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被堵在遂川往广东的高速路上一个多小时了,这是乙未年正月十一的午后。车徒劳地不停变换车道,还是找不到任何缝隙或通道摆脱这长蟒的身体。雨意充盈每一朵云,天空灰白,映衬着远山的轮廓线,单调乏味。此时,若从高空俯拍,这绵延在中国南方近乎凝滞的长流,想来是非常壮观的。听本地人说,春节长假过后,这段路天天呈现这样的景观。源源不断向南的车流,无声地注释着独属于当下中国的社会状况。
多年城镇化的进程,让无数人离开村庄入驻城市。回家不再是一个日常的词汇。或者说,家不再是单一的点,而成了树上分离的枝丫。只有在传统节日春节,回家才成为一个浓墨重彩的词,一个意义指向明确的词,在宽宽窄窄的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县道、乡道上,奔波着回家的人们,他们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拖家带口,沿着枝丫回归他们的根。这个根,他们称之为老家。几天之后,他们再一次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拖家带口,奔向自己在城市临时搭建的那个家。
私家车群体的快速膨胀,使得回家的路演变成了缓缓蠕动的巨蟒。忍受着路途上的艰难、疲乏、无奈、焦躁、煎熬,预期到被堵的可能,人们还是穿行在回家的路途上,让自己演变成巨蟒身体上一处细小的斑纹。
这是独属于中国的年的余响。
说实在的,城市的年抵不上老家的年。可老家的年,也已抵不上记忆中的年。那一份红红火火的喧腾,货真价实的喧腾,被鞭炮声充满和覆盖的喧腾,正走在消逝的路途上。我不知道,那些碾着路尘奔回老家的人们,有多少是因为舍不得这份喧腾,念想这份喧腾。
我们此行不是回家,而是去追赶这份正在消逝的喧腾,想将之记录在相机里,记录在纸页上,摁进自己的记忆,或者也输送进别人的记忆。这一被命名为“田野调查”的工作,本质上就是追赶那些正在消逝的事物,逆着时间的方向,逆着生活的方向。生活总是依循着时间的方向,向前,义无反顾地向前,一些事物被刻意地或无意地遗落在了她的身后。之中有一些是理当被淘汰的,有一些却是珍稀的,只是当我们意识到她的价值与美时,她已消逝不见。比如,以每天一百座的频率消逝的古村落,之中不乏珍贵的美丽,可他们木质、土质、石质的形态,注定会被时光腐蚀、消磨、吞噬。还有许许多多乏人传承、难以延续的民俗,所携带的文化密码、文化基因,构成了他们独异的美质。但植根于农业文明,与农业生活方式相匹配的他们,一旦进入工业文明建构的时空,也就踏上了一条朝向消亡的路途。如我们者,能记录下多少,挽留住多少,抓握住多少?
次夜,踏着暮色,我们走进于都银坑村。在这个以萧姓人家为主的村落,还保留着正月里跳甑笊舞的习俗。自正月初六开始,每夜在一个屋场跳一场甑笊舞,直到九个屋场轮完。这一夜,轮到了上营和下营。
我们到时,红烛和高香已在屋场的空地上点燃,五座神像并排安坐在烛火之后,神态安详。腊月和正月也是他们一年一度的节日,其余的日子他们被封存在祠堂的阁楼或龛笼中,抱持住他们的神秘与神圣,不问这村庄里的纷纷扰扰,也不惊动村人的日常吐纳。只不知,年复一年在此时被迎出供奉的他们,可洞悉了村庄那无可挽回的改变。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奔赴了城市生活,被留在原地的老人与少量的孩子,还有那些无法挪动的古老的树木和房屋,支撑起一个村庄。日见潦草。
孩子们是最雀跃的参与者,他们早早地就聚在了空地上、烛火边,追逐,嬉戏,佯举着舞蹈用的道具四处游逛,将一场在老辈人眼里敬神娱神的神圣仪式,视作一场难得的游戏。他们有的刚刚随父母回到老家,几天后又将离开。这一场甑笊舞的余响,不知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绵延多久,抑或终生?
2015年上营牵头的是一位萧姓青年,从南方打工回来,尚未婚娶。当其他人家都沉默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从小与村里跳甑笊舞的萧老师傅学的招式,他不想遗失在飞速流逝的岁月中。在能坚持一年的时候,就坚持下去,哪怕自身力量微渺。
萧老师傅斜背着一个土布包袱到场,八十多岁的身子骨,精瘦却硬朗。在诸事口耳相传的乡村,关于甑笊舞,他是一众后辈的师傅。自古而来的那一脉线索,随着诸多老人的离世,都牵系于他一身了。整场仪式中那些微小而琐碎的程式、规矩、细节,一一由他框定和传授。而今,还有萧姓青年们热心于这一传承,他们将成为今夜舞蹈的核心力量。而那些在烛火边雀跃欢跳的孩子中,还有如他们一样的热心传承者吗?
我望着兴头十足敲响鼓点的萧老师傅,猜度着他平日里的模样,会否也这般神采飞扬?今夜这场狂欢无疑是奢侈的,对一座清寂的村庄而言,对一个平凡度日的村人而言。
燃香,喝酒,唱船歌。几位老人在萧老师傅的带领下,对着一本纸页泛黄的唱本,用方言吟唱起了船歌,一人唱问,众人唱和。烛火前,不时有女人带着孩子、供享的食物,点燃高香和红烛,低首合目。在她们微微翕动的唇齿间,含着她们诉说给诸神的心愿。那些心愿微小琐碎,却涵盖了她和家人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热望。一旁,孩子们顾自玩着他们的把戏。年轻人在准备舞蹈的道具和服装。整个屋场,像那一蓬蓬被暗夜映衬的烛火,缭乱而炽烈。
待老人们唱完一段,鞭炮声炸响。随后,锣鼓声起,年轻人手持竹制的甑笊,在空地中间围成一圈,边击打甑笊边划动舞步,呈逆时针方向跳起来。甑笊发出清脆的撞响,伴随着舞者的吆喝声,整个屋场似有一股风在回旋,在奔腾。在场边观看的村人中不乏年轻的面孔,先前被锁闭的表情此时也松敞开来,仿佛被场内的节奏带动,被缭乱的烛火映亮。这一刻,在场的人们都抛开了缠身的种种烦恼,沉浸在酣畅欢腾的舞蹈中。
我调转目光,望向身后。那一排顶着红色绸布的神像,依然安详地注视着这一群沸腾的人们。他们的视线,被众多的围观者挡住了。他们金色的脸庞,被烛火映照出深邃的轮廓。
据说,这场狂欢般的舞蹈会持续到深夜。唱一段,舞一段,直到唱完全本船歌。在每一环节相接处,都有鞭炮声炸响,烈烈地铺排,为村庄铺一地红屑,散一天硝烟。我们就踏着这红屑,闻着这硝烟,听着这烈响,离开了银坑村。
没走几步,即落入乡村浓稠的夜色中,唯耳边传来鞭炮的余响,渐远。
这鞭炮声,颇像一个惯于沉默的村庄发出的啸叫。这个村庄或许已经静默了一整年,或许已经空寂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或许已不习惯发出如此恣肆的声响,或许不再拥有明年或后年;又像一个讷言的村人忽然喋喋不休的倾诉。这个人或许存储了太多委屈,或许积存了许多念想,或许在内里饱含了祈愿,或许只是需要短暂地将自己点燃,燃成一地灿红的热望。这热望,可以捂暖此后的不少日子。
那一夜,以一幅幅画面的形态定格在我的相机里。黑暗中凸显的烛火,缭乱而炽烈,带着仿佛可以触摸的暖红。这画面携带着鞭炮的余响,惊醒了我笔下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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