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样讲:只有实地观赏过洛阳名园的牡丹,你才能充分领会诗人欧阳修的名句“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的意绪,实际体验那种阅尽繁华、曾经沧海的过来人的放达与豪纵;你也才能切实领略“花团锦簇”、“花开富贵”、“花气袭人”之类词语的丰富内涵及其令人叹服的确凿性;进而能够悟解:在古时的洛阳,何以“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何以有那么多的倜傥风流的诗人骚客为之倾倒,为之欢叫,为之鼓吹。陆放翁老先生甚至说:“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直到已经走近生命的尽头,八十五高龄了,他还念念不忘地歌吟:“洛阳牡丹面径尺”,“世间尤物有如此”!深以久处东南,未获一见而引为终生憾事。就连那位垂绅正笏,端肃其容,方正其言的庙堂名相司马光,以讲道劝义、格物穷理相标榜的道学先生邵康节,都要随俗俯仰,为牡丹仙子大唱赞歌。你说说,她该有多大的吸引力!
长期生活在荒边塞外的我,终于有机会来到九朝故都洛阳,赶上了牡丹花开的全盛时节。春神——这护花使者,把它积蓄经年的柔情蜜意全部倾洒给满园的娇艳,而温煦、湿润的和风,正鼓涨着生命的轻帆,和着沁人心脾的芳馨,直接占据了游人的肺腑。当我徜徉在五彩斑斓、绿波滚沸的花丛间,霎时感到整个心魂都被那花的恣肆、美的癫狂震骇了,慑服了。说得夸张一点,那种状态真就像现代诗人所形容的,如痴如醉,欲仙欲死。什么心潮涌荡,灵海翻澜,早都被搅乱了。轻抛了主心主物的哲思,也暂时搁置下种种牵肠挂肚的眷恋,一切话语,一切矫饰,都显得多余了,只是在饱游饫看中恣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慷慨赐予。
眼前,虽说多的是浓艳的芳华,迷人的妩媚,妖娆艳冶中饱涨着生命的活力;但终竟不同于那种俗不可耐的歌鼓喧阗、暖风熏醉、绮罗芗泽的温柔乡、藏春坞。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诗的都会、画的渊薮,到处盈溢着文明精神的眼波流盼,张扬着大雅的风情。从花卉本身来说,也是如此。所谓“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正是牡丹所固有的特质。哪怕你随便瞄上一眼,也会透过温馨、丰腴、隽美的姿容,感受到骨子里含蕴着的那种朦胧诗般的书卷气,不经意中撑起一个诗化的空间。
二
如果说,笑倚东篱的瘦菊体现着隐逸君子出世的潇洒闲适,斗雪寒梅令人联想到凛然不屈的志士的傲骨骄姿,那么,在牡丹身上,则散发着一种大家闺秀所特有的娴雅端庄的姿质与雍容华贵的大气。若不然,诗仙李太白怎么会在“清平调”里,把牡丹和杨妃融会在一起写呢?“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欢”。群玉山头,瑶台阆苑,花即是人,人即是花,美人玉色与靓丽花光,交互参差,浑融一片。千真万确,在众芳国里,牡丹算得上是最富于女性气质、女性情调、女性风华的了。因此,自古以来,洛阳的花工们就挑选出历史上的名媛佳丽,来一一地为牡丹命名,诸如“洛神”、“西施”、“二乔”、“嫦娥奔月”、“天女散花”、“贵妃出浴”、“飞燕红妆”、“绿珠坠楼”、“昭君出塞”、“龙女招亲”……真是不胜枚举。
自从牡丹进入了文字记载,她们就一直成为文人笔下的精灵,文学殿堂中的娇客。那些诗人雅士,为了刻画她们的天生丽质、绝代丰神和高洁的品性,可说是倾竭了心血,荡尽了才思。在文学家的生花妙笔之下,她们一个个都被描绘得秀外慧中,婀娜多姿,而且极有个性,颇富人情味。就说《镜花缘》里的“牡丹仙子”,《聊斋志异》中的“葛巾”和“香玉”吧,哪一个不是如意的可人儿,哪一个不是巧慧多情,人见人爱,楚楚堪怜呢!
至于民间口头文学中关于牡丹赋形靓丽女郎的传说——西王母的小女儿瑶姬的化身,邙山岭上“洛阳花”的现形,以及焦骨牡丹、酒醉杨妃、花王姚黄、花后魏紫、夜光白、欧家碧、赵粉、胡红等无数名葩奇卉的来历,更是令人口角流香,千秋传诵不绝。可以说,在六百多个品种中,几乎每一种后面都蕴藏着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寄寓着人们美妙的理想和善良的愿望,它们共同映现出牡丹栽培、进化过程中世世代代劳动人民所倾洒的智慧与汗水。
人与自然原本是浑然一体的。像传说中的人的一半总要寻找自己的另一半那样,从古到今,人们在重塑自然,赏鉴自然,回归自然,饱享造物主慷慨赐赠的盛馔的同时,总是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自然人格化。李汝珍笔下的敢于抗命君王、不肯趋炎附势的“牡丹仙子”,何尝不是文学家自我塑造的精神偶像。究其实,赏花,也就是赏鉴文学,品玩艺术,当然,也总是要从中寻觅自我,发现自我。
三
一些历尽沧桑、饱经忧患的文人骚客,常常把一己的悲欢离合、穷通际遇同眼前的芳踪花影合乎自然地编结在一起,里面饱蕴着情感,伴和着血泪,融汇着各自的生命体验。两宋之交最杰出的诗人陈与义,洛阳人氏,自小就同牡丹结下了深厚的情缘。“靖康之变”后,金兵的铁蹄踏烂了伊洛名园,繁华事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年仅四十几岁,他就以病老告退。从此,便流离失所,浪迹江湖,后来卜居于浙江桐庐县北的青墩溪畔,镇日间,情怀悒郁,忧心如捣。绍兴六年,一个晴和的春日,诗人在他寓居的僧舍前,突然瞥见了一株艳丽的牡丹,心神陡然一震,蓦地触发了他的浓烈的思乡之情。联系到国脉的衰微如缕,个人身世的凄楚苍凉,于是,以“牡丹”为题,写下了一首七绝: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在这幅悲苦凄怆的写照中,诗人将他那伤怀故国、感喟身世的全部深情,都倾注在眼前这寂寂无言的牡丹上。两年后,他带着无边的怅惘,悄然离开了人世,久违的故乡牡丹终于未得一见。
与这种椎心刺骨、感慨生哀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类连讥带诮,玩世不恭的“冷幽默”——实际上有大悲苦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生于河南的新郑,死葬东都洛阳,也说得上是牡丹的地地道道的乡亲。怀着特殊的情感,他写下了许多咏叹“洛阳花”的诗篇,其中有一首是写白牡丹的:“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很明显,这是借题发挥,倾泻牢骚。原来,白老先生为官清正,直言敢谏,经常讥刺时政,颇不得意于朝廷,也属于“白花冷淡无人爱”的类型。元和九年冬,他被委任为太子左赞善大夫,职司东宫的侍从和讲授,所谓“弄臣”之职,同赋闲差不多少。半年后,执政恶其越职言事,诬以非罪,把他贬为江州司马。
当然,也有托借牡丹的“花开富贵”来抒写其春风得意的心境的,最典型的是明代的冯琦。他是万历年间进士,累迁礼部尚书,青云得志,意气洋洋。那首《牡丹》诗:
数朵红云静不飞,含香含态醉春晖。东皇雨露知多少,昨夜风前已赐绯。
便是活脱脱地映现了这种心态。
三首七绝都是借助牡丹以抒怀寄兴,可是,格调、襟抱迥异。谁说“花蕊无情”呀!
四
漫步邙山上下,伊洛河边,土花斑驳的古城遗址随处可见,地上高冢累累,地下埋藏着数不清的古墓。也许有的他乡游子因而担心,这里会不会弥漫着末日的颓靡和恐怖气息,以致暮气沉沉,生机寥落呢?
其实,这种杞忧是无谓的。洛阳绝非“沉落的夕阳”。当你走到她的身边,无论是游观绵延数十里的洛浦公园,驰车于贯通南北的中州大道,还是驻足鳞次栉比的名园胜境,到处都会感受到磅礴的生气,旺盛的活力,没有丝毫的衰飒、破落之感。这当然得力于改革开放以来各项建设事业的蓬勃发展,但也要说,“满城红紫斗芳菲”的牡丹,是功不可没的。正是那丰姿绰约、绮丽繁华、令人神飞魄动的绝代佳姝,以其“文化暗示”的独特效应,冲刷了这座帝都的“八王之乱”、荆棘铜驼、刀兵烽火、战乱权谋的惨淡形象。她们的娇姿丽影,点缀着各个公园和街道的绿化带,以及工厂、机关、部队、学校和居民小区。遍布城区的牡丹园,不仅成为人们滋养身心的游憩空间,而且,直接发挥了美化、香化、净化环境的作用。
盛世如花。我们不能认为花事属于细微末节,无关乎世道人心。早在一千多年前,宋代学者李格非就曾指出:“园囿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园囿的构成,不独是雕梁画栋,曲槛回廊,自然也包括名花嘉卉,竹木泉石在内。此论验之以洛阳牡丹的兴衰际遇,也如响斯应,恰合榫卯。洛阳园囿中培植牡丹,始于隋,兴于唐而盛于宋,尔后,沉寂了近千年,直到新中国建立才有所恢复,近二十多年来,以兴办“牡丹花会”为契机,而使之臻于极盛。在新的历史时期,洛城人赋予牡丹以崭新的内涵,寄托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品德高尚、心灵圣洁的向往;引以为自豪的诗神、美神和爱神,视之为社会和谐、经济繁兴、生活安宁的吉…祥物。
旧日的冷落而封闭的牡丹园,与普通民众绝缘,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觞饮狂欢、诗酒流连之地,属于帝宅官府、巨室豪门的专利品。而今,她们回归了社会,回归了自然,回归了人性,使广大民众在辛勤劳作之余,徜徉花下,能够随时随地感受着“诗意地栖居”。这聚天地之灵气,吸时代之精华,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千古花魂,更作为“国花”的候选者,走出洛阳,跨越中州,成为整个中华民族兴旺发达、美好幸福的象征。
而我,“曾是洛阳花下客”,与有荣焉。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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