”、“凯迪拉克”等各种豪华轿车,腰缠万贯、意气扬扬地奔向赌场,待到输得净光,最后连汽车也下了赌注,落得个“妙手空空”,回来时只能搭乘“大灰狗”——一种专门输送一般赌客的巴士。有去有回,这还算是幸运;有的干脆连命都要“交待”在那里。听了心中为之怃然。

    原来,拉斯维加斯处于沙漠地带,经济拮据,人烟稀少。早在1850年,曾有几个摩门教徒从犹他州来到此地,建筑了一个小城堡,用以保护当时新开辟的从盐湖城到洛杉矶的邮路。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此地长不出任何绿色植物,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弃置而归。到了1931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使它改变了命运:一是州议会通过宪法,宣布征税的赌博活动受法律保护,并大力投资建设赌场,以吸引四方赌客,刺激经济的繁荣;二是附近的胡佛水坝开工,大批建筑工人来此聚赌,很快地赌博便成为支柱产业,城市也获得了畸形的发展。

    当时,一个叫本杰明·西格尔的人,在这里兴建了第一家赌场宾馆,以他的女朋友火鹤命名,这就是今天著名的火鹤·希尔顿大酒店的前身。至今,酒店后院的玫瑰花园里还竖有他的纪念碑,好莱坞还以他的身世为素材拍摄过一部电影。

    当时全城仅一万人,现已翻了二十番。这里有二三百家赌场,全天候二十四小时营业。其规模与气魄,与摩洛哥的世界赌城蒙特卡罗难为轩轾。作为整个美洲最大的销金窟,每年吸收两千二百万赌客,赚取利润几十亿美元。

    赌城到了。衬着湛蓝的天宇,一个光怪陆离的童话般的世界突兀地矗立在眼前,在亚热带的强烈阳光照射下,到处闪现着珠光宝气,令人目眩神迷。不身临其境,绝对想象不出它的气象的豪华、规模的宏伟。赌城的活力主要反映在夜间,加之,上百万的赌客都分散在各个赌场里,所以,白天街上行人很少,整个城市显得意外的宁静。

    但到各个赌场一看,却是另一番景象。场内特别宽敞,都有冷气装置。朱红地毯上,陈列着各种赌博设施、器具,什么轮盘赌、百家乐、扑克牌、掷骰子、二十一点、猜号、赌球、赛马,甚至中国式的牌九,都应有尽有。而最多的是吃角子老虎机,美国人称它为“独臂将军”。

    只见一排排的赌客坐在这些“将军”前面,手里端着一盘硬币,在一枚枚地喂着这些机械的老虎。硬币投进以后,机器的灯光闪亮,老虎机便呼呼地运作起来。拉动机掣后,如果侥幸转出横列成排的三个或五个相同的数码,铃声便会响起,接着,就会有一些数量不等的硬币咚咚咚地掉出来。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一般都是硬币投进去了,却转不出相同的成排字码,只好眼睁睁地瞅着“虎口”把硬币吞进去,又吞进去,周而复始地吞进去。

    二

    依照我们的观念,一提起赌场,人们往往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其实,如果有机会到里面转转,观察一番各色人等全神贯注地与命运拼搏的情景,倒也是蛮有趣味的。

    你看,在那里,无分男女老少,种族肤色,文化教养,地位身份,一个个赌徒都是那么肌肉绷紧,双眼通红,神情专注,以致我们站在旁边很久,他们也视若无睹。那种形象,使人想起狄更斯笔下的吐伦特老头——一个呆头呆脑、没有思想、十分可怜的人物。他平素总是无精打采,可是一进赌场,就完全变了个样:面孔急得发红,眼睛睁得很大,牙齿咬得紧紧的,呼吸又短又粗,手颤抖得很厉害。暂时的小胜使得他欢喜若狂,而经常的失败却又令他老是心焦气丧。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个疯子,又像是服了兴奋剂一样,片刻也安定不下来,紧张,激动,贪婪,狂想,时刻渴望得到那一笔贵如生命的钱财,却一次次地失望,以至绝望。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类型,是那类初涉赌场、财力相对微薄的人群。而那些沧海惯经、精于此道的职业赌徒,则呈现另一副神态。他们一个个安详地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下着赌注,显得成竹在胸,老谋深算。即使是等待着观察结果,也还是既冷静,又稳定。他们坐在那里,除了手中的赌具,对于其他任何事物都很淡漠。外表上总是现出一副超然姿态,既不表示焦灼,也看不出怎么兴奋,好像是一具石头雕镌的塑像。

    赌客的天地十分窄小。无论外部世界如何丰盈广阔,仪态万千,对于一个赌徒来说,心头只有这一方“盈尺之地”。老虎机前一坐,如同坐拥金城,胸藏万象,尽可以纵横捭阖,志得意满了。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一台吃角子老虎机何以竟会成为孤寂的孀妇、鳏翁和失意的豪商、政客朝夕与共的唯一伴侣。

    各家赌场装饰不同,设置有异,但是,却有一种共同的格调,就是华、俗、浓、艳。赌客们的全副身心既已整个集中在输赢赌注上,那就再也谈不上什么理想追求,审美情趣。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时间早晚、气候寒温、环境雅俗的概念。假如他们能够生出四个脑袋、八只眼睛,也会把整个心志、全副目光贯注到轮盘、赌注、老虎机上,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趣去欣赏、鉴别景色、气韵呢!

    赌场上,一般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人纵情谈笑,大声喧哗。但是,个别情况下也有例外。我曾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玩老虎机,一次赢了二百美元,伴着硬币掉出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他一迭连声地在场上狂呼乱喊,乐不可支。赌场老板非但不加干预,反而扩大嗓门向他祝贺,借以招徕赌客,鼓振士气,掀动他们赢钱的欲望。实际上是在做最好的广告。赌场内原本不准照相,理由也是堂而皇之的:一则避免干扰其他赌客的注意力;二则为了尊重他人的隐私权。可是,如果你有幸中了高额大彩,赌场就会打破惯例,有人主动过来为你大拍特拍,无非为了扩大宣传效果。

    怎奈,这样的机会太少,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老虎机在那里不倦地、默默地大口大口地吞食角子,连“骨头”都不会吐出一根来。就在个别幸运儿在那里偶交鸿运之时,正不知有几多的(百倍?千倍?万倍?)倒霉蛋儿,在往“虎口”里寂无声响、有去无回地送钱哩!

    三

    有人怀疑,赌场上输多赢少现象的产生,是由于老板暗中作了手脚。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作弊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在激烈的竞争面前,他不能不顾及信誉问题。但是,赌场聘请专家运用科学方法计算各种赢面的或然率,根据这类资料再制定出赔兑率,进而权衡得失,趋利避害,却是事实。在“大数恒静”的法则下,老板自然有赚无赔,可保万无一失。

    据说,赌场上赢的概率不过万分之几。这样,即使碰到巨额赢资也不会有什么风险;何况,赢钱之后,只要你继续地赌下去,等待你的结局必然是输,直到你连本钱都赔进去,最后“地了场光”,净身出户。所谓“久赌无赢家”,正以此也。因此,赌城有个别名——“苏打埠”,意思是:进到里面去,钱袋子就会像用苏打水洗过一样,一干二净。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必输无疑,赌客为什么还会趋之若鹜呢?这种局面又是依靠什么机制维持下去的呢?原来,凡是赌钱的人都有渴望赢钱的心理,赢了还想赢,输了更想赢,要赢就得赌,赌上就没完。所以有“只怕你不来,不怕你不赌”的说法。正像有人形容的,赌癖是一条毒蛇,一经缠在身上,就再也难以摆脱。老板就正是利用这种心理机制来运作的。结果,有些嗜赌终生的人,把辛辛苦苦挣得的血汗钱全部押在赌注上,“聚之尽锱铢,散之如泥沙”,最后,一贫如洗,走投无路,只好用一条裤带了却残生。

    西方有一种观点,认为赌瘾的成因,源于一种化学物质在起作用,如同酒瘾来自于酒精,烟瘾是由尼古丁所致。据英国的格里菲斯博士最新研究显示,人在赌博时体内分泌一种叫作内啡肽的化学物质,它可以使人获得一种超乎寻常的快感。正是这种快感,诱使赌徒一次又一次地拿起赌具而不想放开。因此,一些科学家设想找到一种可以抑制内啡肽分泌的阻滞剂,以救助赌徒消除赌瘾,跳出迷津。

    这种观点完全排除赌瘾与金钱的诱惑、与人的精神状态有关等社会因素,单纯地看作是一种化学物质在起作用,起码是不够全面,甚至可以说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应该承认,一个人之所以耽于赌博以至逐渐成瘾,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心理影响、精神状态和思想意志。即使确有一种化学物质在起作用,那它也只是久赌之后所产生的果,而不是因。

    四

    与日间的恬静、消闲形成反差,夜晚的赌城到处展现一派龙骧虎跃、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宛如一个睡醒了的魔女,满身披挂着金丝玉缕,整个躯体都像上足了发条,注入了激素,猖狂恣肆地活跃起来。亿万盏高强度的彩灯一齐睁大了眼睛,光华四射,照彻云霄。争强赌胜,渗透在赌城的每一个毛孔里,不仅在赌场上充斥着命运的拼搏,就是在街头闹市,随处也都能见到实力的赌赛。为了出尽风头,招徕客户,有的在高楼前面布置了活火山定时喷发的景观;有的在广场上装设高达数十米的喷水柱;有的建筑本身就被装点成一个令人目眩神摇的万花筒。这里那里,不时地放射出争奇斗艳、尽态极妍的礼花,万千颗流星般的光束,霎时绽放在云空里。拉斯维加斯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我们来到赌城这一天,正值美国国庆纪念日,可是,全城看不到任何庆祝的迹象,甚至连星条旗都很少见到。整个赌城沉浸在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没有人作兴地去问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在这里,作为社会的毒瘤,与赌博相竞而生、同步发展的,是色情的泛滥和色情业的畸形繁荣。到了晚上,街头随处可见发放色情广告、抢拉嫖客的人群,有的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他们像苍蝇逐臭一般,死死地纠缠着游客不放,公开介绍“游伴”和应召女郎,招揽生意;最后实在拉不走人,也要免费赠送一张印有裸体照的招贴画,做一份预期性的提早投资。据说,全城二十万居民中有职业妓女四千人,男妓还没有计算在内,也不包括“外来妹”和其他的“散兵游勇”。

    听说,在美国,已有五分之一的州宣布赌博合法化,有近一半的州承认老虎机、轮盘赌等赌博方式为合法性娱乐业。我曾问陪同游览的东道主:“尽管赌博业收入可观,但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座城市沉沦、腐化下去,人们不觉得代价过大、得不偿失吗?”得到的答复颇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感到有些惊讶。他说,现在流行着这样一种观点:在价值观念日益呈现多元化的现代社会里,允许赌博业和某种程度的色情场所存在,为人们提供一个发泄剩余精力、排遣忧愁烦闷的渠道,有助于稳定社会秩序和保持人的心态平衡。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接着又以“赌场上一向秩序井然”为例证,来说明这一观点。我说,这是一种特定环境里的暂时现象、表面形态,而在它的背后,凶杀、抢劫、卖淫、贩毒,无所不有。美国公布的统计资料表明,赌徒的自杀率高出一般人的五至十倍。而拉斯维加斯的犯罪率多年以来一直位居全美之冠。何谈赌博、色情有助于心态的平衡,社会的稳定!

    访美期间,结识了一位美国的社会学家。他对我说,过去人们认为,长辈留给下一代的最有价值的礼物,是使他们懂得:生活中的希望在于自己的艰辛努力。而随着赌风的弥漫,青少年普遍信仰:运气、机会才是希望的根本所在。这是令人颇堪忧虑的。

    (1994年)

    靓女新妆出镜心

    一

    到过亚洲一些著名的海滩,无论是东道主介绍还是资料上宣传,都毫无例外地说是有“东方夏威夷”之誉。大家都公认夏威夷海滩乃世界之最,这无形中也加大了它的压力。因为声名越高,人们的期望值也就越高。“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失望。但是,当我置身夏威夷威基基海滩时,却完全没有那种“声名过实”的感觉,就是说,你把它想象得多么明丽、漂亮,它就是多么明丽、漂亮。我用“靓女新妆出镜心”这句诗记下了我的第一印象。

    当然,我也想过,夏威夷之所以令人感到“名下无虚”,也可能与一种心理效应相联系着。这些天我们都是在纽约、洛杉机、旧金山等繁华大都会活动,吃尽了营营役役之苦。日日夜夜生活在各种噪音之中,人人、处处、万事万物,都有制造噪音的条件和权利,随时都可以进行强迫性的神经干扰和疲劳轰炸。除了众声汇合的千种噪音,还有光怪陆离的万般世相和腾烟起雾的十丈车尘。在这种情势下,如果觅得一处水净沙明的静静的海滩,供人聊息心机,轻怡倦眼,暂时摆脱一下那些俗网尘劳,达到世累尽消,身心松快,那还能不倾心投抱吗!

    说了一番“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道理,丝毫没有贬低夏威夷海滩的意思。应该说,这里确确实实是很美的。无论你是来自城市、山林,都会立刻为它的明艳、清丽、开阔所倾倒。放眼望去,轻柔、凉爽的椰风在海面上吹拂着,雪乳般的涟波细浪亲昵地缓缓地向岸边涌来,匍匐在金色的细沙滩上喃喃细语。游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泳装,或仰卧海滩,等待接受浪花的亲吻;或脚踏冲浪板耕涛犁浪,箭也似的飞去飞来;更多的人欢腾跳跃,投身到大海的怀抱中去,溅起一层层金光闪闪的浪花。笑声,喊声,惊叹声,此伏彼起。海滩上显得生机勃勃,鲜活浪漫。

    特别是到了傍晚,夕阳淡淡地照着海上的澄波,沙滩上游人渐渐散去,把日间的万种繁华与绮丽,留给一片片彤云和一行行椰林。我们用过了晚餐,先是沿着海岸闲游了一会儿,然后,索性就坐在软绵绵的尚有余温的沙滩上,完全放松下来,与海波相知相悦,相对忘言,伴着一阵阵的涛声起伏——那振古如兹的永恒的鼾息,尽兴地去追怀与玩味,想得很远很远,大有一种“云物不殊乡国异”、“独立苍茫自咏诗”的意境。

    后来才知道,这长达数千米、号称“世界之最”的威基基海滩,是经过一番彻底改造的,原本布满黑色的礁石,后来用炸药夷为平地,再把一块块大小石头搬走,换上从外面运来的大量细沙,每年还要不断地往里面补充,以保持沙滩的厚度,这才使它呈现出今日的沙软滩平的面貌。其气派之大,构想之精,工程量、投资额之巨,都是颇为可观的。

    二

    离开威基基海滩,我们又来到了恐龙湾,这是世界上少有的理想潜水海湾和天然观赏游鱼场所。海水透明度很高,清澈见底。游鱼成群结队,酣戏水中,一任游人潜水、笑闹,毫无惊避之态。不禁想起古人的名句:“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为了维持湾内海洋生物的生态环境,管理部门规定,游客不可将鱼、沙、贝壳、海草及珊瑚等携带出去。

    全美各地都十分注意保护生态环境,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到处都是绿地,城市里,除了建筑物和黑色路面,全部栽草种树。对保护动物,法律也有明文规定。因此,随处可见松鼠蹿上蹿下,在人群中觅食;鸟雀落在人的肩头或脚背上戏嬉,而毫不惊惧、畏避,说明它们没有被轰逐、捉拿、捕杀的遭遇。这是应该予以赞美的。

    笔者对于生态环境保护问题,关注已久。多年前曾在一篇文章中述及:“自然界有其自身合法的权利和独立的价值。我们每个生活在地球母亲怀抱中的现代人,都应该对生态环境有一种深沉的眷恋感和自觉的责任感。遗憾的是,在这方面,人们常常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但在成为文明人之后,便一天天地远离自然掉头不顾了。”

    近二百年来,特别是近三十年来,人类干预自然的力度之大、程度之深、范围之广,是惊人的。但是,尽管我们在征服宇宙,创造种种奇迹方面,取得了无与伦比的胜利,迄今为止,人类却只能生存在已经被污染得面目全非的地球上,还没有人预见到,更不要说发现与实现,有另外一个可供居住、可以容身的星球。因此,在这轻尘十丈的喧嚣世界里,人们对于自然环境,应该去掉那种极为近视、极为功利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多为人类、多为子孙后代着想,重视保护生态环境这地球上一切生命的根基,珍惜这啾啾的鸟鸣、唧唧的虫吟,新鲜的空气、净洁的水源,明媚的阳光和翠绿的丛林。认真汲取西方工业国家先征服自然、破坏自然而后再来保护自然、恢复自然,结果事倍功半、百难偿一的沉痛教训,设法超越人与自然分裂、对立的历史阶段,从现代化进程伊始便早自为计,尽力保护生态平衡。莫等那些最珍贵的东西一去不复返时,再来哀叹、悔恨和痛惜。

    夏威夷群岛可供观光游览的地方很多,单是作为夏威夷州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的欧胡岛,就不下几十处。就自然风光来说,除了威基基海滩、恐龙湾之外,还有风口、喷泉很值得一看。强劲的海风从一个山洞口中袭来,呼呼作吼,强度极大,以致在迎面的台坪上无法立定脚跟,衣服像篷帆一样鼓胀得满满的,稍一耸身,就可御风而行。可是,旁边高高的山头上,林木草丛却纹丝不动,岂不怪耶奇哉!所谓喷泉,并非源于地下,而是喧腾的海浪冲击海边岩石,从火熔岩罅洞中猛力喷出,形成一股高高的水柱和滚滚的轻烟,形势极为壮观。

    就人文景观来说,市中心有美国境内唯一的王宫——伊奥拉妮皇宫。这是一座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建筑。皇宫门窗上刻有神女、仙童、山水、花卉。宫殿的觐见大厅安放着雕花描金的国王宝座,以及权杖、冠盖和工艺精湛的镀金家具等。1893年王朝被推翻后,末代女王被软禁在皇宫顶楼上。在这里,她写下了许多悦耳动听的歌曲,有一些至今仍在夏威夷群众中广为流传。参观到这里,我联想到我国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他在被俘、去位之后,不也写下了许多哀婉动人的清词丽句,至今还为人们吟诵不置吗!还有波利尼西亚文化中心,游人在这里可以见到南太平洋岛屿的斐济、夏威夷、马克洛斯、汤加等民族的习俗风貌。

    三

    耐人寻味的是,当各国游客踏上夏威夷这块美丽的土地之后,东道主却把上述这些景观都放在可看可不看的位置上,而作为观光的重点首先加以安排的是凭吊珍珠港,参观美国军舰“亚利桑那”号纪念堂。

    偷袭珍珠港这一美国在太平洋的重要海空基地和美国太平洋舰队的驻地,是当年日本征服西太平洋的全盘战略之一。其目的在于摧毁美军太平洋舰队,使它无力干涉日本的侵略行为。这一计划的实现,是在完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为了麻痹美方,日本一面积极策划偷袭行动,一面派出来栖大使赴美谈判,一再声称“日美没有任何理由打仗”,再一次施放和平烟幕。直到1941年12月8日(当地时间为7日),日本出动三百五十架飞机、五十五艘战舰轰炸珍珠港,美方还没有任何察觉,更谈不上有什么应急准备。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美国还通过驻日大使递交罗斯福总统致日本天皇的亲启电函,衷心希望天皇为驱散乌云、实现和平做出努力。开战一小时后,美军战舰“亚利桑那”号的甲板被炸弹击中,引爆了舰上的弹药库,九分钟之内,整个战舰连同一千一百七十七名将士一并沉没,其他一些战舰和军事设施也都遭受袭击。美方损失惨重,太平洋舰队主力几乎全部被摧毁,而日本仅损失二十九架飞机。

    美国政府宣布这一天为“国耻日”,并且特意修筑了纪念堂,以永远纪念这次惨痛的事件。接待单位首先组织我们观看了一场珍贵的历史纪录片,重睹当年战争的惨状,然后乘船参观了设置在被击沉的“亚利桑那”号战舰残骸上的纪念堂。这座白色枕形建筑,中间低两头高,据说寓有太平洋战争美国初期受挫、最后大获全胜之意。战舰的烟囱现在还露出海面,纪念堂的旗杆也是这艘战舰上原有的旗杆。后厅石墙上镌刻着当时舰上牺牲的全体将士的姓名。前厅有战舰的模型,墙上挂着战舰被炸、下沉情况的照片。为了再现当年的情景,参观中突然警笛长鸣,一切广播节目中止,代之以广播员紧张的呼声:“美国被敌人袭击了!”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颇见组织者的匠心。

    有人说,美国不注重政治。这种观点不能令人苟同。相反,我倒觉得美国人精于对外宣传。他们把珍珠港吃亏、挨打之事宣传得有声有色,使每个前来夏威夷游览观光的人都寄予深切的同情,从而在政治上占据主动。只要看他们对半年后同样发生在夏威夷附近的重创日军的“中途岛海战”只字不提,就可以领悟到个中的三昧。颇像聪明的孩子与人打架时,自己被打了则涕泪交迸,大喊大叫,而当反过手来给予对手以狠狠报复时,却若无其事,一声不吭。珍珠港被偷袭后,美方电台反复广播:“珍珠港遭到卑鄙的偷袭!”罗斯福总统也多次大声疾呼:“必须记住这个奇耻大辱的日子!”这样做,不仅对外有利于在政治上争取主动,而且,对内也可以产生“哀兵必胜”、“明耻教战”的效应。即此,足以窥见美国人政治手腕的精明。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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