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GE阅读-绣帷之上的往事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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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读周邦彦《瑞龙吟·章台路》

    赵晓辉

    周邦彦是两宋词史上结北开南的大家。诚如诸多词评家所评论的那样,他的词浑厚和雅,构思缜密,章法谨严,长于勾勒之法,以人工思力见胜。罗兰·巴特尝言,文即织物。若以清真词为例,这真是惬心贵当之言。一部清真词,确乎深婉密丽、如刺组绣。如果细读,几乎每阕词,都是一幅细密精美的织锦,闪耀着绮罗锦绣的熠熠光泽。

    词人妙解音律,对于词这门抒情艺术中情感之分寸节度的把握,几乎可谓深契微芒矣,真令人叹服。卡尔维诺曾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把文学中令人倍感亲切的某些价值、特质和品格概括为:“轻逸”(Lightness)、“迅速”(Quickness)、“确切”(Exactitude)、“易见”(Visibility)、“繁复”(Multiplicity),以及未及写出的“一贯”(Consistency)。所谓“繁复”者,词意富赡,词彩鲜妍,充满细节之美,我以为,清真词足以当之。

    让我们掠过词人亡灵陈迹的展示或繁琐汇释的考证文字,直接进入清真词本身,我们所要细读的是一首寄调《瑞龙吟》的词。在暮春略带感伤的情绪之下,伴随着抒情灵视的想象,我们假定:这是11世纪末的宋代,故事从北宋都城汴京的一条道路开始,我们即将进入一段往事的古典之旅。

    无论从意象、内容还是情感类型,曲子词都是一种较为程式化、类型化的文体。在词的世界中,原来在诗中相对广漠的关塞江湖的世界在迅速缩小,缩小到庭院廊庑之间,缩小到只有春天知晓的闺阁之中。它唤起了一片相思之情,创造了庭院、楼阁、飞絮、细雨、飞花、画桥、流水等轻柔敏感的意象。在这个幽深杳渺的世界中,我们常常听到一种相似的声音,浪漫的传奇与哀婉的情事在循环往复的机制下代际相传,虽则它们呈现的细节各不相同。一开始词人写道:章台路,

    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曲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在古典世界里,一切似乎都具有轮回往复的恒定性和稳定性。词的一开始就把我们抛入了一个熟悉的情境:章台。这个词汇如同丝线一般闪烁着妍丽艳情的质地,它原本不过是西汉京城长安一条繁华富庶的街道名称,但后来便融汇成浪漫文化的一部分,很自然地令人联想到中唐诗人韩翊与歌妓柳氏的故事,还有那首哀婉的小词: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曲子词冶艳世界中人们惯知习见的一个名字。而那些柔软轻拂的枝条,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象征着生命中的春天,女子柔弱而易被攀折的脆弱生命,欢情的易逝以及阅尽人间的别离。这一切都在暮春的空气中化为渴求的游丝。

    我们追溯回忆的章台之路,画面中隐现出诗人的身影,他的目光凝固在春天的梅花与桃树之上。这梅花与桃树,是由幽渺的细笔勾勒出来的繁复精微的艺术品。空中暗香浮动,犹如霰雪一般的花粉从枝头轻轻褪下,仿佛一声告别的叹息。花粉和女子的脂粉难以分辨开来,而空中萎落的脂粉令人想到玉殒香消的感伤情事。自然中的花朵新旧交替,此开彼败,如同荏苒的时光一般充满不可思议的美。中国古典诗词中,自然之景始终是至为活跃的意象,词人发挥了对人化自然的控制力,由此而使自然表现出强烈的人的意向:试花,她仿佛在试验自己初开的花朵,带着一种新鲜可喜的生命感。试花的桃树,与下文中词人追念的那个“痴小”的可爱女子,这是一种不经意的重笔勾勒,仿佛一个女子正对着镜中不辞的朱颜。

    前代的词评家,极力赞赏周邦彦作词中表现出来的逆挽曲折的笔法,这种笔法给词带来了开合跌宕的活力,以及揖让进退的姿态之美,它使词中往昔、现在与未来的时空有机地连缀在一起。如被晚清词评家陈洵在《海绡说词》中指为逆入之笔的“还见”,它使我们清晰地意识到:在风光冉冉的暮春,有着枝影扶疏的花树,在这样一个容易唤起感伤情事的情境下,往事与现实在此际会了。这是十分有力的、令人无法抗拒的、猝不及防的际会。它蓦然闯入,仿佛在漂流的时光中一只逆行而上的、挣扎着想要摆脱往事羁绊的小舟。

    当然了,在“还见”当中,这种凝视并非仅是双重目光的交叠:词人清晰地意识到这首词是一出私人情事的公开展示,一出小型的戏剧正在上演,想象中读者幽邈的目光亦应同时在场。回忆展开的速度无比缓慢绵长,好比抽丝剥茧,又好似在完成一幅笔致细腻的工笔画。清代词学家周济把周邦彦最擅长的这种词笔形象地称作“层层脱换,笔笔往复”。我们的目光掠过了正在散落细小花粉的、半残败状态的梅花的枝头,掠过了兀自沉浸在初生喜悦中的桃树的枝丫,又追随词人的目光看到了:愔愔坊曲人家,以及归来旧处的燕子。这依然是依靠惯性流转的、似曾相识的景象:“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我们在唐人孙棨《北里志》中窥视过那些深藏在迂曲幽深的坊陌之中的人间春色,以及朝欢暮乐的雨润云温。在所有引人入胜的繁华街衢与感官快乐之中,都隐藏着无常和悲伤的暗流。而深陷其中的人们,永远也不会预见到回忆起这些体验的痛苦。

    而写作这首词的乐趣在于,作者通过书写复现往事之时,已然声言从艺术的角度控制了这些令人痛苦、给人以强烈不安之感的往事,并获得了一种平静和婉的美丽。

    “愔愔”这个词,从上下文来看,其用字当本于李商隐的《燕台》:“瑶琴愔愔藏楚弄”。

    在诸多笺注者的笔下,它被解释为“安静和悦貌”或“幽深貌”,无论何种解释,这个词汇都暗示了艺术再现的往事与真实经验世界之间的一种近乎热烈的疏离。而“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它传递出春天快要结束的讯息,还揭示出一种人的自我与外在事物的对比:燕子依人而居,兀自定巢于梁上,而它对于人事的变幻不定竟懵然无觉。燕子尚且可以一年一度回来定巢,而人呢?在这样一个独立于人世之外的艺术世界中,一切景象似乎都是熟悉的:道路、花树、坊陌,都是旧时相识,包括燕子。在这不动声色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一股情感的洪流。或者说,我们期待看到作者以更加出色的技巧表现情感。同时,行文至此,我们也注意到在这首词中,构成一个浪漫故事的基本情境俱备了:春天,那些幽暗曲折的坊陌,往事屋檐下的燕子,故地重游,循路渐进地追寻。这一切都成为回忆的绣帷开启的铺垫和契机。接下来词人写道:黯凝伫。

    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在这织锦一般的绣帷之上,词人以及女子幽约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深陷在自己黯淡的影子和往事之中,无法继续前行,仿佛凝固了一般。“黯凝伫”三字,这是极好的承上启下之笔,能够赋予词清晰的层次和结构感。在片刻的伫立之后,词人蓦然忆起自己正在回忆之中。循着回忆,我们依约看到了一位站在春天的风中,衣袖飞动的女子。在他的描述下,这是一个年纪尚轻、天真烂漫的女子。不仅词人深谙艺术勾勒之法,他笔下的女子也长于涂染之术。她薄施脂粉,以黄涂额,这是明媚如春天一般的妆容。而这样一个至为明丽的形象,她从未真正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仅仅依约掩映在遮挡春风的衣袖之间。我们惊奇地发现,又一道用于遮蔽的“织物”出现了。

    我们不禁为词人高超的艺术控制力发出赞叹。这块令人惊讶的织物——一双在料峭春风中飞动的衣袖。一方面,它遮盖了我们窥视的目光,避免了词中出现过于直露的官能刺激。另一方面,它为词人赢得了历代词评家众口一致的赞誉。在中国人的诗学观念中,诗词的创作不应违忤伦理教化的功能,应尽可能地表现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之感。柳永的词就因为大量正面描写那些秦楼楚馆间女子的容色才艺、男女情事而被指为轻浮淫亵之徒。这种写法也完全符合沈义父《乐府指迷》中所示的“如说情,不可太露”的作词之法。当然了,我们也看到,无端吹来的春风在一位擅写幽情蜜意的词人的灵视与想象中,它不会吹拂在山水林泉、清竹幽谷之间,而是裹挟着女子或花树的脂粉,轻轻拂动在她春日的妆容与单薄的袂裾之间。

    她乍窥门户,刚刚开始倚门揽客的生涯。这个形象的魅力在于,她尚在痴小的年纪,有着容易快乐的天性,人世的风尘尚未沾染她明丽的面庞,而她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懵然不知,这种茫然无知本身就极具魅力。“乍窥门户”之“窥”字,同样给人以奇特的感觉,如同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断章》),这同样也是双重的窥视:她站在门口看街,而我们在窥视她。但这种窥视很快就被一块织物拒斥在外:她用袖子遮住了面容,我们只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片刻的疏离感再次出现了,我们又一次感受到了这首词的腾挪变化之美。这个“障风映袖”的动作是预设好了的,是一个经过词人精心设计的动作。我们明白了,适当的距离感是保持艺术作品再现往事时优雅姿态的必要条件,它使得回忆的脚步变得从容雅健。那是一种缓慢动人、耽溺其中却不欲惊动周遭的动人语调。词的前两叠,是双拽头,接下来从容进入第三叠,忆旧与伤今完美应和,词人写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

    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行文至此,词人终于清晰地出现了,在此之前只是恍若梦游般追寻的影子。在这幅特殊的绣帷之上,他所追寻的女子是风月花丛中一个常见的名字:秋娘。而与此相应的,词人则悄然化身为一个能够唤起类型化经验的人物:刘郎。这固然是词中惯用的语汇,然而却唤起了一段优美情事的联想。换句话说,这次回忆之旅通过人所共知的典故变成了对前人经历的再度重现。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曾在《再游玄都观》中写道:“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个故事又与另外一个故事交替重叠,让我们进入了“林中之路”的恍惚之境。南朝刘义庆《幽明录》中记载了一段两性浪漫的遇合:东汉的刘晨、阮肇入天台山旅行,迷不得返,饥馁殆死之时,忽而绝处逢生,在溪水之上奇异地找到水上流杯,杯中有食物可以果腹,度山出溪时,遇到了两位资质绝妙的仙女,他们淹留于此,与两位仙女寻欢作乐,如此达半年之久。我们立刻从中辨认出了艳情的质地,词人也声称:我是那两入仙境的刘郎,生命的历程是又一次循着溪水或桃树上溯,我的经历不过是重现了这个艳情世界中诸多悲欢离合往事的一幕。而我所追寻的情人,她是声价如故的旧家秋娘。

    这次故地重游,不过是一次祭奠和极具仪式感的祀礼。宇文所安有云:“古代的祀礼在它们的公有性和重复性中提供了一种形式,通过这种形式,我们能够在我们所爱的亡故者中遇上失去的东西,同样,诗的祀礼把世界中特殊的东西还原为象征和复现的样式,凭借它,我们能够感受到在回忆中认识到的失落的意义。”在这首词里,所有细节情境的复现都深具仪式感,而追寻的结果也是宿命般必然地落空:词人四下张望,情人不见。他想到通过寻访旧日的邻居来完成这次祀礼,试图收集她被散落在人间各处的讯息。而过去风流济楚的容颜,已全部如花朵般离散消沉。她的身影永远遁匿不见,而她的声名则漂浮于春天的尘埃之上,在词人周围神秘地回响。

    而在当时,曾经打动她的就是那些有关吟诵的神秘声音,被吟诵的包括传达爱慕的信笺,以及诗篇、词笔。这其中有一份深厚的知赏,她如此热爱我的才华,我回忆起她曾在记忆中珍藏我的诗句。这幅回忆的绣帷,它的图案和技艺如此复杂精工,我们原本以为从中找到了一些私人情感的蛛丝马迹,可是现在,它又变得恍惚起来,我们循着“燕台”这个语汇又进入了故事迷宫中的另外一间。我们看到词人已然化身为唐代诗人李商隐,而词人追念的女子,又通过这根内旋的丝线变成了李义山的柳枝。这次化身是危险的,它强烈地唤起了我们对于诗人李商隐的追慕之情,很可能由此陷入《燕台》诗的迷障而无法回转。

    《燕台》四首作于李商隐早年。这组诗总名《燕台》,下各有小标题,分春、夏、秋、冬四时。其辞采之繁艳,情感之炽热,意象之跳脱,幽咽迷离的诗歌表征,心魂呓语般的梦幻气质,颇能摇荡心旌,予人目眩神迷之感。这并非誉美之辞,这组诗在李商隐的全部作品里面,乃至整个古典诗词中都属警秀特殊之作。这样一组新鲜特异的诗歌,必然需要一个与诗人气质相近,并有良好感知能力的读者,才能破解其梦幻的诗意。篇幅所限,我们无法对其作整体的分析,但李商隐所写的《柳枝诗序》,为我们理解这首诗在当时的流传状况,以及在读者中的影响提供了宝贵的材料:《柳枝五首》有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这是一个颇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寥寥数语,义山之红颜知己柳枝的形象就跃然而现,其气质之梦寐惝恍,其性情之率真绝俗,让人惊讶且浮想联翩矣。在少女柳枝的青春岁月中,她所过的乃是“吹叶嚼蕊,调丝擫管”的歌诗一般优美的艺术生活;所爱好的乃是“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这种艺术趣味也与一般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子大为不同。这样一位气质特异的少女,盖因整日沉湎于歌诗梦幻聊以自遣,竟被疑为“醉眠梦物”而尚未婚聘,其青春岁月之寂寞寥落,亦可想见。在其梦游般的生活中,忽有一日听见李商隐的堂兄吟诵义山之诗,瞬间即被这些美妙的诗句深深打动了,她用一种惊喜促迫的口吻来询问:“谁能有这样的情怀?谁写了这样的诗篇?”其对于诗人才华的倾慕之意,自是显现无遗。

    这段文字中有诸多语焉不详的疑点,另外其细节是否真实,我们对此暂置不论。

    在这个诗人声称真实经历的事件中,我们注意到了李义山与柳枝相遇的情境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又是唤起无限情思的春天。柳枝,冶艳传奇世界中常见的名字。她毕妆以待,“抱立扇下,风鄣一袖”,这与周邦彦所写“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何其相似耳。

    这种煞费苦心的移用,在词的创作领域内,是谓“檃括”的艺术。“檃括”的原意是指矫揉弯曲林木,使之平直或成形的工具。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篇云:“蹊要所司,职在熔裁;檃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这里“檃括情理”,是由矫正曲木的工具引申而来的意思,其意略同“矫正”。“檃括”用在文学创作中,意谓现成之作经由点染,使之柔从人意,顺应新的文本需求。周邦彦的确是擅长櫽括艺术的语言大师。

    我们惊讶地看到,这块语言的织物原本遮住了柳枝的面容,继而又被词人通过“櫽括”的手法移用过来,轻轻地遮挡在另一位女子的妆容之上。这同样也是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充满了冶艳的诱惑性。诗人和柳枝订立了约会,可是后来他的朋友出于恶作剧而盗走了他的卧具,于是二人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后来让山告诉诗人,柳枝已被“东诸侯”娶去,这仍是诸多浪漫传奇中一个宿命的结局:在茫茫尘世中,永远失去了一个知赏自己才华的女子。李商隐由此而写下了很多惘然追忆的诗篇。

    多少次我们通过回忆来复现这样一个被织物遮蔽的、面容漶漫不清的女子,包括梦境也是强有力的复现模式之一。若细加吟绎,我们会发现《燕台》诗有着与《瑞龙吟》相似的追忆元素:春天、桃树、高鬟佳人、惘然的追寻。在《春》这首诗中,起句“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一片春光,轻柔馨逸,值此良辰美景,所思之娇魂,竟惘然无寻。然而这缱绻追寻之心意,像那些轻盈飞舞的蜂蝶一样,寻遍了每一片花叶和枝条。在深情苦想之中,诗人也似乎果真曾有所见,在这令人迷惘慵懒的春日,恍然间见到有位高鬟佳人立于桃树之下,一片恍惚迷乱之中,人如桃花,花亦如人。然而冉冉风光,冶叶倡条,高鬟佳人,终是痴想,遑论彩凤与神龙之际会?天地之间,唯见游丝飞絮,令人迷惘。写情至此,原本已是绝响,再无接续之余地,然而诗人偏又空际转身,直入醉梦之境:“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廉梦断闻残语”。酒醒后已是微阳初入,却令人疑心初曙方生;梦乡难留,依稀间还记得对方深情细语。此二句极真又极幻,无论醒时梦中,都不能忘情,常怀永无休止的追寻之憾恨。纵有铁网罥取珊瑚,面对这空茫的大海,渺邈的天空,究竟到何处能够找到所思者的踪迹?又是一番辛苦追寻后的寥然绝望之感。在长久的失意怅恨中,衣带渐宽,然春烟自碧,秋霜自白,生命就在这样的冷漠无情中渐渐销蚀了。这种摧伤,乃如夺去石之坚、丹之赤那样令人苦痛,而上天竟对这种摧伤毫不知晓,愿得天牢锁住我这颗怨苦无告之魂魄,深情苦恨,至此而极。原本又是山穷水尽,但又继之以初夏将临,弃夹罗于箧中,换上了轻盈单绡的夏服。冰肌玉骨,环佩琤琤,仍自有一份伶仃凄寒之意在,春去难留,一切追寻,已是惘然。这种情感从《春》“风光冉冉东西陌”的春风骀荡、生意盎然的追寻开始,经过多少苦痛与煎熬,直至今日东风亦不胜惆怅,唯有含恨化作幽光而长逝于西海矣。其哀伤惨痛,唯令人徒唤奈何。

    通过以上阅读,我们感觉到,《燕台》诗是如此破碎繁缛,惝恍迷离,呈现出一种如瓶落井、一去不回的沉痛哀伤,这与清真词控制谨严、从容不迫的词笔大不相同。前者尚沉浸于心神迷乱、破碎无序的激情中,而后者已然进入了自然沉着的回忆。这体现了古体诗和词在形式、艺术规则方面的差别。我们也注意到,这两个艺术风貌迥然有别的文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而有趣的互补。

    同时,在这番不露痕迹的语言转换中,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这些擅长讲述浪漫传奇的诗词作品,其中复现的往事究竟出于诗人真实的体验还是虚构的欲望?退一步来说,或许其中的情事对于词人来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但它决非任何意义上的能够袒露真实情感细节的“私人写作”。在这幅绣帷之上,我们只看到符合文人雅士审美品味的典丽精微的手艺,它所唤起的感受是类型化的,我们一次又一次际会了那些似曾相识的情境。这些情境很可能出自词人戏剧化的自我塑造,他十分乐意在词中将自己呈现为一个用情深挚、才华出众、有如再世李义山的形象。

    由此,我们再度陷入了迷惑:在创造一个艺术世界的时候,究竟是诗人们所经历的往事最终决定了诗歌所呈现的面貌,还是长久以来艺术累积起来的规则、阅读中际会的语言、意象影响了诗人在现实情事中的行为和体验?如果我们完全否认后者,那无疑是荒谬的。尤其是在词这种擅长追忆的文体中,词人主观的抒情能力、艺术技巧往往会居于主导地位,有时甚至会完全摆脱现实经验世界的干扰。“回忆和过去在文学中居于中心地位,已经有了很长的传统了,但是,在此以前它们从未变得像在这些年那样举足轻重——它成为一种风尚,几乎成了审美领域里风靡一时的嗜好,仿佛只要一头钻进艺术里和对往事的回顾中,就能把已见征兆的未来置于脑后似的。”如果读多了这类词,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像周邦彦这样的词人,他们如此迷恋于在往事的绣帷之上细细涂染和勾勒痛苦,久而久之,这份痛苦已然变得温婉美丽,一个镜花水月般柔婉精微的艺术世界就此呈现出来。回忆之旅还在继续,词人似乎应该给这段感情增加一些确实可感的细节: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

    最后,词人把目光投注在那只孤独而自由的鸿雁之上,并且宣称:所有的往事都要追随它直到邈远的云汉间去了。如果艺术的控制力是有效的,或许可以再次获得平静的疏离。此时此刻,我们发现:词人想要决绝地从往事之中抽转身去。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当年和这位女子在名园露天饮酒,在东城一带散步的情景永远不可复得,这种通过文字复现的回忆无疑是虚妄的,只能带来虚幻的安慰。他略带茫然、无所指归地发问:知道现在是谁在陪伴着她吗?他似乎无意于弄清这个问题就开始原路返回了。

    在词的最后,词人写道: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现在,我们追随词人回来了。尽管词人已经宣称“事与孤鸿去”,但绣帷之上仍有几根丝线带有藕断丝连的痛楚。在去往追忆的途中,我们看到了路旁的花树,现在返回途中,我们又看到了熟悉的树木:路边的柳树垂下了她金色的丝绦。这幅细腻的织锦终于完工了,它像帷帐一样被悬挂起来展示给我们。最后,我们在这幅图上看见了暮色中的归骑,点染而成的纤细雨丝,还有愔愔庭院中无所不在的风絮。黯然销魂的痛苦氤氲在目力所及的所有景物中,但同时也被很好地藏匿在图案的丝线之下。

    (作者系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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