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轿车匆匆停在包头召大门外,小脚夫人和大脚孙妈慌乱地下了车,小脚夫人对孙妈说了几句,大脚孙妈疾步而去。
小脚夫人踮着小脚走进包头召大殿,她先把十几块大洋投进功德箱,然后点燃三炷香,向宗喀巴佛像拜了三拜。小脚夫人跪下,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下来,她闭着眼睛,嘴唇嚅动,样子十分虔诚。
三炷香燃了一半,大脚孙妈把文雅带来了。
自从上次小脚夫人给巴文雅讲了自己的故事,小脚夫人经常夜里失眠,她总是带大脚孙妈来包头召,盼望能见到文雅,但每次都是希望而来,失望而归。今天事出紧急,她让孙妈立刻去找文雅,无论如何也要请文雅来一趟。
巴文雅觉得小脚夫人很可怜,也很亲切。所以,大脚孙妈一叫,她就来了。
小脚夫人站起身,脸色严峻,她让大脚孙妈到庙门外等着。小脚夫人拉住文雅的手,语速比平时快很多:“孩子,我要走了,今生今世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娘?”
这可大大出乎文雅的意料,叫娘?我有娘啊!我娘就是我额吉,就是云氏夫人,怎么能随便再管别人叫娘呢?
文雅甚至怀疑小脚夫人思维不正常,她犹豫不决,文雅想避开小脚夫人的话题,便问:“伊夫人要去哪儿?”
小脚夫人没有回答,她忙不迭地说:“孩子,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我实话告诉你,那个女人就是我,那个孩子就是你。你是我的女儿,你右臂和右腿上的牙印就是我咬的。后来,你……”小脚夫人想说“你爹”,但没说出来,她怕文雅连“娘”也不叫。
小脚夫人改口道:“后来,我男人遇害,我就信了喇嘛教。还到当地的一家教会医院做义工,也就是在那里,我学会的外伤处理。我天天念佛,顿顿吃斋,见喇嘛庙就进去烧香,求宗喀巴神佛保佑。宗喀巴神佛终于让娘见到了你,孩子……”
小脚夫人泪如雨下。
文雅回味小脚夫人说的话,觉得她条理分明,不像是思维错乱的人,可“娘”还是叫不出口:“伊夫人,你到底要去哪儿?”
小脚夫人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她用无比期盼而又十分焦急的眼神看着文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此去是生是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孩子,求你了,叫我一声娘吧,就叫一声,行吗?”
小脚夫人痴痴地望着文雅,那样子,恨不能伸出手,从文雅嗓子眼儿里把“娘”这个字揪出来。
小脚夫人的乞求令文雅鼻子一酸,她撸开袖子,看着自己右臂上的牙印。这是隆冬时节,大殿里没有取暖之物,文雅白嫩的胳膊刚一露出来,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文雅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小脚夫人搂过文雅:“我苦命的孩子……”
大脚孙妈跑了进来:“夫人,老爷已经催了三次,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脚夫人应道:“马上,马上……”可是,嘴里这么说,手却不放文雅。
大脚孙妈上前把小脚夫人和文雅分开,她拉着小脚夫人就走。可刚走两步,小脚夫人甩开了大脚孙妈,她摆动两只小脚小跑到文雅面前:“对了,孩子,当时娘把你托付给了一个男人,就是娘跟你讲的那个伙计,他叫孙恩铭,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文雅摇了摇头:“孙恩铭?没听说过。”
小脚夫人又描绘道:“孙恩铭中等身材,为人机灵,蒙古语、汉语兼通……”
突然,外面响起枪声,一个黑衣汉子跑了进来:“夫人,刘彪带人杀来了,老爷叫你快走!”
大脚孙妈把一条胳膊伸到小脚夫人腋下,连拖带拉地把小脚夫人拽出了包头召大门,那样子几乎跟绑架差不多。小脚夫人三步一回头,两步一转身,望着文雅,泪水汩汩而出。
文雅愣愣地站着,等她跑出包头召时,街上的枪声已经乱作一团,一群警察向轿车开枪,街道两旁不时有人向警察打冷枪。
轿车飞驰,枪声渐远。
小脚夫人的话在巴文雅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我是她的女儿?我会是她的女儿吗?巴文雅撸开右臂,又撸开右小腿。如果小脚夫人不是我娘,她为什么对我身上这两个牙印说得这般清楚?
巴文雅的心七上八下,她回身进了包头召大殿,小脚夫人点的香还没有烧尽,文雅跪在宗喀巴大师佛像前。这是刚才小脚夫人跪的地方,她仿佛觉得蒲团垫上还有小脚夫人的体温,她感到了小脚夫人的温暖。文雅望着宗喀巴大师佛像,心中默念:大师,请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门外面传来了云氏夫人的呼唤:“文雅?文雅……”
文雅回过头,见云氏夫人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云氏夫人看见文雅,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也跪在宗喀巴佛像前,口中道:“谢谢神佛保佑我女儿平安,保佑巴府满门平安。”
云氏夫人把文雅带回家,文雅一路沉思,一句话也没有。云氏夫人关切地问:“文雅,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文雅勉强地笑了笑,她撸开右臂:“额吉,我胳膊上这块疤是怎么留下的?”
云氏夫人若有所思:“好像是,好像什么咬的吧?”
文雅追问:“什么咬的?”
云氏夫人想了想:“这是你小时候留下的,你都二十多岁了,额吉早就忘了。”
文雅又撸开自己的右小腿:“额吉,这块伤疤呢?”
云氏夫人用手摸了摸,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雅再问:“额吉,你知道有个叫孙恩铭的人吗?”
云氏夫人反问:“孙恩铭?干什么的?”
文雅道:“伙计,也算是赶车的吧。”
云氏夫人摇了摇头:“孙恩铭?听这名字应该是汉人吧?”
文雅未置可否:“大概是吧。”
云氏夫人道:“咱们家雇过几个赶车的,他们都是蒙古人,没有汉人,当然也就没有叫孙恩铭的。”
清晨,天地混沌一片,管家乌恩其和几个家人在扫雪,他们扫了一遍,雪又落下一层,他们再扫。
文雅走出房门,管家乌恩其向她打了个招呼:“小姐。”
文雅望着乌恩其,想起小脚夫人说的那个伙计,“中等身材,为人机灵,蒙古语、汉语兼通”,好像这三个条件管家乌恩其都具备,不会是他吧?又一想,不对,小脚夫人说的那个伙计叫孙恩铭,是汉人,管家乌恩其是蒙古人。
文雅又一想,自己刚刚记事的时候,乌恩其就当管家,他对自己的身世会不会知道一些?
文雅走上前:“乌恩其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乌恩其直起腰:“谁呀?”
文雅道:“有个叫孙恩铭的,你认识吗?”
乌恩其身子一颤,神色异样:“孙恩铭?他,他,他是干什么的?”
文雅道:“二十多年前,他在归绥的一个皮毛店当伙计。”
乌恩其的眉头动了动:“好像听说过,小姐怎么问起这个人?”
文雅眼前一亮,她把乌恩其叫进自己房中。文雅把小脚夫人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学说给乌恩其,乌恩其惊问:“这是城防司令伊占魁的夫人讲给你的?”
文雅注视着乌恩其:“是啊。”
乌恩其激动不已:“伊夫人在哪儿?”
文雅叹道:“已经走了。”
包头镇警务分局改为包头镇警察署。绥远特别行政区公署一纸公文发到警察署,委任刘彪代理包头城防司令,责令刘彪迅速抓捕伊占魁,刘彪接到委任状就往后院跑。
刘彪以前住的房子被烧之后,又换了一套。
刘彪还没进门就喊上了:“大胖,老婆,来了!来了!”
大胖正在吃点心,她白了刘彪一眼:“谁来了?鬼来了?”
刘彪眉飞色舞:“委任状,委任状来了!我老丈人,你爹,不,咱爹,咱爹给伊占魁安了个罪名,说他是乱党,让我立刻把他抓捕入狱!”
大胖睁大眼睛:“那咱们那两万大洋能要回来吧?”
刘彪神气起来:“那是当然。他敢不给,我就把他打成筛子!”
大胖比刘彪还急:“那就快去抓他呀!”
刘彪跑到外面吹起哨子,警察迅速集合。然而,当刘彪气势汹汹地来到城防司令部时,伊占魁一家人已经跑了。刘彪的警察和伊占魁发生了枪战,但还是让伊占魁跑了。刘彪追出城外十几里,想到那两万大洋,刘彪不追了。他回到城防司令部,把伊占魁家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连一块大洋也没找到。
刘彪骂道:“这个龟孙子,他把大洋藏到哪里去了?”刘彪眼珠转了几转,我现在既是警察署署长又代理城防司令,大权在握,还愁没有钱花?
刘彪回到警察署后院的自己家中,他老婆大胖正在沙发上嗑着瓜子,一见刘彪,大胖把手伸了出来:“嗯!”
刘彪问:“什么?”
大胖想的是那两万大洋:“钱哪!大洋!你跟我装什么糊涂?”
刘彪两手一摊:“伊占魁比兔子跑得还快,我带人去抓他,却扑了个空。城防司令部翻了个遍,一块大洋也没有。”
大胖骂道:“放屁!是我爹给你的官,也是我爹帮你收拾伊占魁的,没有大洋,用什么孝敬我爹?”
刘彪一拍胸脯:“媳妇大人放心,不就是钱嘛!有权就有钱,咱们丢了两万,这回我给你捞四万大洋回来。”
大胖以为刘彪说大话:“放屁!你怎么捞?”
刘彪嘿嘿一笑:“我不放屁,我放垦。”
清初,蒙汉分治制度十分严格,绝对不允许汉人进入草原。雍正时期,山西、陕西发生大旱,树叶被摘光,树皮被剥光,百姓仍不能果腹,汹涌的难民潮冲破蒙汉分治禁令,成群结队地奔向杀虎口和张家口,逃往草原。汉人租用当地蒙古人的户口地开荒种田,土里刨食。“河西保德州,十年九不收,女人挖野菜,男人走西口”。走西口成了晋陕汉人的一条活命之路。当大批难民涌向草原时,清廷担心强行把他们赶回老家引起民变,于是,把禁止汉人进入草原改为汉人可以在草原耕种,但蒙古人的土地不能买卖,汉人有使用权,所有权永远归属蒙古人。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清朝与列强签订了许多条约,这些条约归纳起来就四个字:割地赔款。割地容易赔款难。清朝财力枯竭,无款可赔。怎么办呢?清廷打起了草原的主意。自1901年以来,清廷先后对乌兰察布盟、伊克昭盟、察哈尔、归化城土默特等草原进行放垦,鼓励内地有钱人到草原买地。买地的钱称押荒银,交了押荒银,政府发给土地证,对土地有永久使用权。
放垦主要有两项:一是官地放垦;二是低价征用蒙古民众牧场,然后高价卖出。
中原人有着几千年的置地盖房传统,一听说草原卖地,有钱人纷纷到官府购买。清末共放垦草场340余万顷,卖了700多万两白银,大大地增加了财政收入。
放垦引起了蒙古民众的强烈不满,各地起义不断,清廷不得不叫停。
袁世凯上任大总统之初,为寻求蒙古王公的支持,禁止政府以各种名目放垦草原,并给各旗王公加官晋爵。蒙古贵族看到了希望,一致拥护中华民国,拥护袁大总统。然而,民国初创,财政困难,百废待兴,而且,前清的赔款还是接着赔,这就需要大量的银子。到哪儿弄银子呢?想来想去,还得卖地,袁世凯也打起了草原的主意。
1915年,又一轮放垦草原开始,这次放垦规模较清末有过之无不及。不管是蒙民的户口地还是官俸地,也不管是不是从先祖那里继承的牧场,只要有土地,就必须交钱领取土地执照。如果不交钱,国家就把这些土地收归国有,然后卖掉。1915年是农历乙卯年,因此,草原上的蒙汉百姓称这个土地执照为“乙卯大照”。
政府不但向蒙民收钱,也把手伸向汉人。草原上汉人的土地都是从蒙古民众手中租来的,民国政府又向汉人征收地租税,汉人耕种的成本大大增加。
刘彪通过老丈人又争取到了包头垦务督办的美差。土默特旗共六十个章盖,其中,包头周边的十个章盖划归刘彪放垦。刘彪在包头可谓位高权重,他限期蒙民到警察署交款领取执照,逾期不来,就把土地无偿收回。
巴家长门巴福、二门巴祯、三门巴祥,兄弟三人都有牧场,家庙包头召还有香火地,香火地由巴喜喇嘛管理。巴祯想,前清放垦,收了巴家大量土地;现在民国了,蒙古民族又受到更为严重的盘剥。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巴家土地不少,积蓄不多。兄弟四人齐聚巴府,商议对策,巴祯说:“大哥、三弟、四弟,想全部保住巴家的土地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刘彪收走一部分,用那部分的补偿款作为押荒钱。”
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大哥巴福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几个弟弟:“家有广厦千万间,睡觉不过三尺宽;家有钱财千万贯,日食不过三顿餐。剩下的土地,收点租子,能度日就行了。”
放垦草场,刘彪狂赚十万大洋。刘彪喝着小酒,哼着小曲,逗逗鸟,听听戏,还经常背着大胖逛妓院。
卖地之初,刘彪本想把赚来的钱一半孝敬给老丈人,可是,钱一到手,他又舍不得了。在大胖的再三催促下,刘彪才带五千大洋去了归绥。
临到老丈人家门前,又见有几个送礼的抬着箱子进去。刘彪想,每天有这么多人给我老丈人送礼,他的钱肯定是多得花不完,有我这五千大洋不多,没我这五千大洋也不少,都是自家人,给老丈人一千大洋意思意思就行了。
老头子勃然大怒:“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头子一甩手,叫人把这一千大洋都给扔了出去。
刘彪“扑通”跪在老丈人面前:“岳父大人息怒,岳父大人息怒,小婿给您准备了,准备了……三……”刘彪想说三万大洋,但一看老头子脸色铁青,他忙改口,“小婿给您老人家准备了五万大洋,五万大洋啊!听说这几天闹土匪,小婿是怕路上不安全,先带一千大洋探探路,现在知道路上安全了,小婿这就回包头,过几天就给您老人家送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