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军
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到唐宋,进入了黄金时代,从诗词到绘画,从音乐到雕塑,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而这些文化艺术领域高原崛起式的突变,与佛教的传播尤其是禅宗的繁盛有着极大关系。
自大教东来,中国文化艺术日益受其影响。尤其是六祖慧能之“顿禅”兴起后,以其独具一格的思维方式、超然物外的洒脱飘逸、通天彻地的广博智慧,赢得了文人士大夫的青睐。他们谈禅、习禅,思想上有一种禅理化的倾向,不知不觉里引起了他们生活情趣的变化。自然而然,他们以禅入诗,以禅入画,以禅入乐……艺术思维日益由粗糙浅直,走向宏深精微。禅的精神、意韵、风骨,陶冶了唐宋文人之情操,使得他们的作品有着浓重的禅味、禅意、禅韵,进而产生质的飞跃,进入了一个全新境界:禅的渗透,使得艺文作品更有灵性,变得空明灵透、飘逸超脱,达到空前的审美境界。所以,元好问说:“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元遗山诗集》卷十《答俊书记学诗》)
唐宋文学大家中,禅悟最深的,当数王维;而与禅僧交往最多、在禅门中影响最大者,首推苏轼。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轼(1037-1101)无疑是伟大文豪之一。他的绝代风华,他的卓尔不群,或许只有诗仙李白方可与之媲美;他文、诗、词无一体不精,书、画、琴无一艺不能,学养之深厚,才华之广博,恐怕连李白也难以企及。作为文学家的苏轼,人们早已耳熟能详,但作为一位禅客的东坡居士,尤其是其参禅学佛的心路历程,则鲜为人知。
一、禅缘天然
苏轼天生与佛教,尤其是禅宗,有着甚深缘分。
苏轼的父亲苏洵(1009-1066)好佛,常从禅者游。庆历五年(1045),他进京“高考”不第,“宦学四方”,在庐山结识了云门宗大长老圆通居讷,并依之参扣禅法。苏辙《赠景福顺长老二首》(《栾城集》卷十一)序中说:“辙幼侍先君,闻尝游庐山,过圆通,见讷禅师,留连久之。”
这次庐山之行,苏洵还结识了另一位云门宗高僧育王怀琏(1009-1090,赐号“大觉”,故亦称“大觉怀琏”)。他也是苏轼真正交往的第一位禅师。皇祐初,苏轼赴开封会试的前五年,怀琏奉宋仁宗诏请,住持京城净因禅院,经常入宫说法,深得皇帝青睐。
甚至,每次与怀琏唱和的诗词,仁宗皇帝都要亲手抄写下来,赐给怀琏,先后共有十七篇之多。嘉祐年间,三苏父子入京以后,苏洵经常带领苏轼兄弟参谒育王怀琏。怀琏曾以阎立本所画水官赠苏洵,洵报之以诗,并让苏轼和作。苏洵过世后,苏轼将父亲收藏的五代时期著名画僧贯休的罗汉像,布施给了育王怀琏。在朝为官之时,苏轼依然时常光顾净因寺,参拜怀琏禅师。他在《祭大觉禅师文》中说:“我在壮岁,屡亲法筵。”
英宗治平二年(1065)怀琏南归,二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怀琏禅师在四明(今宁波)阿育王山广利寺建宸奎阁,收藏仁宗所赐十七首颂诗,苏轼为作《宸奎阁碑》。
更奇妙的是,苏轼由父辈引领而结识育王怀琏,进而又与怀琏的弟子径山惟琳等人成为莫逆之交。父子两辈与师徒两代,世间与出世间僧俗两界,保持亲密交谊数十年,可谓古今美谈。苏轼被贬岭南时,惟琳禅师极为关切,专门在佛前祈祷,保佑其平安返回中原。苏轼临去世那一年,二人相遇于常州。那时,他已经病入膏肓,在《与径山长老惟琳二首》序中说:“卧病五十日……某扶行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老师能相对卧谈少顷,即告,晚凉更一访。”从中可以看出,二人交谊之深厚,非同寻常。苏轼临终,径山惟琳一直守护在病榻旁,并且,在那个时刻,二人还有过极为精彩的禅机互换。
苏轼频繁与禅僧接触,始于他任杭州通判之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杭州地灵人杰,名僧云集。苏轼曾经自夸:“吴越名僧与余善者十九。”他说:“我初适吴,尚见五公。讲有辩臻,禅有琏嵩。”
“辩”是指慧辩与辩才元净二人。苏轼在《海月辩公真赞》中说:“予方年壮气盛,不安厥官,每行见师(慧辩),清坐相对,时闻一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他在《赠上天竺辩才师》中描述道:南北一山门,上下两天竺。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见之自清凉,洗尽烦恼毒。
据弟弟苏辙记载,苏轼次子三岁,还不会走路,请辩才象征性地落发、摩顶祝福之后,不几日,行走如常儿。
当然,与苏轼来往更多的,是江南的一群诗僧。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这首《腊月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透露出苏轼之所以对禅感兴趣,与禅僧来往,系文人当时以谈禅为雅趣的风气使然。直白地说,他那时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嘴上说禅,内心仍然以正统的儒家士大夫自居。到深山古寺名曰寻禅,实为寻诗,寻找诗情涌动的灵感。
果然,携三五诗僧雅友,游杭州之湖山胜景,苏轼绚烂的才华被激发出来,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如《病中游祖塔院》便是出自这一时期: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欹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当心身疲惫之时,精神暂时失落之际,苏轼到禅寺不过是为了得到心灵的宁静。
以清新脱俗的禅,来慰藉备受险恶官场伤害的心,是古代文人失意之时的“安心药方”。因此,可以说,苏轼前半生谈禅、写禅,却并不修禅。因而,当时同样喜欢说禅的杭州太守陈述古,哂笑苏轼说:“尔之禅理,十分浅陋。”
苏轼交往最深的诗僧,乃道潜。道潜,号参寥子,亦是育王怀琏弟子。道潜之诗,效五柳(陶渊明)之风,多菜蔬之气:“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又:“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深动浅处明。”他本名昙潜,先因东坡而改名,后因东坡而被追夺僧籍(被勒令还俗),再因东坡被捕入狱并发配他乡。
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州。
苏轼偶然读到了这首清丽别雅的《临平道中》,很是喜爱,将其镌刻于石上。当他知道该诗是名叫“昙潜”的僧人所作,即欲结识之。于是,他借赈灾之机,来到昙(道)潜的家乡——於潜(今杭州临安),在县太爷的陪同下,来到西菩山明智院拜访。然而,道潜一如无根的白云,不知逍遥到了什么地方。
这一年,是熙宁七年(1074),也是苏轼任杭州通判的最后一年——不久,他调知密州(今山东诸城)。也就是说,他与道潜错过了相逢的机缘。
然而,看似的遗憾,却成了一坨发酵了四年的普洱。熙宁十年,苏轼知徐州。第二年九月,一位面目清癯的云水僧风尘仆仆而来:“彭门千里不惮远,秋风匹马吾能征。”
当道潜吟诵出这首《访彭门太守苏子瞻学士》的时候,两位神交已久的文友终于相会了。在此后的三个多月时间里,白马台、百步洪、黄楼……徐州的名胜之处,时常出现一僧一俗、一民一官把臂同游、相互唱和的身影。
苏轼本来就是世不二出的天纵英才,而今又与世外高人相逢,更是文思泉涌。灵感之频发,连他自己都惊诧不已:“何妨却伴参寥子,无数新诗咳唾成。”(《次韵参寥师寄秦太虚三绝句时秦君举进士不得》)
最重要的是,道潜不仅仅是一位诗僧,更是一位“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次韵僧潜见赠》)的禅者。他深厚奇妙的禅学修养,超然物外的空明智慧,深切影响了苏轼。甚至,连苏轼的诗情文理,都在悄然易变: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几百年之后,清代文学家纪晓岚评价苏轼这首《送参寥师》说:“(道)潜本僧,而公以诗友之;专言诗则不见僧,专言禅则不见诗;故禅与诗并而为一,演成妙谛。”纪大才子只说了苏轼评介道潜诗这一方面,其实,这四句话、二十字,何尝不是苏轼有感而发的亲身体验?他生动形象地描述了诗之灵感生发的意境。这也表明,经过道潜的禅学启发,苏轼对于诗、对于禅的参悟,都产生了质的飞跃。
在徐州期间,还发生了一件风流趣事:一次,苏轼、道潜与当地文友雅集。席间,生性诙谐、放旷的苏轼促狭道潜,让官妓马盼当众向他求诗。一位风情万种的名妓,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二人相对,该是怎样的尴尬万分?道潜一笑,随口吟诵道: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彭城之会,拉开了二人二十二年的友谊序幕。此后,苏轼沉浮于官场,起伏于仕途,迁徙不断。道潜不辞辛苦,时常追而随之。苏轼谪黄州,故友多避之如瘟疫,唯有道潜远来相会,且留居整整一年,陪伴其度过了一生最艰难的时光。患难见真情。一个方外之友,拳拳如此,足可感天动地。于是,道潜被苏轼政敌恨之入骨。在苏轼谪惠州时,其仇家吕温卿任职浙西,派酷吏收捉道潜,下到苏州大狱,最终被没收度牒,发配兗州。直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蒙赦,才恢复僧籍。而苏轼,就在这一年亡故了,两位知心朋友未能重逢。
二、黄州参禅
元丰二年(1079)八月,苏轼因在诗中对变法新政多有讽刺,被捕入狱。经元老重臣张方平、吴冲、范镇等人营救,连政见不同的王安石也出面为他说好话,并由笃信佛教的神宗祖母太皇太后曹氏干预,苏轼总算保住了性命。四个月后,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受当地政府的管制,不能到其他地方居住;不得签署公文——没有参与政务的权力。苏轼自嘉祐二年初就科举,便以惊人的才华为朝廷上下所注目,一直被视为宰相之才。然而,二十多年蹉跎岁月,他不但没有“功成名就”,反而一再被贬,其内心之苍凉、凄苦、悲伤,无以言表。“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人生磨难,政治挫折,逼使他倾心空门。读佛经,看释典,与僧人谈禅,成了他的主要“功课”。甚至,为了打发漫长无聊的日子,寻找精神寄托,他一遍又一遍抄写《金刚经》。苏辙说他“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正如苏辙所说,贬居黄州,是苏轼深悟实相的关键时期,也是其从苏大儒士变成东坡居士的关键时期。他的《黄州安国寺记》,记录了其皈依佛教、静坐修行的心路历程:
……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苏轼初到黄州,家眷尚未迁来,寄居在城南的安国寺(又名定惠禅院)。住持继连禅师将他安置在一间僻静、整洁的禅室。他外息诸缘——闭门谢客,每日面壁——修习止观(止息妄念,观察实相。止属于定,观属于慧,即定慧双修)。就是从这时起,他真正转入切实修行,并从中感悟到了人生真正的归宿。后来他的家人也到达黄州,苏轼就在与安国寺相邻的临皋亭安了家,以便时常前来静坐。此后四年多时间,从未中断。他夙具灵根,很快就有所省悟。
那天,他在安国寺佛前发心忏悔,焚香坐禅,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进入了一种灵灵明明的禅定状态,突然觉得身心通通透透,了不可得,顿悟空性真谛。正是有了这种奇妙的体验,他在《前赤壁赋》中,将禅的意境发挥到极致,写得酣畅淋漓、惟妙惟肖,通篇皆是神来之笔:“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江水滔滔,不断流去,但始终没有消失。月亮阴晴圆缺,却无增亦无减。若是从变化的角度来观察,沧海桑田,瞬息万变,万事万物每一刻都在不停地变化;从它们本性上看,其实体何曾变迁!千变万化,自性不变!所以,众生佛性宛然,本质不会被污染,终将成佛。这一宏论的源流,是僧肇大师的《物不迁论》,而苏轼将之描述得更加美妙,更加鲜活,更加生动。
禅的空观与静观,是让人从本质上认识到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水中月、镜中花。而苏轼却发现,禅理可以作为诗文的借鉴,禅定的美妙境界更是与诗文之意境相通。
其实,中国文人早就已经领悟、窥探到了这个秘诀:参禅可开发文思,激发灵感。
首次将这一秘密公布于众的,乃刘禹锡。与苏轼一样,政坛失意后,他有了大量时间修禅。于是在一次静修中,在灵明不昧的禅定状态下,他契入了妙不可言的灵感源泉。
刘禹锡详细描述道:“能离欲则心灵空明虚静,心灵明静则森罗万象映入,此时,如形之于诗词,其词美妙而深邃;若赋之于声律,其曲婉转而灵动。”所以,自古以来,有许多禅僧以惊人的诗才闻名于世。因禅定而得到诗的意境,故而脩然以清;由禅定显发的智慧而遣词,故粹然以丽。
离欲即是持戒,戒能得定,定能生慧,这是禅修的基本次第,是禅悟的前提。在那神奇的禅定状态下,人的心灵与大自然相互交融,息息相通;在这种境界里,诗的灵感与禅的妙悟浑然一体。正是因为如此,历史上,许多没文化、不识字的禅僧(如六祖慧能)也能出口成章,吟诗作偈。
禅定与智慧,是禅修的两个车轮,是开悟的必由之路。而刘禹锡、苏轼等人,从定慧修行中另辟蹊径,找到了艺术创作灵感的源泉。因此,黄州的五年,由于参禅所彰显的智慧,升华了苏轼的文才,并且风格一变,迎来了前所未有创作高峰。《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赤壁怀古》等千古名篇都诞生于斯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苏轼之黄州诗文,构思巧妙,晶莹剔透,大气磅礴,瑰丽雄奇,不但是有宋一代之文学巅峰,而且名垂千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黄州城外,长江之畔,如同屏风一般耸立着一列巨大的石崖,其色如凝血,其形似墙壁,人称赤壁。当地人都说,这里就是当年魏、吴、蜀三国鏖兵之“赤壁”。元丰五年(1082)六月的一天,迎着猎猎江风,东坡居士站立在赤壁绝顶,举目眺望,长江从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混混沌沌,浩浩荡荡;风催潮涌,江涛拍击着坚硬似铁的礁石,飞溅起朵朵浪花……
千百万年来,江水一直这样流淌着。山河过眼,犹如岁月入梦。于是,大江洪流之壮阔,化为东坡居士诗情之澎湃,《念奴娇·赤壁怀古》之词句,从胸臆中流淌而出……博学的苏轼当然知道,此赤壁并非周郎、诸葛、曹操表演的历史舞台,真正的赤壁古战场在蒲圻长江南岸。然而,以佛教《华严经》“法界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尽缘起”的理论,宇宙人生的一切事物,彼此相互摄持,互相融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而,此赤壁何妨当成彼赤壁。
一个月之后的七月十六,日落西山,暮云合璧,大江之上,飘来一叶轻舟。东坡居士同二三雅友,携一壶老酒,夜游赤壁:正是日已落月未升时分,初秋的夜风徐徐而来,温润中带有一丝清凉;月与日分处东西地平线上,波涛不兴,江面平静如镜。天映水中,水光接天,江天同流动,光影共徘徊……月升天上,影落江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赤壁依旧,流水长逝,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遥想当年,一代枭雄曹操破荆州,下江陵,旌旗蔽空,投鞭断江,天地为其惊,鬼神因之泣,而今安在哉?
梦里雄风劲,江畔箫声咽;风清醉新叶,月淡隐芦花;闲拨月光千秋韵,醉撩江水万古流……于是,《前后赤壁赋》应运而生。
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文论家评析这两篇奇文,然而,始终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从未窥见其实相;历朝历代,又不知有多少人力图模而仿之,但不幸的是,从来没有人能做到神似。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莫非,飘逸灵妙的《前赤壁赋》真是宇外天籁?清冽孤寂的《后赤壁赋》乃神鬼绝唱?
其实,苏轼并不是第一个用这种禅宗心法描摹山水的人。王维之诗,柳宗元之文,都曾用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佛门居士,都曾深入禅定。柳宗元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他们以博大宏阔的佛理,以自己止观修行的心境与体验,以禅定之中的万千意象,来阐释、描述人与心灵、人与自然、心与宇宙之重重无尽的机缘。
也就是说,唯有亲自经历过神奇、玄妙的禅修体验的人,才能有那种境界、那种意象、那种感悟、那种哲理。试想,一些佛教、禅学的门外汉,试图剖析东坡居士诗文之“法界一相”的宇宙时空观,岂不是隔靴搔痒!
说些题外话:宋代儒者张载(1020-1077),其主要著作《太虚即气论》深受佛教唯识、华严思想之影响。然而,他与其他理学家一样,返回来又著《正蒙》严厉批判佛教,说:释氏诬天地为虚妄。元代刘谧撰《三教平心论》(《大正藏》第五十二册),驳破张载说:“何不观《赤壁赋》曰:‘自其变者而观之,虽天地不能以一瞬。’则天地之终穷,固出于苏东坡之说也,岂独释氏有是言也。”——这表明,苏轼之《赤壁赋》比较完整地传达了禅的意念。
正是皈心佛教,长期禅修,使得东坡居士对于人生、对于挫折有了全新的认知,悲喜无波,从容淡定,历经磨难而升华。所以,他同一时期的《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表现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况味: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参禅使得人们整日飘荡的性灵回归寂静,混沌的心念得以澄清,它的妙用是觉悟人生,重新找回湮灭在尘埃中的本来面目,而绝对不是为了创作一些诗文那样肤浅!
因此,东坡居士此时的文思之慧,当属世智辩聪,尚未真正契入禅机。《续传灯录》卷二十记载他与玉泉承皓斗机锋,被当头棒喝,便是明证。
玉泉承皓乃云门宗第五代禅师,机锋迅捷,锐不可当。苏轼行遍天下,拜会过的高僧大德不计其数,尤其是云门宗的著名禅师,他几乎都相识,对其宗风、禅法了如指掌,所以,很想与玉泉承皓机锋相见。那日,苏东坡换上便装,进到寺里,开口就要住持出来相见。见知客不肯通报,他不禁高声叫嚷起来。承皓禅师应声而出,问明缘由,客客气气将他请到禅房用茶。双方落座,承皓禅师侧身合十,恭谦地问:“尊官高姓?”
苏东坡微微一怔:这老和尚好眼力。他下意识地整整衣衫,乜斜着眼说:“我姓秤,就是称量天下长老的秤。”
侍者听到这句极不礼貌的、故意挑衅的话,眼都瞪直了。苏轼才不管这些呢,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你若是动怒发火,有违佛家慈悲;若是忍气吞声,便被他挫了锐气,占了上风。正当苏轼洋洋得意之时,冷不防承皓禅师大喝一声!苏东坡以为老和尚恼羞成怒了。可是,当他扭头观看时,发现承皓禅师正在笑眯眯地望着他。承皓说:“尊官既然姓秤,就请你称一称我这一喝有多重?”
宛若重拳打到棉花堆,苏东坡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敢情说食不饱,口头禅也有不灵的一天。
三、庐山开悟
元丰七年(1084),苏轼迁汝州(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四月,他乘船顺江东下江州(今九江),计划到高安(江西)看望因受他牵连而被贬的弟弟苏辙,因而顺便在庐山畅游了数日。正是这几乎被所有史学家忽略的庐山数日,使他悟入了禅之大道,进而使他的整个人生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庐山北带长江,东连鄱阳,巍峨多姿,壮哉俊极。白居易评价云:“匡庐奇秀甲天下。”李太白更说:“予行天下,所游览山川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之者,真天下之壮观也。”匡庐不仅为天下名胜,也是佛国净土。远在东晋时期,著名书家王羲之将自己的别墅舍给西域僧人达摩多罗作为寺院——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归宗寺。北宋时期,“僧屋五百住庐峰”,苏辙曾赋《归宗寺》咏叹:“佛宇争雄一山甲,僧厨坐待十方供。
欲游山北东西寺,岩谷相连更几重?”
这是东坡居士第一次亲近庐山。在这里,他见到了书信来往已经四年多的佛印了元禅师。在佛印、道潜陪同下,他沿着四十年前父亲的足迹观胜景,访高僧,识新朋。
四月二十四日,东坡一行来到苏洵曾经流连许久的圆通寺。而今,物是人非,苏老泉与居讷禅师都已作古。第二天,恰恰是苏洵忌日。于是,东坡夜宿寺中,亲手书写了长达七十二行的《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宝积长者献盖颂佛偈》,赠给现在的圆通寺住持可迁(仙)长老。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昨天晚上,可迁长老梦见佛像头顶的宝盖飞了起来,所到之处,华光四射。没想到,梦中瑞象应在苏东坡的墨宝上。
于是,东坡以诗记之:袖里宝书犹未出,梦中飞盖已先传。(《圆通禅院》)
庐山东林寺是中国最著名的寺院之一,系东晋时期慧远大师创建净土宗的圣地。
古来,东林寺方丈在佛教界有着崇高地位。此时,东林寺方丈乃可迁禅师的师父——东林常总。常总(1025-1091),号照觉,原籍四川剑州尤溪,俗姓施,系临济宗黄龙派创派祖师慧南门下三大高徒之一(其余二人为黄龙祖心、真净克文)。据说,慧远大师曾经留下谶记:吾入灭七百年后,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场。果然,元丰三年,朝廷诏请常总“革江州东林律居为禅席”。肉身大士,就是活菩萨。自然而然,人们相信常总就是慧远大师悬记的大菩萨。
因此,到庐山,不游东林寺,不在寺前记载着慧远与陶渊明“虎溪三笑”千古佳话的虎溪桥上走一走,不参谒东林常总禅师,就不算到过庐山,必定终生遗憾。东坡居士在圆通寺为先父作完法事后,来东林寺拜会常总大师。一个是名重禅林的长老尊宿,一位是倾心禅宗的当代才俊,二人的会面,当然离不开禅。
黄龙宗门庭严峻,人喻如虎,禅不假学,贵在悉息心。常总禅师不像苏东坡原来交往的那些禅师,大都与他惺惺相惜,对他十分客气。而这老和尚冷眼看去,发现东坡居士寄情山水,对自然之道悟性颇高。恰恰,东林常总是演绎“无情说法(自然三昧)”的高手,曾特地开示说:“乾坤大地,常演圆音;日月星辰,每谈实相。”回忆先师黄龙曾经说过:“秋雨淋漓,连宵彻曙;点点无私,不落别处。”他老人家还说:“滴穿你的眼睛,浸烂你的鼻孔。山僧我则不然。这一句话怎样说呢:终归大海做波涛!”
号准了东坡的脉搏的常总禅师,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话题引到山水自然。他刻意向东坡开示,如何在大自然中体会禅的美妙,怎样感悟无处不在的佛法真谛。在他的启发下,苏东坡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当夜,他躺在东林寺的禅床上,回味着常总禅师的话语。忽然,隐隐约约中,耳边传来虎溪之水咕咕流动、泠泠似琴的声韵,由是,他豁然有醒,四句诗偈从自性田中流出: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赠东林总长老》)
东坡居士将溪水比作佛祖说法时的广舌相,将山色等同佛的真身,可谓深得无情说法之自然三昧。
引导开悟的恩情比山高、似海深,故而,苏东坡著文颂赞东林常总说:“堂堂总公,僧中之龙。呼吸为云,噫欠为风。”——好一个东坡式的赞辞。
苏东坡在庐山的最后几天,常总禅师与他一同游览五老峰之后,又来到西林寺。
禅机洞然,自性之光璀璨;山川壮美,灵感火花闪: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东坡《题西林壁》第一句诗,是从南山道宣律师(中国佛教律宗开山祖师)《通感录》之语“庐山七岭,共会于东,合而成峰”化来的,可见他对佛典是多么的熟悉。后人都说,丰富而深刻的哲理,是这首山水诗的灵魂,赋予了它强大的生命力。其实,这首诗更是苏轼悟透人生的“见道”之偈,表达了他所感悟到的意境。深谙佛学的黄庭坚读了此诗之后,评论道:“东坡对般若(通达真谛的无上妙慧)了解甚深,横说竖说,得其真谛。”
其后,东坡居士还写过一首与庐山有关的诗偈: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见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禅的境界,如同“庐山烟雨浙江潮”,气象万千,波澜壮阔,却又是如此的朴素,如此的真实!甚至,真实得普通人不敢相认,更不敢承当!
如果说,庐山见道之前的苏轼也很潇洒,但那是抑郁不得志的发泄,是对拘谨官僚生涯的“反动”,是刻意而为之;那么,从此之后,他性灵上步入了自由王国,真正如行云流水,沉浮不伤其情,苦乐不动其心。
四、前世今生
东坡居士在临济宗黄龙派大长老东林常总的激扬下,豁然开悟。之后,他从庐山继续南下筠州高安,去看望弟弟苏辙。
苏辙任职高安时,黄龙宗另一位大长老——真净克文(1025-1102)正在此地著名的禅宗祖庭洞山任方丈。真净克文生性淡泊,在僻静处另筑了一座草庵居住。因他的草庵名曰“云庵”,故而人称“云庵和尚”。苏辙与苏轼一样,笃信佛教,经常来洞山随从真净克文打坐谈禅。同时,高安圣寿寺的聪禅师也是四川人,他方逢乡亲,自然过从甚密。
《冷斋夜话》曾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日,苏辙来到洞山,真净克文说自己昨夜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与苏辙、圣寿寺的聪和尚一起出城迎接五祖戒和尚。五祖戒禅师是云门宗著名尊宿,可是,他早已过世几十年了啊!苏辙也感到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尚未等他询问详情,聪和尚也从圣寿寺匆匆赶来了。苏辙迎出门来,拉住他的手,开玩笑地说:“刚才,正与洞山和尚说梦,你来,也想和我们一起谈梦吗?”没想到,聪和尚居然说:“正是如此。我昨天晚上梦见我们三人一起,去迎接五祖戒和尚。”
苏辙不禁惊诧得抚掌大叫:“世上果真有三人做同样梦的事,真是奇怪!”
苏辙屈指算来,五祖戒禅师圆寂于景祐三年(1036),比自己的出生早三年,甚至比哥哥苏东坡还要早一年,所以,压根就不可能与自己有关联,自己怎么会去迎接他呢?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一封信——当然不是五祖戒禅师从常寂光(诸佛如来法身所居之净土)送来的书信,而是苏东坡亲笔。他在信中说现在已经到了奉新,一半天就可以到达高安。三人非常高兴,立刻出城赶到二十里外的建山寺,迎接远方而来的贵客——梦中的五祖戒禅师,变成了现实世界的苏东坡!
自然,见到东坡居士之后,大家首先对他谈起了那奇异的梦。苏东坡听过他们的梦境之后,也给他们讲了另外两个梦:那一年,苏东坡的母亲梦见一个年老僧人到家里投宿,那僧人又高又瘦,还瞎了一只眼睛。她一生信佛,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随后,她便怀上了苏东坡。而苏东坡在八九岁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是一个禅宗的僧人,来往行脚于陕右。可是自己生在四川,一个小孩子更不可能到过陕右啊!
他讲完,真净克文说道:“五祖戒禅师就是陕右人啊!而且他又高又瘦,也瞎了一只眼。他晚年就来到了我们现在的高安,投奔了大愚山。”
这一年,距五祖戒圆寂五十年,而苏东坡正好四十九岁。时间、地点以及多人相似之梦的巧合,使得那个时代的人普遍相信,苏东坡乃五祖戒禅师再来。宋昙秀《人天宝鉴》(《卍续藏》第一百四十八册)记载:东坡曾与真净克文书曰:“前生既是法契,愿痛加磨勘,使还旧观。”自此之后,苏东坡公务之余,经常身穿出家人服装。乃至后来回到京城,上朝之时,他往往也是外穿朝服,内着僧衣。
《春渚纪闻》卷一也记载,有一个禅僧曾经告诉过苏东坡,说他的前世是一个禅师,也就是五祖戒和尚。
《春渚纪闻》还记录了另一件奇事:东坡任职江浙期间,他的知己禅友道潜为西湖之畔的寿星寺住持。一日,东坡前来访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寺院,刚刚走进山门,他的表情呈现出惊诧之色。道潜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平生从来没有到过这座寺院,可是这里的一切我都似曾相识。不,准确地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好像我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似的。”
道潜自然不信。东坡说:“你若不相信,你去数一数,从这里到忏堂,应该是九十二级台阶。”身为方丈的道潜,也不知道这一数字。他细细数了一遍,果然如此。苏东坡想了想说:“我的前世一定住持过这座寺院。今天这里的僧人,应该是我过去的法属。”
此后,苏东坡便经常到这所佛寺中盘桓小憩。
其实,不光是这座寺院,他在杭州处处都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他在诗中说:“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由此可见,他的前世似乎是一位与杭州很有缘分的禅僧。而五祖戒禅师年轻时在江南云游,杭州就是他的主要参学、生活之地。
后来,大约元祐初年(1086),苏东坡与黄庭坚一起去拜见一位神奇老者,老者一见面就说苏东坡的前世是五祖戒和尚,而黄庭坚的前世是一女子。黄庭坚压根不信,苏东坡虽然默默不语,却频频点头。
再后来,苏东坡南迁惠州,途经韶州,专程到曲江曹溪南华寺,拜谒六祖慧能真身。
那天,刚刚步入寺门,东坡居士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回归家乡的激动在他心中荡漾。等他见到六祖肉身,更像是回到了娘亲膝下的浪子,不知不觉匍匐在地,百感交集,老泪纵横: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
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
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南华寺》)
引人注目的是,在这里,在这天下禅宗的故乡,苏东坡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因为一念妄心,为世间名利所动,堕入轮回,“受此百年谴”。而今终于醒悟,潜心禅修,祛妄显真,回归本来面目。
五、禅友佛印
在中国禅宗史上,云门宗以门庭孤危险峻著称,被尊为“云门天子”。其格调简洁高古,其禅法超脱意言,其宗风艰深玄奥,其机缘人难凑泊。因此,非上上根器之人,实难悟入云门宗旨;同样,反过来说,能够于云门一宗登堂入室者,决非泛泛之辈。那些人大都是慧心如兰、满腹锦绣的高雅之士。云门下第五代,更是人才辈出,群英荟萃:嗣法雪窦的天衣义怀自不必说,佛日契嵩著作等身,云居晓舜圆融无碍,育王怀琏性情高洁,灵隐云知举重若轻,圆通居讷笑傲帝王,法昌倚遇独木撑天……
或许是英雄相惜,或许是心有灵犀,苏轼与数位云门俊杰结为莫逆之交。除育王怀琏之外,慧林宗本、佛日契嵩,都是他的方外之友。佛日契嵩文采斐然,笔墨锦绣,佛学著作多种,深受仁宗皇帝喜爱,赐号“明教大师”。他之才华不在苏轼之下,苏轼视为知己,理所当然;他与参寥道潜一生友谊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而他与另一云门宗奇僧佛印相互斗智,机锋交错,灵光迸发,慧力透天,传为千古美谈。
佛印与苏轼一样,出生于世代业儒之家,童孩时期便不同凡响,遐迩闻名:三岁读《论语》,五岁背诵百家诗三千首。不同的是,他没有金榜题名步入仕途,而是成了声振朝野的一代禅宗大师。连宋神宗都被他的声誉所动,赐给他高丽国进贡的磨衲袈裟与金钵。他的法号——佛印,也是皇帝老子亲赐的。
在云门宗第五代尊宿中,佛印了元最为年少,成名最早。他二十八岁出任江州承天寺方丈,此后住持过庐山开先、归宗、丹阳(今镇江)金山、焦山、江西仰山等著名丛林,四次执掌云居法席,四十年间,九住名刹。他继承了云门宗随波逐浪、禅法自然的旨趣,强调“万种草木根苗异,一得春风便开花”。
元丰三年(1080),宋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后,苏轼沦落为黄州团练副使。他被“监视居住”的黄州,与庐山相距不远,隔江相望。当时,佛印禅师任庐山归宗寺住持,二人开始鸿雁传书。当时,苏轼与佛印之间酬酢的妙句,被世人誉为“与烟云争丽”。
他们二人真正成为莫逆之交,始自东坡居士的庐山之游。
元丰七年(1084)四十九岁的东坡居士迁汝州团练副使。那时已经在镇江金山寺(今江天寺)任住持的佛印禅师,专程回到庐山,陪伴他游览。随后,苏东坡并未前往汝州,而是上表请求居住常州,因而得以经常到金山寺去拜访佛印。这一年,也是二人相见最多、相聚最长的一段时间。
当时,东坡居士刚刚见道,正是法喜充满、禅悦润心时期,每天都有新的领悟。但是,他毕竟刚入门,且文人习性深重,略有所得,便忍不住要卖弄一番。为此,他经常被佛印棒喝。
有一次,苏东坡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腰间扎着一条名贵的玉带,去看望佛印。佛印慧眼如炬,洞悉到他内心世界的“名利”妄念蠢蠢欲动,便故意说:“禅房简陋,没有座榻,不及奉上居士。”
东坡一脸的调皮,乘机嬉戏好友说:“暂借佛印四大为座榻。”
四大,系“地、水、火、风”。以佛教的观点,世界万物都是由这四种基本要素组成的。人的肉体,当然也不例外。既然椅子、人体都是四大和合而成,东坡借佛印“四大”为座,很有些狡黠的禅意。
班门弄斧,岂不伤手?佛印一笑,道:“山僧有一问,居士若能答上来,即请坐;若是词穷,就输掉腰间的玉带。”
这玉带是东坡心爱之物,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了。佛印说:“刚才居士说借山僧四大为座榻。可是我四大本空,五蕴非有,你往哪里坐呢?”
此言一出,东坡额头闪闪发亮——急得冷汗如雨。因为,他知道,按照缘起性空的佛理,佛印的话正中他的要害。东坡乃豪迈之士,随即解下玉带,大笑而出。佛印叫住他,赠给他一件衲衣。东坡聪慧异常,马上明白佛印是在点化他远离“玉带”之类的浮华,多些“衲衣”一般的实用。东坡呈偈三首,其中之二道:病骨难勘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锋机。
会当乞食歌姬院,换作云山旧衲衣。(《以玉带施之长老以衲裙相报次韵》)
佛印也即兴赋偈两首,其一说:石霜夺得裴休笏,三百年来众口夸。
争似坡公留玉带,长和明月共无瑕。
东坡、佛印的偈子都涉及一个禅宗公案:唐代,著名宰相裴休任湖南观察使的时候,所辖境内有一座石霜山,其住持庆诸禅师名动天下。于是,裴休慕名而来,品禅露,沐禅风。古往今来,有身份的人总要想方设法表明自己的尊贵。裴休也未能免俗,到深山问禅,手里仍然拿着皇帝赐给封疆大吏、朝廷重臣的笏板——因为,这块无瑕美玉是身份的最好象征。石霜庆诸毫不客气,一把拿过他的笏板,说道:“相公说得上来,就取回去,若是说不上来,则把这劳什子留下。”说着,他将笏板举起来问:“这同一件东西,在天子手中叫圭,在官员手中是笏,现在在老僧我手中,应该叫做什么?”
裴休无言以对,笏板自然留在了石霜山。后来,裴休经过黄檗希运大师的锤钳而开悟,不但和光同尘,与民众打成一片,而且还曾经身穿僧衣,亲自持钵到青楼妓院乞讨,以身说法,为那些沉沦魔窟的人纳福,使之在炎炎欲火中感受一丝清凉。
——这就是佛印禅师与东坡居士所用的“石霜留笏”、“乞食歌姬院”的典故。
他们二人之所以不约而同提到裴休,还有一个原因:佛印所住持的金山寺,就是裴休出家的儿子——法海禅师所建。不过,南宋之后,本来降妖捉怪、造福民众的法海和尚,在《白蛇传》中被无聊文人妖魔化了。
需要说明的是,镇江金山本来是长江之中的一座小岛,近代由于江沙淤积,与南岸连为了一体,才成为半岛。所以,宋代的时候,佛印与东坡隔水而居。不过,友谊就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头连着你,一头连着我。这不,东坡又一次渡江而来,侍者说,佛印出去踏青了。渡一次江不容易,既来之则安之吧。东坡居士就在佛印常用的蒲团上打坐等待。许是佛门深深,方丈更加安静,东坡在禅坐中很快就进入了灵明不昧、湛然寂灭的禅定状态。等他一坐下来,佛印仍然杳无踪影。东坡随手取来纸笔,一挥而就,将自己坐禅的心得写了下来: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东坡吟诵了两遍,颇为得意,便留在方丈茶几上,渡江归去。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是东坡一贯的作风。
佛印回来后,看到茶几上的墨迹,不用问就知道东坡老友来过。他将诗偈读了一遍,手指不知不觉在“八风”两字上点了几点,好像是在点东坡的额头一样。
所谓八风,就是世间八法,能煽动人心,故名八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佛印心中很是好笑:表面上看,这首偈子是赞美佛陀的美德,而骨子里却是夸赞自己禅功修行境界的。佛印提起笔来,在东坡的诗笺上批了两个字:放屁!
他找来侍者,过江将诗笺送还东坡。
如此脏话,竟能从一位高僧口中说出来!东坡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乘舟渡江,来与佛印理论。佛印早已泡好了清茶,等待着东坡的到来。见面,东坡吼个没完,而佛印一直像尊笑弥勒,静静地看着东坡咬牙切齿、手舞足蹈、怒火冲天。等东坡的火气发泄够了,他轻摇折扇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东坡像个皮球,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软了下来。敢情,自己还是口头禅的功夫,说的,做不的!
有一天,苏东坡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酒,边谈禅论诗文。二人皆是当代著名才子,也就难免暗中较劲,都想胜过对方一筹。这时,一位身披破棉袄的叫花子从饭馆门前经过,他头上、破棉絮里都爬满了虱子。苏东坡说:“这个人真脏,起码几年没洗澡了,身上的污垢都生虱子了!”
秦少游故意与他抬杠:“不对,不对!虱子是从破棉絮里生出来的!”
二人各执己见,争执不下,便约定第二天去找博学的佛印禅师作个评判,看看虱子究竟是如何生出来的。他们为此赌了一桌酒席,谁输谁请客。东坡狡黠,私下里先跑到佛印禅师那里,请他帮忙,断定自己是正确的。佛印一口答应了。秦少游也不傻,也悄悄来拜托佛印。佛印照样点点头。
第二天,两个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底气十足地来请佛印评判。佛印说:“苏居士你是对的,虱子的头是从污垢里生出来的。秦居士你也没有错,因为虱子的身子是从棉絮里长出来的。”
佛印看到两个人都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开口诵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同一棵树上,虽然接受同样的阳光、雨露、空气,但枝丫、树叶、花朵、果实每一样东西都呈现出不同的生机,甚至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然而,奇妙的是,它们却又能相互无碍、彼此和谐地共存在同一棵树上。它们都是禅的精神体现,都在像达摩祖师一样演示着禅的真谛。
元祐年间,东坡出知杭州,路过镇江,他自然要到金山寺拜会佛印禅师。他先派书童送去一封信,大意是:禅客之间应该潇洒淡然,不用讲究世间的繁俗礼节,所以佛印你尽管在禅床上等待我的到来好了。
东坡的信里涉及一则禅宗公案:当年,有古佛之称的赵州(今河北赵县)从谂说:“我见客有三种区别:上等人来,我就在禅床上接待;中等人来,我到客厅迎接;下等人来,我必须到山门之外隆重恭候他的大驾。”
苏东坡的意思是说,自己也是会禅的一等高手,所以请佛印以本来面目接待他。
然而,当东坡乘船渡过滚滚长江,来到金山寺时,佛印又像笑弥勒一样出现在山门前。
于是东坡出言讽刺佛印的境界不高,不如当年的老赵州潇洒自在。佛印当下吟诵一偈:
赵州当年少谦光,不出山门见赵王。
争似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以禅的眼光看世界,彼此没有分别。行住坐卧,穿衣吃饭,拉屎撒尿,无不是禅。
只要你禅心灵明,大千世界都是禅床,时时刻刻都在禅的境界中。
苏东坡马上领悟到,禅是水灵灵、活泼泼的,自己刻意强调禅床与山门的区别,不啻于胶柱鼓瑟,失却了禅的生命活力。
佛印禅师在金山寺所居的方丈名曰“妙高台”,东坡曾经专门题诗: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
不如金山去,清风半帆耳。中有妙高台,云峰自孤起。
仰观初无路,谁信平如砥。台中老比丘,碧眼照窗几。
巉巉玉为骨,凛凛霜入齿。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
何须寻德云,即此比丘是。长生未暇学,请学长不死。(《金山妙高台》)
六、本来面目
元丰八年(1085)50岁的苏东坡被朝廷起用,知登州。十月,他到任才五日,又被召还京任礼部郎中。苏东坡离开登州那天,石塔寺的戒禅师前来送行。一见面,东坡就以机锋相向,说道:“我本想看一看登州的石塔,因为形迹匆匆,恐怕来不及了。”
他说的当然不是寺院里的石塔,而是在勘验石塔长老的禅法。石塔戒禅师马上站立起来,扭转着自己的身体说:“那你就看看这个砖塔吧。”
石塔长老将自己的肉体比作佛塔,可谓禅意无限。苏东坡并不放过,他说:“为什么有缝呢?”
无缝塔,代表了涅槃境界。石塔戒禅师说:“若无缝,怎么容纳世间的蝼蚁?”是啊,涅槃境界至高无比,但众生一时难以领会,只好将禅法的醍醐稀释成牛奶,请大家来喝。
东坡听后连连点头首肯。由此,他更知道了禅海之波澜壮阔。
东坡居士毕竟不是专职禅者,且真正修行时日尚浅,所以最初与禅师们斗机锋,总是略逊一筹、先输一着。当然,这也与他对佛教的谦卑态度有关。据张商英《护法论》(《大正藏》卷五十二)载,苏轼告诫他,与禅者对机,不能用世俗之礼,“或有事至庭下,则吾徒当以付嘱流通为念,与之阔略可也。”
正是因为他这样虔诚,禅师们才以诚相待,与之以作家(参禅的行家)相见;也正是经过了一次次磨砺,才使他一步步领悟到了禅的真谛。
自修禅开悟之后,苏东坡放下名利,解脱烦恼,变得更加潇洒了。不是么,此后就是连连遭到贬配之时,依然是那么的洒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连仕途坎坷的辛酸,都成了他轻松调侃的对象。这份豪放自在,充分说明此时东坡居士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动静一如,万法平等。在他的心灵感觉中,祸福苦乐、荣辱贵贱,只是相对而言,只是不同的感觉而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
元祐四年(1089),在京师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苏东坡,因政见不洽,遭新旧两党攻击。于是连章请郡,三月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第二次到杭州为官。在任职期间,他抗旱赈灾,兴修水利,整治西湖,筑“苏公堤”,疏浚运河,凿井开源,为民造福。
苏东坡在杭州的一系列惠政,早已永载史册;鲜为人知的是,在背后支撑他完成这番事业的,恰恰是佛教。
首先,治理西湖需要庞大的财政开支。那一年,苏杭一带遭遇了严重灾荒,连赈灾都很困难,如何能筹集到“基本建设”资金呢?对佛教十分“内行”的东坡居士想到了以“度牒易米、以米赈灾、以工代赈”的妙法。度牒,是朝廷颁发给僧尼的身份证明,正常情况下,必须通过试经获得。苏东坡上书朝廷乞得百道度牒,每道收钱一百七十贯,以所筹之银买米一万七千石,减价卖给灾民;折损之后,入库一万贯。然后以工代赈,治理西湖等工程。
其次,兴修水利必须要有专门的工程技术人员。古代中国乃官本位社会,所以这种人才奇缺。而佛门之中,讲究“五明(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因明、内明)”,各种奇僧层出不穷。当年,东坡刚刚到徐州任知府,正赶上黄河决口,洪水即将漫过东平县城,徐州危在旦夕!这时,一位名叫“应言”的禅僧向东坡建议:凿清冷河,引水北上废河道,并导之东北入海。正是这位毫不起眼的普通僧人,在危难时刻拯救了东平、徐州城,使得数十万民众免于灾祸。现在,东坡再次将目光转向了佛门,请七十高龄的子圭禅师总管杭州的饮水工程……
东坡,永远是色彩斑斓的人物。一次,他与友人畅游西湖。宋代文人雅士相聚,必然会召妓歌舞助兴。他发现,其中一个名叫“琴操”的妓女清新脱俗,卓尔不群。她虽然身陷风尘,却犹如独立于高山之巅、大川之畔。东坡十分惊奇,再三询问,得知琴操系会稽人,原姓任,因幼年父母双亡,不幸沦为妓女。东坡尝试以佛法引导她。没想到,这琴操夙具善根,竟然能一闻千悟,佛法禅要犹如旧时功课。
东坡居士在杭州还有一位禅友——大通禅师。这大通禅师不似佛印那般诙谐幽默,他持戒精严,一丝不苟,俨然如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罗汉圣僧。一年春天,正是桃李烂漫季节,西湖莺歌燕舞之时,大通禅师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他刚刚打开门,三五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漂亮歌妓拥了进来。领头的就是在风月场上鼎鼎有名的琴操。
正当老和尚莫名其妙、发呆发愣时,一张坏笑的脸露了出来。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东坡居士,也只有他才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大通禅师自然很不高兴,愠形于色!
东坡才不管这些呢,他拿出自己事先撰写好的词稿,令琴操抚琴歌之: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南柯子》)
这些禅客之间的机锋问答,现在却由歌女用娇声嗲语唱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大通禅师哭笑不得,面色阴郁。然而,当他不得不听下去的时候,脸色渐渐发生了变化:琴操唱的拍板,也就是禅板,它与门槌一样,都是禅师平时接引学僧领悟禅机的道具。也可以说,心明眼亮的师父为了启发弟子开悟,种种演示都是逢场作戏。现在,这唱词亦在表明,东坡的携妓来访,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大通忽然有所醒悟:自己为此起心动念、嗔恨烦恼,亦是一种执著啊!
大通禅师对着东坡双手合十,说道:“居士禅悟灵透,老衲自愧弗如。”东坡哈哈大笑,手指从琴弦上滑过,在一串叮叮咚咚的琴声中,他吟诵出了一首著名的喻禅之诗:若言弦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由于禅的智慧滋润,东坡的一颗心始终清净灵明,生活得自在洒脱而又情趣盎然。
而他以禅机启发琴操悟道的公案,可谓千古佳话。
一日,东坡乘琴操所在的花船游湖,他指着西湖问道:“何谓湖中景?”琴操知道东坡居士是在扣问禅机,随口答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何谓景中人?”东坡再问。琴操在他的激扬下,禅兴勃发,禅机凛然,说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何谓人中景?”东坡三问。琴操答:“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东坡继续逼拶道:“究竟如何?”
急切中,琴操不假思索,顺口说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自己此语出口,琴操翻然有悟。她向东坡居士深深道个万福,丢弃画船,飘然而去。当日,琴操削发为尼,法名勤超。她潜身自修,不久即深契玄旨,大彻大悟了。
绍圣元年(1094),东坡再次被贬,将有岭外之行。他乘坐的小舟到达江宁(今南京)时,因逆风阻在了江浒。当时,蒋山住持佛慧泉禅师将他迎入寺中,从容品茶,机锋对话。东坡遂问道:“如何是智海之灯?”佛慧以偈作答:指出明明是什么?举头鹞子穿云过。
从来这盌最希奇,解问灯人能几个?
东坡听得心花怒放,于是欣欣然以诗纪其事:今日江头天色恶,炮车云起风欲作。独望钟山唤宝公,林间白塔如孤鹤。
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电眸虎齿霹雳舌,为余吹散千峰云。南来万里亦何事?一酌曹溪知水味。他年若画蒋山图,为作泉公唤居士。
这就是东坡,平生夷险一致,不为荣辱所喜忧。不是么,正当他被流放岭海之时,依然毫不在意,关心的仍旧是佛法禅道。可谓:心内有灵风,吹散千峰云。
临别,佛慧泉禅师说偈为他送行:脚下曹溪去路通,登堂无复问幡风。好将钟阜临岐句,说似当年踏碓翁。
秋天,东坡正如佛慧禅师说的那样,路经南华寺,专程来拜谒六祖肉身,畅饮曹溪法乳。那天,他身穿衲衣——僧衣,与南华寺住持辩公长老坐谈,忽然有官员来访。他来不及更换衣服,便在僧衣外面套上公服,前去应付。等到客人告辞,他笑着对辩公长老说:“里面着衲衣,外面着公服,大似压良为贱。”
辩公一语双关说:“外护也少不得。”
外护,是出家人对护法居士的简称。苏东坡道:“言中有响。”辩公提醒他:“灵山付属,不要忘却。”
这些丛林大长老,都将东坡当成了门里的自家人。
东坡被发配到惠州的时节,醇儒刘世安(1048~1125)也被累贬至岭南。这位被学者称为“元城先生”的北京(今河北大名)名士,在熙宁年间高中进士之后,却不就选,从学于司马光,以敢于针砭时弊著称。官场失意后,刘世安也开始读佛书。他知道东坡与丛林之中那些尊宿、长老多有来往,就请其接引,结识一些精通佛法、功行深厚的禅师,以便随时请教。
一天雨后,东坡居士前来邀请刘世安,说是共同去参谒“玉版”禅师。东坡还说,“玉版”禅师不但善于演示佛法真谛,而且能拯救人的性命。
刘世安听他说得神乎其神,就乐颠颠地跟随他来到城外的一座寺院。然而,东坡既不进讲经说禅的法堂,也不到高僧居住的方丈,而来到了寺院后面的竹林之中。春雨过后,正是竹笋破土时。东坡采来鲜嫩的春笋,剖成薄片,在火上烧着吃。生性拘谨的刘世安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便向有美食家之誉的东坡请教这道佳肴的名称。东坡大笑,指着颜色像美玉一样温润、质地像玉石一样细腻的笋片说:“此名玉版。此老不但将自然法则演示得惟妙惟肖、生动活泼,而且能果人口腹,解馋充饥。”
这时,刘世安才知道,东坡所说的“玉版”禅师,即是鲜嫩的竹笋。
东坡见他不解其中奥妙,面露失望之色,便以诗意说禅机,吟诵道:丛林真百丈,法嗣有横枝。
不怕石头路,来参玉版师。
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
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器之好谈禅,不喜游山。山中笋出,戏语器之,可同参玉版长老,作此诗》)
“丛林真百丈”——百丈怀海大师有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开禅宗丛林“劳作即禅修”之先河,让弟子们在日常生活中领悟禅的真谛。所以,吃竹笋,也能领悟禅机啊!“
不怕石头路”——马祖道一在评价石头希迁的禅法时说:“石头路滑。”因为,石头祖师的禅法如丹凤鸣于九霄,鲜有知音。同样,雨后春笋亦蕴藏着奇妙的禅机,何人能够解读?
“聊凭柏树子”——有禅僧向赵州从谂古佛请教:“如何是达摩祖师的禅要?”老赵州指着大殿前的柏树说:“庭前柏树子。”这就是说,草木之中,也自然而然蕴含禅的奥秘。
“瓦砾犹能说”——以智慧著称的文殊菩萨说:“墙壁瓦砾亦能讲说佛法。”六祖慧能的弟子、南阳慧忠国师曾有“无情说法”的妙论(以上四个公案,请参阅笔者《禅机·菩提》丛书)。花草树木、石头瓦砾、日月星辰、鸟啼虫鸣,无不是法,无不是禅!古往今来,有多少伟大禅师,就是从大自然呈现的禅机中领悟到了佛法的真谛,从而明心见性,大彻大悟。
东坡说禅亦庄亦谐,新鲜水灵,生动活泼,深得禅之“游戏三昧”。他既有“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赠龙光长老》)这样雄壮豪迈的礼赞颂歌,也有顽皮活泼的小词: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
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
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如梦令》)
水很是清灵干净,而泥垢自然污浊不堪。然而,以禅的境界看来,水净也好,垢污亦罢,本性皆空,所以东坡说它们“两俱无有”。自性本来清静,因此,搓背的人(比喻修行)尽可以“轻手”了。
从这些信手拈来的诗词可以看出,此时的东坡完全契入了禅海之中,获得了大自在、大自由,所以他在惠州贬所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这份悠闲自在,甚至连那些朝中政敌都要嫉恨,乃至他们网络罪名,再贬苏轼于琼州(今海口)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安置。然而,他们这些凡胎俗子哪里知道,此时的苏轼已经明白了动静一如,万法平等。祸福苦乐、荣辱贵贱,已经不能使他心动:太山秋毫两无穷,巨细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颖谁雌雄。
正因为如此,他在天涯海角如同故土,啖薯芋等同玉食。“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苏辙语)其不惧不避、不忧不悲、乐观向上的精神,就是禅之精髓。
建中靖国元年,苏东坡遇大赦得以从海南回到了大陆。他北归途中暂止于常州,以老病之由请求辞官,辞去了这最后的身外之物。这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但一颗禅心如澄潭秋月,灵明不昧。老朋友径山惟琳长老前来探病,他以偈子回答: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毕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答径山琳长老》)
面对生死,他充分表现出了一位禅者的从容。在弥留之际,径山惟林大声提醒他:“先生践履至此,更须着力。”
苏东坡回答得漂亮极了:“着力即差。”
语毕,攸然而逝。
东坡居士诗文,美轮美奂,其丰富神奇的想象、变化莫测的意境、深邃抽象的哲理、妙到毫颠的意趣,似乎都是神来之笔。其实,正是禅的领悟改变他的思维方式,禅定中的神奇的境界极大地丰富了他的艺术体验,才使得他的妙笔升华,有如神助。后来,他以文章作佛事,有多少人因读其诗文而知有佛法。因此,明末高僧紫柏尊者赞道:“东坡老贼,以文字为绿林,出没于峰前路口,荆棘丛中,窝弓药箭,无处不藏,专候杀人不眨眼索性汉。一触其机,刀箭齐发,尸横血溅,碧流成赤。你且道他是贼不是贼?试辨验看。若辨得,管取从来拦路石,沸汤泼雪。”
(作者系河北省禅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号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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