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王世平范耕老张这些人,徐福禄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孤独,可是这种孤独并没有让他想到从前,相反,他觉得从前似乎是一场噩梦,现在梦已经醒了,于是梦里的一切都随着黑夜的消逝而消逝。
经过上坡村的时候,徐福禄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永贵。那个憨存的朴实的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李永贵了,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怎么样式,想起李永贵徐福禄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涌起一阵温暖和感慨,他忽然迫切的想知道这个人的消息,想找这个人聊一聊,诉说一下这些自己的情况,同时问一问对方的情况,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似乎这一切都对徐福禄十分重要似的,似乎他是自己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想到了这里,徐福禄没有继续开车往回家的路上走,而是在他熟悉的那个十字路口拐了个弯。这些年农村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一些土地都出租或者出卖,开发成了小区或者工业区,就说徐福禄原来熟悉的这个路口,现在都种上了草坪,为了广告起见,还特意制作了一些牌楼什么的,在上面写上村子的名字,然后写一些干巴巴的口号,都新什么新什么的,套用一些说法,省的出错,也没有什么个性和特色,也并不觉得乏味,也别说这里经过了改造,还算挺好的,徐福禄只是略微瞥了一眼前面的景致,也没有多想,一想起李永贵也许还不在家呢,徐福禄就有点犹豫,但是转念一想,不管这么多了,如果他不在家,自己就要和他的家人说让他的家人告诉他务必要给他打个电话也好,总之他要去看看这个人。徐福禄的车开进了村子,又沿着李永贵家的胡同往前开,这个胡同十分安静窄小,徐福禄现在是车技好了一些,熟练了一些,若是从前,徐福禄大概是决计不会开进来的。三拐两拐,李永贵的院墙就在眼前了,那棵伸出墙外的枣树已经开了小小的黄花,徐福禄想起了第一次来李永贵家里边的情形,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激动了一回,可真是的,徐福禄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个李永贵对自己就这么重要么?
院门半开着,院子里面十分安静,像没有人的气象。徐福禄把车停在院门口,就下了车,试探的往院子看了看,没有狗,徐福禄很害怕狗咬,他看见院子里面并没有车辆,想李永贵一定是出车了还没有回来,但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院子里,就没有再回去的理由了。
“家里有人么?”徐福禄在门外高声地叫了一声,接着屋子里面含混地答应了一声,一个女人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徐福禄一眼认出这个女人就是李永贵的女人,女人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面容更加憔悴,一头不算短的头发枯黄着在阳光里面显得更加干燥没有亮色,一张干瘦得脸微微黑着,目光略有些呆滞,这个女人显然没有认出徐福禄来。
“您找谁啊?”女人十分客气地而且陌生地问道。
“我是徐福禄啊,大姐。”徐福禄自我介绍说道。
“徐福禄?”女人还是没有想起来,沉吟道,很有些意外地看着徐福禄的脸。
“去年我到过你家里修电视来的。”徐福禄充满热情地提醒女人说。
“噢,我知道了,是徐大哥。”女人又想起来了,眼睛里面露出点惊讶和喜色,非常激动地看着徐福禄。
“徐大哥,你请屋儿里面坐吧。”女人伸手让道。
徐福禄说了一句好好,就跟着女人往屋子里走,刚刚进了堂屋就闻到一股尿骚味儿。徐福禄想李永贵的老母亲还在世,但是却没有听见屋子里面什么动静。
“老李出车了啊?”徐福禄一边走进了里屋,一边问道。
“咳,别提了,徐大哥,我们家老李……”女人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泪水忽然涌出了眼眶,接着抽噎起来。
徐福禄觉得十分吃惊,不禁又问道:“老李怎么了?”
“我们家老李两个月前……没了……”女人说着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徐福禄看到这种情形不知道站着好还是坐下好,就立在炕沿前面不知所措地样子。女人抽噎了一阵大概想起了徐福禄还正在站着,才想起叫徐福禄坐在一张椅子上面,自己也止住了悲声。
“谁来啦?大小他妈?”从西屋里面传出一阵暗哑的声音,似乎从地狱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徐福禄不禁转身看着门帘疑惑。
“没有谁。”女人强忍住悲伤,看得出来最悲恸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只是悲痛的余波,因为又再次被人触及才释放了出来。
“是不是他爸回来了?”女人的声音又传来了。
“不是,他出车没回来呢。”女人对着门帘解释说道,徐福禄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老太在已经糊涂了,我们没告诉她实话。”女人又说道,用衣袖擦擦眼泪。勉强笑了一下,问徐福禄喝不喝水。
“不喝,谢谢。”徐福禄十分客气地说,他看见女人红红的眼睛也不好再继续往下问了,只好等着女人自己开口说话,可是女人半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又开始止不住地掉眼泪。
“可是老李因为什么原因呢?”徐福禄在破椅子上面抬起头来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们家老李,看起来没心少肺的,可是他其实心眼小着呢,前几个月有一天说心脏难受,就不愿意出车了,我说让他上医院看看,他说不碍事儿。就在家待了半天儿,说没事我和了,接着下午吃了点儿饭他说就出车了,晚上晚点儿回来。我说别等太晚回来,他答应了我,说十点多回来。可是……”女人又说不下去了,又开始抽噎,徐福禄静静地听着,屋子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回头……半夜了也不见他回来,我就是睡不着觉,给他打呼机也不回电话,我心里就说,是不是出事了,又自己和自己说没事儿。我本来关了院门,睡不着觉又开了院门,到街上看看有没有人回来,正好快到十五了,那晚上有月亮,我也不害怕,有点惦记人的时候也不害怕,就沿着胡同往外走,可是就在胡同口里,我看到了他的车……”女人忍不住又开始抽噎。
“我还说没事儿把车停在这儿干什么啊?就走过去看……”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徐福禄也伸手擦了擦眼角。
“老李正趴在方向盘上,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我和他说,困了回家睡去。他没说话,接着我拍他的肩膀,他也不动弹,我就急了……伸手扳过他的肩膀,他就歪倒了,我害怕了就叫了起来。”女人镇静下来,眼睛里面还有泪花。
“街坊打电话叫救护车,大医院的救护车来了把他拉走了,其实人已经死了。医院说是大面积心肌梗塞。我想为什么到家了还没进家门……”女人又哭了。
徐福禄想着李永贵怎么样一边开车一边心痛地骂车走在黑夜的路上,怎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那晚上还有着月光,照亮了前面的路,可是他还有一步之遥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他不愿意离开家人,因为他惦记着家里人,他的老母,女人和孩子。
徐福禄又想起李永贵在马路边上吃着冷烧饼喝着矿泉水的情景,他不禁迷惑了,为什么?人为了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有的人要虐待自己而为了别人活着,而有些人却为了自己而虐待别人而活着?为什么有的人游手好闲却寝食无忧,有的人忙忙碌碌却缺衣少穿。徐福禄的心头燃起了一团烈火,这团火烧着他无法平静,他越来越迷惑了,什么叫有本事,什么叫没本事,同样是开出租车难道机会就不一样,本事就不一样,可是为什么李永贵就得到这样的结果。
徐福禄没法安慰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因为抽噎而变得更加寒怆而且丑陋,可是在他的身上,徐福禄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自己的女人将和面前的这个女人一样丑陋可怜,自己的孩子将变成另一个陈小青和陈小红,徐福禄的心底忽然象被撕裂了一样疼痛。
徐福禄从衣兜里面拿出了两百元钱,放在那张八仙桌上面。这张桌子本来还会因为他的主人的存在而焕发出一点点活气,可是现在就完全的陷入了无边的沉寂和枯萎之中了。
“给老李买点纸钱吧。”徐福禄说道,然后默默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他不记得女人是不是又把钱还给他了,他就记得胡同里面的月光。
徐福禄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了老李的家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上了车拐出了那个颇为婉转的胡同。
徐福禄走在旷野上面,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心情略好了一些,他不想回家,路前面就是一座座新建的别墅区,门口里面还站着警卫,一两辆小轿车偶尔的进出在那门口里。一条铁路绵延着伸向了远处,在铁路旁边,徐福禄看见了一些新的或者旧的坟。现在农村耕地少,许多坟地都已经合并,在这里看到坟,徐福禄觉得十分新鲜,因为坟地总是给人一种神秘,一种未知的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感,似乎那里有这个世界和冥冥中的那个世界的关系。徐福禄又想起了李永贵这个朋友,想起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现在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面怎么样,徐福禄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他还是希望有另一个世界,似乎那样的话这个人就不会真正的死去,而只是到另一个和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不同的世界里面去生活罢了。徐福禄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沿着铁路前行,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走在铁路边上的情景,火车对于自己是那么神奇,而自己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却是无忧无虑的,农村的生活是那么美好。
有几棵树仍旧立在路边,徐福禄已经记不起那是不是他小时候的那些树了,可是这些树给这寂静的旷野增加了几分韵味。徐福禄沿着路走了一阵,接着就找了个土埂坐下来。他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而且不切实际。他不明白为什么李永贵会这么快的死了,他本来要有些话和他说说,可是现在这个他想找的人就已经死了,徐福禄再次感觉到有点孤独。
远处的别墅区十分突兀地站立着,这种异国情调的小楼和这片土地显得十分不相配,在荒凉的旷野上就显得更加扎眼,徐福禄看惯了农村的那种灰瓦和一条脊梁的平房,这些小别墅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他们令徐福禄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在自己的故乡。
徐福禄捡了个地头的土硬坐了一会儿,虽然脚下仍然是这片土地,可是似乎又不是自己熟悉的那片土地了,远处的一条水沟,水已经干涸,沟底显出的是人们扔的垃圾,一只破皮鞋面目全非,还有塑料管子露出个头,还有破塑料袋子在微风中拂动。徐福禄站起身来,拍了裤子上面的土,就向那些别墅走去了,门口的警卫也并不是外国人,但是脸上都带着自豪的狂妄,无知的潇洒,这让他觉得有点失望。
“我进去看看房子。”徐福禄已经来到那些小年轻面前,和其中的一个警卫说道。
“您要买房子么?”年轻的警卫眼神中充满了疑惑问道。
“是啊……我是要买房子。”徐福禄沉吟了一下撒谎说道,竟然一点也不脸红,他自己十分泰然的样子令自己也觉得有点吃惊。
“您的车开来了么?”警卫显然不大相信上下打量着他说道。
“没有,不过就在那边,你看。”徐福禄说道,回头指了指远处的自己的车说道。
“您开车……现在的卖房的已经下班了。”警卫似乎还发似不大相信他,带着搪塞的口气冷冷地说道。
“你是中国人么?”徐福禄皱了一下眉头忽然问警卫道。
“……”那个警卫没法回答他,被他这一问就问得愣了。
“操你妈。”徐福禄低声地狠狠地骂道,然后看了一眼警卫。
“你怎么骂人啊?”警卫有点恼火地叫道,可是显然也不打算和他计较。这个宽宏大量的警卫,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如果他在外国人的别墅区里面闹事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而且还有可能被老板炒掉,而失去这份薪水比较优厚的工作,为了不失业自己目前就要受到一点侮辱,这就是这个警卫的逻辑或者。
“骂的就是你。”徐福禄颇有点奋不顾身地叫道,他因为这个警卫的不恼火儿感到十分恼火。
“……疯子,你是疯子,这附近有个疯子。”警卫解释说,好像为了自己说道,不再理他,徐福禄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一阵孤寂。
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非常失望地就走开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想找个人打一架,然后想像着被一个人打得鼻青脸肿是何等的痛快,可是根本没有人打他,他也没有理由打别人。他只有自己离开这里的份儿,人家已经把它当成了一个疯子。
他的心里堆着一团火儿,又不知道怎么发泄,他想原来街上的无赖可能就是他目前这种心态,他恨这一切。所以才会无事生非。而现在自己就像是一个无赖一样。徐福禄的眼泪流下来了,他又不能够成为一个无赖,他的眼前浮现出李永贵的女人的面容,浮现出自己的女人和自己孩子。
他不能够变成一个无赖,甚至也不能够有堕落的想法,只要是活着,他就应该为了自己亲人认真的活着,为了自己父母妻儿,他忽然看见了李永贵吃着烧饼喝着白开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永贵要这么节约,这就是男人,社会的男人。一个有良知的男人应该做的。可是这些个男人都是什么下场?
是啊,人就是这么一辈辈的活过来的,一辈子为了别人活着,苦也好乐也好,而不是为了自己,接着自己为着的人又开始为了下一辈人活着,这就使生命延续,他们从来不会奢望什么别墅,不过比上一辈的人生活好一点,能够有口饭吃,能够跟上别人的趟儿就好了,李永贵是,他徐福禄也是,他没有资格变成别的样子的人,变成了老张,变成王世平或者范耕,他没有这种资格。这就是他的宿命。而那些人,像王世平可能也是因为不甘心这种生活,然而在抗争的过程中变得更加惨败的。是啊,就是这样。徐福禄坐在土埂上面,终于想明白了,他叼着一根枯萎的草根,站起身来,像一头牲口似的在口里嚼着一根枯草,接着猛然把这根草吐在地上,然后上车直奔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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