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香巴拉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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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格里拉

    与很多地名不同,香格里拉先拥有无尽的内涵空间,再获得有限的外延空间。如同一个人先拥有思想,后获得身体。

    云南的形状,仿似一只北方古屋挑檐上端坐的麒麟侧影。香格里拉,在夸张翘起的尾部。费神去查,这一方位在地球上的经度和纬度,可以清楚获知。然而,仅仅五年、十年、五十年以前,香格里拉还是一个指向不明的崭新词汇,读音抑扬婉转,内涵呈现辽阔无边的梦幻的色彩。

    1993年,经由一本名为《消失的地平线》的英文书,“香格里拉”被创造出来。从此,成为世界熟知的一个符号,一种无可逾越的吸引,成为整合一切美好形态的象征之物。

    无数探险者、考古学家,相继踏上寻访香格里拉之旅。他们各自遭遇什么,铭记什么,或者遗漏什么,我们不得而知。直到1997年,经由一位探险者的手指方向和一群专家的逻辑认证,香格里拉终于由一个游移在浩瀚时空中的词汇,落在了大地上。

    2001年,滇西北层峦叠嶂深处,一片名为中甸的土地被填充进“香格里拉”空茫的发音。抽象的符号和具象的存在,内涵和外延,思想和身体,就此遇合。

    青稞架

    木质,骨节粗硕,形制简洁。一架一架,站在香格里拉草甸结实的胸膛上、高原阳光灼烫的注视中。

    一种俗常的高原粮食,茁壮、饱满、挺拔。一棵一棵,在它的身体上铺展开来,并像血液一样进入它的名字——青稞架。

    2006年夏天,无数的青稞架在车窗外奔跑。清一色深棕的皮肤,迈开长腿的步伐,影子拖向身后。蓝天、白云、草甸、狼毒花,远处的山峦和无所不在的阳光,装点了那一刻的背景。所有的青稞架都空着,这让它们的奔跑显得格外急切。

    在一具具青稞架的附近,通常有一座、两座房子。不见有人出入,但我知道生活正在一座座房子的内部进行,如同青稞特有的气息在青稞架上四季弥散。房子里的人和着酥油捏糌粑,青稞磨成的麦面在他们的手指间,慢慢柔软、团凝、饱满、绵实。这散发清香的粮食进入他们的口腔、肠胃,将力气灌注到他们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灌注到脚底、指间和发梢。

    似乎,海拔的高度,决定了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与天空和太阳的亲近度。而天空和太阳的气息,会在人的血液里渗透、弥漫。

    是夜,在藏民高大的木屋中,我坐在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中间,用脚跺踩着地板,一遍遍重复“呀索、呀索,呀呀索”(藏语“再来一个”)。青稞酒纵容了这份久违的癫狂,糌粑包容了这份难得的纵情。用青稞酿造的粮食,释放了被高楼锁闭太久的激情,任由心魂与脚下这片高原短暂地契合。

    同行者中,有人情不自禁加入了手舞之足蹈之的行列。在藏民奔放、热烈的舞姿中,他的舞蹈毫不出彩。可他忘情地踩踏着节奏,扭动着身体,在藏房七彩的背景之上,舞得如入无人之境。

    朋友指着他告诉我,经历过一次手术后,他身体里的一个器官已不再完整。那是几年前癌症入侵他的身体留下的永久印记。

    人生,就是伤痕越添越多的过程。一道道的伤口,在如水流逝的岁月中,沉淀下来,印在我们的身体上、心灵中,成为再也抹不去的疤痕。

    天地间,有谁逃得出这一定律。即使在被视为“永恒宁静平和”象征的香格里拉。

    眼前舞动的身影缭乱一片,之中有谁不曾病过痛过,不曾受过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害。只是在这一刻,舞蹈如同阳光倾覆而来,他们像青稞一样,在灿烂如洗的光芒中舒展开来,尽情地晾晒自己,从身体到心灵。

    一如香格里拉,这具硕大的青稞架。

    玛尼筒或风马旗

    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在风中,在心中;

    飘扬,飘扬,不倦地飘扬,在风中,在心中。

    在香格里拉,随处可见玛尼堆、玛尼筒和风马旗。祈祷是藏民的日常仪式,而它们是藏民不可或缺的精神的青稞与酥油茶。

    在碧塔海,栈道边,有两座玛尼堆。垒叠的石块上,大多刻满藏文和图画。虽然不解其意,但我知道,那是一个个生命发自肺腑的呼唤、祈祷和祝福。

    我从路边拾起一块石头,默念“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顺着时针的方向绕行三圈,将对亲人的祝福、对前路的祈盼轻轻说出。我深知,自己在这个玛尼堆所标示的宗教信仰之外,我缺乏藏民发至骨髓的“深信”。可那一刻,我的内心饱含深情。我像手中的石块一样,谦卑而坚贞。

    藏民相信,正是在循着时针方向的不停旋转中,附着在灵魂之上的恶与不洁,将以离心的方式远离自己。而朝向天空翻飞的风马旗,可以将他们卑微的心声送达天庭,同时将天庭的恩泽传布给他们。

    他们如此地注重灵魂的洁净与高贵,而彻底地轻视肉体的尘垢和苦痛。他们如此地憧憬来生的幸福,而甘愿承受今生的千种万种磨难。

    是什么样的机缘,让这样的一群人降生在这片高原大地上,让他们拥有了如此的生命质地和信仰?这里,阳光纯冽,山川俊美,空气洁净,白云璀璨,哺育的子民高大健壮、爽直豪放、纯朴善良。然而,阳光的纯冽之中,暗藏灼热的刀剑;山川的俊美之下,隐伏凌厉的杀机;洁净的空气背面,是稀薄的氧气、艰涩的呼吸;璀璨的白云下面,是随时可能降临的霜、风、雨、雪。

    这片高原大地,壮美而倔强,雄奇而波诡。高原上的子民,无力与如此宏阔强悍的自然相抗衡,在千百年的抗争中,慢慢将身体跪伏下来。借助玛尼筒和风马旗的旋转与飘扬,一遍又一遍诉说他们的敬畏,他们的臣服,他们洁净自身的朴素心愿。

    他们,成为大自然最虔诚的信徒。

    云朵或石头

    云,在香格里拉天空,有谜海般莫测的丰富。没人知道,下一刻,她将变幻出何种奇异、妖娆的形态。而石,巨大、内敛、刚毅。没人可以探知,亿万年前,作为海洋的一部分,他经历过何种离奇、诡谲的潮汐翻涌。至今,还有曾生活在海洋底部的贝壳、海螺,镶嵌在他的体内,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之巅,这是何等的奇迹!

    云,灵动了香格里拉湛蓝的天空。石,坚固了香格里拉跌宕的山峦。

    云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消失的地平线》有一篇长的前言,长而精彩。名为李旭的作者,用饱蘸情感的笔墨描写了香格里拉——这片他驻足流连了二十多年的土地。他用大量的篇幅,赞美香格里拉的雪峰、江河、山谷、湖水、天空、云朵和石头。由这些自然元素组合而成的香格里拉,在他的笔端“有着花蕊般高雅的神秘”。而他的万余言文字,因了深情的浸润,发散出花蕊般清郁的芬芳。

    在藏民的信仰中,自然是最神圣的事物,远比自己的生命珍贵。面对自然,他们选择了匍匐,再匍匐。

    云和石,是藏民顶礼膜拜的自然的一部分,又参与了他们虔诚的祈祷。风将藏民的吟诵送至云端,石将他们的呢喃长久铭刻。

    白云蓝天、山石林木、河流湖泊,在藏民眼里都是神圣之物,不可亵渎,这是像青稞、玛尼筒和风马旗构成的日常生活一般,平朴而庄重的理念。他们亲吻大地,在大地上匍匐前行,让大大小小的石头不只磨砺他们的脚面,还摩擦他们的身体。他们相信纯洁、善良、高贵、美好正是在不断的磨、不断的痛中,在持续而坚忍的身体受难中到来。

    而高高在上的白云,将抚慰他们此生的痛苦,柔软他们来世的幸福。

    香巴拉

    香巴拉,一个比香格里拉的读音更缱绻、轻柔、梦幻的词汇。

    向历史来处逆溯数百年,进入藏经的册页深处,沿着释迦牟尼拈指微笑的手势,会依稀望见香巴拉的身影。

    香巴拉从宗教和文字的内部开始生长。这一“土壤”具有的虚幻空蹈色彩,注定了香巴拉秘境的缥缈无踪,难以抵达。

    那是隐藏在雪域高原深处的一片王国。在双层雪山的抱持之中,有八个呈莲花瓣的区域,人们生活其间。在那里,景色超逸脱俗,精美绝伦,人人有着超凡的智慧。在那里,湖里盛满酥油,树上结满糌粑,人们日日丰衣年年足食。在那里,没有贪欲、欺骗和纷争,人们安享日月,岁月静好。然而,如此美妙的王国,并非人人可以进入。那是天地间的一处秘境,凡俗之徒难以破译和抵达。

    夏,我游历在名为香格里拉的土地上。从丽江奔向香格里拉的路途中,绝大多数时间,车在大山的腰身上盘旋环绕,公路一侧便是陡峭深邃的山谷。翻越了座座高海拔的山峦,辽阔的高原草甸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落实在大地上的香格里拉,继续着时序和生命的如常轮回。云影在青稞架间奔跑,玛尼筒在手指间飞旋,风马旗在风中哗哗鸣响。两颊染着高原红的藏民,笑着匍匐着祈祷着行走着,跋涉在从生到死的路途上。

    当幻梦遇上现实,会让经历者多一些明白。永远绚烂、激情而神秘的,是追寻的过程,而非抵达的瞬间。

    对于我,游历之后,香格里拉依然缥缈在虚幻之境。在顶礼膜拜的虔诚中,在眼睛深沉的凝望中。在变幻莫测的云影和石海的深处,在大地和它催孕的万物的生长中。在我的想象、向往和祈祷中,持续她的传奇、魔幻、美丽。一如花朵,在神秘地绽放。

    香格里拉的另一称谓——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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