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家门口,天亮无意中看了一下门上的对联,竟然是,上联:统购统销就是好,下联是:农民种地吃不饱。天亮心里一惊,谁这么大胆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小耳朵”家。天亮知道“小耳朵”不识字,一定是有人借机发泄不满了。另一家的对联写着上联:过大年独自光我,下联是:吃饺子没皮没锅,横批是:让我咋过。
广播里不知道哪位领导正在作着节约粮食的报告……
从全国情况来看,旱灾现象很严重,咱省除部分县外旱灾也是严重的,个别县更是严重,因此,在粮食供应问题上就带来了新的问题,我们一些消费粮食的机关,用粮机关,过去在用粮节约方面虽然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但仍存在浪费现象。粮食是宝中之宝,是关系着我国社会主义建设速度问题,关系着国家工业化问题。人民解放军没有粮吃,吃不好,那就不能很好地保卫国防;
工人吃不好就不能很好地生产我们的日用品,就不能很好地支援农业生产;农民吃不好就不能生产粮食;机关工作人员吃不好,工作上就受到影响;学生们吃不好就完不成学习任务。总之,粮食和每个人的关系都是密切的,过去我们光管用粮,不管粮食来源,这是不对的,要知道我们粮食生产虽然逐年增加,但现在仍有它的局限性,就是在肥料、技术、水利三方面我们仍然是落后的。肥料上现在仍用土皮、炕土、小粪等等,没有大量用化学肥料。技术上仍是人力畜力,没有大量用机器、拖拉机。水利上仍然有百分之八十土地靠天吃饭,不能大量用水利灌溉。从我国来说地大物博,每年都有丰收地区,也有欠收的地方。人常说:虽有丰收之年,也有不收之家,这很符合我国的情况。现在我们实行以丰补欠的方针,正是在统购统销基础上来保证全国有合理的粮食吃和平稳的粮食价格,节约粮食正是执行以丰补欠的一方面……
天亮来到办公室,看到喜柱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便问道:“这么早?写什么呢?”
“胡秘书让我抄的,说是要给广播站投稿,讲什么吃饭的能量问题,反正意思是说咱们现在这二十多斤粮食够咱们保持工作能量的了。”
喜柱随手递给天亮那个稿子,天亮随便看了一眼:“营养学告诉我们,一个人不劳动,不用脑子睡觉时,所需要的基础热量成年人是一千四百至一千五百卡热能。如白天不劳动不费脑子,一般成人有二千四百个热能就够了。我们知道像我们的工作每小时消耗热能是五十个卡,八小时所需要四百个卡热能,加上基础数一人一日所需热能二千八百个热能。我们吃的玉米面或“八一面”每一两可以产生热能一百二十二个,十五两可以产生一千八百三十个热能,这是主食。副食我们知道,白菜一斤产热能九十六个,粉条、粉皮一两均可产一百三十二个热能,土豆一两可产四十二个热能……酱油一两产二十六个热能,辣椒、大蒜、盐都能产一定的热能,这些热能加起来,一天副食就给我们每个人九百七十多个热能,再和主食加起来就能达到三千多个热能,所以说二十九斤从热能上讲是够吃的……”
天亮懒得看下去,填饱肚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每个人的定量够吃了,那么家里人呢?医院除了没有结婚的,很多人都是需要养活老婆孩子的,哪能自己吃饱就行了?
喜柱说:“以后咱们食堂恐怕吃干粮的时候不多了,我和情况研究出一个好方法让大家尽量吃饱,就是把每人定量的玉米面做成让每人吃上两碗饭后剩下的面一起放在锅里加菜煮一下,成一锅面汤,饭量大的人就可以多吃,吃饱。”
“我倒觉得你既然在食堂干了一段时间,应该在食堂卫生方面写点东西,宣传一下搞好食堂卫生的重要性。”
喜柱一撇嘴:“科长,管他们呢,这个问题你不是提过很多次了吗?人家也不听你的,你那么拼命干工作他们还不是把你当成阶级敌人了?”
“那不是没有吗?”天亮不想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忙对喜柱说:“哦,对了你刚才说的倒是提醒了我,你那个做法很好,就是应该研究一下怎么能把饭做得多点,让大家都吃饱一点。”
“不会吧?科长,你要把我培养成职业厨师啊?唉,古人曰: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何况我是个大男人。”“让大家吃饱饭也是救人啊。”两人正说着,进来一个大石峡水库的保健员,报告说大石峡水库的民工中有了一种传染病,已经死了一个人了。
喜柱说:“我去吧。”“我去吧,你还是帮厨房吧,领导没发话放你呢。”“现在连吃饭都吃不饱,谁还来看病呀,现在的病人少多了。”“那也要等领导安排,我先去了,等我回来我找领导说说,叫你回来。”
喜柱又孩子似的噘起了嘴。
天亮来到水库工地,工地的蔡医生给天亮介绍了详细情况:“唉!人常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春节前我们就发现有几个人下肢浮肿,但这些人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龄偏大,在工地上抬石头,又要加班,天气又冷,我以为是劳累造成的,晚上让他们把脚抬高来睡觉,第二天上午就会好一点,但下午就又不行了。死的这个人叫贾林祥,五十一岁,平常就有些咳喘,年前发现浮肿,水库领导就让他回家休息,可由于水库任务紧,春节没停工,老贾过了初一就又来上工了,没几天突然就死了,工友们说,老贾这次回来脸也肿了。”
天亮在工地调查后发现了五十多个浮肿病人,就像蔡医生说的,他们的年龄都偏大些,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凭天亮的经验,看不像是传染病,进一步调查,天亮还发现,民工们虽然每天都能吃上一斤多一点的粗粮,但有些食堂已经没有菜蔬了,中午就是两个窝窝一瓢水,有些食堂勉强还有些干萝卜条,但从去年年底开始已经吃不到油了。会不会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在医院的会议室里,院长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院长神情庄重地说:“春节以后,我们陆陆续续收到很多地方发现浮肿病人的报告,并且是越来越多,有的地方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当地的工农业生产,县里很重视,指示我们要尽快查明原因,控制此病的蔓延。”
院长问天亮:“你刚从水库回来,说说你的看法。”
至此,天亮感觉有个很奇怪的现象,从县里领导到每一个医生,甚至每一个群众,似乎都很清楚浮肿的原因是由于营养不良所致,但每个人都避讳说“营养不良”这几个字,而是非要找什么原因。当然这其中的奥妙天亮也不想去探究。现在院长问到自己,就坦诚地说明自己的看法:“要我看,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的浮肿,不是传染病……”没等天亮说完,胡平打断天亮的话粗暴地说:“据我所知,民工们每天都有一斤多粮食而且能吃上一斤菜,完全可以维持营养,怎么说是营养不良呢。”
“他们是可以吃到一斤多粮食,但有的人根本吃不到菜,就算吃到菜,也是白水煮了加点盐,他们很久都没有吃到油了。”
“你……你怎么能说是营养不良呢?这是公开对三面红旗的污蔑,是给我们共产党脸上抹黑,现在是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不是旧社会三座大山压迫下的中国了,我们各行各业都在一日千里地大跃进,绝对不会出现营养不良的,况且,这些我都是算过的,粮食的能量是绝对够的。你这是小题大做……你什么意思……你……”
按说,天亮在杨树庄为胡平看好了病,回来后又只字未提他和“一毛钱”的事情,胡平应该心存感激才是,但胡平没有,反而对天亮没有接受他的交易而耿耿于怀,他更不相信天亮是院长的儿子,他认为院长是想儿心切,老糊涂了。
“胡平,不要乱扣帽子。”院长打断了他的话。
“院长,不是我乱扣帽子,是我们一定要慎重啊,台湾还没解放,阶级斗争还很激烈复杂,阶级敌人无时无刻都想利用我们所发生的疫情进行造谣惑众,进行破坏活动,我们绝不能给反动派留下这样的可乘之机,否则的话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啊,院长。”
“既然问题出来了,不管什么原因,我们就要去解决,因为这次涉及的范围很广,全县几乎都波及到了,所以光防疫科忙不过来,现在我们就要充分发挥一下下边三个卫生所的作用,天亮,你到北乡,王德元,你到南乡,李医生,你到东乡,要尽快组织卫生所的人员和当地卫协会的私医,为浮肿病人诊治,并进一步查明原因。现在农村春耕播种的任务很大,你们一定要保证农业生产不受影响。”
天亮下乡带的粮票越来越少,有时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尽量把粮食留给红花和孩子们,因为红花和孩子们都是农村户口,他们所在的大食堂早已不吃干粮了,早上稀撒,中午面条汤,晚上一人一勺清米汤。两个孩子已经饿得脸都绿了。
这天,社里派人来通知红花说,以后你们就不要到食堂打饭了,饭要留给劳力们吃。可去年由于有了大食堂,队里没有分一点粮食啊,红花急得差点晕了过去。中午到吃饭的时间了,两个孩子一个也没回来,红花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孩子们一直很懂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特别是有了大食堂后,每天都是健健给往回打饭。红花使出了全身力气匆匆来到院长家。这也是孩子们唯一可能来的地方。院长没有孩子,只有一个老伴,自从天亮父子相认,院长经常让孩子们到他家里来玩。
“没有来啊。”老两口正在吃饭,都说没看见孩子。院长又急忙陪着红花往回赶,红花坚信孩子如果不在这里,一定不会到别处去的。
远远地,红花看见壮壮蔫蔫地蹲在家门口,红花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壮壮,好像她一松手就会失去孩子一样:“你跑哪儿去了?你吓死妈妈了你。”
壮壮知道惹妈妈生气了,他把装在口袋里的小手拿出来,在妈妈眼前慢慢地伸开……里面紧紧攥着的竟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玉茭豆豆……
壮壮很认真地说:“妈妈,这不是偷的,是我在玉茭皮里捡到的。”“孩子……”红花一下子软瘫在了地下,抱着孩子哭了起来……“唉!红花,以后让壮壮到我那里吃饭吧。”院长也很难过,又问壮壮:“哥哥呢?”
“哥哥……哥哥不让我告诉妈妈。”
“妈……”正说着健健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每天打饭的砂锅慢慢地走着。
“孩子,你这是……”
壮壮抢着说:“哥哥给队里搬玉茭皮去了。”
健健俨然像个小大人似的,自信地说:“妈,你放心,只要有我干活,他们就打给咱们饭。”
天亮他们在各地跑着治疗浮肿病人,但是越治越多,死亡人数也逐渐增加,每天都有新发的病人,很多病人都是好了又犯,反复多次。开始天亮他们还有一些核黄素、葡萄糖粉和中药枳朴汤、厚朴汤什么的给患者治疗,后来连这些药品也没有了,医生们只有熬些花椒水为患者擦洗浮肿的地方。再后来,医生们的方子就成了:黄豆三钱、红枣二两、生姜一两、麻雀五只、内服;大蒜半斤,红糖少许,把大蒜煮熟用红糖拌,一天分两次吃;将黄豆炒熟磨成粉,每日三次,每次服一至二两;米糠八钱,谷芽二钱以热水拌成饼蒸热每日一次,每次一个……
好在上级领导及时在各级政府成立了“生活委员会”、“保生产灭病委员会”等等,为一些重灾区调拨了一些粮食、蔬菜,还组织人力把糠磨成粉加上点红糖做成“康复粉”;用松树针熬成浆制成“松针糖浆”,并将这些“康复粉”和“松针糖浆”作为药物分配给医生们用于治疗浮肿病人。
调拨的粮食不多,只能解一些燃眉之急,要解决吃的问题还要靠群众自己,所以,天亮他们的重要任务就是配合当地政府积极想办法为群众解决吃的问题。一时间,准备喂牲口的玉茭皮,用来生火的玉茭棒,抛弃在场垴边的麦秸、谷瓤、扔在地里的茄杆,包括山上的圪针,等等,一切可以用来磨成面的东西都成了救命的食物,人们还发明了各种煮食这些东西的方法,以及加工制作各种代食品,并且互相传授……
这天,天亮到白家沟村查看浮肿病的情况,这里是浮肿病最严重的村子之一。这次他没有挑担子,只是背了一个药箱和书包、水壶,由于饥饿时他就喝水,所以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光了。一路上,天亮看到很多树的树皮都被人们剥光了,那剥光了皮的树就像一个个裸体的女人,在寒风中战栗着、哭泣着……远远看见黄沙地里那棵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松树也被人们捋光了松针,像一个干瘦病人,变得面目全非了。天亮的心一阵阵地颤抖,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走到村边的小溪边他怎么也走不动了,他趴在溪边喝了口冰凉的溪水,忽然看见清澈的水底竟然静静地停着几条小蝌蚪,一动不动,难道你们也饿得游不动了?天亮看着那蝌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起了壮壮在幼儿园里的儿歌“小蝌蚪找妈妈”,这几天也不知道他们娘几个怎么样了?他顺势躺在了地上,面朝蓝天……天还是那个天,但云却已经成为晚霞,那是他最熟悉的……最心痛的……胭脂般的晚霞……
大喜看见天亮,心里猛地一哆嗦,很明显天亮也患了浮肿病,不如从前那么精神了,大喜和天亮都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大喜打破了沉默,对天亮说:“以往,没有进行密植的时候,俺们村的玉茭地里种豆子多,一到秋天,在豆叶即将要黄的时候,老婆们成群结队地到地里把豆叶捋回家,家家沤的豆叶菜够一年吃的,糠菜半年粮嘛,日子也就过去了,这几年实行了密植,豆子种的少了,成立了大食堂以后,乡亲们也就没有几家沤豆叶菜的了,去年,公社让俺们把地都种了麦子和玉茭,又赶上大旱,什么也没有收下,这不……唉……你去看看吧,五爷怕是不行了。”
“你们的食堂不是还开着灶吗?”天亮很麻木地问了一句,其实他也知道,即使是开着灶,也是清汤寡水,没有什么吃的了。“唉!有点吃的他都留给小外甥吃了。自己……唉……”
来到五爷家,五爷依旧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越发枯瘦的没有一点水分,是典型的“干瘦病”,看见天亮进来,五爷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天亮从药箱里拿出一些“康复粉”,用茶缸调了半茶缸“康复粉”糊糊,大喜把五爷拥着坐起来,天亮用勺子舀了一勺送到白五爷嘴边说:“五爷,来,吃吧,吃点就会好的。”
五爷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双手,将嘴边的茶缸推到天亮的嘴边,示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手重重地滑落了下去,眼睛依然直直地望着天亮……
天亮知道,那眼神里边包含着的是期望和嘱托啊。
天亮的眼睛湿润了……
红花从没有像今年这样盼着春天,以往她盼春天是因为天气暖和后,她的身体就会感到舒服一些,而今年她每天盼着地上长草,盼着树上发芽,那样就会有吃的了,就不会让天亮和孩子那么辛苦了。最近天亮回来,总是躲着红花的目光,晚上也不脱裤子睡觉,其实红花早看到了,天亮的腿也肿了,但他丝毫没有想动铁盒子里的钱的意思。不过,红花也清楚,现在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壮壮每天在院长家吃饭,这虽然帮了红花的大忙,但红花实在是很愧疚,两个老人都年纪大了,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照顾老人还要老人跟着受累。最让红花不忍的是健健,健健不再去上学了,而是每天在队里帮着推磨,那天回来,瘦弱的身上划的到处是伤,一问,原来是磨圪针面,把红花的心疼得都要裂开了,眼看着就要把孩子和天亮拖倒了,红花每天都尽量少吃,由于营养不良,红花已经几个月都没有来月经了。而懂事的健健总是要让妈妈多吃点,就这样,一锅饭你推我,我推你……
“妈妈。你吃。”
“孩子,妈喝口汤就行了,你还要干活呢,你多吃些稠的。”
“不,妈妈,你每天都喝汤怎么行啊?”
“不怕,听妈妈的,妈妈是大人了,每天也不干活,能行。你是孩子,正长个子呢,再说,你要是病倒了,不能干活了,妈妈连汤都喝不到了不是?”
“妈……”健健憋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这天,还没有到中午,健健就高兴地跑回来了,“妈妈……妈妈……”
红花正在瓮边喝豆叶菜里面的浆水,这还是去年大喜送来的一小瓮豆叶菜,红花一直没有动它,想着哪天真的大食堂解散了这可就是一瓮救命菜啊。今天红花实在是饿得有些心慌,就舀了一些浆水来喝。
“妈妈!你怎么喝这个?你是不是饿了?”健健看着妈妈那瘦得脱了像的脸,心里很难受。
“没有,孩子,妈妈胃疼,喝点浆水治胃疼呢。”
“哦,妈妈你看,我在墙根下发现了这个,是不是豆芽菜。”健健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嫩嫩的像豆芽一样的菜。
“是啊,像豆芽菜,也许是去年打场的时候,风把豆子吹到墙根了,妈妈洗洗用开水烫一下,看看好不好吃。”红花也很高兴,她盼望的春天终于来到了,终于有东西可吃了。她麻利地把那些豆芽菜择干净,洗干净,用开水烫了烫,撒了点盐,倒了点醋。
“好香啊,妈妈。”健健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馋猫,不过,你不能吃,给妈妈先吃好不好?”
“好,妈,你吃吧,我去大队了。”
其实,红花在摘这些菜的时候就看到,这些虽然像豆芽,一根嫩白的茎上有两瓣小绿叶子,但不是豆芽,不知道是什么草,她忽然就想到这种野菜不知道有没有毒?想到这里她就决定,自己先吃点试试,如果没有毒再让孩子吃。
健健来到大队,总感到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以往妈妈都是把能吃的东西先让给我和弟弟吃,今天怎么……健健忽然有些不放心,撒腿又往家跑。
当健健回到家里,红花已经倒在了地下,地下吐了一滩。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健健急的哭了起来。红花微微笑着说:“别怕儿子,妈妈……没事,你记住,这种菜……不能吃……有毒……”
就在红花被邻居们送往医院的同时,天亮也正在坐着马车急匆匆地往医院赶。
今天早上,白守财的儿子小龙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些杏核砸开吃了,结果就发生中毒症状,天亮不敢怠慢,急忙把小龙送医院来,天亮知道,送到医院还有救,在村里只有等死……
拉着车的马也是饿得皮包骨头的,跑不快,白守财急得用鞭子狠狠地抽着,喊着:“快……快……”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天亮忙着帮医生们给小龙洗胃,输液,总算把该做的都做了,此时他才喘了口气,一抬头,发现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天亮问王德元。
“你到女病房看看吧,红花也中毒了。”
“什么?……红花?什么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没等王医生回答,天亮转身就往女病房跑。
“红花!你怎么了?”红花吊着吊瓶,鼻子上输着氧气。看见天亮进来她微微地笑了。心想,老天有眼,让我在临死前看见他。
“我没事。”红花的声音很小。一边的健健哭着说:“都怨我,爸爸,是我给妈妈采回去的野菜,妈妈吃了就……”
“别哭,孩子别哭,不怨你。这不是你的错。”天亮一把将孩子搂在了怀里。此时他突然感到他对家关心的太少了,是他害了他们。“红花,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们,都是我不好……”
红花也颤颤地说:“别哭,谁都不怨。你有那么多的病人等着你去救,那是你的本分。”“红花……”这时,几位医生也进来了,王医生说:“天亮,咱们没什么药了,你是不是到市里边找些药来,嫂子的病……”
天亮忽然想到,岳父临死前交给他一份精牛黄,说是万一有用得着的时候……想到这里天亮对健健说:“在这里看着妈妈。妈妈一定会好的。”说着飞跑着回了家。
当天亮气喘吁吁地拿着他认为可以救红花一命的救命药来到红花的病床前时,白守财突然进来了,进门就给天亮跪下:“刘医生!你是菩萨,你救救俺家小龙吧……你救救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啊!呜呜……呜呜……刘医生,俺这里就认识你啊,你救救他吧……俺知道你能救他啊……”
天亮正喂着红花药的手停住了,他看看守财,又看看红花,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红花吃力地推开嘴边的药,看着天亮说:“天亮……把药给孩子吃吧,我能挺过去。”“不,红花,孩子还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你现在已经不能再拖了。”“我吃了也不会好的,把药也糟蹋了,还是给孩子吃吧,孩子还小,都是好孩子……我没事……”红花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伸出手摸索着在她身边痛哭的孩子,用留恋地眼神看着天亮,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喊了声:“天亮……”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红花这轻轻的一声呼唤里,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和无奈……
“红花……红花……”“妈妈……妈妈……”天亮眼睁睁地看着红花双颊那胭脂般的红晕慢慢地……慢慢地……褪去……
天亮家的条案上摆放着红花的牌位,天亮将那个里面装着他浓浓的血和浓浓的爱,更有浓浓的愧疚的钱盒子摆放在牌位前,又将红花给她做的鞋子都摆在条几上,摆得满满的、有十几双……然后他跪在了地下,和红花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又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
那是他从昏迷中第一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红花那张善良漂亮的脸,喝的第一口水是红花喂给他的,吃的第一口饭是红花给他做的,那是他的重生之日。有了红花,他不再想自己从哪里来,他把红花当成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从此,他跟着红花的父亲,他的救命恩人、师父,学习行医看病,每天晚上红花教他学习写字……每天为他做鞋子,做衣服,为他生了两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为他……为他……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他……
“红花!你看看啊,这是我给你攒的看病的钱,等我不忙了就领你去北京治病去,你那个病听说做了手术就没事了,能治好的,你怎么就先走了呢……红花……你让我怎么向孩子交代呀,你让我和孩子今后怎么过啊……我们离不开你啊!你知道吗……你怎么就不能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以后谁还能给我做鞋子啊,我光着脚走路你不心疼吗……”泪水顺着天亮的脸颊肆意地流着:“我答应过师父好好照顾你,我怎么向师父交代啊……”
……
院长拄着拐杖进来了,他拍拍天亮的头将天亮的头揽在了怀里,声音颤抖着说:“孩子,别难受了,红花什么都知道,她先走了,她是不想连累你们了,她是个好媳妇。你要振作起来,好好地带好孩子,勇敢地活下去,这样才能对得起红花啊。我想,困难总会过去的。日子一定会好过起来的。”
白守财领着儿子小龙跪在了红花的牌位前,将一个蓝布包着的几个鸡蛋供上……白守财一边磕头一边哭诉着:“你是好人啊,你是俺们的恩人啊!俺白守财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啊……”
又冲孩子说:“小龙,是这位大娘救了你,她就是你的亲娘啊,快叫大娘……”
“大娘……”
阎副院长看到天亮那悲痛的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对天亮说:“天亮啊,要节哀啊,你要为活着的人想想啊,不说你还有两个孩子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啊,你父亲为了你,从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现在你们终于团聚了,你也应该让他过两天好日子啊,还有我……自从知道你父亲为了救我而再一次失去了你,我心里一直感到对不起你父亲啊,我的心也一直没有安生过,现在,老天终于把你送到我们面前,你可不要……”
同事们都来了,看到科长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夏月说:“科长,你要坚强啊,你是我们的榜样,卫校的学生们家里都穷的没有钱交伙食费,我和窑生正领着他们勤俭办校呢,我们给铁厂抬渣,给修铁路的砸石子……凡是能挣钱的我们就干,虽然苦一些,但学生们都干劲十足,我们一定会度过这个难关的……”可以看到,夏月的脸黑了,人瘦了,但显得成熟了。
金梅含着眼泪说:“科长,我把孩子送到乡下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那里山大、偏僻,老百姓还能偷偷地在荒山上刨个坡坡,应该是饿不着,我现在就一心一意跟你干工作……”
喜柱的眼里也含着泪:“科长,我听说嫂子也喜欢听戏,但是她都没有去戏院听过,今天我就在这里给嫂子唱一段……”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
清晨,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红花的牌位上,天亮起身望去,天边那分明是天亮熟悉的胭脂红啊。以往,天亮都是在黄昏看着日暮的胭脂红而惦记红花,而今天他才知道,朝霞也是胭脂红。他一阵眩晕,感觉身体又飘了起来,飘啊……飘啊……飘向了那胭脂般的霞光中,并渐渐地……渐渐地……融进了那霞光里……他想起来了……他竟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天,他一觉醒来,他唯一的亲人——爹不见了。他寻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找遍了他所能走到的地方,问遍了他所有遇见的人……
“叔,看见我爹没有?”
“婶,看见我爹没有?”
“看见我爹没有?我爹,高高的个子……”
“爹……”
“爹……你在哪里?”
嗓子喊哑了,脚走破了,他成了一个小乞丐,但他仍然走着……问着……寻着……直到他记不起爹的摸样,记不起自己是谁。……没错,他是我父亲……“红花……我知道我是谁了……红花……我找见我爹了……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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