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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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入空中的河流

    四色地图上通常分布有连片的土黄色区域,也蜿蜒有蚯蚓似的淡蓝色曲线,曲曲弯弯,向着四方延伸。那是世俗意义上的河流。

    每一条丰沛的河流,都会在一路上接纳众多粗大或细小的支流。从静止的地图上看,一条河流就像有着许多分杈的树枝,那些通常用黑色圆点标示的城市,是结在这些树杈上的果实——一个个内心饱满的果实,真实的它们远比地图标示的复杂、阔大。虬结延展的“树枝”,总是一路果实坠坠,日渐粗壮,吸饱了水分、养料,而后心满意足地伸进大海——辽阔的深蓝。

    也有一些曲线,没能走出黄色深沉的怀抱,纤维一样成为黄叶子上的一根茎脉。它们越活越纤细,即使不断有新的水流注入,也无济于事。它们静卧在地图上的样子,让人想起暴雨过后在公路上爬行的迷途蚯蚓,干涸成了一痕淡淡的、布满渴望的影迹。

    实际的情形中,这些河流走着走着就消失了,使得对它们怀有深深期待的干涸的土地更干涸。那里的土地张着龟裂的嘴唇,寂寂无声,皱纹成片成片,触目惊心地爬满额头,身体布满豁大的伤口。一旦这样的土地等不来河流,就再也留不住一座城镇、一个村庄,甚至一个人、一株草。

    河流,与生命的起源有关,与生命的延续有关,也与生命的终结有关。所有的消失中,河流的消失最为动人心魄。

    人类最初、最辉煌的古代文明,那几枚硕大饱满、璀璨夺目的果实,便结挂在世间屈指可数的几条大河流经的河域。现在,大河依然在流淌,却没有了古时的那般雄迈刚健、洁净清亮,那般强大的孕育力与滋养力。我们的母亲河——黄河——也不例外。她的生命正在一段段地枯竭、萎缩。那曾经一路奔腾着纵贯历史千叠峰万道峦的强健的母亲河,那曾经澎湃着横贯祖国北野,孕育、灌溉了无数生灵的丰腴的母亲河,淤积了太多浊重的泥沙,承受了太久贪婪的索取,果真不堪其累,在一点一点走向衰微的生命尽头,走向枯竭?

    我宁愿想象,所有在大地上消失的河流最终都升上了天空。远离了贪婪索取的人类,它们在天空中彻底放松下来,缓缓流淌,没有挣扎、疲惫,不含悲怆。它们穿过白云的暗礁,越过会飞翔的“鱼群”——自在的鸟儿,在阳光的漫天丝缕间穿梭,在浩瀚的天宇中干净、自由地行走畅流。天空,另一种形态的海洋,是所有河流的母亲。大地上的河流,也像人一样,本能地想往温暖的深情与关爱。一旦可能,它们便带着承受了太多伤痛与疲惫的躯体,向着天空漫游。

    有一天,当衰老枯槁的土地需要之时,它们还会从空中腾跃而下,化作无边的雨柱施以拯救。雨水落入焦渴的嘴唇,唤醒土地之下几近枯竭的生命,长出新鲜的血脉与筋骨,将颓萎的土地重新支撑。没有一片土地会真正地死亡,因为河流,流淌在大地上与天空中的河流,流淌在亿万斯年中的河流,有了它们,干涸的土地终会复苏。

    将手伸入滔滔的江水,将手举向落雨的天空。那一种手感,多么的相似。

    当河流以云雨的方式重现时,怅惘的我们慢慢伸出手,会否忆起熟悉的河流的体温与它在大地上纵情奔腾的姿态。

    不慎走失的村庄

    土地或许不会消失,村庄会。

    读到过关于罗布泊、古楼兰的零星资料。20世纪初,外国的探险家、考古学家划着木舟进入罗布泊。若干年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罗布泊,已是一望无际荒芜的戈壁与荒漠。河流不为人知地消失了,还有传说中人畜兴旺过的村庄。

    古楼兰遗址与罗布泊相距不远,远古的河流也曾流经这片土地。至今,古楼兰再难听闻到足音的空寂街巷里,还躺着破碎的陶片。千百年前,它作为一只陶瓮的一部分,被美丽的楼兰女子顶在头上,捧在手中,晃晃悠悠自河边归来,清凌凌的河水漫过陶沿,溅湿过远古的一片阳光。不妨将古楼兰看作一个古老而庞大的“村庄”,我们已无法确知它消亡的真实情形,就像我们无法确知古楼兰里那些岁月的残余碎片,那些陶片残骸,那些不再完整的羊毛地毯,那些花饰不再清晰如初的木窗棂,它们是自然风化的结果,还是源于动物的破坏,或者人为的损坏?如今,古楼兰的遗址伫立在戈壁之中,像一个旷古的多义的谜等待猜解。

    多年来,古楼兰这个走失者,在人类的视线之外独自缓慢而寂寞地存在,存在并走向消亡。我们只是在他迈向消失的路途中,偶然地与之相遇。当重新进入人类视野时,古楼兰那从岁月深处穿行而来的自然生态,神秘、荒凉,像一个远古的奇迹在我们眼前重现。最初的一刻,我们睁大眼睛,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座村庄的走失,何其神秘苍凉。

    历史漫漫,地球上神秘消失的村庄不止一座、十座、百座。有一些,尚留有线索让我们寻找。比如一次云南抚仙湖水下探险,确认湖底有一座古城。据说那座水底之城,比岸边一块石碑上提示的、两百年前突然沉入湖底的一座村庄,更为古老。比如在伊朗小城哈马丹,修筑公路时竟意外发现深埋地下的黑克玛塔纳古城,而在它的上面还安睡着波斯帝国时代、亚历山大时代、安息王朝和萨珊王朝时代的诸多文物积存。已经不知道历史的尘埃是怎样将它们一层层掩埋,收存进私人的宝库之中。传说在浩瀚的民间、在历史的册页边上流传了很久,终于被证实。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不免让人生出奇异的遐想,倘若从我们脚底开始,不懈地挖掘下去,我们会否与不同朝代的村庄相遇?

    而许许多多的村庄,消失也就消失了,不再有人知道。也许有一天,它们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生态,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恍如一贯庄重、肃穆的历史,突然间做出个鬼祟另类的表情,让我们情不自禁地惊诧、惊喜、惊叹。这同样是一个谜。

    还有一些村庄,在人的眼皮底下、在人的手中沦为了荒芜。战争的肆虐与逼迫、自然的干旱与贫瘠、天灾与人祸制造的绵绵饥荒、异族的侵夺与蹂躏、兄弟间的仇恨与屠杀……这些村庄的怆然走失,渗透着血泪,也就格外令人悲伤。漠漠历史中,有多少村庄因为丑恶的人、人性中丑恶的一隅,化作了回忆中一滴永不干涸的渗血的泪珠?

    恐怕没有人可以说清。

    被神赐福的植物

    我从来不敢轻视植物,尽管它们从不发出声音,也无法行走,终身站立在一个地方,保持固有的姿势。我还是深深敬畏于一株植物蕴于沉默中的力量。

    在万物中,植物的消失似乎最轻易。任何的外力,风雨雷电,金水火土,乃至一个孩子偶尔起性的恶作剧,一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虫豸,都能伤害一株植物,而不必担心追逐不舍的报复。那些古老的大树,身体上布满创痂,像一只只不倦而沉着的眼睛,安详沉穆。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可以怀揣着如此多的创口,同时回报以如此静穆、安宁的眼神。只有植物!

    植物的再生,也最频繁。植物的枝叶、花朵、果实向着天空开放,根茎向着土地深处延伸,看不见的力量,朝着肢体内部积聚、灌注,日久弥坚。植物的消长几乎都是周而复始的,绵延不绝。一只蒲公英花盏,借助一阵微风,可以播种数十枚幼芽。在刈除过杂草的地方,不必费心自会长出新的草蔓。一株树干几乎被掏空的杨树,还在绽发点点新芽。一片长不出麦子的土地,会长出葳蕤的高粱、野菊或仙人掌。一棵被雷电劈作两半的树,匍匐倒地的半拉躯干依然会在泥里生根。一棵被拦腰砍伐的树,会允许鸟儿衔来的一粒种子在截面上生根发芽,在自己的残体上凌空长出又一棵树来……并非臆造,它们都是我见过的植物。

    一片土地的生机,最先总是由植物营造。一片水域,总是由植物率先来滋养。碱性的土壤,有喜碱的植物去配。酸性的土壤,有喜酸的植物相许。湖泽遍布的水乡,有喜水的植物去栖。干旱板结的土壤,有喜旱的植物落土。季节姗替,植物由荣转枯,就会由枯转荣。

    植物最悲惨的葬地,恐怕莫过于美丽的花瓶。那是爱美而自私的人类赐予植物的命运。可人类在享受美的形态、贪恋美的香息时,常常忘了没有植物可以在花瓶里自由地呼吸、生长。就如同海水没法在茶缸里呈现辽阔的蔚蓝。隐忍的植物,静默着承受了一切加诸自身的命运,无论幸否,一一承接下来,再以自己的方式醒转、复活。

    一旦将残的花、萎的枝还归于泥土,植物在它消失的地方,就会重现。植物需要的,仅仅是人类的耐心和宽容。

    植物的自我修复能力、再生能力,远胜于其他物种,那是大自然对温仁宽厚的植物种群格外地垂惜,于是赐福。

    身披符咒的动物

    在人与动物之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动物颇像被造物主施行了某种咒语的人之变种,在符咒的深渊里,卑微地活过一生。

    是否因为这般渊源,动物极易与人朝夕相伴形成亲缘,以至一只亲密动物的消失往往牵动人心,悲情萦怀,久久难散?据说很多终老的动物,有预见自己死亡的本能。它会悄悄地离开心息相通的主人,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迎接死亡。人,一般也能洞见,体恤者不会强行干预,只是悲哀地注视着爱物离去的背影。那是动物与人之间,最后、最深的默契。

    这种悄然消失的方式,听起来有种萦绕不去的感伤。在我熟悉的为数不多的动物中,猫便是如此。可就我目力和听力所及的范围,还从没有一只猫,依循此种种性行为方式选择自己最后的栖地。它们住在高楼之上和铁笼之中,非正常死亡提前到来,或不慎摔下楼去,或不幸误食而死。它们多半死在亲密主人的面前、怀里。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一只将死的猫感觉悲哀。

    动物的语言,常常是通过眼睛传达给人的。人与动物的直接交流,又常常通过触摸。我们的手,一下一下抚触着狗挺直的脊背、鸟滑洁的羽毛、牛深陷的面颊、猴伶俐的脚爪,便有源源不断的话语,经由温热的手掌进入动物的内心。它们用眼睛回应我们。牛黑漆般的眼睛穿过长长的低垂的睫毛,安静地注视我们。我们会在这双什么也不事表达,什么也不加抱怨的黑眼睛里,蓦然迷失自己。狗睁着它清亮的淡褐色眼睛,望着我们。我们的手会在那一刻,变得像母亲抚触婴儿那般柔软。还有一只鸟的眼睛、一只羊的眼睛、一头鹿的眼睛……

    动物的眼睛于无言中解构了人类的话语,令所有的语言在它们面前黯然失色、哑然失声。在失语中,面对着一双动物的眼睛,我们的心常常在暗地里轻轻地颤抖。

    动物与植物一样,顺应天道生生死死,不加抱怨。动物不会像人那样,在辗转反侧、思之再三后,不甘地责问上天,为什么受伤的偏偏是我,为什么害病的偏偏是我,为什么将死的偏偏是我。动物中那些生命最脆弱易折者,往往繁殖能力也最旺盛,像老鼠、蚂蚁、蟑螂等。原本在造物主那里,只有生命力的强与弱,没有善与恶吧。强与弱,是天定的差异。差异之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尊严;善与恶,是人为的标准。人是怀揣私欲的复杂物种,习惯以自己的标准量度一切。而在造物主那里,万物平等。弱的,自会给予另一方面的补偿;强的,自会在其他方面适度削弱。

    大自然是个平衡的整体。所有的动物只是其中一类生命,生命链上的一环。缺失的,自会有新生的来补充。消失的,还会以其他方式延续。

    行走在大地上的人

    人与植物、动物一样,是自然之物。对于人来说,消失因其必然性,而成为一桩无法回避的痛苦。那一种宿命,将人类一网打尽,没有谁可以侥幸逃脱。人的一生,就是与各种体验相遇缠绵的过程,末了,与死亡相遇,同归。与世间万物相比,人又过于清醒,自懂事起便具有望到终点的眼力。稚气的孩子,有一天会攀住大人的胳臂,严肃地问:

    人会不会死?

    你会不会死?

    我会不会死?

    人长长的一生,都怀揣着必将丧失手中一切的隐在恐惧,并目睹一场接一场现实的死亡在身边上演。那些亲密的、不太亲密的生命,都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化作一抔灰一捧土。眼泪密集地掉落下来,也挽回不了什么。

    有时,死亡会在无数次的预演后才正式降临。疾病一次又一次席卷过脆弱的身体,导演与死亡亲吻的黑色幽默剧。身体历尽百般疼痛的折磨,囚禁在病床上听任宰割,精神徘徊在恐惧与绝望的边缘,蜷缩成一团,内心的愿望缩小再缩小。几欲速死时,死神却又放你回到活泼泼的生界。在与死神有过缘铿一面后,人只会更加顾惜生命,哪怕生之大地上遍布泥泞与琐碎的痛苦。

    很少有人真正做到嘲笑死亡,将赴死的过程营造成堂皇的艺术品。一则没有机会,死亡常常不容商量地说来就来;二则缺乏率而直面的勇气。在我的视线中,陆幼青算是罕有的一位。

    陆幼青的死,像拼却全部气力的一曲高腔,尾声在最高亢处垂下幕布。那是20世纪末牵动人心的事件之一,有年轻的网络为证,有书页尚未泛黄的《生命的留言》为证。可无论从表面看来,三十七岁的陆幼青如何坦言死亡,笑对最后屈指可数的日月,在他竭力幽默的文字中还是时不时会冒出对上天的诘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是人类心中最普遍的诘问。

    佛教许诺来世,基督描画天堂。许多的宗教,都试图证明死亡正是幸福的开端,是对生的救赎,以对未知之界灼亮光芒的期许来吸引芸芸教徒的目光,让他们不再执着于远方的黑色原点——所有生命的最终归宿。于是,信徒们虔诚地祷告,祈求,许愿,还愿,眺望着遥不可及的一束佛光,常常忽视了照射在自己身体上的阳光,那一种真实可感的温暖。

    宗教,是人类自造的安慰仪式,类似于精神按摩。我曾经相信另一种关于死后归宿的幻想,那是在我经历过生命中最初的死亡事件之后——那些在我们身边消失了形体的人,继续以匿形的方式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存在于环绕我们的空气中,用超然、平和的目光关注大地上的生活,只是无力干预。他们生命的钟摆虽已停止,但在情感上依然与我们隐秘牵系。地久天长。

    在悲痛逐渐被时光洗淡之后,我才觉出这想法的荒唐。历史何其漫漫,已经消失的人,恐怕数亿倍于地球上现世的生者。天地再大,也有满盈的一刻,可见这想法的天真和愚蠢。况且人分亲疏,陌生的眼睛也可以洞悉自己的生活,想想都很恐怖。想法的源头,说到底是个不舍。人类代代繁衍相继,每一个死者身后都相跟着一长串血缘相系的生者。到末了,死者纵有千般不舍、万般遗憾,也得撒手而去。留在原地的生者,看着那些曾经如此亲近的生命一步步走远,从此天地暌隔,再也唤不回,伸出的手怎么也穿不透那层透明的纱幕。泪不流进眼眶,也会淌在心底暗暗成河吧。

    老辈人说,坟上新发的野花、野草在微风中轻摇,便是那走了的人在点头微笑。那是旧式的说法。现在安放生命最后一抔轻尘的,是坚硬的水泥墓基和墓碑,不过,带一束草或一捧花还是可以的,野地的风一样会将它们轻轻吹动。

    我愿意相信。那便是他或者她,正对我含笑致意。

    所有的生命,人,以及与人极为相似的动物,最终都会化身为植物吧。植物是一种至纯至净的生命,在所有生命中最趋宁静、完美。而且,植物无言,所有的生命在消失之后也必是无言的吧——否则世界会变得多么嘈杂无序。

    他们,那些业已离去的生命,只是在风中吐露芬芳,清新空气,在大地上荣而枯枯而荣,生生不息,往还不已……

    与生命有关的事物

    声音与气味同属于生命的范畴。它们是生命透明的一部分,为生命所携带。人、植物、动物、山河溪流,再具体到每一个人、每一种动植物、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自己的声音和气味。

    声音的存在与消失,几乎同步。气味相对持久。气味是一条卧伏在记忆中的河,相关的往事和他物,如水草,若浮萍,如游鱼,似暗礁,在水波中沉沉浮浮,若隐若现。气味可以装入漂流瓶,投放进岁月的汪洋,远隔重洋地寄达。

    常常在一个事物离去之后很久,我们还能在某个恍惚的瞬间,闻见熟悉的气味浸漫而来,贴着那个生命的标签,独特无二。无法用语言表述,却真切得可以感觉,可以分析,可以反复吟味。微妙的气味,彼此不相雷同、不相混杂,如同月光下分明的手势,在暗中引领迷路的我们。

    声音不同。声音消失得太快。一旦消散在空气中,声音便再也无法收拢,即使费力收集起来,也会失真。但声音一旦重现,一定会唤醒许多相关的记忆。犹如拽住一根线头,接下来,叮叮乓乓的往事响作一团。

    声音,象征生命中不可复得的部分。失去了,便是终其一生的遗憾。多年后,也许我们穿行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蓦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瞬间,切记莫要回头,也就不会失望。高科技时代,借助日新月异的现代录音设备,已经可以逼真地重现声音。只是在按下播放键的前一刻,需要备好洁净的纸巾。此在的声音与彼在的声音,哪怕惊人的相似,之间的缺失也是无法填补的,只会让人更深地陷入哀伤。

    还有色与光,将生命团团实实地包裹,点染着世间万物。常常,我们记不起某个细微的表情,却会记住某种色彩。常常,我们记不起某个久远的情节,却会记住某个午后弥散的光线。奇怪的是,色彩与光线并不能牢靠地把握在手中,却轻易地穿透了岁月的层层幕布,随时抵达眼前。也许,它们根本从未远离。

    色彩比声音和气味稳定、具象,容易捕捉。色彩恍如一处若即若离又万变不离其宗的路标,悬浮在半空中。我们常常经由一朵玫瑰,一袭老红暗花的布料,一方广告牌上的喑哑色块,一支红色笔芯划出的印痕,一颗滴落中的浓稠血珠,一枚红芯白地钻戒,一张欲张还闭的珠光亮彩红唇,无预期地,想起一个人,一桩事,一个与红色有关的瞬间。

    我已经忘记姑爹的面容、朋友J的面容,还有他们的声音。想起他,我眼前出现的是一种愈走愈远的深蓝,那是我姑爹走向长江边的孤独背影,也是最后的背影;想起她,是一种浓浓生机盈目、大喜气又大悲伤的灿红,那是覆盖J年轻身体的缎面被衿,被衿之下的她已经冰寒。我的记忆,古怪地停留在鲜艳色彩的幅面,不再游移,也不再深入。

    与声音和气味相比,光线缥缈,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永不再现,也许不期而至。光线是个怪脾气的精灵,很难被驯顺地装进记忆的口袋,可一旦装入,又会固执地浮泛在记忆之袋中,不褪色,不淡忘,不逃逸。光线的消失,实在是件艰难的事情。就像试图伸出手驱赶进入房间的阳光,千万不要愚蠢地试图驱赶记忆中一缕淡淡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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