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GE阅读-下乡记:茅屋读书(外两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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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泽勇

    下乡,对城市学生来说,等于换了一个人生。原先熟悉的生活被割裂,瞬间要转换成完全生疏的新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改变最大的是读书。

    若对下乡前的生活作简单概括,其实就是“读书”二字。每天上课是“读书”,其余时间除了做作业就是读课外书。小学时班上办了小图书室,中学有藏书数万册的图书馆,放假还可到街道图书馆。手头有了零花钱后,就淘旧书店,逐步积累了属于自己的书。一次去某出身干部家庭的同学家,最吸引我的是摆满书的书橱。同学炫耀地指指点点:“这是郁达夫文集,与鲁迅一起的。”——我只知道鲁迅不知道郁达夫。“这是《干部必读》,全是保密文件。”——那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解放社”竖排出版物,其实不过是政治运动的学习材料汇编,当时却足以让我肃然起敬。从此,一个书橱就是我的理想。上世纪90年代初我毫不犹豫地买下全套13册的郁达夫文集,可能也是想驱散当年的心理阴影。即使“文革”时期,马列的,鲁迅的,以及一些中性理论书还是在流通的,有关系的还能找到内部限量发行的白皮书、灰皮书,由于管理制度松懈,读到县团级、省军级“内部书”的机会实际上比“文革”前还容易。读书渠道没有完全堵死,只要想读,还是有的——不过这是在城市。

    而下乡后,则真是没有了。

    下乡一担行李,除衣被碗筷等生活必需品,奢侈品就是属于自己的几十本书;都是一角、二角从旧书店淘来的旧书,还包括中学几年的数理化教科书。我在土墙上用绳吊起一个搁板,将书放在上面,再用毛巾覆盖,视为茅屋里最珍贵的财富。它们伴我度过了下乡之初的青灯长夜。

    农民家里很少有书,农村干部家即使有也就是《语录》、《选集》。原以为在民间能找到一些旧书,诸如传统、古籍之类,实际上很难。孙先生教过私塾,应该有书。几次三番试探,无果而终。杨大龙应该也是有书的,但没有熟到可以问书的程度。农村悠远绵长的文化传统已经撕裂,旧书就像后来的禁书,非特殊关系是不会借出的。遍及全庄,连本旧黄历都没见到。相反,我的几十本书倒成了沙漠中的泉眼。我从中挑一些适合的给庄上的孩子看。每次给他们时,都会先做一些渲染,谈一些自己的阅读体会,引发他们的兴趣,也是引导入门。不料当初的率性撒播却有成果。多年后,先后有数个当年的孩子——如今的成功人士都深情地说起当年跟我一起,如何借书、谈书,父母要他们像我一样读书的情节,说起对他们一生的影响。听着他们的鲜活叙述,到记忆仓库搜寻却是茫然一片。可能正如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所说:跟物质不灭一样,精神也是不灭的。任何传递出去的种子,总是以各种方式在延伸。

    农村找不到书,只有从上海找。父亲将家中看过的《文汇报》收好寄来。那段时期他的来信特别多,每十天寄一次报纸就夹封家信。还按期寄《红旗》,那时《红旗》很紧俏,致使父亲来信常有“本期没有买到,在托人买”之类的解释。鲁迅作品重印,父亲寄来鲁迅全套杂文、小说、书信,让我享受了好一阵。“文革”后期寄的上海《学习与批判》、《朝霞》也同样紧俏,这是“四人帮”的帮刊。现在有学者说一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虽难听,但不假。

    自己也省钱买了一些书。掏腰包迟疑时就想,就比如会抽烟,一条烟能买好几本!

    1974年3月入党周年纪念,买了范文澜的四册《中国通史》;1975年《资本论》重印,用买短裤的3元钱买下第一、二卷《资本论》;还是1975年,与学勤通过种种关系买了一大摞内部发行的书籍……那些书不仅是书,每本上面都附载着各自的故事,看到它们,那段岁月跃然眼前。

    找书难,读书亦难。

    从现在能找到的旧笔记本抄录到这样一段:“可能出现的障碍:疲劳,不想学;枯燥,学不进;兴奋,干扰学;苦闷,想不学。”疲劳好理解,指每天长时间的繁重体力劳动,特别是夏季日天长,睡眠时间太少,一空下来就想睡觉,农民夸张说“一根扁担都能睡两个人”。这种时候还坚持读书,确实不容易。枯燥,当时读书以马列为主,1975年夏季读书计划是通读《资本论》一、二、吴于廑主编的《世界通史》(近代),这些书专业、艰深,对没有半点专业基础的知青而言,是太枯燥了,我们称之为“啃砖头”。所谓兴奋,实际意思是指遇上招工、招生等让知青心生涟漪的事情,这种时候难以平静,亦无读书念头。苦闷,也好理解,心理低潮时,四顾茫茫,什么也不想做,遑论读书?

    其实还有个最大的障碍当时没有意识到。我的自学始终是自我摸索,缺少老师指点,走了许多弯路,碰上南墙再回头。现在读到一些学有所成者的读书回忆,不少都幸遇老师甚至名家指点,开书目,列重点,将学术渊源一路引下来,甚至辨析各家长短,推出当代最高成就……尽管其时老师已不在课堂上,而是在工厂农村、“五七”干校,甚至在“牛棚”监狱。我没有这个幸运。

    为排除障碍,从严制订了学习计划。还是抄录旧笔记本上相关的一段:“5—6月第一卷,7—8月第二卷,9—10月第三卷,11—12月第四卷。每天1.5—2小时,20页左右,记2页左右。时间由短到长,逐步养成读书的习惯。”“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思想争取有一个连贯的系统的知识。精粗读看具体文章而定。不管有多少拦路虎,也要读下去。”这是通读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的计划。为保证计划实施,还进行阅读登记:读多少,记多少,从什么时间读到什么时间,都一一登记,自我考核。根据还能找到的记载统计,从1975年7月21日至8月4日,前后半个月阅读12次计14.5小时,阅读132页,笔记13页。平均每次1.2小时,阅读11页,笔记1页。若按天平均还要少,比起雄心勃勃的读书计划是大打折扣了。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阅读,要真正坚持,困难之至,如鱼饮水,甘苦自知。常常是坐在帐子里,就着墨水瓶做的小油灯,一字一句地看,不知不觉睡去,一觉醒来,灯油耗尽熄灭,书已滑落地下,人还坐着……

    四卷马恩选集至今没能通读一遍。

    有时回想这一段,辛苦已全然忘却,剩下的只是欣慰:多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到底没有虚度。

    而深想,果真没有虚度?怕是未必。在正常的时代,处在青春好学的人生阶段,加上苦学,不是应该学进更多,学得更为有用?如果有名师指点,有一本好教材,学有所成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我们一代人不幸播撒在贫瘠的文化土壤里,先天不足,后天不调,自生自灭。

    人们常说:书籍是人类向上的阶梯。不错,读书是垫高了我的起点;然而,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吃进了牛奶也吸进了狼奶,又当如何?

    从旧笔记本里找到这样一段“学习心得”:“当群众运动偏离反复辟反倒退这个根本课题,即使再热热闹闹,到头来除了莫明其妙还会更好些吗?当我们看到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变成如此,除了痛心之外,不是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机会主义路线的面目可憎吗?”

    这让人可憎的文章真是我写的吗?然而,那个旧笔记本里充斥着的都是这样的文字。

    那个不正常时代生产出大量的意识——名词、概念、论点、逻辑、思维方法,甚至语言表达方式——在阅读的同时,被我们接受;它像种子一般植根在大脑皮层,成了常识,成了知识,甚至成了本能,“不以人的意志”或隐或显时时起着作用——这样的阅读又垫高了什么?

    下乡记之24:粮价的困惑

    茅屋读书几年,读得最上心的当数三册《资本论》第一、二卷(其中第一卷分上下两册)。

    很小就知道《资本论》。童年时对门邻居住一叔叔,虽与大家同是工人身份,但和他人不太来往,独往独来;平时的言谈举止在少年的眼中也有不同之处,总引起好奇。

    他有个亲密朋友,只要一来,就喝酒,海阔天空,谈天说地。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就着菜汤面疙瘩下酒,又当菜又当饭,边吃边喝,谈笑风生。懵懂的我在一旁悄悄地看,想多知道关于他们的一些,想探究尚不属于少年的世界。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大致弄明白,他们在谈很崇拜的一本书,就是《资本论》;他们的理想是延续它写一本《社会论》……从此知道了世间有一本囊括一切、至高无上的书就是《资本论》,也知道读过《资本论》的叔叔为什么与众不同。

    “文革”后期,班主任林老师指点我读蒋学模的《政治经济学常识》和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讲课提纲》,由此入门,在我的世界里,《资本论》从“天上”回到地面,我第一次产生攻读的奢望。

    1975年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资本论》一、二卷。路过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时恰逢新书发行,看着红纸书写的“出版喜讯”,心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勾住,情不自禁走向柜台,几经犹豫,终于将本是买换季短裤的三元钱,买了两卷《资本论》。白底红字的封面,齐斩斩的切边,小心地揭开,溢出墨香,随意翻上几页,有些纸还粘连着——曾是梦境里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第一次抚摸在自己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不轻;知识分子的专门领域,赚工分的知青也能插进一脚,人与人在精神上的差距有时与身份关系不大;想写《社会论》的邻居叔叔兴奋的眼神霎时也清晰地浮现眼前……手捧着书走出书店,很长一段时间脑子很兴奋,闪回着种种互不相干的想法和画面,像电影里的蒙太奇。

    还有一笔可记。回家后即在书的扉页上记下“南京东路新华书店1975、6、16”,这是购书的那一天。《资本论》版权页注明“人民出版社1975年6月第一版,1975年6月北京第一次印刷”。表明我几乎是在出版发行的第一时间得到了它。现在消费能力和读书环境比当年不知好出多少倍,而人们对书籍的渴望,却是减弱了多少倍。

    与读其他经典一样,读《资本论》也制订读书计划,进行阅读登记和自我考核。坚持了一个夏秋,“啃”完了两卷三册。《资本论》没有想象的难读。生动的语言,形象的比喻,教科书般的体系,层层展开,引你前行。特别是其论证的风格,往往由一点切入,再到一条线、一个面,环环相扣,步步深入,一气呵成,不留缝隙,没有不着边际的抒情浪漫,没有虚张声势的强词夺理,让人感觉到的只有冷冰冰的铁一般的逻辑、不可抗拒的理论力量。阅读的拦路虎倒无涉经济理论,反而是遍及全书的高等数学运算推理和信手拈来的西方神话典故,遇到这些索性囫囵吞枣,跳过去,不求甚解。如能读懂,应该感觉更有趣,更有力。

    真正让我费解的不是书本,而是书外。根据《资本论》,价格是价值的实现,影响价格的主要因素是价值,同时也与供求相关。当时早稻每斤0.096元,从种到收,一犁一耙,它凝聚农民多少辛劳,多少汗水?稍有理智都知道这个价格绝对没有真实地反映价值,作为农民,我太知道了。再考察供求,当时粮食短缺十分严重,农村人缺,城里人也缺,不仅大米紧,油脂、棉花等农副产品都是紧俏物资。可是为什么价格如此之低?

    再有,根据“平均利润”理论,由于利润差异,资本会因追逐高额利润而在不同产业间流动;又因供求关系的调节作用,投资过多(少)会使利润降低(提高),因而使不同产业的利润大体相当,形成“平均利润”。根据这一理论,资本会流向过于短缺的产业,资本也会从利润过低的产业流出。道理很明白,而现实就不容易明白了:让资本流动的两种力量——粮食短缺和利润过低——俱在,为什么没有流动?农业没有与其他产业形成“平均利润”?为什么农业不如工业,农民不如工人,农村不如城市?

    我放下书本,到民间请教。

    一个木讷的老农听了我的问题,脱口而出:“一瓶药水(农药)抵担把稻,净糊的少年伢子。依我看,稻子每斤卖0.15元都不多!”

    粮管所会计开导我:“稻子价格不低了。”他一笔笔算给我听:“按7折出率计算,143斤早稻出100斤米和40斤糠,国家按0.096元/斤,收购143斤早稻付出13.73元。而大米销售价0.12元/斤,糠0.024元/斤,销售收入合计12.96元。也就是说,从农村收购再到城市销售100斤大米,国家要贴0.77元。”

    公社干部跟我说:“粮食价格是商品中最基本的价格,要保持稳定。如果粮价有变化,城市生活水平就有变化。所以粮食价格由国家调整,而不能牵涉到市场价格。”

    他还好意提醒我,《资本论》讲的是资本主义,不适合社会主义。

    说法尽管迥异,但我还是明白了书本与书外根本的不同之处。《资本论》的背景是充分的市场经济,我国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平均利润是在资本流动中才能实现,我国是城乡隔开、封闭的二元体制,投资农业是国家的事,农民除了“修地球”没有其他出路,不种地,你能流到哪里去?价格在自由交易中才最接近价值,我国实行农副产品统购统销、国家定价,实行工农产品“剪刀差”。至于自由贸易、市场经济、自由定价等等,正是农村“两条道路斗争”中要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

    尽管理解了大背景,然而我还是想不通。国家因一时困难,只能先发展城市,不可能同时向农村、向农业投入,国家有国家的难处,这都能理解。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硬要给农民戴上“小生产”的帽子?农民想“大生产”,是国家没有钱;农业机械化程度低,是国家投入少。农民不想做“小生产”,他做梦也想进城当产业工人,是制度不让他进城,限制他只能做“小生产”。

    农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一切全靠自己扛,靠自己两只手,靠省吃俭用,甚至靠讨点小便宜,靠小偷小摸;他们必须务实,他们不能浪漫,“漂亮脸蛋不能长大米”,过了今天才有明天。这并非是农民的天性,而是社会对他们的保障几乎为零,农民得不到国家保障,得不到外部救援,除了自己不能指靠任何人。他就是这样的生存环境,为什么还苛求他狭隘、保守,说他们鼠目寸光?

    粮价高低不仅是钱,也是社会地位。粮价低,农民地位就低。日子过得苦,被人看不起,还说农民对国家没有贡献,税收都是工业创造的。很长时间人们不懂得或是忘了中国的工业是从哪里来的,不懂得“剪刀差”抹杀了农民多大的贡献。

    国家为筹集资金发展工业而实行“剪刀差”,这应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从长期看应该创造条件逐步缩小。消灭工农产品“剪刀差”关键是提高农业生产率,而提高生产率的关键,根据马克思的说法,是提高农业的“资本有机构成”,即提高固定资本的比例,也就是增加对农业基础设施、机械化等方面的投入。为什么不仅不增加农业投入来缩小“剪刀差”,反而还人为地在价格制定上拉开差距,保持和扩大“剪刀差”?

    特别难以理解的,说小生产“每日每时、自发地、大量地产生资本主义”。用自己辛勤劳动和无私奉献支撑整个社会的农民,倒成了社会的对立面,成了罪恶的渊薮。

    根据这一理论,农民的作用是被抑制的,农村的发展是被限制的。为防止“资本主义”,农民限制养鸡养鸭,家前屋后限制种树,规定数量,超过的树要砍,超过的家禽要抓走。我也参与过夜晚到农家数树、掏鸡窝,弄得鸡飞狗跳。

    那一阵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想不通,闷闷不乐。然而农民听我说一句两句,不觉在理,反认为我自找神烦,他们自己倒像没事人一样。是啊,农民自己并不觉得不正常,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粮价低,应该;不准进城,应该;他们吃苦,应该;戴“小生产”帽子,也应该——真是“天下烦恼识字始”。

    慢慢传了出去,一些人知道我读《资本论》,让我到县里“学理论座谈会”谈体会,“知青办”专程派人拍照,白天在小桌上放上点着的油灯,放大展出的说明是“深夜读《资本论》”……《资本论》真成了我的资本,而我自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羞于谈《资本论》。

    《资本论》应是武器,不应是装饰品,应是为大众的,不应成个人的资本,更不是“敲门砖”。常听农民念叨土地改革时工作队的口号——“帮哑巴说话,搀瞎子过桥”。

    为什么没有人替农民讲话?谁能替农民讲话?为什么农民自己不能讲话?——又蒙太奇了。

    下乡记之25:再“再教育”1974年秋季的一天,正在蹲点队劳动,有人急急地找来,说来了一群城里学生要采访我,人已到了大队部。被人采访?还是第一遭。采访什么?意欲何图?事先没有任何人联系,不明就里,摸不着头脑。

    见面略谈几句便知来龙去脉。县中搞教育革命,实行“开门办学”,鼓励学生走出校门,以社会为教室,请工农兵当教师。制订方案时,班主任蒯老师建议他们可以找找我。这就有了所谓的采访。蒯老师夫妇是“文革”中毕业于南京师院的大学生,分配来我县。下放劳动与我同一公社,交往不多,相知却深;后来夫妇双双回城当了教师,在小城实属优秀,有口皆碑。

    自从领袖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我们注定是被人再教育,如今竟有教育别人的机会;农村生活数年,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想法无人可诉,今天倒是个机会。

    从“很有必要”讲起。城里学生不知农村,不知农民,就不知天下,就干不成“革命”——当年讲这些大话脸不红的。过去虽也多次下乡“学农”、三夏“支农”,但与插队完全不一样;插队是将自己的身份真正变成农民,将自己的命运与农民连在一起,根本不敢奢想这辈子还会返城。这时,所想所愿就会发生变化,看问题的立场就自然改变。譬如我常盘算造三间茅屋需要哪些材料,大到木材、毛竹、土基、盖屋的麦草,小到铁丝、铁钉;需要多少人工,包括木工、茅工、瓦工、小工;需要多少花费,钱从何来……

    这些都缺一不可。没有人能帮助你,国家不会分给你,一切都靠自己谋划,靠自己动手,缺少一项屋就盖不起来。过去看农民整天盘算这些,就认为他们私心太重,光想着自己家里的小事,现在不会这样看了。改变的不仅是对农民的看法,也改变了思维方式,不再好高骛远,不再崇尚清谈,不再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学生插问:这个变化是进步还是退步?我说插队前肯定认为是退步,现在则认为是进步。我知道这个小伙子还是几年前的我。

    有学生问:农民真能当老师吗?这是我当初的疑问,也是现在多数学生的疑问。

    下乡前种种渠道都在灌输:在学校受的“封资修”教育必须改变,要脱胎换骨;农民尽管“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他们是天然的老师。抱着虔诚的态度下乡,而实际却与想象的相去甚远。所谓忆苦饭、痛说革命家史、贫下中农结对“一帮一,一对红”之类,只存在报纸上和宣传材料中,在实际生活里是没影的事。再看农民,他们不会也没闲工夫跟你一本正经讲道理,要说也是直来直去,更多的是有一句没一句、东一犁西一耙的。有些农民还会口无遮拦地说一些落后话。农民与老师——两种身份确实很难重叠在一起。知青聚在一起议论时,有的不以为然:跟农民能学到什么?有的认为上当受骗,跟宣传的完全是两码事。我也是有反复的,记得当时父亲来信到结尾都不忘叮嘱“力戒骄傲”,“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几年过去回过头看,再教育的作用是明显的,处处留下了印记。在田里撒草粪,有时捧在手里的畜粪像刚排泄的,稀稀的,真臭真脏,已心无波澜,很无所谓;听广播里说今年全国粮食丰收,达到超历史的4700亿斤,会自然想到里面有我们生产队的30万斤。而这一切都那么自然,不做作,不夸张,也不再动不动就拿“最高指示”说事。农民的“再教育”没有讲义,不在课堂,它是春风秋雨的浸染,它是水滴石穿的渗透,它是共同命运的契合,它是人心换人心。

    有学生问:再教育给你留下的印记集中起来是什么?

    我笑笑说,我从再教育得到的是集中知青与农民两种不同的优势,形成“边缘优势”。我希望保持知青的优点:好学向上,善于思考,没有框框,想天下事;也企望学到农民的长处:务实,肯干,一切依靠自己,不怨天尤人。所谓“边缘优势”意思指我在农民中肯定不是最优秀的,在知青中也肯定不是最优秀的,要在两者的结合中出类拔萃,我的追求目标——有文化背景的农民,真正懂得农民的知青。

    结束时好像戏说一句: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们通过我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再教育’”。一笑而散。

    “再‘再教育’”并非戏言,而是确实存在的。教育我们的除了贫下中农,也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如早于我们下乡的邢燕子、董加耕、侯隽(黄宗英写过她的报告文学《特别姑娘》,风行一时),他们的事迹在全国传播,给我们的教育和影响是很大的。还有当时不断树立的其他知青榜样,记得的有黑龙江农场的上海知青金训华、黄山茶林场救火牺牲的知青烈士,等等。

    那次信口开河、大言不惭说了很多,能想出的或能完整写出的大概就是这些。费力写出以上文字时我在想,究竟为什么力图将当年情景重现?其实很可能吃力不讨好,画虎不成反类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者那次活动确实是枯燥乏味的下乡生活中比较有趣的一件事,不忝列《下乡记》实在可惜;再者那时也是思想演变进程的一个重要阶段,虽然现在复述已涂满当今色彩,但基本想法就是那样,可以录以备考。第三个原因下面说到。

    到了年底,突然收到县中某学生来信,姓名不熟悉,估计是上次活动中的一位。信写得像作文一样,起承转合,说了许多想法,有体会有疑惑也表决心。让我感动,觉得有责任“开导”一番。刚想回信,不料次日收到更多。顿时明白肯定又是学校的名堂——布置学生做一篇书信体的作文。过去在校我也写过的。于是索然无味,回信也不写了。

    第二年也是出于蒯老师力荐,县中邀我到学校上课。蒯老师说得轻描淡写:还照上次那样说,随便一点,放开一点。傍晚到了学校方知,不是一个小组,也不是一个班级,而是在大礼堂给全校同学“上课”。已经下不了台,硬着头皮也只好上了。晚上准备了几条提纲,反正就这些话,再准备也多不出来,不写也忘不了,不过是给自己壮壮胆。

    第二天上午,大礼堂坐了黑压压一片,学生都来了,老师也来听新鲜。从未在这么大的场面讲过话,更没有上过课,心里有点怯。更担心讲农村的事他们未必感兴趣,甚至未必能听懂。忐忑中开讲,起头的客套讲得结结巴巴,进入预定轨道就流畅起来,应该也会生动起来。礼堂里光线较暗,看下面模模糊糊,很是恍惚,找不到呼应,让我难以判断。人多,场子大,各种微小的声音汇集起来,“嗡嗡”作响。怕下面听不清楚,就提高嗓门;下面动静更大了,我声音已提不上去,只得停下,要求大家安静。反引来一阵哄笑,蒯老师在一旁也微微地笑。我有点泄气,顾不上其他,只求尽快结束。演讲“处子秀”就在这样的气氛和心境中收场,时近半天。午餐时蒯老师和其他老师都鼓励说讲得不错。还解释说,学生纪律其实比平时好多了,有些议论正说明听得认真。

    我自己还是有点儿沮丧。

    多年以后到县机关工作,时而听人说当年听过我的“报告”。我马上想起那黑压压的大礼堂,追问什么感觉?答:印象中讲得蛮好玩的,具体内容已经忘了。

    多年来我们不停地接受教育、再教育、再“再教育”,包括我也给人“再‘再教育’”。言之谆谆,满腔热情,然而效果如何?即使在“文革”那个非正常年代,基层也有不少可圈可点可鉴可学的典型,其积极价值是不容否定的;但在真情倾诉、真诚倾听的同时,整体错误的思想体系、偏执一端的思维方式、食古不化的搬弄经典、有违人性的帮腔帮调,不是也一揽子输送出去,“生动”地打动了受众?如果言者有意无意地扬善溢美隐恶,宣传者出于某种需要任意拔高,甚至造假,那么,仅存的一点积极价值也被抵消殆尽。联想到当年的学生、青年,及至成人,尽管物质条件贫乏到极点,而无不信仰坚定、热血沸腾。而如今还有吗?热血是如何冷却的?信仰是怎样淡出的?虽然有众多原因有待分析,难道跟这些伪教育没有一点关系吗?也不知当年学生中可有因受我蛊惑而影响后来生活道路的?

    今天还有伪教育吗?

    (作者系老三届上海插队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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