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道褶皱,构成了青石板在百年时光嬗递中的独特表情。鞋跟与石板的每一下接触,都将一种远逝感以震颤的方式传导进空气。整条小街却不加理会。它顾自喧闹着,五金杂货、副食零卖、小吃糕点,像三教九流之徒聚在一处,嘈切之音盈耳。往上的天空,不时被一杆衣物横掠而过,大人的冬衣、孩子的夹袄,还有形形色色的内衣,都理直气壮地飘在风中。它们的影子,被阳光熨平在地面上,还在不甘地摔打、扭动,仿佛这些衣物的主人留了魂魄儿在里面。
我从这些不安分的影子上踩过,同时小心躲避头顶上大大咧咧张开两统腿管的裤头。与这些衣物一样,小街人们的俗常生活也不加掩饰地晾晒在路人的目光中。穿花布罩衫的孩子,在青石板路上跑来窜去,脚步咚咚脆响。深色棉袄包裹的老人,定坐在墙脚。碎白的头发从绒帽下泻出来,阳光一路滑过,在瘪而多皱的嘴角摩挲一下,团结在了虚握拐杖的一双手背上。那上面,岁月涂抹的斑点清晰可见。一个年轻女人,旁顾无人地在门前洗头,香息汤汤洒洒,铺了好一段青石板。小吃店的生意静了,店老板套着深蓝围裙俯在煤炉前,往外掏煤渣,淡淡烟灰飞腾。一些人在路边玩纸牌,吸引了另一些人,百无聊赖地站定闲看……
这个下午,我和朋友背着相机,走街串巷,四处寻找老屋。
曾经充塞着城市条条巷弄、密密挨挨的老屋,似乎相约着在这个午后隐匿了身影。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失望迭覆失望。那些街巷面目相仿,水泥铺道,林阴稀少,两旁高低错落鸽笼似的楼房。满目景象,是那般雷同而无趣。
忽然,一个不经意的拐弯,我们踏上了这条青石板小街。
青石板,与老屋气息相通、气脉一致的线索,在这座城市日渐庞丽、精美的身躯上,已经萎缩成极其细小的几道筋脉,像一些稍纵即逝的语气词,可有可无地,拖在一条条宽衢的尾巴上。稍不留意,便会错过。
我们踏上青石板的脚步,经过阳光的熏蒸和几番失望的过滤,已由最初的急切变得缓慢、持重。不知道,在这条被喧嚣覆盖的青石板小街上,还能否找到我们所刻意寻找的。时光会否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缝隙里,奢侈地保留一个怀旧的入口,等待我们进入。
认识的一位摄影记者,从三年前开始寻觅和拍摄老屋。他将许多老屋最后的神态、最后的影像定格在胶片上。那些画面弥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抒情气息,仿佛一个老人嘴里缓缓吐出的、如泣如诉的歌吟。翻看时,我总觉得,是他,那位摄影记者,在按动快门的瞬间,将内心的潮汐一并按进了这些画面。
当我也背起相机四处寻找时,才发现我出发得何其迟了。老屋,已经在一波接一波的拆迁中,化作了满目青砖碎瓦。记忆被粗暴地斩断,远端的线头掉落在不知何处。
距离我第一次走进芳的家,恍惚间,已是二十多年时光从指缝间漏过。她家在软脚坡上,屋前屋后,都是回肠般的青石板。那是怎样的一种新奇啊,从一扇窄的木门进入,肠径般的巷道不断向前延伸,脚底感受着土质地面随性的隆起与陷落,手指触摸着陈年木头敦厚、敛重的质感,紧凑的天井、雕花的木窗、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两旁小户小家比连,傍晚,从各家各户传出的杂响、漫出的气息,相互纠缠成奇特的尘俗印象。而光线,神秘地喑哑着。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向前,如在迷宫中穿行。心里,对芳生出巨大的艳羡。老屋中的生活,多么像在一株百年、千年老树的肚腹间,在它粗硕、绵密、包容的年轮中缓慢地回旋。时间和空间,都是小小的我,无法把握的深邃的陌生。
芳的家,里外两间,木墙中隔。她和奶奶住在小小的阁楼上。白天,我踩着结实的木梯上去,阁楼的空间低矮得容不下身子肆意转还,可青春期的秘密,仿佛只有这样的空间,才承载、存放得住。放学后,受到老屋蛊惑的我,一次次跟随芳回家。在她的阁楼上,用细切的声音诉说彼此的秘密、不着边际的杂想。
如果芳家的老屋还在,不知那些木纹褶缝里,还能否找得到两个女孩亲密私语的影子和她们存放在那儿的些许隐秘。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芳了,即使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没有刻意去寻找或联络过。这么些年,我有那么忙碌吗?竟连和初中时的挚友联系一下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她呢,也成了家、添了孩子了吧。她想起过我吗?像我一样,突然地在某一个瞬间,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曾经那么深刻地镶嵌在彼此的生活中,曾是一段逝去时光的见证。如同老屋,是许多人逝去生活的见证。那些离开了老屋的人们,他们会否在某一个瞬间,陷入强烈的怀想中。老屋里一个又一个晨昏、一段又一段旧事,以及附着在上面的苦、辛、甘、辣、麻、涩……会似真如幻地,重新晃过眼前吗?
古老的事物,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它见证了不朽的、永远处在消逝中的时光。但它们,却处在随时可能消逝的危险中。有可能,当我们陷入怀想时,举目四顾,已无可求证。
这个下午,我和朋友站在一条喧闹的小街上,沿着青石板的线索,忐忑地、迟疑地摸索向前。然后,在一个副食店和一个小吃店之间,我看见了深邃的一道窄巷。望进去,光线明暗交错,遥远的尘俗生活的气息,仿佛蹒跚着正从幽明中穿越而来。我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是老屋。窄窄的过道里,立着不知谁家的橱柜,木面烟熏火燎,如尘灰盈面的老人。墙面也是,几十年、数百年的岁月烟尘,争相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指纹。过道长而曲折,一户户一家家就隐在一扇扇木门背后。
一直往里走,不见一个人影。但天井中横空的铁丝上,晾着一件孩子的粉色棉袄,和一件女人的内衣。一扇紧闭的门内,传出畅意的鼾声。拱形门檐顶上,孤单单长着一棵树。根,似乎在砖缝里。砖,是一拶厚的旧式青砖。树枝细细地支棱在天幕背景上,无一片叶,骨感分明。而天,近乎透明的淡蓝。
我将孤树和一带拱檐拍下来,将幽长的明暗过道拍下来,将阳光偶尔掠过的亮影拍下来,将木然立着的尘灰色橱柜拍下来……此时的老屋,空无一人。但我知道,它充当过无数人生活于世的背景,现在依然充当着。拍着拍着,我已回到了入口。再往外踏出一步,便是喧嚣的现世。我停下来,回转身。
眼前的一幕可以在记忆中保留多久?即使在老屋真的消失之后。
必须承认,寻找老屋并非心血来潮。当我出发时,灵魂正处于低烧状态。我对眼前的生活生出了厌倦和烦躁,忽然看不清生命存在的真义。
一直以来,我们忙着赶路忙着经历忙着成熟,但终有一天,在匆促的奔跑中,我们的灵魂,突然间感到了气短胸闷、心跳过速、脚步虚弱。那时,生病的灵魂会让我们生出一种渴望,渴望与那些古老的、缓慢的事物亲和,渴望将生命的根脉、将自己看得更清楚。
人类代代繁衍,却迈不过永生的法门。使人类历史像链条一样环环接续的,除了人类自身,还有那些古老的、缓慢的、远比人类生命长久的事物。它们曾是一代代生命存在、成长、衰老的背景,天长日久,在它们身上,便隐伏下来一些关于生命和久远年代的密码,暗藏了些许人类历史一路推演而来的根茎脉络。更重要的,它们是历史馈赠给我们的礼物,让我们看清了时光的悠长与深邃。以之为参照,人的一生实在太短促,而困扰生命某一时段的痛苦和烦恼,更是微不足道。
那个下午,在那条喧闹的青石板小街上,我和朋友走进一道道窄巷,拍下一座座老屋的侧面、正面和局部特写。老屋,始终静穆无言,任我们取景。它们,真像一些即将远行的老人,平静地注视着来路和去路。
老屋,安静、端肃地伫立在那儿,保守着,也似在无声地宣讲着,一些隐秘的教义。翻看自己亲手拍下的老屋,从那些凝固的画面中,我似乎听见了什么,又似乎并不能懂得。
但在不知不觉间,我的灵魂已从低烧的边缘返回,降成了清凉的温度。
也许,在进入老屋的一个个瞬间,我已在不知觉间,应和了它古老的节奏,濡染了它深邃的平静。恢复正常的我,不无矫情地,如此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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