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寻找-带不走我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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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周末,袁朗都会接简伦回家。她似乎习惯了这样生活。

    夏天张扬的尾巴在一点一点收敛,清风淡雨,柔和地吹拂着。屋里放着轻缓优美的音乐。霞光透过玻璃的缝隙,一丝一丝地穿透进来。

    “《秋日私语》,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袁朗端着西式晚餐和一瓶红酒,走到简伦身边。他把“我们”说得很重。

    今天怎么想起来吃西餐?简伦笑着问。

    袁朗笑而不语,又转身端来一盒生日蛋糕和蜡烛。她发现,四周也都放置了蜡烛,被一一点燃。

    昨天是我的生日,你不在,今天陪我一起过,好吗?一切搁置就绪后,袁朗说。

    你的生日?简伦低声重复了一句,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他的生日,从没有想过他会有生日。她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和我一起点燃蜡烛,好吗?袁朗拉起简伦的手,一起点燃代表年龄的所有蜡烛。简伦清楚地看到蛋糕上分明写着“简伦,ILoveYou!”。

    袁朗专心地望着燃烧的蜡烛,待他要吹灭它们的时候,简伦搂过他,朝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轻声说:生日快乐!

    袁朗拥紧了她,一起吹灭了蜡烛。

    一阵风把窗帘掀起,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庞,柔润而爽滑。

    给,喝点红酒,在我面前醉了也没关系。袁朗把酒倒进高脚杯里,递给简伦。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好像说过,在爱人怀里怎么放纵都不过分。

    爱人?简伦望着身边这个人,迷惑了,他成了她的爱人,他们是爱人。爱人是什么样的?她神情恍惚地看着身旁的人。

    爱人,是能够在一起吵架,吵完了又可以拥抱着一起入睡的那个人。袁朗笑着解释。

    袁朗,我想听你讲石头的故事。简伦一边品酒,一边要求道。

    “你还是那么喜欢听故事呀,好吧,我给你讲……在四千多年以前,我们居住的西北部是一片海,后来……”简伦在袁朗古老的故事里睡着了,她什么都没听见。她在自己的梦里。

    十三岁的时候,简伦已经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和上锁的抽屉,那是她强烈向父亲要求来的一把小小的显得很单薄的锁,里面是她稚嫩的日记和她自己才能摆弄和翻阅的小手工制品和同学互赠的卡片,还有一些薄得透明的花叶标本,那些放了很多年的标本时常会令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它们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哪儿才是它们最妙的归属。抽屉里最吸引她的还有一样东西,一面可以把皮肤照得很润白很柔和的小圆镜子。

    那面镜子的来历她忘了,似乎是母亲给她的,似乎是她刚出生时就抱着它把自己晃大的。她会放肆地照耀自己的脸蛋和屁股,以及身体所有能照耀到的部位。她总是奇妙地想,自己怎么和妈妈不一样,总觉得自己少长了许多,而对自己发生不满……

    简伦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简伦,醒一醒,好吗?”她看到袁朗正俯身望着她,他的皮肤被酒精涂染成了晕红色。

    “干什么?”简伦揉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被换上了睡衣,这是袁朗第二次为她换睡衣了,都是在酒后。这是件粉白色,绣着花边的新睡衣。

    你一点都不想我,是吗?袁朗问。

    她感觉自己的背被一只大手扶住了,那手好像传热,一股热量迅速传遍了她的全身。如花骨朵在她的皮肤里,一瓣一瓣绽开……

    我惟一照耀不见的是自己的背。最令我遗憾的就是,我今生恐怕都无法看清自己背部的形状和长势。我不知道我的背影是飘逸的?是怪异的?是虚弱的?还是神秘的?我一直思念着我的背影,我一直保留着最深情的目光,想要照耀和透视我的背。我甚至有拍一张裸背照片的念头,从小到老的背影通过画面留在记忆深层,可那样,依然不可能是背的全影。背的直立,背的扭曲,背的强硬,背的较量,背的积累,还有背的欲望和渴望,你这一生都无法明晰和记忆。我试图将全部的背交给镜子,我一扭头去观看时,刚才平静的背早已变形,成了一种欲望,我没能成功。我对自己的背部始终处于一种懵懂一种模糊一种与人的对照一种无奈一种神奇一种无以洞入的状态。我暂时不得不放弃对背的探究。在镜子里,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经意地长成了一种曲线。我有时会下意识地用手围住自己的纤纤细腰丈量。这个动作或许是古今中外所有女孩特有的一个动作,在没人的时候量,在有人的时候也会量。这是除颈部以下惟一可以教人随意欣赏的部位。我在晚上,在一个人的被窝里,抚摸着自己娇小而微胀的乳房,进入睡眠。谁都渴望被爱抚。我时常裸躺在阳光充足的床上,任阳光抚慰。那个夏天让我拥有了一双女人才有的漂亮乳房。

    法国有位叫做西蒙波瓦的终生未婚的老太太说过这样一句话:对着镜子狂喜。

    早晨的空气是清新的。简伦打开窗子,想透透气。她穿着睡裙。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床前,看晨光中酣睡的袁朗。他睡着的时候真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伸出手想去触摸他。没等她挨过去,他就睁开了双眼。他睡眼惺忪地用双手拉过她。她无力地跌倒在床上。她的病让她失去了支撑力。而袁朗不管,他从不管她的病,只是随意摆弄着她的腿和她的身体,嘴里嘀咕:“真的治不好吗?这么正常的肌肤和身体,怎么就如此虚弱不堪,连半点支撑力都没有。我想捏碎你。”

    “袁朗,为什么要我?”简伦不停地问。她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让一个男人如此喜欢和着迷。

    “说不清。感觉吧。你让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真正的男人。”袁朗说。

    “你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正常女孩,我的病可能会让我随时死掉。”

    “谁都会死。如果一个人到死的时候,都没尝过被爱的滋味,或者说,是做爱的滋味,岂不是太可怜?”

    “你在同情我?你只是为了能让我去尝受肉体上的快乐?”简伦有些黯然。

    “男人和女人之间,离不开同情,他们能够一起做爱,或者说,性交,就是一种本能的,人类之间才有的特殊同情。我就是想要你。想让你陪我一起做爱,一起相依为命。上帝对你其实挺关爱的,至少让你能够和我一起做爱。真的,你很好。”袁朗说得很巧妙,很哲理。

    她记住了,并试图理解着他的话,不经意地问:“我哪儿好?”

    袁朗已经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将她充满着。她的思想和问题全部消融在这绵长而撩人的吻里。袁朗的吻是世界上最性感的。他需要,像个饥渴的孩子需要水那样需要着。他真实而自然,从不掩藏自己。他时常全裸着在她面前走。他多次邀请她同他一起沐浴,她迟迟着做不到。

    此时,他像剥水果皮般剥去她全身的衣物,不顾她如何哀求和挣脱,他都不放手。在他面前,在他粗蛮而又不乏细致的动作下,她很快被降服、顺从。她惟一可做的仅仅是躲闪,累极了的时候,只能束手就擒。她的全身肌肤任由他擦拭着抚挲着,从头皮到脚跟。她庠得忍受不了地笑着。

    他们在水滴中在沸腾的蒸汽中在燃烧的电流中,相互需要着……

    “我们生个孩子吧,让他和我们一起洗澡。”袁朗伏在我耳边轻声说着。

    “袁朗,你像个魔鬼,你让我也成了魔鬼,两魔鬼生出的孩子肯定也是魔鬼。我们在制造魔鬼。你明白吗?”我捧着他的脸说。是袁朗,这个不明不白的男人让我知道了太多隐藏的和公开的事情。我的隐衷随着我身体的暴露而暴露。

    “不是我把你变成魔鬼,你本来就是,我们都是魔鬼与天使的混血儿。人类,永远也逃不出这种血统。”

    “说点儿别的吧。”我一直拒绝听他说太沉重的话题。

    “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特经典,愿意听吗?”袁朗朝我诡秘地笑一下。

    “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我拨弄着他的一头浓发。

    “话说──话说从前,不,是现代,有一个舞厅老板压根就不相信什么和尚会六根舍尽,断尘绝缘,闭门修佛。他想知道和尚的‘定力’,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挺绝。他从舞厅里挑选出八个最漂亮最性感的作台小姐,一起来到寺庙里,找到寺庙主持,一个老得不知道年岁的老和尚,据说他已经快修炼成佛了。老板说如何久仰如何佩服老和尚的定力,他可以通过一种办法来测试和尚们的修炼程度,但老和尚也必须参与。老和尚欣然应允……”

    “什么呀,还笑话呢,一点都不可笑。”我不耐烦地插嘴打断他。

    “你听下去呀。老板在庙里摆了好多鼓,让每个和尚坐在鼓上,看那八个性感女郎跳舞。那些女郎边跳边开始脱衣服,最后只剩下了比基尼泳衣。只听见四周响起一片鼓声……”

    “哈哈哈……”我禁不住笑了出来。袁朗继续讲:“你还别说,就数那老和尚坐怀不乱,压根就没听到他有任何动静,老板心中暗服,心想,这老家伙真的是修到家了。他毕恭毕敬地将气喘喘吁吁的老和尚从鼓上扶下来,定睛一瞧,那崭新的鼓原来已被老和尚敲了个洞……”

    “哈哈哈,我不要听了,这笑话太……”

    “太经典。”

    “你从哪听来的?”我止住笑,问。

    “民间四处流传,几个男人,几个女人,或者是在某些聚会上,在几个关系好的人堆里,你都可以听到类似的笑话。我亲眼见过一个人笑得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来,准备送医院呢。”袁朗笑着说。

    “我喜欢你天天这样大笑,开心地大笑。你快乐,所以我才快乐。”袁朗认真地说,在背一句歌词。

    “这不算快乐。只是觉得可笑,想笑,懂吗?”我收回笑,认真地纠正。

    “那你告诉我,和我在一起,你快乐吗?”袁朗换了一种姿势面对我,认真而深情地问。

    “我说你真奇怪,你一会儿文雅,彬彬有礼,一会儿又落俗,放纵自由,你和你的那些石头一样,需要谁来雕刻你才行。”我没有回答。

    “人不能总把自己弄得那么高雅浪漫、一尘不染,该雅则雅,该俗则俗,能雅能俗,这才真实。我雕刻、暖化石头,我也希望能暖化你,但我们谁也雕刻不了谁。你回答我的问题。不许回避。”袁朗说完,固执地要求。

    “我和你在一起,快乐得像个荡妇。”我说得很轻佻。

    “认真点,行不行?”袁朗严肃地说。

    我什么都没说,深深地吻着他,我第一次这么疯狂地吻他,我发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去爱他了。如果不再发生什么事,如果桑不再出现,我会作他的新娘,然后跟定这个男人,按部就班地生活到老。

    他因这吻而感动得更紧地拥抱着我……

    简伦开始照耀悄悄发育的胸部。她并不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将意味着自己已经结束了小女孩的历程,开始向女人过渡了。告别小女孩的仪式显得伧促和惊恐。

    简伦的身体某个部位开始发生严重的令人担忧的变化,那变化让她以为会流血不止,以至死掉。她一次又一次换去内裤,一遍又一遍清洗下身,用厚厚的毛巾捂住,而后,获胜般地看着毛巾上淡淡的血渍,心想,得救了,我不会死掉。而当她猫腰去穿最后一条干净的一内裤时,一小撮红色的细胞又从她的体内滑出,落到床单上,慢慢地渗开,像一朵鲜花缓缓开放的示意图。那美丽的慢镜头却让她惊恐万分地大喊“妈妈。”母亲微笑着从衣柜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月经带,帮她带上,然后垫上厚厚的折成长形的白色卫生纸,这时候,她才明白卫生纸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和可靠。她暗自庆幸父亲出差不在家。这是她和妈妈之间的秘密,她严守着这秘密。

    那天,母亲很严肃地告诫她:“你现在是女人了。你不许再随便接触男孩和男人。你必须跟他们保持距离。”她想问什么,但看到母亲前所未有的严厉表情,什么都没敢问,一切问题都藏在心里,她牢记了母亲的话:不接触男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跟班里的任何一个男生讲话,拒绝任何一个男生护送她回家。

    她变得害羞起来。小小的乳房日渐丰满,她都是穿着肥大宽松的衣服。她时常用胳膊维护、掩藏着它们,她不敢挺胸。她只是在衣深人静的夜晚,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屋,抚摸和疼爱它们。

    想什么呢?你的眼睛又变得深不可测起来。简伦的任何表情和眼神都躲不过袁朗的眼睛,他那双洞察石头历史的眼睛。

    无言。

    她的细腰被一双大手握住。她被放倒。像太阳落山,她的血液陪着太阳一同落山。她忽然感觉到那双手变得粗蛮和强硬起来,她的皮肤被揉搓得发烧,在变红。

    袁朗,轻一点。简伦小声抗议。但没起作用。

    关掉灯,好吗?那亮光,那镜中的两个人令简伦显得有些不自在。

    你习惯就会喜欢的。简伦,我们要个孩子,好吗?袁朗说。

    不行,我们还没有结婚。

    那我们结婚。

    不行。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去照顾孩子?简伦的现实有时会令人触目惊心。

    有我。袁朗说。

    你?不行。绝对不行。给,还是带上你的勋章吧。简伦从枕头底拿出一个安全套,递上。她管那玩意叫“勋章”。她时常会没边际地给一些东西乱起名字。

    突然,停电了。四周一片漆黑。这黑让简伦再度想起那个遥远的沙漠。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个男人的全身。他们躲在黑暗里静静地抚摸、喘息、翻转、裸露、动作……

    很久都没有来电。黑着黑着,就不太黑了,眼睛可以看到。

    袁朗,袁朗,刚才,我达到高潮了,真的又不一样。因为黑,简伦依然让袁朗压住,她喜欢那重重的挤压,那种挤压可以把她不想要的东西全都挤压出去。

    不要离开我。她紧紧抱住身上的那个男人,请求道。

    我们换一种姿势,好吗?袁朗低声征求道。

    换──姿──势?简伦拉长声音问,她不明白做爱还能换姿势。厌倦了一种姿势,换另一种再接着做下去。

    她背对着那男人,她从来就没看清过自己的背,现在一览无余地裸露给那男人,不仅让他看清了背,还让他看清了臀部,看清了所有细枝末节,乃至全身。她感觉一棵坚硬的树被栽进一个深陷的水畦。她是爱上那棵树了。那树在拼命地疯长。

    来电了。她从镜子里望见了自己。望见了身后的袁朗。她第一次看见合二为一的两个人。原来会如此美妙,美得眩目,美得无以自禁。

    老谢是那类有些钱也有爱心的男人。他时常与我联系,问候一声,或邀请我们出去。

    他评价说我是个善良得无边无际的人,如果可能,我恐怕会善良得没有原则。如果一个杀人犯告诉我他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人照顾,我恐怕也会放跑他,哪怕自己身陷囹圄。

    他说他喜欢我的作品。他总是把我的作品从报上剪下收藏起来。我压根就不相信一个年近半百的如大叔式的人物居然会喜欢一个小他近二十岁女子的风花雪月式的文章。

    袁朗说,那他可能就是喜欢你呗。

    “你能不能用正常的语调和表情说这句话?”我被惹恼了:“喜欢我什么?我的轮椅吗?我的轮椅是不是很漂亮很吸引人很与众不同?人们对它上面的那个处于半瘫状态的女孩既充满了同情和爱怜又充满了好奇,甚至欲望,像你这样。”我刻薄地对他说。我知道我在伤他,报仇似的刺伤他。然后,我又有点后悔。

    你不可理喻。袁朗开始忍无可忍地与我发生争吵。然后,又和好。

    我上班后,老谢的车有时会出现在图书馆对面的街道上,他会极闲散地将脑袋伸出车窗,看这边,再缩回去,不一会儿,就会有人喊我接电话。我喊他老谢。他会送我一盒巧克力,一蓝高档的鲜果,共度一顿抵我一个月薪水的晚餐。他还会送给我一大堆各式果冻。他把我当成了孩子。

    我们在吃掉一个孩子半年的学费。这是我发自内心的一点愧疚。

    你希望我帮困济贫?

    那是自愿的,没人强迫。

    “帮困济贫的对象太多,铺天盖地的,让人无法收手,甚至感到厌倦。我从前在这方面花掉了很多经费,可是,穷着的照样在穷。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老谢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算了,这类沉重的话题留给报纸杂志和电视台吧。我们说点轻松的,要不,我来测测你的智商。”我边吃边说,我知道老谢就喜欢听我胡说八道,他最喜欢用一种大人的语言夸赞我:“你这孩子,真有趣!”

    “老谢,听好题:有三条毛毛虫,首尾相接,作直线匀速运动,一条毛毛虫说:‘我身后有两条毛毛虫。’第二条毛毛虫说:‘我身后有一条毛毛虫。’最后一条毛毛虫说:‘我身后也有两条毛毛虫。’问这是为什么?请回答。”我下午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道心理测验题,现学现卖。

    老谢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为什么来。他终于缴械投降:“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两条毛毛虫同时问:‘怎么可能呢?’最后那条毛毛虫说:‘我撒谎了。’很简单的答案,你把问话的思维方式一改变,不就得了。”我得意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答案,我才知道。但我每次都能在晚餐的时间里带给老谢一些新鲜的东西,让他猜或者让他听,这对我来讲,也是件轻松的乐事。

    那个周末,袁朗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就打电话给老谢,让他带我去兜风。他欣然答应。

    难得你第一次要求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这是见面后,老谢说的第一句话。

    是不是想要我喊你一声大叔,你才会觉得正常?我敏感地反问。

    你这丫头。他改称我为“丫头”了。

    我坐在车上,隔着玻璃一路张望……

    四周一派陌生。你在这个没有一个熟人和熟物的地方生活下来。你远离了家人、朋友和本来安逸的生活,远离了想要远离的和不想远离的一切。可你没能远离自己,没能远离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心中的那份脆弱更剧烈,也更清晰了,你明白,你可以不要一切,但你不能没有心中的那份爱情,它像个幽灵般尾随着你,同时也在激励和提醒着你。人呵,需要被爱包围着、提醒着,有一个致命而绝妙的提醒,那就是证明你还活着,像一棵不断渴望空气、水分和阳光的草和树那般活着。

    你的轮椅没有妨碍你的任性和固执。它的存在更加坚定了你的勇敢和自尊。你能走。你尝过走的滋味,但你又不得不借助轮椅更好更稳更安全更长久地走。你的每一分钟过得都顶别人的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你曾经开始学着发泄,方式很独特,就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你浑身柔弱得连打滚的劲儿都没有,你硬是学会了那样,学会之后,你在担心:长大了,就不会打滚了,该怎么办?年龄不可遏制地增长。果然,你忘记了打滚。你现在喜欢像个瘫子一样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肌体不动,眼睛不动,生命不动,灵魂也不动,那样松弛自身,你感觉真舒服。

    你的思维从车底下冒出来,又从车窗上落下去,象一蒂烟灰。你常常有种要从窗台上穿透玻璃掉出去的预感……

    你又瞥见在学校门前缩成一堆的浑身的肤色都变黑了、又枯又瘦的“焦人”,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你不止一次地见到“它”,“它”也不止一次地注视着你,那种注视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是面对。你看不到“它”的眼珠,那个部位只是一片乌黑。第一次见到它时,你感到恐惧。第二次见到它时,你想哭。接下来,你就习惯了见到“焦人”。你一直没弄清那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你也不想弄清,已经够残忍了,就保留一份神秘吧。

    在街头,你还见过一个据说是因为死了孩子致疯最终被丈夫遗弃的女人。那天中午,她从家里偷跑出来,身上一丝不挂,身材瘦长,两只有些瘦瘪的乳房绝望地垂吊在胸前,随着她蹒跚的步调来回摆动,她有时会旁若无人地去抚摸甚至用力握住乳房,一手一只,用力握住,乳房便在她的折磨下扭曲、膨胀、在她的指缝间做出垂死挣扎,在她的意识里已经没有了性别,她只有自己,或者她只有她的孩子,或者她在下意识地渴望别的什么。她赤着腿在街上走走停停,很坦然很宁静地看着来往的同样也在观望着她的人群……孩子没了,如果她的爱人能多给她一点爱,她或许不会疯。你这样天真地幻想,或许,人的一切耽于了幻想。

    附近诊所的一位好心的护士拿着一件白大褂追上那个疯女人,给她穿上,并一个扣一个扣帮她系好,告诉她快回家去。疯女人笑了,笑的很痴很傻,倒退着走着,走得很快,没注意到旁边急驰而的货车。谁也没办法救她,她就那样穿着白色衣服走了。你相信她会感到快乐和满足,因为她就要到天国去和她视若生命的孩子团聚了……

    你远远地目睹了一场人间灾难,死人的灾难和活人的灾难,转瞬即逝。你看见那司机将满身鲜血的已经断气的疯女人抱上了汽车,他想救活她。他希望这场车祸自己能够免罪或是无罪。人像一群蝗虫,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围观,越聚越密,那势头让你感觉他们似乎想去瓜分和饱餐。你感到悲哀,也感到恶心。

    你又回到了你回去的路上。

    小脑袋里又装了些什么?能说给我听听吗?老谢将车开得很慢,几乎是与我思维的镜头平行。

    老谢,我想,我不想……简伦欲说又止。

    什么想不想的,把话说清楚了,你好像有心事,跟袁朗闹别扭了?年轻人恋爱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没有。

    老谢看了她一眼,把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允许停车的路上。

    简伦没有说话。

    她抬眼的时候,眼睛被前面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影定住了。

    桑,桑,桑。简伦不顾一切地大声喊起来。

    快,老谢,拜托你,追上那人。

    老谢一踩油门,车飞一般地超过了那人好几十米远。

    简伦打开车门,想要跳下去,被老谢一把抓住了,她才没跌下去。她又对那个人喊了一声,那人毫不反应地走过来,快走近车旁时,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车上的那个望眼欲穿的女孩,又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以为是在叫他身后的什么难,他继续走他的路,超过车,走到很远。

    行了,小姐,收兵吧,人家根本就没认出你来。老谢用力关上了车门。

    我认错人了,他不是桑。简伦重新瘫坐回来,沮丧地说。

    桑是谁?

    一个人。

    我知道是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老谢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奇怪的女孩,想笑。

    我走火入魔了,你会念驱魔咒吗?简伦忽然问道。

    你说那个男人是你心里的魔,随时随地尾随你?还是你尾随他?

    我们相互尾随。

    他对你也在走火入魔?见着一素不相识的女子猛喊你的名字?

    如果真出现一个与我有几分像的女孩,他肯定会。

    这么自信?老谢瞟了简伦一眼。

    不是自信,是相信。简伦纠正道。

    你随时都可能成为一个古怪的女哲人。老谢欣赏地叹道。

    你为什么没和他在一起,却和袁朗?要不要我开着车满世界地帮你找到他?老谢带着开玩笑的口吻,他只希望能逗简伦开心。

    这是简伦的痛处。在一起,这是多么广的含义呀,无论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别人所说的在一起。

    简伦的眉头锁得更深更重了。事实上,爱情是有定数,缘来缘聚,缘尽缘散。可悲的是,我们找不着爱情的定数,只能傻傻地等待,在爱情面前,预感都会失灵。

    简小姐,你能不能把意思表达得清晰一些,我怎么感觉到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昏头?老谢迷惑不解地望着这个不幸且带着深邃思想的女孩,他看不清这女孩,谁也没法看清。

    老谢,谢谢你陪我出来。简伦认真地说了一句。

    谢我带你误入歧途,认错人?我是想让你散心的,不成想,你现在脸都变色了,发灰。

    老谢,你不懂。简伦心里说。

    他们决定去吃饭。

    一个景象令简伦惊呆了。

    路边不远处,袁朗在和一个穿着非常时尚的女孩争吵。接着,袁朗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全部抛在了那个女孩的脸上,飘了一地。他扬长而去。

    他在干什么呀?简伦满腹疑问。

    没干什么。可能是被人讹上了。老谢漫不经心地说。我去叫住他,我们一起吃饭。

    袁朗,刚才那女孩,是怎么回事?简伦忍不住问了出来。

    哦,没什么。等会你跟我回家吧。我下午准备去接你的,没想到碰上她,真晦气。袁朗说。

    袁朗,你出来,我告诉你,我是处女,就让你在一周内搞定了,你想用这两个钱来脱身,没门,要不,你就跟我结婚;要不,我就去告你强奸。我们刚落座还没说两句话,那个时尚女孩便冲了进来,破口大骂,引得所有人都在观赏这边。

    袁朗急速看了我一眼,把那女孩拉了出去。

    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简伦全身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度。她感到手脚发冷。

    袁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伦百思不解,她已经没有任何胃口了。

    直到他们结束晚餐,袁朗都没再露面。

    我想和袁朗分手。简伦说。

    分手?就为刚才那事?老谢差点把车开进人行道。你的一句话,差点让人送命。

    ……

    我也不怕伤你的心,有些话我必须说出来。老谢显得异常激动。他说简伦你是个好女孩,但是你不现实,说句实话,结婚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找个对你好的男人不容易。袁朗能够喜欢你,并且爱你,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奇迹了。像你这样身体如此糟糕的女子,一般男人是没勇气娶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有时把自己看得过高,有时又把自己看得过低。你写了那么多文章,你的智慧能不能分给生活分给你所在的现实一些。老谢说完,顺手把烟头狠狠锨灭了。

    老谢,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你在这个女孩面前,才像个孩子。这是个活不了太久的女孩,就算她能够活到很老,她依然会这样。她心中渴望的那种东西那么强烈那么张扬,可到底是什么?她一直没能找到答案。也许她会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死去。然后又有另外的人接着她的路子寻下去……

    老谢是中肯的。她对这份中肯只能表示沉默,但非默许。

    老谢,天不早了,你该回家了,谢谢你陪我到这么晚。简伦的声音低落到了极点。

    别因为这个和袁朗分手,男人的一辈子都在出错,包括我。爱情需要包容,尤其是你。如果你想有个家,就原谅他。听我一句。老谢说完,就驾车而去。

    尤其是你?多么熟悉的话,是谁说过?是桑。那是他在沙漠里,让我活下去时告诉我的,而这次,是老谢,他让我继续爱下去告诉我的。为什么又说尤其是我?为什么不尤其是别人?

    简伦摸出钥匙准备开门的当口,她的手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握住了,她受惊得要大声喊出来。旋即,她被人深深吻住了。她喊不出来了。她也不愿喊了。那是思念了太久的吻,那是一个久违的吻,依然那么熟悉那么炽热。她深陷在吻里,泪流满面。在昏暗中,在吻的过程中,门被打开了,她几乎是被他用嘴叼着用手捧着进屋的。

    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为什么离开小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在这里?

    你一直在找我,是吗?

    一直在找,到今天为止。伦伦,如果我以前骗过你,你会不会原谅我?桑问。

    还记得我在沙漠里对你说的那些话吗?哪怕你是江洋大盗。

    我不是江洋大盗,我也不让你与我亡命天涯或沙漠。我没有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哑婆,和你,我没有更亲的人。

    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呀……简伦的喉咙一阵强度痉挛,她哭着,但已经没有了声音。

    怎么?你不原谅我?

    失声痛哭的简伦摇了摇头。

    跟我回去,好吗?那小屋是你的,你不该离开,哑婆和望风都在等你回去。跟我回去,现在。桑的口气不容商量。

    简伦的泪水一直不止,仿佛是积蓄了三个世纪的泪水,想在一夜间落完。

    桑,我的病会让我在某一天突然死去,你想过吗?

    “谁都会死的。伦伦,我从你离开小屋的那天晚上就开始找你。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我们投入的爱波及纤纤毫发,我们相互支持,相互逃避,相互牵念,相互隐忍,我们投入了三个世纪都未曾发生的爱……”

    “你终于肯将爱字给我了。”简伦幸福得捧住桑的脸,眼光一遍一遍循视着、盘旋着。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在骗我,如果你骗下去,我会考虑嫁给别人,去跟一个男人住另一间房子过另一种生活,再生另一种模样的孩子。

    你说什么?你考虑嫁给谁?袁朗?你们……

    什么我们,你们的。我只是幸福得口不择言。简伦握住桑的手慢慢移向自己的胸部,那颗桑叶般的“红痣”。她真的不愿意让他知道,这类谎言是不受惩罚是无罪的。

    我已经有好久没见到它了,它变成了暗红色。桑抚摸着自己的名字。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两只红烛回来。

    要红烛干嘛?简伦不解地问。

    十分钟后我就回来,你会明白一切。桑神秘地笑笑。

    不行,你要吻完我,再走。简伦撒娇地搂住桑的脖子不放。

    好吧,从哪儿开始?

    从这。简伦指着自己光洁的额头,闭上眼睛,一脸幸福等待着。

    桑望着眼前这个细致的女孩,开始了细致的吻,吻她的发际、额头、眉梢、眼睫、鼻子、耳垂、下巴、脖颈,惟独没有去吻嘴唇。简伦睁开眼睛,为什么不吻我的嘴唇?

    我舍不得,等我回来,我会吻遍你的全身,吻你的五脏六腑,吻你到老,吻你的皱纹和牙床。我走了。桑爱抚地拍拍她的脸蛋,转身出去了。

    快点回来。简伦大声嘱咐了一句,像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嘱托。

    卖蜡烛的商店不远。来回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简伦静静地坐在床前,在守候一个时间。她想起自己的出生,想起自己从一个红色的真空地带逃离,逃离子宫的束缚,她用哭声宣布自由。她其实是逃到了一个更大的真空,这真空是无限,无法逃离。她感觉自己仍然是缩在一个红色的子宫里孕育着。她走在一片红色土地上,迈过一片红色的玉米地,她一路上走,用腿走,走过杂树丛生的野地,走过一片枯树林,那些树并不是老死的,它们的命很长,长得无物可比。干枯的树干上,蚂蚁成群,古铜色的枯树皮终于架不住风的侵袭落下,蚂蚁落荒而逃,逃到她的脚下围住,却让她身上落下的红土重重埋住。那红土散发着一股女人体内的清香。看看天,天似乎泛着红晕,像一个羞涩的老新娘。透过朦胧无物的红色,她感到,天空是最有分量的先知。她的眼睛变得温柔而忧郁起来……

    长裙离开她的皮肤,被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鼓荡了一下,那门没有关严,桑一会就回来了。夜晚死一般地沉寂,如同一串沉重的生了锈斑的铁链。

    我梦见一只手掌变成了棋盘,上面只有一颗白子和一颗黑子。四周长满了枯死的古老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树皮上刻满了不知来自何种国度的图形和文字,还有荒凉古怪的河流,一棵不会编谎话的秃树顶天立地,享受着朝风夕雨,发出成长的声音,那声音陌生得根本就与世无存。我找到那块似曾相识的大石头,沙漠开始移动、扩大,开始说话:任何东西都没有结束,只有开始,我需要水,而我的出现,却覆没了水……巨大无边的黄昏遮蔽了旷野,遮盖了事无巨细的尺度与方向,蕴含着神秘而悠远的传说……一个人的模样在梦里变得模糊,只有一个黑色的背影,渐渐远去。

    简伦。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一个迅雷般的声音传进来。

    桑,你回来了。简伦激动地唤了一声。这个女孩坐在那里等了整整一夜。她想,可能天太黑,他找不着路了,等天亮,他就看清路了。他会看到老树上系着的那条红丝巾,旁边就是我们的家。

    简伦。站在她面前的是袁朗,一个头发蓬乱,满面黑灰、衣衫不整的袁朗。

    袁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简伦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平素整洁考究的人。

    简伦,桑……出事了。袁朗循视着简伦的脸庞,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他怎么了?

    他可能,回不来了。袁朗说的时候,鼻子有些泛酸,他强忍着,尽可能使情绪摆平。

    一切都瞒不了简伦。她看出袁朗的反常,她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但她绝对不会想到也不愿意想到:一场大火吞噬了她的书屋和诗,另一场大火又毫不留情卷走了她的爱人:桑。

    那火来自附近小学校的宿舍楼,桑买蜡要经过那里,他看到了火势迅猛地席卷着楼,他把什么都丢弃了,钻进火海,救出几个孩子后,他再也没能出来。他与楼一起被烧成了灰。

    袁朗是回来寻找简伦的,遇到了那场火,他和桑,一起救火。

    灰飞烟灭。吹影镂尘。

    没有人知道桑救了几个孩子。

    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没有救他?简伦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她已经没有了声音,可她在说着,一遍一遍说着。

    在桑去的第二天,哑婆失踪了。

    跟我回去吧。袁朗环顾一下这间充满阳光却寂地般的小屋,对简伦说。

    简伦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无动于衷。

    后天,桑就要火葬了。袁朗沉重地说了一句。

    不,不要再用火烧他了,把他放到海里。简伦大声吼起来,疯了般捶打袁朗。

    老谢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奔向一个亡灵居住的地方。他从来没见过桑,没见过那个被简伦如此深爱的男子,而今,他的车却载送着他的骨灰,成了灵车。

    简伦捧着桑的骨灰盒。那骨灰盒紧贴在她的怀中,重重地压在她的腿上,她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把骨灰放在墓碑前,缄默了许久的简伦忽然说:“我想单独陪陪他,他一个人会孤单的。”

    老谢回到了车上,耐心等待着,他现在只想着把简伦安全地带回去。

    你也走吧。简伦专注地只望着桑,照片,和一盒骨灰,对袁朗说。

    袁朗望了她一眼,慢慢走开了。

    简伦想起桑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每个人都在即定的时间或境遇下渴望着一样东西,而且那种渴望是强烈的严肃的必须的。渴望生存,不仅是爱情。你的书屋死去了,你的灵魂却盛开着,灵魂是永存的,灵魂无所不在。你拖着轮椅在这个世界旅行,或者说是流浪,轮椅并不讨厌,至少它是承载你的一部分载体,虽然迟缓,但它终究是在前行,好比蜗牛重重的壳,那可能是它的护体。如果你要是能将你生命中某一种被人所歧视或者怜悯的事物,换一种角度去思索,你会豁达许多,你不会觉得悲哀,你只会全心地接纳。接纳属于自己的任何现实和梦想。”

    一个女人幽幽地落在简伦的视线里,是哑婆。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她站在简伦面前,用一种母亲的目光,但那目光射向遥远,幽伤而深远:“伦伦,你是个好女孩。”

    “哑婆,你会说话了?”简伦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地方飘出来的,声音轻缓而悠长,一种惊异令她暂时忘却了悲痛。

    “我本来就会说话,三十多年了,我不再愿意说话。如果桑继续活下去,我可能会一辈子都不说话。”

    为什么?

    “我是一个被丈夫赶出门的女人,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桑是我的亲生儿子,可他还没来得及知道我是他的亲生母亲,就去了……也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叛妇,而他的父亲则是个有名望有地位有才华的伪君子……我今天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知道桑为什么躲着你吗?他被检查出一种怪病,那是一种会令人一点一点死亡的怪病,迄今为止,世界上谁都没法确定它的病名,更没法治愈,一种奇怪的绝症。这是化验单。”哑婆拿出化验单,递给简伦。

    “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得绝症,不相信自己会死,事实上,那是误诊,他没有病。他的第二次诊断书出来的第二天,他要到外地出差,托我去医院取那张化验单。我看了后就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哭了,高兴地哭了。我没告诉你他出差的事,什么都没告诉你。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你们结婚,我希望你能谅解,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靠轮椅生活的女孩回家……如果,不,已经没有如果了。我真的没有想到桑会选择你这样的女孩,真的没有想到……你是个好女孩,好女孩……”那个曾经被称作哑婆的女人吞吞吐吐、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然后,就走开了,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简伦听着这个离奇的真相,一种心碎的声音响彻她的全身。她已经魂销魄丧,恍惚迷离,所有的镜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攒动、切换、重播、累积,她模糊起来,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桑,还有细细微微的雨滴,落在她的额头,鼻梁、脸颊、嘴唇,跌入她的脖颈,那真像桑细致、缠绵的吻。她用手捧着桑的骨灰,吞咽着,吞咽着,和着泪水和着漫天的飞雨一起吞咽着,犹如与桑一起携手共步雨中,一起对话……

    “桑,你别怕,我已经……把你全部融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血液里,我会帮你……一起活着,我的命……加上你的命,我们可以活到头发变白了……”声音响彻天际,伸向云端。

    简伦,你疯了?袁朗大声地,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为这个吃着骨灰的轮椅女孩,为这份谁都不知道也不懂得的爱情,或者不是爱情,而是别的什么奇情。

    简伦和袁朗分手了。

    袁朗说,我现在才知道,肉体代表不了什么,永远都别想在肉体上去征服一个女人,至少征服不了简伦。

    不,你错了。人需要肉体,百分之百的需要。我也一样,这才是健全的心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只有桑的影子,别人进不来,真的进不来。简伦说。

    她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又回到了那个与桑一起共度过的小屋,那是全世界惟一能够找到桑的影子和听到桑呼吸的地方;还有那个无边沙漠的致命的缩影……

    守着小屋,她将生命一点一点变成文字收藏。时间的飘摇与飞奔,未能阻止她对桑的倾诉,内心的那份痴狂和思念如海浪,横成涟漪,竖成涟漪,一浪压过一浪,一浪又高过一浪,疯狂拍击着她。她每天都会给桑写信,然后托火寄走,寄给天国里的爱人,寄上太多的柔情和眷恋,她相信人间与天堂之间有着神秘而美丽的对话。

    在她预感到死亡之神又一步一步逼近之时,她决定将柔弱的身躯斜靠在剩余的时间旁边,一个人依着,告诉人们:一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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