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讲“文如其人”,放在今天看,意思似乎并不成立。现在一般觉得,文和人是有区别的,甚至有很大区别。人是人,文是文,以文揣人,十之八九行不通。既然如此,古人为什么会这样说,而且被普遍接受,相传了千百年?大约是因为环境。古人生活环境简单,社会化程度跟今天比,很低很低,如果抱定了一种生活态度和方式,或许一辈子也不受打扰。在这种情况下,人和文达成一致或保持统一,不仅不难,且很自然。
在现代,事情就全然不是这样了。
拿到历史上比较,20世纪的中国作家,一致特点是变化大。写《十批判书》的郭沫若,跟写《李白与杜甫》的郭沫若,很多方面对不上号。《王昭君》与《雷雨》居然出自同一作者之手,让人看不出渊源。从《寒夜》到《团圆》(影片《英雄儿女》的小说母本),似乎有两个巴金。不单他们,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一些逐渐边缘化的作家,也变得判若两人。像沈从文,现在大家一般认为新中国成立后他受到打压,改行做了别的,反而使一生的创作面貌侥幸保持了完整性,不那样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但实际上,他也曾努力过,想要“洗心革面”。1958年“大跃进”时,他参加十三陵水库劳动,回来后“费了很大的劲”写了一篇散文《管木料厂的几个青年》。几十年后其子沈虎雏编全集时,为之犯难,因为“平心而论,这篇遵命作品水平很差”。
还有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饥饿的郭素娥》、《蜗牛在荆棘上》中,那样光彩夺目、才气逼人,可是50年代初写的《反动派一团糟》、《人民万岁》、《英雄母亲》、《祖国在前进》、《青年机务队》、《朱桂花的故事》一批作品,当时对它们的批判固然全无道理,可单论水准,实在也不让人佩服,已经配不上“路翎”两个字;及至晚年,出狱及平反后所写《野鸭洼》、《英雄时代和英雄时代的诞生》等六部长篇、三百万字,简直只是对“路翎”这名字的嘲弄了。言至此,不免想到20世纪我们文学上的那个“哥德巴赫猜想”——如果鲁迅还活着,他会怎样?这是很多人悬在心头、最为好奇的疑问。据说,毛泽东1957年春天在上海有过解答,几年前黄宗英以聆听者身份作过证。不过,揆以新中国成立后文学中的实际,恐怕并不只有那么一种可能。
这里,单表一人:老舍。说起老舍先生,20世纪的顶级作家除了鲁迅,大概没有人比他在普通读者中间影响更大。照理说,大家应该对他很熟悉,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作家了解得比较清楚。可实际上远非如此。现在大家关于老舍的认识,是被引导出来的。这样的引导,合不合事实?也合于事实,然而,不是全部的事实。比如50年代初授予他“人民艺术家”称号,这种表彰后面所包含的那个时代的种种话语,对以后人们理解老舍影响很大。可是恐怕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顺着这种含意理解老舍,只合适新中国成立后的老舍,对于之前的他却并不合适,甚至很不合适。原来的老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作家——若与后来主流的解释相比,甚至是一个想象不到的作家。
老舍出生后第二年,父亲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死于战事,孤寡幸得亲朋接济,尤其是一个叫刘寿锦的满清旧贵,资其读书。1918年6月,他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虽然学历仅为中专,在当时也算受过了良好教育。
不久,就在他所在城市,五四运动爆发。然而,他与中国现代史上如此重大而且近在咫尺的事件,不曾发生任何关系,没有留下一言一行的记录。这在当时受过一定教育的青年中间,实为罕见。别的不消说,拿新文学人士素来不屑的张恨水为例,即可知老舍身在北京而对五四无所表示,颇为特别——那时,远在南方的张恨水,当着五四最高潮之际,因偶然到上海“亲眼看到了许多热烈的情形”,便“颤动了”“野马尘埃之心”,为此千里迢迢去北京,计划先在北大旁听,慢慢在这五四发源地转为一名正式生(到京后,因生计无着,投报馆做事,这才转写章回小说)。
五四之于新文学,就像一所学校或一间课堂,现代作家们要么从它那里受到教育和熏陶而开始文学之路,要么本身就在里面充当一名教员。大家都是五四的果实或种植者,掰着指头数一数,绝少例外。可是老舍踏上文学路,确确实实跟五四没有关系(其经过马上就会说到),真的可算一个“另类”;尤其考虑到他就处在这场大风暴的中心地带,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这种疏远就益觉惹眼。
辨析这一点,并非表示对他文学由来的质疑,一点也不;但是,它应该能够告诉我们两点:第一,老舍先生本来不是一个对政治感兴趣的人;第二,老舍先生身上也没有多少旧式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意识或者新式知识分子维新革命的意识。
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1918—1923年,老舍先生是怎么度过的呢?他从童年和少年的困厄中脱身,得到不错的工作和薪水,对此他心满意足,实实在在地享受生活。
“我只是不嫖”,1938年老舍在《小型的复活》里,这样描写自己。每月154块大洋的丰厚收入,使这位“正红旗”的后人沉浸在烟、酒、麻将之中。直到第二年八九月间,受到上司“申斥”而辞职。
这是比较本真的老舍。依禀性和出身,他不大可能特别使命感、特别崇高、特别紧跟时代步伐、特别载道、特别教化。骨子里,他喜欢沉浸在“乐子”中,喜欢抓住和品味当下的愉悦,并且不觉得那是什么低级趣味。他的心灵,是日常化、平俗化的。倘使本性不受打扰,他原可做到像任何市民那样,一边看着世事的起起落落,一边专注于自己的生活、默默随它而走,不那么抛头露面,也不那么奋勇争先、引吭高歌。他承继着北京胡同世俗、安然而浅近的气质——我以为,真实的老舍应该是这样的。这比较符合他那个阶层的人生哲学。
文学不在他的脑子里,他原话是:“没有那份儿愿望”。(《我的创作经验》)《文学改良刍议》、《文学革命论》、《呐喊》、《女神》……这些对别人轰轰烈烈、如雷贯耳的作品,我们不知道当时的老舍是否读过,甚至听说过。没有资料给予肯定的回答。就算读过、听说过,看来也没有点燃他灵魂中的文学的火种。因为,他自己讲得很清楚,他之萌生写作念头,起于在英国为学英文而去阅读英国小说的缘故。
1922年,失去劝学员职位的当年,老舍在西单附近缸瓦市基督教会受洗礼,成为基督徒。由此他结识缸瓦市伦敦会成员、燕京大学英籍教授易文思。一天,易文思告诉他,伦敦大学东方学院需要一名中文教师,而老舍将被推荐就此教席。
在伦敦,急于掌握英语的老舍,开始大量阅读英国小说,把它当做外语学习的捷径。《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说:“为学英文,所以念小说,可是还没有想起来写作。
到异乡的新鲜劲儿渐渐消失,半年后开始感觉寂寞,也就常常想家。从十四岁就不住在家里,此处所谓‘想家’,实在是想在国内所知道的一切。那些事既都是过去的,想起来便像一些图画,大概那色彩不甚浓厚的根本就想不起来了。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的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
注意,“老舍”这个作家的诞生:第一,与中国自己的文学现实(五四新文学)无关,而是受着英国小说的激励;第二,老舍转到文学上来,不像弃医从文的鲁迅、郭沫若那样,觉得文学是更好的救民手段,也不像茅盾、夏衍那样,先做革命家再做文学家,因革命而从事文学或者以文学从事革命,他对文学发生需要,仅仅基于排遣内心,慰藉自我,垂文字以自见。
他还说过更加骇世惊俗的话:“读了它们(指英国小说),我觉得写小说必是很好玩的事,所以我自己也愿试一试。”(《写与读》)类似的论调,足足经过60年之后,我们才在一些不屑于“载道”“言志”的年轻人口中再次听到。80年代后期,“玩文学”几个字,曾令文坛花容失色,谁又知道被封为“人民艺术家”的老舍,早先对文学也持此论呢?
他相当坚持这一点。直到1938年,他还明确谢绝把他纳入新文学主流的谱系的“好意”,顽固地标榜文学“很好玩”的立场:“在一本什么文学史中(书名和著者都想不起来了),有大意是这样的一段话:‘鲁迅自成一家,后起摹拟者有老舍等人。’这话说得对,也不对。不对,因为我是读了些英国的文艺之后,才决定来试试自己的笔。
……这就难怪我一拿笔,便向幽默这边滑下来了。”(《鲁迅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
让老舍萌动创作之念的,只是一种力量:快乐。他从阅读英国文艺中得到了快乐,进而希望也从自己的写作、语言操弄中找到和创造快乐。他是为了追求快乐而写作的。
他的“快乐主义”文学观,在新文学主流面前,不合时宜,遭人鄙夷。“有人说,《老张的哲学》并不幽默,而是讨厌。我不完全承认,也不完全否认这个。有的人天生的不懂幽默;一个人一个脾气,无须再说什么。有的人急于救世救国救文学,痛恨幽默;这是师出有名,除了太专制一些,尚无大毛病。”(《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在负载了重大社会历史使命的“中国现代文学”整体环境中,这个几乎抱着“玩文学”态度的闯入者,是不被重视的。从同时代者的讲述可知,文坛上左右两翼泰斗级人物——鲁迅及胡适,对老舍作品达成了某种一致,都评价不高。而那时的老舍,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主流文学:“外甥问我是哪一派的写家?属于哪一阶级?代表哪种人讲话?是否脊椎动物?得了多少稿费?我给他买了十斤苹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问,我乐得去睡大觉。”(《猫城记·自序》)
可能这样的“外甥”太多,所以,“舅舅”也有些不耐烦。
他的文学态度,还微妙地表露于对一个字眼的仔细选择中。到抗战前,他从事写作已满十年,单单长篇小说就写了七八本,然而对自己,一直死死咬住口,不用“作家”一词,只称“写家”,或者更加“庸俗”一点,称“职业写家”。一字之差,差在何处?大抵“作家”是“急于救世救国救文学”的,“写家”却并不把这种义务扛在肩上。或者,“作家”喻指精英的、知识分子的写作状态,“写家”却是唯快乐写作是求、“专以写作挣饭吃”(《〈樱海集〉序》)、自由自在的写作者。再者,“作家”一定要入文坛,入了文坛就难免有派,为着主义和口号去争詈和焦头烂额。老舍先生写了十年,从来不跟文坛发生关系;直至逃鄂之前,你在他的留影中,简直找不到什么来自“文坛”的朋友。当时,上海的左翼文艺运动已经声势浩大,北平的自由主义“京派”文人圈子更是卓然成宗。老舍却不属于任何一边,和哪边都没有熟稔的交往。他是独立抑或孤立的,无党无门无派,既没有他趋奉的对象,也没有谁表示要与他同气相求。他毫不在意,安然地在济南,在“文坛的边缘”,写自己的东西;除了写作,只跟出版商打交道,决意将职业写家的事业进行到底。
1936年,老舍先生果然辞去教职,真的成为“专以写作挣饭吃”的职业写家,所结出的果实是《骆驼祥子》。关于《骆驼祥子》,经过用心的解释,现已成为适合用阶级分析来谈论的作品。本身,老舍写作之时不具备这样的思想武器,其次,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也并不满足阶级的眼光。《骆驼祥子》是明清市井文学传统(三言两拍)与狄更斯式英国底层现实主义小说的结合体,它的生活、人性丰富性,表明了这种传承。
辞职并写作《骆驼祥子》的老舍,是舒畅地活在自己里面的老舍。“辞职后,一直住在青岛,压根儿就没动窝。青岛自秋至春都非常的安静,绝不像只在夏天来过的人所说的那么热闹。”“地方安静,个人的生活也就有了规律。我每天差不多总是七点起床,梳洗过后便到院中打拳,自一刻钟到半点钟,要看高兴不高兴。”“一到星期一,便又安静起来,鸦雀无声,除了和孩子们说废话,几乎连唇齿舌喉都没有了用处似的。”(《这几个月的生活》)倘如此种生活不被打扰,我想他总能这么安静地继续写出《骆驼祥子》式的作品,三部五部,或更多。
但是,日本人来了。
日本侵华,改变了现代中国的许多事情,大至国家命运,小至一个作家的文学生涯。在我做过一些研究的作家里头,张恨水就是一个突出例子。战争爆发前,张恨水作为畅销作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战争一来,从面积上讲有半个中国沦陷,从经济状态上讲大城市几乎悉落敌手,张恨水完全失去读者市场,再加上大后方物资紧缺,根本不可能支撑什么畅销书的发展。
老舍小说还算不上畅销书,他这方面的损失不像张恨水那么大。不过,日本人从一个更深刻的方面影响了老舍——他们改变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状态。
先前老舍根本是一个独立作家。1954年,他在第一届全国人大讲台上说:“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这句话搁在1937年12月12日(这是他从济南“独自逃走”的日子)以前,可称不折不扣、分毫不爽。但在这之后,他再也不是这个样子了。
一个平和、安静的人,便这么被驱往颠沛和离乱。日本人的战火,把老舍从“绅士”态中赶出,他再也找不回来“各处静得连狗仿佛都懒得吠一声”的闲详独逸。向来只在文坛“边缘”弄笔的老舍,从此汇入喧闹人流,变成文坛上呼朋唤友的大忙人。这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未到汉口之前,我一向不大出门,所以见到文艺界朋友的机会就很少。这次,一会到便是几十位!他们的笔名,我知道;他们的作品,我读过。今天,我看了他们的脸,握了他们的手。”(《快活得要飞了》)
久仰久仰,相见恨晚,把臂欢言,情至意尽,买醉同归……一下子掉在朋友堆里。
多次在作品中流露过对群体方式、群体行为抵触心理的老舍,现在终于加入进来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经验之谈。倘能以一支笔“挣饭吃”,以老舍的本性,似乎永远不会入什么江湖。如今,日本人把他逼得只能入江湖。他只身从千里之外恓惶出逃,投奔朋友,只能靠江湖。到得江湖上,便做江湖人。
文坛这江湖,也和金庸笔下的武林一样,英豪各路,门派林立。约而括之,则不外正邪两派。眼下,为着抗敌救国、共御外侮,正邪两派暂停争斗,联手击寇。话虽如此,领导权问题还是不易摆平。两派中任何一派做盟主,对方皆有不甘。这时,出现了一个向来无门无派、人品资望都还不错的人,遂一致推其为主事者。
1938年3月27日,全中国文艺界的抗日统一战线组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老舍被推为常务理事,并任总务组组长。“文协”不设理事长,总务组组长盖即总负责人。国共两党、右左两翼,至少当时比老舍名头响的大有人在,老舍自知轻量,再三推辞,说:“我算老几,怎能担此重任!”(胡绍轩:《现代文坛风云录》)可这是国共双方邵力子、周恩来反复协商的结果,想推,是推不掉的。
文坛边缘人,忽然成了盟主。
被改变的,还有写作。这是老舍的原话:“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抗战改变了一切。”(《我怎样写通俗文艺》)他从来是单纯的小说家,连诗都极少写。而今,“人家要什么,我就写什么。我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好,就写大鼓书词。艺术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这一年的笔》)此中有热忱,有高贵的爱国心。尽管如此,也有朋友婉转地表示了不赞成。1944年,胡风写文祝贺老舍创作二十年,针对老舍“曾写过许多应酬式的文字,连别人出题目的剧本也写了一两个”,提出“‘救急’的工作并不能和艺术创作的工作截然分离,真正能够收到‘救急’效果的工作一定要通过艺术创造”的意见。
道理上胡风是对的,但毕竟是民族存亡的非常时期,老舍亦属迫不得已,只要非常之态不变成常态。老舍当时正是这么看的,友人间交谈时,他“常常说过,等战争结束了,要好好地认真地写几部作品,意思是,在抗战当中,只好做些‘救急’的工作,忍痛牺牲掉创作的志愿”。(胡风《我与老舍》)但事与愿违。到50年代,胡风在1944年的提醒,真的成为老舍写作的基本特点。追溯起来,这转变最初还是拜日本人所赐。老舍自己讲得清楚,若非这场战争,他“无论怎样”、“绝对想不到”会把写作变成宣传,产生“艺术么……都在其次”的想法——“抗战改变了一切”。
胜利后,他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在那里一住三年半。美方的邀请,原本为期仅一年。期满,同伴曹禺准时单独回国,老舍却留下来。此后便无美国官方资助,需要自掏腰包维持。尽管如此,老舍仍选择留下。从当时在美与老舍有过从者的叙述来看,老舍并不喜欢美国。可是,“等战争结束了,要好好地认真地写几部作品”那样的愿望,在他心中已存了好几年。而遥远的祖国,他离开后数月,就又陷入战乱。
在美三载,除头一年以游历为主,以后,都在勤奋写作中度过。他重新回到战前那种安静而单纯的文学状态,写作质量亦同时回升,标志就是巨著《四世同堂》的最后完成。还完成了长篇小说《鼓书艺人》,改编短篇《断魂枪》为三幕四场英文话剧,在人协助下将《四世同堂》和《鼓书艺人》译成英文。
1949年7月2日,第一次文代会在北京正式开幕,座中没有老舍。文代会经历了三个多月的筹备期,这么长的时间里,以郭沫若为首的筹委会有无与在美国的老舍联系,联系的情况又如何,不得而知。现在知道的情形是,文代会期间,周恩来提议应该把老舍请回来,于是文坛名公郭沫若、茅盾、周扬、丁玲、曹禺、田汉、冯雪峰等三十余人,联名致信,请他回国。联名信的形式,比较官样,老舍有无答复,如何答复,不明。
经考虑,周恩来改换方式——共和国成立前夕,他委托与老舍有特殊情谊的女作家赵清阁写信,明确转达来自周本人的声音。
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之后一周,老舍出现在美国西海岸,准备从那里搭船经香港回国。著名翻译家乔志高(高克毅)及家人,是最后目睹他登上“威尔逊总统号”的人。分手前,老舍对乔志高表示,回国后要实行“三不主义”,“就是一、不谈政治,二、不开会,三、不演讲”。(《老舍在美国》)出此之言,不知是刻意说给乔志高听的(乔本人是自由知识分子,但与国民党驻美大使馆关系密切),还是表明他自己心中盘旋着的一些问题。
可是,一下船,他就以崭新姿态在新中国亮相——当时,黄裳热情地赞扬说:“老舍已经不是从前的老舍”。黄裳的这篇《老舍在北京》(《文汇报》1950年2月28日),或许是最早向读者报告归国后老舍近况的文章。在那里面,老舍似乎始终在表达对美国社会、美国文化的鄙夷、嘲讽和挖苦。“别提美国了,一提就是一肚子气!”其中有一部分是真情实感,不过,这样集中强烈地渲染,大约不仅仅为了表达对美国的印象,否则无法解释1946年6月5日他在致同行吴祖光信中所发出的感慨:“假若我们能有美国那样的物质条件与言论自由,我敢说:我们的话剧绝不弱于世界上任何人。”
黄裳还写到一个场景:“那天吃饭,他端起杯子来,向对面的吴晗副市长干了一杯,提起了嗓门,当场表演了两句:‘第一位民选的市长,他叫吴晗!’字正腔圆,获得了满屋子的彩声。”不知道为什么黄裳会使用“表演”这个词,可能老舍念那句话时,带上了戏剧道白的口气吧。
到1954年,全国人大会议上,老舍当众说了一段话。那段话,前面我们曾引用过半句,即“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完整的是:“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林斤澜说》)
这时候,老舍已是从“民主主义作家”转变为“社会主义作家”的标兵、典范,从而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整个50年代,他大致都保持了成功者的形象。党给了他这样的含义,他也尽心尽力维护。萧乾回忆,建国后头几年五一游行,老舍永远走在“队伍前面”。冰心说:“他受欢迎时,听的全是称赞的话,他也惯了。”萧乾还拿傅雷相比较,认为傅雷是“纯书生”,老舍不是。白桦感到老舍有“居高临下心态”。(均见李辉编:《老舍——消失了的太平湖》)
那些熟知他的过去、对他转变经过“缺席”的人,反应是无从理解、难以置信。老舍重庆时期的密友梁实秋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政治主张,就是有也不鲜明。我只知道他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同情穷人的态度。他基本上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自由主义者如何能够摇身一变而成为‘歌德派’?如何能自称所写的东西是‘遵命文学’?这变化如果是真的,简直不可思议,这事实我无法接受。”(《忆老舍》)
不妨参考一下本文先前呈现的老舍,就能理解梁实秋为什么断然说“这事实我无法接受”。反差太大了。
关键是老舍内心究竟怎样想?他的春风满面,大家都看在眼里。对于转变如此成功,他有所欣喜,甚至自得。这一点,不要去怀疑。然而,除非他原本对文学对世事对人生的态度,不代表他的内心,不是从他禀性和情感世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否则,我们就不能回避那些反差或不协调的状况。
并非没有蛛丝马迹。1951年,老舍有一文《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写置身斗地主现场的感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地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他说,“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么,原来他是怎样一个人呢?“我向来是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写这几句时,老舍脑海也许会浮现当年他写在《赵子曰》里的另一段话: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学生。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学生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学生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
这大约可为“我向来是文文雅雅的人”以及“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做注脚。他知道自己“变”了,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内心不是没有挣扎。对此,他是这么劝说自己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书生的本色变成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样的书生!”
他一定不只是在那天斗地主时,对自己有过劝说。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劝说,一定还有很多,包括怎样看待文学、怎样做作家、怎样运用手中的笔。他在方方面面改变着自己,从“过去”走出来,走往新的方向。
他走得很顺利。别人都觉得他很顺利。到《茶馆》以前,亦即1957年,大约都是如此。
《茶馆》成为现在的样子,经历了一些过程,人艺院长曹禺、导演焦菊隐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些,且按下不表。总之,几经改易,《茶馆》成为目前唯一公认的老舍晚年真正反映他艺术水准的作品。一个主要原因,是这部剧作一改老舍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紧密配合时事的路子,回到了老舍自己,回到了他擅长的生活、人物和语言上,有如珍珠拂尘,放射出本来的光芒。但是,公演以后不久,《茶馆》就引起有关方面的批评,中途被禁。这一禁,就直到“文革”之后,才重新与观众见面,而作者本人早已不在人间。
《茶馆》被禁,对老舍打击相当大。所谓有“居高临下”之态的老舍,开始转向低沉。虽然还在努力维持“配合”的姿态,较前几年却明显力不从心或心不在焉。动笔写长篇小说《正红旗下》,是一个重要信号。
关于《正红旗下》,有两个要点:第一,它是《茶馆》艺术取向的延续、重复和肯定,即跳出“配合”,回到老舍自己,回到他擅长的生活、人物和语言。第二,这是时隔多年后,老舍重新拣起他的老本行——小说创作;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写作体裁一直以话剧为主,兼及戏曲、曲艺,他解释过原因:“以一部分劳动人民现有的文化水平来说,阅读小说也许多少还有困难”,“而看戏就不那么麻烦”。(《老舍剧作选·自序》)便于普及,亦即便于“宣传”和“配合”。那么,拾起废弃多年的小说,其意味不言而喻。
可惜,《正红旗下》只写了十一章,远未完成。不然,它必成为《茶馆》之外另一部真正反映老舍艺术水准的晚年作品。没有写下去的原因,不是缺少时间,也不是健康欠佳。研究者称:“1962年7月,因文艺界批评长篇小说《刘志丹》,文联开始整风,形势险恶,老舍被迫停写《正红旗下》。”(蒋泥:《老舍之谜》)
晚年,两次真正回到自己的创作,一次停演,一次停写。相似的结局,并非巧合。
1957年后的老舍,是否又发生了“否定,否定之否定”式的变化,需要研究。但是,他最后投入着创作的两部作品,较几年前(《龙须沟》、《方珍珠》、《春华秋实》、《西望长安》、《红大院》、《女店员》等)判然有别,是可以确认的。
停写《正红旗下》之后的1964至1966年,也即生命最后三年,老舍事实上离开了写作。“1964年十篇,1965年九篇,1966年仅发了一篇”,近乎停笔,舒乙把这段时期老舍的情况简略概括为:“客人少,说话少,产量下降”。(《人有病天知否》)
从1957年前的多产、“文坛劳模”,到“1966年仅发了一篇”,又是惊人的反差。梁实秋所惊叹的老舍1949年后的巨变,大家都注意到了;然而,1957年后老舍有什么变化,迄今人们还很少谈及。我以为这是老舍研究的一个薄弱点。
纵观他这一生,我有两个感慨。一个叫做“文变染乎世情”。在20世纪搞文学、当作家,真的很不简单,社会动荡太多太大,从朴素的愿望出发,走过的却是错综复杂的道路,得到的是支离破碎的自我。其次,老舍最终的结局,在我看来就如九曲黄河,陡起陡落,急转直下,绕着一个又一个大弯,不过,还是奔向自己心中的海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禀性、内心是最真实的违拗不得的力量。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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