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重到杭州,却抛开了那些奇观胜境,主要是想会会祁君子青。子青兄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彼此交谊达半个世纪。当年一同供职于营口日报,彼此声应气求,时相唱和,相知相重;尔后,海桑变易,同葆岁寒,虽音问常通,但已千里暌隔了。
子青兄饱经忧患,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而且,个性强,悟性亦强,感情尤为真挚、浓烈,非常适于从事文学创作。可是,考中的却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结果大半生精力投入办报。这无异于让一条大水牛去拉磨,用其所短,弃其所长。渐入老境之后,才调回浙江,不觉又过去几年了。久不相见,彼此有太多的情愫要倾诉,太多的话语要交谈。
见面之后,我还没有坐下,他便急着告诉我——
近日趁出差之便,返回营口看看。咳,看什么呢?“旧梦如烟一笑空”啊!当然,最想看的还是旧时居住多年的宅舍。路已经拓宽了,楼房一栋挨着一栋,幸好当日的院落还在。忙着趋前几步,就发现大门墙外的几株卷帘花,竟然钻出一层破碎的煤渣,啸傲着春风,粲然开放,开得那么绚丽耀眼,跟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顿时,他记起了唐人钱起那首《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的诗来:“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禁不住热泪滚滚流出,哭了。
“一切生物,都有灵性。鲜花野卉,是不是同样也有三生,也有记…忆呢?”
听了我的问话,他也不去做答,似乎仍然沉浸在当时的情境里。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知不知道,杭州有个‘三生石’的景观?”
没等我回答,他就牵着我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地奔向公交车站。
我说:“你莫不是要拉我到黄泉路上,先喝上一碗孟婆茶,再去找那奈何桥边的三生石?”其实,我知道,他说的“三生石”就在杭州西湖边上。苏东坡曾经写过一篇《僧圆泽传》,讲述一个含蕴很深的“缘订三生”的故事。书中记载,在西湖天竺寺外,至今还留下一块大石头,据说就是当年他们隔世相会的地方。
他笑了笑,“究竟是哪个,实地去看。”
我们在灵隐寺下了公共汽车。他定了定神,辨别一下方向。
多年前,他曾来过一次,只记得,要经过下天竺法镜寺,然后,再过一座小石桥。可是,现在旧游重到,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石桥了。只好去问一位过路老人,指点说,走过一片茶园,再上行一百米左右,就能够看到了。
大石头,倒是真有。原来以为是立在山上的高耸处,其实,就在山脚下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大石并非一个整块,而是几个拼凑在一起,嶙峋、错落,略显峥嵘。旁面有一块立于民国二年的石碑,讲述故事的原委。
传说唐时洛阳名士李源久居某寺,与寺中僧人圆泽交情甚笃,一次,两人同游峨眉山,途中圆泽辞世。死前,与李源约定,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相见于钱塘天竺寺一块大石旁边。十三年后,中秋月下,李源如期赴约。立在石头之下,正当他独自忆念当年的友情时,恍惚间,见到一个牧童缓缓骑牛而来,隔涧高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李源心想,这肯定是圆泽了,刚要上前和他畅叙前情,只听牧童又朗声唱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下瞿唐。”一曲方歇,便隐身而去,不知所终。一切如梦如幻,有如春梦无痕,但一切又情境分明,丝丝入扣,皎然若现真如。
我们怔怔地立在一旁,谁也没有做声,然后就默默地在四周寻察。时当初夏,山上山下,绿树葱茏,尽皆盘根错节生于石隙之中,时有古藤缠绕,勾结相连。我们透过枝条缝隙,突然发现,里面还依稀地隐现一些石刻,可惜因为年代久远,漫漶难辨,一方石碣上刻有“贾似道”字样,不知所述为何。由于害怕误犯毒蛇,不敢探头细看,只能远处站着猜想。
忘记了是谁首先打开了话匣子,无非是慨叹:古往今来,人世间不知立下过几多山盟海誓,许下了多少信誓旦旦的诺言。可是,莫要说缘订三生,即便是并世同存,真正念念不忘、时刻结记着兑现的又有几人呢?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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