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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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谷的手里捧着一本书,那是她托同学刚刚从美国寄来的《丹增传》。好久不碰英语了,读起来非常的吃力,一刻也离不开词典,这让她忽然想到一个比喻,简直就像是在登珠峰嘛。想到珠峰,自然便想起了齐峰,齐谷的心跟着又乱了。把书撂下,齐谷将视线转移到了窗外。不经意间,她瞥见了那个刚才进来向自己打听那位老人和乌鸦的青年。此刻,他正站在中间的一棵松树下哭泣。齐谷盯着望了一会儿,发现他哭得非常伤心。一个那么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在哭泣,这不能不打动她。齐谷迟疑着站起来,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走出去。然而,等齐谷走出门时,那个青年已经不在树下了。她朝四处望了望,始终未能发现他的影子。

    回到柜台里,齐谷继续观望了一会儿那三棵松树,似乎在等待着那个青年的再次出现。然而,青年一直没有再出现,齐谷又回到了中断的书本里。她在读着丹增,心里想的却老是齐峰,有时候,她以为书里的那个人物就是齐峰。齐峰这次一直令她有些懊恼,自从那次周末没去见他之后,她便直到现在也没能够再见到他。后来,齐谷再给他打电话时,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询问钟媛,才知道他已经去了珠峰。

    现在,就连见见钟媛也没那么容易了。齐峰走后,她一直想见见她,可她总是说很忙。想见的人见不到,不太想见的人却时而会出现在她的前后左右。事实上,她有时还是挺需要他的。她比谁都清楚,如果庄可天一旦就此从她的生活中消失,齐峰的缺席对于她必将成为难以承受的折磨。想到这一点,对她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只是,她轻易不会让自己想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样,齐谷有时会跟自己赌气,跟自己赌气,往往也就是跟庄可天赌气。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庄可天的消息了,庄可天换了岗,现在负责她这一地区邮件投递业务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一个多月前的晚上,齐谷一个人正在家里郁郁寡欢,这是她早已经习惯了的一种情绪,时不时地需要在这种情绪里沉浸一下。这种情绪一向比快乐更能令她感到亲近,尤其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但是,不请自来的庄可天却搅扰了她的这种情绪。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齐谷特别恼火,不过她最终还是克制住没有爆发,而没有爆发的结果便是在他的面前始终一声未吭。甚至在庄可天灰溜溜地告辞时,她也仍然未吭一声。打那以后,庄可天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了。齐谷知道自己伤了他,觉得应该向他道歉,可是一想到道歉,她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其实,她一直在等待着庄可天主动来原谅她。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齐谷沉不住气了。她开始反思自打认识庄可天以来,自己有意无意地给他的伤害是不是过多了?反思的结果加剧了她对庄可天的愧疚,于是,她打算给他打一个电话。拿起话筒,想了想,又把话筒撂下。

    今天歇业晚了一些,齐谷关门时,发现天色已经黑透。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庄可天打一个电话?最后,她拿出了手机。可刚按下第二个号码,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她身后窜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谢谢。”她主动坐了上去。

    车子开动时,她搂住了他的腰。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到了齐谷的家门口,他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只好邀请他进去,他虽然有些犹疑,但还是跟着她上了楼。

    进屋之后,齐谷才在灯光下注意到一个多月未见的庄可天明显有些发胖了,不过她又有点儿怀疑那是不是因为他把头发剃得太短了的缘故?她先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了声“今晚尝尝我的手艺”,便转身进了厨房。

    齐谷刚把围裙系上,庄可天便推门走了进来。“我想……我还是回去吃吧。”他说。

    庄可天脸上那拘谨而生分的表情叫她不忍心看下去,她低下头,没有做声;打开冰箱,拿出一把芹菜,递给他:“帮我摘下菜吧。”

    庄可天接过芹菜,不再提要走的事。齐谷站在一边削起土豆皮。摘完芹菜,庄可天问:“还有什么要收拾的?”齐谷道:“你出去坐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庄可天左右看了看,点点头,走了出去。

    一共炒了四个菜,再加上现成的熟食,摆满了一桌子。齐谷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和开瓶器,交给了庄可天。

    庄可天说:“我有好长时间没喝酒了。”

    “最近一段时间你在做什么?”齐谷问。

    “住了几天院。”庄可天说得轻描淡写。

    “因为什么住院?”

    “交通事故,被一个开飞车的家伙给刮了一下。”

    “以后骑摩托车千万得小心点儿,现在的交通状况真是吓死人。”

    “嗯,知道。”庄可天很乖地点头。

    “今天你骑摩托车,少喝一点儿。”齐谷盯着庄可天手中的酒杯说。庄可天未做任何表示,夹了一口菜,道:“真香。”

    “没想到习句的诗集在我那里卖得还挺不错的,都快赶上畅销书了。”齐谷说。

    “是吗?那我可得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老沙。”

    齐谷没留意,大半瓶酒已经不见了,而她自己连一杯还没喝完呐。她提醒道:“你还喝吗?”庄可天摇摇头,说:“没事的。”

    吃完饭,庄可天说:“我回去了。”

    齐谷没有说什么,但是庄可天走到门口时,她又有些不放心了。“你还是过会儿再走吧,你喝了那么多酒……”她说。

    庄可天转过身来,望着齐谷,说:“你还是关心我的,不是吗?齐谷。”庄可天的目光突然变得那么的咄咄逼人,那是她以前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一种表情。这样的目光持续了几分钟之后,他猛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动作强硬有力,甚至有些粗野,但在低头亲吻她手指的那一刻,他却显得柔情万般。

    齐谷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此刻,她忽然觉得神思恍惚。当庄可天出乎意料地搂住她,将脸贴在她的脸上时,她的大脑里出现了一片空白。空白随即又被齐峰那张模糊的面影占据了,她开始真切地感受到那张面影的灼热。她喜欢这样的灼热,希望这种灼热能够传导到自己的心上来。她的某些下意识动作可能鼓励了庄可天,庄可天的唇急切地找到了她的唇;可就在他的唇贪婪地张开的那一刻,齐谷蓦地睁大了眼睛,奋力将眼前的这个人推开去。庄可天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齐谷打算转身走开,但却被庄可天牢牢抓住了胳膊。他再次将她搂紧,齐谷本想反抗,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付诸行动。但当庄可天试图第二次将嘴唇凑近她的嘴唇时,齐谷忽然被激怒了,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庄可天已不仅仅是发愣了,表情上似乎又多出了几分恐慌。他半张着嘴巴,一滴泪珠从眼角矜持着滑落。此情此景,令齐谷看了终生难忘。“对不起……”她喃喃道,瞧了瞧自己那只刚刚打过庄可天耳光的手。

    庄可天缓缓转过身去,耐心地打开门,再轻轻关上。接着,齐谷就听见楼道里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当代之而起的摩托车声逐渐消逝于远处时,齐谷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一连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她在原地里沮丧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好。

    迎面的寒风在肆无忌惮地抽打着他的脸,但庄可天仍旧感到自己的那半张脸是火辣辣的,犹如他正在燃烧到极限的速度一样。燃烧过后便成了灰烬,极限的速度也许可以让他从眼前的这个世界消失。长长的街道瞬间就被他的车轮铺展开了,仿佛是他在创造着这个街道。一个人都没有,他正在用速度开天辟地。然而,就在他以为可以无拘无束的时候,他的视野里冷不丁闯进来一个黑影。他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个黑影就在他的身边飘了出去。他减慢速度,回头望了望,并没有看见那个黑影。他往空中望了望,也没有发现那个黑影。一切好像是一个幻觉。

    熬过这个失魂落魄的夜晚,齐谷又忽然变得心神不定起来。中午,她往庄可天的家里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正在焦虑之际,沙瓦陡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看他的脸色,齐谷便本能地问道:“你见到庄可天啦?”沙瓦摇摇头。

    齐谷紧张地瞪着沙瓦,无助地等待着一个不好的消息。冥冥之中,她认定沙瓦是为一个不好的消息而来的,消息的内容自然与庄可天有关。“庄可天被警察带走了。”沙瓦压低着嗓音说。

    虽然不像她料想的那么坏,但也仍然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她的预感还算是应验了。她呆呆地看着沙瓦,半天才想到问一句:“为什么?”“交通肇事逃逸。”

    “交通肇事逃逸?”

    “昨天夜里他骑摩托车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给撞了,那人伤得很重。”

    “他现在在哪里?”“在看守所。”

    “我要去看他。”齐谷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现在还不允许探视。”

    齐谷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外套掉在了地上,她慢慢抬起右手,攥成一个拳头,这就是给庄可天招来麻烦的那只手。如果这次麻烦造成的损失是无可挽回的,那么,这只手得让她懊悔一辈子啊。

    沙瓦替她捡起衣服,递给她,她没有接。沙瓦将衣服又放回到了椅背上。

    “我来就是想问问,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是的。”“你们吵架啦?”

    齐谷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沙瓦。

    “我想……这对律师是有用的,肇事逃逸,这不是庄可天的风格。”

    “请律师了吗?”沙瓦点点头,说:“他父亲请的,我已经见过那位律师了。”

    “走,带我去见他。”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那位律师所在的事务所,一坐下来,齐谷便开始讲起昨天晚上自己和庄可天在一起发生的事情。沙瓦听着听着,就起身走了出去。他来到走廊,趴在窗台上,下面正好停放着一辆摩托车。望着那辆摩托车,沙瓦想象起庄可天昨天夜里独自在大街上狂奔的情景。他理解庄可天当时的心情,他自己没出什么意外,这就已经够庆幸的了。

    齐谷走了出来,神色依然是那么的紧张。沙瓦进去同律师打了个招呼,然后和齐谷一起离开了律师事务所。

    “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一有什么消息,请你尽快告诉我。”齐谷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沙瓦也跟着坐了进去。齐谷回头看看他,没有再说什么。齐谷让车开到了自己的家,当出租车拐进小区时,沙瓦忽然记起那次碰见齐谷领着一个小女孩,就是在小区前面的这条马路上。他瞧了瞧齐谷那一头飘散下来的长发,依然乌黑依然发亮,她依然年轻,然而那件事情却好像是在多年之前发生的,那是一段足可以使他们老去的时间。

    沙瓦没有下车,他接着就让司机往回开了。但等出租车驶出小区时,沙瓦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让司机停了下来。付完钱,沙瓦跳下车,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看见身着绿衣的齐谷正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等待着横穿马路。这次他没有慌张,而是镇定地望着她们穿过马路,走过自己的身旁,向小区里走去。沙瓦回过头继续望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才悻悻走开。

    半个月后,他们才在法庭上见到了庄可天。其中,齐谷同时又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的;她发现庄可天的脸又恢复了从前的消瘦。在见到庄可天之前,齐谷一直在想着该以怎样的神态去面对他,她担心自己会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过多的痛苦。但是,在看到庄可天在警察的押解下走向被告席的那一刹那,齐谷还是流下了眼泪。

    庄可天的目光在旁听席上巡视了一遍,看见了每一位关心他的人。最后,他将视线转向正在用纸巾揩去泪水的齐谷。他冲她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噙着泪花的齐谷最终没能笑出来,只是点了一下头。

    案件的审理过程主要是围绕着庄可天的行为究竟是否属于肇事逃逸而展开的,替庄可天辩护的律师表现得异常出色,这给了齐谷很大的安慰。她的情绪开始好转,脸上的阴霾已经不见了。即使是这样,在法官当庭宣判时,齐谷的心还是高悬了起来。当她从法官的嘴里听到“判处有期徒刑一年”这几个字眼儿的时候,那颗高悬着的心骤然间便失去控制离她远去了。她傻傻地望着庄可天,觉得庄可天也正在离她远去。庄可天的确是在离她而去,但在被警察带走时,他回头望了齐谷一眼。齐谷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焦虑,他只好再次回头用目光向沙瓦求助。沙瓦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走到齐谷的跟前。齐谷的身子在微微摇晃,沙瓦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扶住了她。

    “一会儿咱们可以去看他。”沙瓦说。齐谷像个木偶似的跟着沙瓦,怎么来到看守所的她全然不清楚,以至于庄可天突然出现她的面前时,她还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庄可天依旧面带着微笑,对他们说道:“很遗憾,我要有一年的时间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齐谷扭头看看沙瓦,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而沙瓦却以为她有什么话想单独同庄可天说,于是,他退了出去。

    齐谷细细打量了一眼庄可天那张瘦削的脸,说:“我真对不起你,我……”

    “不要这么想,齐谷,一年的时间没有多久,正好我也需要用这么长的时间好好想一些事情。”

    “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我?庄可天。”

    “不,我永远不会为这件事情感到后悔的。实际上,我始终都在为这件事情感到庆幸,齐谷。相信我,我绝没有骗你。”

    “谢谢你,庄可天。”齐谷伸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触摸了一下,随即转身匆匆离去,她不想再让对方看见自己落泪。见齐谷走出来,沙瓦马上走了进去。他看看庄可天,张张嘴,忽然发觉没有什么话可说。

    “齐谷说朱湘的诗集卖得很不错,快赶上畅销书啦。”庄可天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逝去。“噢……”

    “替我照顾好齐谷,我知道你能行。”

    “放心吧。”

    庄可天拍拍沙瓦的肩膀:“摩托车该还给你了,我暂时是不需要它了,钥匙我父亲会交给你的。”

    “我们等着你,老庄。”

    庄可天用力点点头。沙瓦和齐谷在过道上站着,望着庄可天在一名警察的前面朝那扇铁门走去。铁门打开时,庄可天回过头来,冲他俩招了招手。

    齐谷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再来看他?”

    沙瓦说:“等他转到监狱去再说吧。”

    齐谷绷紧面孔,不再吭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她低着头,径直往前走。沙瓦在距离她身后一步左右的地方紧跟着。

    路的两旁是一大片毫无生机的草坪,但是沙瓦发现有几棵嫩绿的小草已经露出头来。他俯身拔起一棵,递到齐谷眼前,说道:“看,都已经绿了。”齐谷抬头看看四周,极力搜寻着春天的影子。她在想,到明年这个时候,究竟还会有多久呢?

    前面就是街道,齐谷突然停下脚步,问沙瓦:“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坦白地说,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最高尚的人。”

    “高尚就意味着不自私吗?”

    “我想是的。”

    齐谷直视着沙瓦,而沙瓦永远做不到同她对视,他的目光是从来不敢与她的目光轻易相遇的,他避开了她的视线。齐谷摇了摇头。“我要去福利院一趟。”齐谷说。

    “我陪你去,反正我今天请了一天假。”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去。”齐谷的态度十分坚决。

    “那好吧,再见。”

    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然而,走了一段后,沙瓦又拐了回来。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回公司去。走到与齐谷分手的地方,沙瓦四处望了望,没有看见齐谷。来到公共汽车站,沙瓦仍然没有发现齐谷。

    齐谷已经坐上了公共汽车,正无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现在她才意识到,福利院是唯一可以给她提供最后的安慰的地方,尽管这种安慰并不是十分充分的。

    庄可天的父亲打电话催了沙瓦好几次,要他去把摩托车骑走,可是沙瓦一直就没有行动。后来,庄可天的父亲索性亲自把摩托车给沙瓦推来了。沙瓦压根没有打算骑它,从头到尾给它做了一次详尽的大检查,上了些机油,然后费尽周折地把它搬运到了客厅里。他想让它在这里耐心等待着自己主人的归来。坐在沙发上的沙瓦,望着这辆被庄可天保养得很好的摩托车,心里起伏的是一段段美丽的往事。是啊,如今它早已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准确地说,他们当年的那几个小伙伴中,剩下的不只是庄可天和他,还有这辆马力依然强劲的摩托车。但是此刻,沙瓦感觉到真正剩下的只有他、齐谷和这辆摩托车了。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还不能就把它丢在这里,它应该继续同他和齐谷待在一起。于是,他不惜再费一次周折,将摩托车又搬运到了楼下。

    第二天上班,沙瓦便开始骑摩托车了。下班后,他骑着摩托车像往常一样又来到了齐谷的书店。这几天,沙瓦每天下班都要到齐谷的书店走一趟。有时候是买本书,有时候只是在书架前随便翻翻,反正是要等到齐谷关门的时候他才跟着离开。庄可天不在了,沙瓦又出现了,齐谷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反倒认为这可能是沙瓦怀念庄可天的一种方式吧。事实上,她也在怀念着庄可天,最近一段时间,庄可天在她脑海里占据的时间远比齐峰要多。见到沙瓦,多少能让她从中获得些许慰藉。今天沙瓦提出要送她回家,那辆摩托车让她自然又想起了庄可天。她没说什么,随着沙瓦坐到了后面。车子开动时,她抱住了沙瓦的腰,这就像是庄可天在送她回家。她忽然想到,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个人天天送自己回家,那应该算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啊。以前,她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快到家时,齐谷说:“一直往前开,沙瓦。”

    沙瓦不知道齐谷要去哪里,前方越来越空旷了;继续走了一段后,沙瓦便把速度降了下来。但见齐谷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只好又把速度提了上去。道路的两旁开始出现遍地的花丛,阵阵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沙瓦意识到他们这是来到了林场。他不由自主地减慢了速度。

    齐谷站在路边,望着满目的繁花,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沙瓦问:“这是些什么花?”“樱花。”

    沙瓦走进树丛中,细细打量着花瓣的形状。唉,要是早知道这里也有樱花,真应该带贵子来看看的。沙瓦朝四周望了望,仿佛是在找寻着被淹没在花海里的贵子。他向天空望去,芬芳的气息正由那里飘散下来,笼罩了大地。奇怪,樱花的香味怎么也跟百合花的香味那么近似?“贵子。”沙瓦突然喊了一声。齐谷听到了沙瓦那充满惶恐的叫声,她急忙从花丛背后走出来,问道:“你是喊我吗?沙瓦。”

    “啊……我……”沙瓦回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呼唤的到底是贵子还是齐谷啦?不过,看见齐谷,他的内心顿时踏实了许多。他说:“我好像闻到了百合花的香味。”

    齐谷左右看了一眼,道:“这里没有百合花。”沙瓦抽抽鼻子,说:“这难道不是百合花的味道吗?”

    “看来你只熟悉百合花的味道。”齐谷说。沙瓦将鼻子凑近一枝樱花,一边努力地嗅着,一边心想,我是不是永远也没法闻出樱花固有的香味来呢?

    夜幕携着湿气弥漫开来,转眼间便掩去了群樱的娇艳,也冲淡了袭人的浓香。沙瓦走到齐谷身边,抬起的手臂正要往她的肩膀上放,蓦地看到她侧过来的脸,马上又将手臂放了下去。“天黑了,咱们走吧。”他说。

    到达齐谷家时,空中飘起淅沥的雨丝。齐谷要沙瓦进屋避一会儿雨,沙瓦说什么也不肯,顶着细雨回到了家里。

    得知庄可天已在城郊的监狱正式开始服刑时,沙瓦和齐谷马上赶去看望了他一次。庄可天的头发剃得更短了,不过脸上却也明显更瘦了。齐谷将一束野花递给他,说:“我们在外面的路边采的,这样的花可多啦。”

    “很漂亮,”庄可天接过花束闻了闻,“也很香。”庄可天将目光对准了沙瓦,问道:“还在学日语吗?老沙。”

    “嗯。”

    齐谷问:“怎么样?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吗?”庄可天道:“能适应的,有时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学生时代,一切都是那么的有规律。昨天我们出去种树了,回来后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记得上小学时,每年种完一次树之后,都要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的。”

    “这次写的该不是小学生作文了吧?”

    “哈,还真是的,一拿起笔,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小学时代的作文,开头总是这么写道:‘今天早晨,晴空万里,迎面拂来阵阵和煦的春风……’”

    “你比我写得可好多啦,”沙瓦说,“有一次我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三个人有说有笑,聊得非常开心,仿佛这是久违之后的一次聚会。但等探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时,沙瓦和齐谷脸上的笑容顿时都不见了。从监狱里出来,他俩的表情一直是凝重的。上了汽车,两人的表情也始终没有松弛下来。车窗外不时可以看见各色正在怒放的鲜花,沙瓦将车窗推开,混合着香气的风便涌了进来。当然,那仍然是百合花的清香。沙瓦指了指远处一片粉红色的花丛,问齐谷:“那是樱花吗?”

    齐谷摇摇头,道:“不是。”

    沙瓦想问那是什么花,可看见齐谷闷闷不乐的样子,只好欲言又止。

    汽车很快驶进了城区,沙瓦关上车窗,茫然地盯着坐在前面的那个陌生人的后脑勺。齐谷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沙瓦眨眨眼睛,发现已经到了南淮大学。

    从车上下来,齐谷问沙瓦:“要进去坐一会儿吗?”沙瓦说:“不啦,我想回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日语课。”说着,他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瞥向了一旁的那三棵松树。

    “那个乞丐有好久没见了。”齐谷道。

    “死了。”沙瓦说。

    齐谷盯着乞丐常坐的那个位置看了片刻,说:“对了,曾经有一个人到我的书店里来向我打听过他。”

    “什么样的一个人?”

    “三十岁左右的一个男子,戴着眼镜,看上去挺斯文的。后来,我还看见他一个人站在这三棵松树下哭泣。”

    沙瓦想,那会不会就是老乡的儿子呢?他朝齐谷扬手说了声“再见”,向那三棵松树走去。走到松树下,沙瓦回过头来,看见齐谷正推门走进书店。他的视线未等从齐谷的背影上收回,猛然又瞥见小野郎背着手,挺着胸,踱着方步,踌躇满志地朝他这边走来。沙瓦赶紧扭脸走开,但是小野郎已经在喊他的名字了,无奈的沙瓦只好站住,望着小野郎走到自己跟前。

    “啊,好久不见啦,沙瓦兄,你还好吧?”小野郎热情地同沙瓦握手。握完手,小野郎的手臂冲身旁的马路一挥,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说:“这条路如今已经成了南淮市的标志,我也因此成了南淮市的荣誉市民,你可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沙瓦摇头。

    “啊,许多媒体都报道过了。”小野郎对沙瓦的反应颇有些失望。发现沙瓦在看不远处的路牌,小野郎道:“我已经建议过他们不妨继续使用原来的名字,可他们最后还是改掉了。大概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吧,所以我也就没有再固执,总不能对别人的好意不礼貌吧,你说是不是?沙瓦兄。”

    沙瓦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打算马上就跟他分道扬镳,可是小野郎却一把抓住沙瓦的胳膊,说道:“听说老先生死了。”他的头朝那三棵松树歪了歪。

    沙瓦发觉小野郎的眼圈竟然红了,他的心立马软了下来。“是的。”他说。

    “我太忙,一直没能和他老再见上一面,我还有不少问题要向他老讨教呐。”小野郎松开沙瓦的胳膊,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眉飞色舞。

    “你还记得贵子吗?”沙瓦问。

    “当然,她还好吧?”

    “她死了。”“怎么死了?”

    “自杀了。”沙瓦说完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洗完澡,齐谷关掉客厅里的灯,准备去卧室休息。突然,电话铃响了。齐谷拿起话筒,还没等说话,就听见了钟媛的声音,说她马上要过来。不等齐谷问个究竟,钟媛便把电话挂了。齐谷不明白钟媛有什么急事,这么晚了还要赶过来。听她的语气,倒像并不是十分着急的样子。齐谷换掉浴衣,打开电视,等待着钟媛的到来。一刻钟的工夫,传呼器响了,齐谷在屏幕上看到了钟媛模糊的面庞。

    齐谷将一双拖鞋放到钟媛的脚旁,钟媛并没有去换,一手扶着墙壁,好像是很疲倦的样子。她瞪着齐谷,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齐谷问。

    钟媛摇摇头,说:“齐谷,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挺住。”

    “什么事情?”可怕的预感骤然笼罩住了齐谷的心灵。

    “你一定要挺住。”“快说吧,我会的。”

    “齐峰遇难了。”“你是说他……?”

    钟媛吃力地点了点头。“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吧,他的队友刚刚找到我。”

    从惊愕中半天才回过神来的齐谷泪流满面。“他真是的,我们是为了让他恢复信心,可不是为了让他带给我们这个结果的。”她说。

    钟媛搂住浑身不停颤抖的齐谷,道:“你哭了,我就更不能哭了。”然而,她还是哭了。

    两个人彼此拥抱着,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我不该让他再回到珠峰去,是我害死了他。”齐谷拍打着钟媛的后背说。

    “不不,我们没有什么错,齐谷,他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就是我的错,我非常后悔。”

    “不,齐峰也不会同意你这么说的。”

    “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

    “不!”钟媛大喝一声。这一声怒吼镇住了齐谷的哭泣和絮叨,她推开钟媛,愣愣地望着她,钟媛的眼睛里闪烁着湿漉漉的凶光。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即使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也还是要把他送到珠峰去。死在那里的齐峰比死在床上的齐峰更像是齐峰。”说完,钟媛转身打开了门。

    “你要去哪儿?”“回去。”

    “等等我。”齐谷急忙走进卧室换了一套衣服。

    春日的夜晚尚存一丝凉意,但是两个人走得很急,完全感觉不到周遭的冷暖。一辆出租车开到她们身边时放慢了速度,齐谷伸手招呼它停了下来。坐进车里,齐谷背过脸去,任泪水猛流了一阵。

    上楼时,钟媛摇晃了一下身子,齐谷赶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钟媛摆摆手,说道:“我没事。”走到门前,钟媛拉了好几下,才将皮包的拉链拉开,但是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钥匙。齐谷拿过皮包,正准备帮她寻找,却听见钟媛忽然说道:“在这儿呐。”原来钥匙就在她的手上。

    一进屋,目睹到这格外熟悉的景象,齐谷忍不住又哭了。她拿起电脑桌上齐峰在珠峰脚下拍摄的那张照片,泪珠雨水一样地滴落到相框上。钟媛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站了起来,她忽然记起齐峰说过,一旦他遭遇不幸,就把他放在床下的那个密码箱打开,她的生日就是密码。

    钟媛跪倒在地上,从床下拖出那个密码箱,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打开箱子,钟媛看到了一个写有遗嘱字样的信封,其余的是两本日记和一捆热恋时期她写给他的信件。钟媛拿起那个信封,走到灯下,将信封拆开。除了遗嘱,还有一份人身意外保险赔偿单,受益人一栏上填写的是她的名字。钟媛抽泣着将遗嘱递给了齐谷。遗嘱中,齐峰吩咐请把他的骨灰交由队友撒到珠峰上去。

    齐谷问:“他的遗体在哪儿?”

    “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钟媛说。

    齐谷把遗嘱还给钟媛,低头抚弄着餐桌上的一个瓷杯,瓷杯上画着一个正在牧羊的小女孩。这是齐峰的茶杯,他曾经说杯子上的这个小女孩和小时候的齐谷像极了。这个瓷杯是他在尼泊尔买的。齐谷拿起这个杯子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她想喝,但并不渴,只是看着自己的泪滴在水里溅起的波纹。

    钟媛道:“对于这一天,我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一天来了,我还是接受不了。”

    “问题是这一天来得实在是太早了。”

    两个人再次相拥而泣。哭了一阵,钟媛用双手擦擦眼睛,说:“找不到遗体也没有什么,反正他是在珠峰的怀抱里,这合乎他的心愿。”可是齐谷想到这一点,却不禁更加难过了。为了不让钟媛看到自己的泪水,齐谷来到了阳台。此时的天际已经灰白,一抹亮色正欲喷薄而出;对面的那座高大建筑也已竣工,如同一个巨人似的俯视着她。蓦地,齐谷觉得那就是齐峰的目光。此刻,她正被这样的目光紧紧包围着。这一生,她都不愿意走出这样的目光。他们不是没有找到他的遗体吗?那就不能证明他已经死去。所以,她将永远不会失去这样温暖的目光。

    天亮了,齐峰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清澈了。

    清澈的不仅仅是齐峰的目光,事实上,在这海拔七千五百米的高度,连同他的灵魂也在变得清澈。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无限地透明下去,这透明可以洞穿世间万物,不需要眼睛,就能让他看见踽踽独行于城市熙攘街道上的钟媛、看见她在桔黄灯光下的静读漫笔、看见她在睡梦中浮现于嘴角的安详笑意。艰难的呼吸使他沉重的身躯在渐渐失去分量,湛蓝的天顶似乎离他愈来愈近,来自春天的馨香正从上面缕缕飘下,像雪花一样地飘下。多么诱人的香气啊,沁人心脾。他毫不怀疑,今天的自己一定会在这天顶的迷人芳香里寸寸融化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同自己心爱的钟媛一道分享此刻的满足,但是,这满足同时又在令他有些不安,毕竟,他还没有抵达一直让他梦萦魂牵的顶端呐。倘若真是到了那一刻,他的满足又将会把他推往何处呢?哦,想到那个神圣的顶端,那个迫在眼前的顶端,他不只是难以呼吸了,他压根就不会呼吸了。他渴望那个顶端,但更畏惧那个顶端。

    这已是他第三次处在这个高度上了,他本想尝试另辟蹊径,然而习惯总是能够战胜他求变的冲动。不过这一次,还有另外一重因素,那个永远停留在这一高度的异国青年让他放心不下,他还想再看看他。他要告诉他,今天他将带着他的望远镜冲上峰顶,在那里替他用望远镜纵情俯瞰一下江河大地。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信心,因为他随身带来的还有其他两个人的心愿。嗨,钟媛、齐谷,请接受我在地球之巅向你们表达的敬意吧,这可是最高的敬意啊。但是,那处地形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厚厚的冰雪在那里隆起一片开阔的峭壁,为他的继续上升制造了极大的麻烦。不过,他是不会因此而退却或者另做打算的。这依然属于他的一个习惯。他准备好装备,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这段危险的旅程。

    向上前进了还不到十米,他就已经觉得相当的吃力了。他想喘口气,看了一下表,这不到十米的距离竟然花去了他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他没有再往上打量,他不想让剩下的难度无谓地敲打自己的信心。他开始用冰镐在这片峭壁上刻凿起钟媛的名字,遒劲的魏碑体笔画渐渐显现出清晰的眉目,这是钟媛最喜欢的一种字体。刻凿完钟媛的名字,他才感觉到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小了,应该刻凿得再大一些。可是,他马上又想到,多大的字体才有可能与这座山峰比起来而不会显得渺小呢?

    欣赏完面前这个美丽的名字,他就要同它告别了,他已经听到这个名字在峰顶对自己的呼唤。他收回冰镐,正要寻找下一个支撑点时,突然瞥见不远处的雪峰在摇晃。他正在想这是不是雪崩的预兆?然而,这一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双脚便在瞬间脱离了峭壁。突如其来的闪失带给他的恐惧同样也只是一瞬间的,他随即便恢复了镇定。腰间的绳索防止了他的继续下坠,但却把他悬在了空中。身体在空中旋转一阵之后,终于静止下来。他观察了一下周围,试图依靠身体的晃动回到峭壁上去,但是尝试了两下他便放弃了。距离过远,仅靠身体自身的晃动根本产生不出足够的动力。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借助于手臂的力量沿着绳索将自己拉上去。只是,他不敢确信自己的双臂还会有这样的力气。他把身上的东西尽可能地丢下去,然后一掌又一掌地紧握着绳索向上升去。升了没有多高,他的手臂就麻木了,不容他想一下便让他顺着绳索滑了回去。他不再挣扎,在空中静静悬了一会儿。等双臂酸痛的感觉消失之后,他又把身上最后的一点儿东西扔掉了,除了那把冰镐。他甚至连氧气瓶也扔掉了,他明白,这回即使有登上顶峰的可能,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孤注一掷的念头激励着他再次向上攀去。

    所有的希望此刻都维系在自己的双手与双臂上,他从未像这一刻对自己的双手与双臂充满这样殷切的期待。眼前的双手与双臂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他的期待里混合着某种乞求的成分。绳索已经缩短了一半,但是另一半让他看到的却不是希望,他根本不可能再将那剩下的那一半穷尽了,他甚至连维持住超越过的那一半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第二次艰难地回到了起点,这是永恒的起点,他知道自己再也无力将这个起点作为起点了。他想到了另外两名队友,可惜他们在登到七千米的时候,便因身体不适返回了营地。天色在变暗,远处的风云正迅猛向此处汇集,恶劣的天气随时就要到来。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热量似乎已经所剩无几,他想呼喊却已发不出声音。他的意识开始趋于朦胧,时而清醒时而沉滞。一种漂离的轻松感觉浸透了他的全身,他仿佛正在朝着一个温暖光明而又无所羁绊的地方飞去,尽管他的身后似乎也有一股难以割舍的力量在牵制着他。这股力量不算强大,但却暂时有效抓牢了他。正是这股力量使他又一次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他只能是被冻死的结局了。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他宁愿在清醒的状态中死去。他想到了主动坠落。他必须就此紧紧攫住这个想法,否则他的意识便会稍纵即逝。他开始设法动手打开捆在腰间的锁扣,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腰间已有几道绳索胡乱缠结在了一起。他根本没有能力将锁扣打开,即便是打开了,那些死死牵扯着的绳结也不会放过他的。他挣扎着拉开裤腿一侧的拉链,将手伸了进去。这仅仅属于本能的努力,他并没有多想。然而谢天谢地,那把瑞士军刀居然还被他遗忘在这里。他把它抓在手中牢牢攥了一会儿,唯恐自己会一不小心将它丢掉。这可是最后的希望啊。

    确保自己握紧了刀子之后,他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抽出刀刃。在刀刃接触到绳索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点儿兴奋,而且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股子力气。不过,锋利的刀刃割削绳索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慢,因为时时提防着刀子飞出去,他那冻僵的手指变得越发的笨拙了。他将两只手都用了上去。终于,粗大结实的绳索不再执拗,他看到一绺绺的绳股在断裂。当整根绳索在一瞬间崩断的时候,他向冰雪峭壁上的那两个字投去最后深情的一瞥。

    再见了,钟媛,我最终也未能完成你的期待,此刻,我正怀抱着你的期待疾速坠落。在我只能坠落的这个时刻,亲爱的,你的期待依然在以重量的形式赐给我力度。你一刻也不曾离弃过我,而我现在却要离弃你了。没有办法,亲爱的,既然我不能接近天空,那就让我回到大地吧;既然我无法于高空之中真正体验飞翔的感觉,那就允许我将坠落的方式权当做一次飞翔的历程吧;既然我无望亲吻珠峰的额头,那就看着我紧紧拥抱它的双足吧。我虽不能选择生,但却可以选择死,这最后的选择不是我对生的抗拒,而是我对它所表达的感激。这是生在一切即将终结的时刻给予我的最后一项权利。

    还有齐谷,我心爱的小妹妹,我无法转达你对珠峰充满敬意的问候了。看吧,遗憾无处不在,但也恰是遗憾促使你我懂得了圆满的尊贵。所以不要为遗憾而伤心,值得我们伤心的永远是我们不能为追求圆满而遗憾。因此珍惜你的遗憾吧,它注定将成为你走向人生圆满归宿的一个又一个里程碑。

    这就是清醒死去的一个益处,他可以将瞬间的生贯穿永恒的死。所有艰辛沉重的生之上升,都是为了最后一刻自在轻松的死之坠落。而他此时在一个雪白世界里的急遽穿行,让他惦记的不是死的来临,而是生之刹那对于死之永恒的超越。是的,他已经确确实实闻到了,曾由天上飘来的那股清香,此时此刻正从一个相反的方向阵阵袭来……

    这几日,沙瓦的情绪严重受到齐谷的影响。他发觉,本来就有些抑郁的齐谷,在庄可天出事之后,情绪一直处于不断低落的过程当中。而最近,她的情绪算是跌到了谷底,话变得越来越少,眼睛都凹陷下去了。前天,她忽然给沙瓦打电话,说想爬山。沙瓦陪她去了,可在整个上山下山的过程中,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故意和沙瓦赌气似的。当然,沙瓦明白齐谷的情绪压根与自己无干,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幸运。他只不过是十分担心,像这样继续下去,齐谷的身心最终是否还能够承受得住?贵子留给他的阴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齐谷的形象时不时地会被这片阴影遮住。他很想试探一下齐谷的内心究竟装着什么,这种冲动实在是太强烈了,他必须把她从这片阴影的背后拉出来。可是,几次谨慎的开口都被齐谷答非所问的话语扭转了方向,而且她说话的样子也总是漫不经心,这令沙瓦感到茫然,他想,也许是他还没有资格让齐谷对自己敞开心扉吧……

    “沙瓦,有人找。”工友的喊声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沙瓦从车底爬了出来,“谁找我?”他问。“是我。”

    沙瓦看见一个穿着极其讲究的男子朝他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习句的诗集。沙瓦一时搞不清楚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来找自己,而且还拿着习句的一本诗集,难道他是习句的诗迷?

    “咱们能不能出去谈几分钟?”来人指了指门口说。沙瓦将手中的工具扔到地上,跟着这个陌生人走了出去。

    来到外面一处无人的空地,陌生人停了下来。“我是从峰谷书店过来的,那个书店的老板告诉我你在这儿。”他说。

    “你是……”“我是习句的父亲。”

    沙瓦不敢相信,习句的父亲居然会这么年轻。声称是习句父亲的男子望着手里的书,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搔了搔自己的头顶。沙瓦注意到,他的头发很稀疏,白花花的头皮在阳光下十分惹眼。

    沙瓦在对方的脸上尽量搜索着习句的影子,但他能够回忆起的仅仅是习句苍老时的样子,根本看不出那张脸同眼前的这张脸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是的,你是觉得我还不够老吧?”他说,“是这样的,习句出生的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啊,还应该是个孩子,不过,我有点儿早熟。”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沙瓦,又低头继续道:“是的,我有点儿早熟。他妈妈曾是我的音乐老师,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当时的我还疯狂地迷恋着另一样东西,那就是诗歌。我经常把我刚刚写完的诗拿给她看,现在想来,那都是些过于热烈的情诗。可她非常喜欢我的这些诗,将它们一一谱上曲子,然后唱给我听。她的歌喉美妙极了,我一听便不能自拔。有一次,就在她唱着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了。就这么一次,结果就有了习句。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要他,但她却坚持要,而且表现得相当固执。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后来她竟然消失了,让我再也没能见到她。至今我都没弄明白,她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她应该知道,生下这个孩子对当时的我和她都没什么好处呀,唉……”

    “阿姨非常地爱他。”习句道。

    他愣了一下,说:“我也非常地爱他。”

    “可他一生都在寻找你。”

    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望着书上习句的相片,他哽咽道:“我这不也是来寻找他了嘛,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他开始抽泣起来。

    看着一个这么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站在自己面前哭泣,沙瓦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哭了一阵后,他忽然意识到沙瓦的存在,马上掏出手绢将眼泪擦干。“习句平时都喜欢干什么?”他问。“写诗。”沙瓦说。

    “他的诗怎么写得这么伤感?不像他那个年龄的孩子写的。跟我一样,他也太早熟了。”

    “不是……”“什么?”

    沙瓦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而是在心里嘀咕道:习句岂止是早熟啊?

    “你们以前经常在一起玩儿,是吗?”

    “嗯。”

    “你喜欢他吗?”“喜欢。”

    “喜欢他什么?”

    “他会写诗,也很大方,总是同我们一起分享他的诗,虽然我们并不真正懂得……”沙瓦打住了,他看到习句的父亲又在哭泣。

    “我能拥抱你一下吗?”他张开了双臂,沙瓦发现他的手臂长得异乎寻常。沙瓦瞧瞧自己身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有些犹豫,但是他的双臂已经扑向了自己。沙瓦摘掉手套,用缓慢的动作紧紧搂抱住了对方。他想,我这是在替习句拥抱他的父亲。想着想着,他的眼睛不禁也湿润了。

    “好啦,你回去工作吧,见到你我该满足了。”他用手绢揩拭着眼角,勉强给了沙瓦一个微笑。这时沙瓦才觉察到,他的笑和习句是酷似的。“您住在哪儿?”沙瓦问道。

    “啊,我不住在这座城市,当初习句的妈妈也不住在这座城市。”说完,他朝沙瓦挥了下手,转身走去。

    “叔叔。”沙瓦喊了一声。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你是喊我吗?”

    “您还写诗吗?”

    “啊,从我下海经商那天起就没再写过了。”

    “习句认为他的父亲永远不会离开诗歌的,所以才……。”

    他突然趔趄了一下,站稳后,他点点头,道:“谢谢你,沙瓦。”

    沙瓦在这最后的时刻深深打量了一眼他的脸庞,沙瓦想替习句牢记住这张他从未见到而始终渴望见到的脸庞。

    下班后,沙瓦照常赶到了峰谷书店,可是书店不知为什么提前关门了。沙瓦又赶到齐谷的住处,但他只是一直在楼下徘徊着,并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夜幕垂下,拖着寂寥的颜色,沙瓦终于看见齐谷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窗帘上偶尔闪过齐谷的一段身影。沙瓦站在那个地方,那个庄可天过去多次站过的地方,静静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推上摩托车悄悄离开。

    回到家里,沙瓦觉得浑身倦意,直接到床上躺了下来,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习句父亲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跳跃。二十分钟后,沙瓦坐了起来,打算吃点儿东西。可走进厨房,一想起做饭,他忽而又感到一阵沮丧,于是决定出去潇洒一顿。骑上摩托车,沙瓦去了南淮大学校园里位于湖边的那家餐馆,这是他以前和贵子来得最多的地方。但等走到餐馆门口时,沙瓦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隔着窗子,望着那成群结伴的少男少女,沙瓦不明白自己今晚何以要来到这个地方?他一时连胃口都没有了。

    出了校园,沙瓦绕着南淮大学的围墙兜了一圈儿,接着又往齐谷的住处骑去。一进小区,沙瓦便将摩托车停到路旁,徒步向齐谷的那栋楼房走去。齐谷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了灯光,不过她卧室的窗户却是开着的,而且窗帘也是拉开的。他又站到了那盏路灯下,他似乎听见齐谷在啜泣,他立即屏住呼吸,然而很快他便分辨出那是微风从树梢上随意拂过的声音。他希望能听到齐谷的声音,为此他站了许久,满怀信心的样子,但是,最后他听到的只是她将窗子轻轻合上的声音。

    沙瓦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月亮和他一样的寂寞,傻傻地晾在半空,一副极不甘心的神情。沙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盏路灯,又晃晃悠悠地行驶在深夜的大街上。他时而看看月亮,时而看看眼前的路,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看见了自己的家。沙瓦匆匆爬上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是的,一件已被他中断了好久的事情。他冲进房间,打开台灯,铺开信笺,握住有些沉重的钢笔,哆哆嗦嗦地写道:“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谷,我的绿衣女郎,我的往事,我的昨日……”

    信没有写完,想到贵子,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沙瓦起身去了厨房,想给自己煮碗面吃。

    睡觉时,沙瓦不停摆弄着贵子留给他的手机,并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齐谷的电话号码。

    “喂?”沙瓦忽然听见了齐谷的声音,这声音立刻让他联想到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我是沙瓦。”他按捺着心跳说,但是回应他的只是一连串烦躁的忙音。沙瓦睁开眼睛,发现台灯还亮着,手机也在自己的手里握着。他关掉手机,关掉台灯,随即又去追逐那个已经消逝掉的梦了。“喂?我是沙瓦……”他镇定地说道,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

    他终于接通了齐谷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与齐谷说话,电话里齐谷的声音有些陌生,但是异常的饱满,沙瓦很快便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他们在电话里聊了许久,准确地说是一夜;齐谷的心情实在是好极了,不时发出无所顾忌的大笑,他还从来没有见她像这个样子笑过,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但当沙瓦在清晨按时醒来时,齐谷所说过的话,甚至是她的大笑,他统统都回忆不起来了。

    上班的路上,沙瓦仍然在绞尽脑汁地回忆,试图搞清楚齐谷究竟因为什么那么开心?但是记忆始终不愿意向他敞开任何一道缝隙。

    中午,沙瓦利用休息的间隙,迫不及待地来找齐谷了。然而,峰谷书店的门上却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沙瓦并未多想,掉转车头就回去了。但等下班再来时,那个牌子依然在那里挂着。沙瓦去了齐谷的住处,却始终没能看到她的房间里亮灯。他按响了传呼器,依然是一直无人应答。沙瓦估计齐谷是外出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外出,这样对她的心情应该会有好处的。沙瓦这样想到。

    不过,这次外出似乎太久了些。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齐谷仍然没有回来。沙瓦没法再沉住气了,他终于拨打了齐谷的手机,可是齐谷并没有开机。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拨打,然而连续拨打了几天,齐谷依旧是关机。不知所措的沙瓦连个可以打听的人都没有,齐谷雇用的那些店员他也一个都不熟悉。此时,沙瓦所能够想到的,只有庄可天一个人了。

    休息日,沙瓦来到了庄可天这里。他觉察到,庄可天那喜悦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往他的身后张望,他明白他在期待着什么。看得出,他的笑容里隐含着某种极度的不满足。

    “她没有来,”沙瓦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

    庄可天的两眼直直地瞪着沙瓦,见到沙瓦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沙瓦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你怎么不报警呢?”庄可天立刻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

    “报警?”听到这个词儿,沙瓦的心里一阵恐惧,他根本就没敢往齐谷会出意外这个方向去设想啊。

    “对呀,你早就应该报警,人都失踪这么长时间啦。”

    “她有没有什么亲人或朋友也住在这个城市?”

    庄可天摇摇头,但突然又建议道:“对了,你可以去福利院问一问。”沙瓦点了下头。

    “快去报警。”庄可天站起身来。沙瓦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来他还想告诉庄可天自己见到了习句的父亲,可现在任何别的话题都失去了意义。“对不起。”他对庄可天说。

    沙瓦不再踌躇,扭头便走。一跨出监狱的大门,他就开始拿出手机报警。当然,他还是不相信齐谷真会遭遇什么不测。可是,一等报完警,沙瓦的心理即刻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忍不住往最最不幸的方向去推测了。

    他乘车直接去了福利院,找到院长,但是并没能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他却意外地探听到了齐谷的部分身世。原来,福利院就是齐谷的家啊。沙瓦是初次走进这样的地方,临走时,他将它好好打量了一番。看见一个年幼的女孩在草坪上玩耍,他想象起齐谷当年在此生活的情景,她那一贯满腹心事的样子是不是由于从这里开始的始终不曾逝去的孤单感呢?

    离开福利院,沙瓦又来到了峰谷书店的门前。望着那张依旧悬挂在那里的牌子,他情不自禁用力推了几下紧闭的门。门纹丝不动,沙瓦趴在门上哭了。此时的这扇门让他想起了齐谷的面孔,那后面该掩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凄凉秘密啊。他真的要相信不幸已经降临在了齐谷的身上,不幸不是没有降临过她的身上啊。沙瓦忽然听出身后有人,他急忙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

    “请问去种子公司怎么走?”有人在他身后问道。沙瓦转过身,往一边指了指,说:“走到头,向左拐几步就到了。”

    那人摘下草帽,冲沙瓦哈了个腰,道:“谢谢。”

    当沙瓦的视线不经意地从那人晒得黝黑发亮的脸膛上扫过时,他忽然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儿面熟,稍稍迟疑那么片刻,沙瓦随即想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学宋小溪。“宋小溪?”他犹豫着叫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沙瓦头上的帽子,用衣襟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点点头,说:“你好。”说完,即扭头匆匆离去,生怕沙瓦追上来似的。

    沙瓦望着他依然那么瘦小的身影,内心一片茫然,他想,他是不是没有认出我来?也许他是急着去种子公司办事吧?沙瓦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的确已经快到下班的钟点了。

    沙瓦的目光再次回到峰谷书店那扇猩红色的门上,宋小溪的身影随之便淡去了,齐谷的面影沉沉地又压上了他的心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沙瓦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同样的呼唤也在珠峰下的高原上回荡着。此刻,齐谷就站在这里。望着那在蔚蓝天幕的映衬下静如处子的山峰,齐谷泪雨滂沱。这就是令她心爱的人儿魂牵梦萦的珠峰吗?这就是令她心爱的人儿情愿把生命托付给它的女神吗?尽管她无法去亲近它,但是伫立在这里,她已经深刻领会到了它曾向她心爱的人儿呈现出的那种神秘力量,她被这股力量迅速浸透着、淘洗着,渐渐浮现出一个崭新的自己。

    “您好!珠峰。您好!女神。”齐谷歇斯底里地喊道。虽然她的嗓子嘶哑了,虽然她的胸口仿佛卡着一块石头,可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沛过。

    齐谷持续呼喊着,迟迟不肯离去,那呼喊是召唤、是问候、是祝福。就在这一声声呼喊之中,齐谷蓦然看见,浑身披挂着冰雪的齐峰正从山峰上朝自己走来,而另一个携带着春风的新生自己也正在向对方走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旷世的拥抱啊。冰雪融化了,春风止息了,剩下的唯有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峰,在用永生的巍峨与庄严印证着一种不朽的爱和坚持。

    第二天下午,当两名警察突然来到公司找沙瓦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沉,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听他们说什么,沙瓦的喉咙里已经开始有泪水积蓄。然而,他们一开口,沙瓦才发现他们带来的并不是齐谷的消息。他们是为庄可天而来的,昨天夜里,庄可天越狱了。他们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这个表现一向挺积极的小伙子没有几天就可以提前出狱了,干吗还要做这样的傻事?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昨天探监时,沙瓦对庄可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起初,沙瓦还有点儿怀疑这个事实的可靠性,但就在他开始向两名警察如实陈述昨天与庄可天见面时的谈话内容时,他恍然了悟了庄可天逃跑的动机。听完他的陈述,两名警察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过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沙瓦,如果见到庄可天,一定劝说他主动回去。沙瓦点头应允。

    警察走后,沙瓦蹲在地上陷入沉思。他的双手托着脸颊,脸颊很烫,越来越烫,烫得他没法再用双手托着脸颊了。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像庄可天那样主动过一次呢?难道他真的不如庄可天那样爱她吗?沙瓦霍地站起来,走向停在院子里的一辆吉普车,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发动了车子。他连工作服也没有换。

    这回,他沙瓦是真的要寻找齐谷去了,尽管他并不清楚齐谷究竟在哪里。对他而言,重要的是,他已经为寻找齐谷而上路了。这曾经是他的一个伟大梦想。沙瓦将吉普车开到家门口停了一下,他要带上那满满一大旅行包的信件,他要亲自把它们交给齐谷。他要告诉齐谷,他爱她,从一开始就爱她,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爱。

    吉普车飞快地远离了城市,驶入乡间的公路,沙瓦内心的呼唤就是他找寻齐谷的方向。这呼唤是他的,也是齐谷的。每一处宁静的地方都在向他娓娓讲述着齐谷的行踪。前面出现了大片的荒漠,一望无际,夕阳在尽头勉强显露着一个指尖大小的弧度。沙瓦将速度提到了极限,他似乎是想赶在那个弧度消失之前,把它从沉沦中拯救上来。然而,吉普车不知为什么突然慢了下来,最后一动也不动了。沙瓦跳下车,掀开车盖,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他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走到车后,沙瓦看见滴了一路的油迹。他检查了一下油箱,发现一道要命的裂缝放走了所有的汽油。

    夕阳不见了丝毫踪影,除去几簇野草,四处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而那辆满身沙尘的吉普仿佛已在这里等待了几个世纪的岁月,为的是一个谁也无从知晓的约会。沙瓦摘下帽子,在脸前扇了扇。此时,一股蓄谋已久的巨大旋风正在毫不知情的沙瓦身后悄悄逼近,骤然升起,致使沙瓦手中的帽子犹如惊惶的鸟儿腾空而去。沙瓦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帽子在灰蒙蒙的天上翻滚,它飞得真是高啊,飞得像阿美一样的高。沙瓦伸出手去,像是要抓回那顶帽子,又像是在同它挥手作别:飞吧,飞吧,飞吧。沙瓦希望它就这么永远地飞下去,直到齐谷有一天能够看见它。她一定会知道,这是沙瓦在四处寻找着她。

    二〇〇四年九月——二〇〇五年四月完稿

    于北京龙泽苑 二〇〇五年五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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