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地球上为数不多、无法自生自长的事物之一。城市的产生,至少与一个人的脚步有关。那双脚跋涉过山山水水、荒原野地,忽一日停顿下来……十年、几十年、数百年、数千年后,这片土地上就可能矗立起一座内心逐渐繁盛的城,聚集起杂沓的脚步。日常生活在之中生动庞杂地展开。饮食男女在之中四季轮回。恩怨情仇在之中明明灭灭。纷繁物质在之中消消长长。无常世事在之中交错上演。
城市就好像是人造出的一件玩具。人又将自己放进去,痛苦着快乐着,生了老了病了死了,玩具还在,亘古常新,继续着繁华和兴隆。
一座城的血脉,远比一个村庄复杂。
日、月同样在城市和村庄的天空,日日升,月月落。寓意却不尽相同。
村庄与脚下的土地根连着根、筋连着筋,是裹一身泥和风,裹一身阳光和月光,乖乖被时序引领的孩子。村庄的气息,像日月一样,应时更新,循环不已;而城的气息,强劲、复杂、迷乱、浊重,从晨到昏从昏到晨。城市向着天空升起,怀里永远揣着一颗叛逆之心。太阳在城市落下温暖的时候,也落下阴影;月光在城市洒下浪漫的时候,也洒下孤独。
城,是一块强力的磁铁,吸附着不同的方言、口音,不同的话语系统、生活习惯,吸附着那些在内心深处怀揣一枚铁屑的人们。他们从环抱城市的村庄走来,背负简单的行李,身后牵绊亲人跂眺的目光。
那枚铁屑,微小、灼热,在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内部,闪闪发亮。
一个从村庄走出的人,当他到达一座城,就可能抵达下一座城。城是川流不息的河中的一座座岛屿,是河心垫脚的一方方巨石。每一个漂泊者可以停留,却不会真正拥有。
城太强大,被吸附的人无力抗拒。越来越多的脚步,从村庄迈向城市……
最初的城,将人与野地分离,摆脱兽类的攻击,在带来局限的同时,也带来安定。
慢慢地,一个人上升为城的核心与高度。在从地面抵达他的层层台阶上,建立秩序,划分等级,也驯养臣服,滋生谀媚,播撒尊宠。
曾经,拥有一座城,便意味着拥有土地、财富、威权。城上搁起枪炮,枪口和炮口对准旷野,或另一座城。城与城之间,有了掠城夺池的征战。烽火漫天,四处蔓延,有了阴谋和杀戮,有了悲吟和离散,有了残破、毁灭与复生。
在新疆,看到一座荒疏数千年,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接近它原初形态的城——高昌古城。
这座城,和所有来自远古的城一样,有着赭褐色的肌肤。
土垒起来,竖的墙、横的顶、窄的窗、宽的门,一间一间的房。房与房之间留下通道,水在渠沟里流动,人在通道里走动,一圈夯土围起来,就是最简单的城。
这座城,曾将一群来自遥远汉地的戍边士兵,一群声息相通、乡愁一致的人团结在土色的堡垒里。开荒屯田,在一无所有的底子上兴起家业。他们在荷锄的间隙,一定常常向着东方眺望;他们在夯土的空档,一定常常从胸腔里吁出一声叹息……他们将所有的乡愁都搅拌在泥土里,又夯实进一堵堵墙、一间间房、一道道渠。外城墙、内城墙、宫城墙、可汗堡、烽火台、佛塔……那是一座与同一时间之轴上的长安城惊人相似的城。
一样的布局,一样的形制。只是体格瘦小,不复有长安城的雍容气度;只是内容简陋,不复有长安城的铿锵繁华;只是身处荒漠,不复有长安城的气定安详。
在这座城短暂又漫长的历史上,硝烟弥漫,战马嘶鸣。城外,随时有虎视眈眈的觊觎者跃跃欲试。由土夯就的城,能有多坚固?几兴几毁,几度易主,它最终沦为一座空城。断垣残壁尽数交付不老的时光,慢慢化作烟尘。
这是一座过去的城。
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供后人,如我前去凭吊。
长安城、咸阳城、永兴军城、京兆府、玄满城……在时间的纵轴上,这些不同的名字,共同指向的是今天一座名叫西安的城。
这座城,曾荣登辉煌的塔尖,成为无数城市顶礼膜拜的方向。而今,它是一座仿佛还一味沉浸在往事中的城,积淀了太多的历史尘埃,没有足够的心情整理凌乱的内心。
历史上曾经抵达的辉煌和至今巍巍挺立的秦始皇兵马俑一样,是它沉甸甸的背负,既荣耀又沉重。
这是一座进行中的城。每天都有一些地方在拆除与建设,每天都有许多细节被涂改与添加。尽管速度不快,但高楼的数量在增长,拥挤陈旧的平房在减少;尽管灰尘还是一样飞扬弥散,但道路一天比一天拓宽,车道一天比一天拥挤;尽管口袋里的钱还是有限,可超市一天比一天丰盈,诱惑一天比一天繁盛;尽管生命不会掉头向后,可衣饰越来越新潮靓丽,面色越来越红润舒畅……只要有人生活其中,就没有一座城会静止;只要时间还在继续奔跑,就没有谁的生活会停止向前。
在这座城中生活的人们,常常向着远方眺望,就像当年戍边的士兵眺望遥远的长安城。从这座城走出去的人们,洒向了四面八方。他(她)消失在一座座城密集的人流中,乡音或浓或淡地隐伏在他(她)的声音里。除此,再没有明显的线索显示他(她)来自一座名叫西安的城。
年幼的城和古老的城。许许多多的城。还有我生活的城。都是现在进行时的城。很多时候,一座城市的改变,比一个人转瞬即逝的想法还要迅疾。
城与城的面貌越来越相似。人与人的装扮越来越相似。走在大街上,没有人可以轻易看穿另一个人身后隐匿的城。他的出处、他的品质、他的语言习惯、他内心暗藏的牵系,他曾经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明明暗暗的线索,都在愈行愈远的路途上,渐渐偏离一座最初的城。而另一些城的气息,不断加盟进来,在身体之中交融混杂,留下或具体或抽象的影响。一个人的气息,若是条分缕析,实际上包含有他所生活、停留、经历过的所有城市的气息。
总会有那么一天,远行的人长途辗转归来,回到承载生命起点的那座城,彼此已是两不相认的陌生。他(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已找不准寻找和回忆的方向。
不知那是一座城的幸福,还是悲哀?
北京城。
对许多城而言,北京是一座未来时态的城,是这些进行中的城在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可能抵达的一座城。
奇怪的,每次到达北京,都在秋天。秋天,是北京最明媚的季节。阳光金子般纯冽,金黄夹绿的叶子在空中飘转,缓慢,随性,爽亮。秋天的北京,在白日里闪闪发光,在黑夜里却湿漉漉的柔软。
早在去北京之前,这座城就以标志性的天安门、长城、故宫、颐和园进入并占据了我的视野。北京,曾经是一个像梦一样遥远,又像梦一样美丽的城。十多年前,和哥哥吵着嚷着去了趟北京城。十四岁的我和十九岁的他,坐长途客车,再转火车,两天一夜辗转在路途上,疲惫得面色苍白。可是,很快,北京幻彩、宽和、绚烂的秋天唤回了我们面颊上的红晕。我们和表哥,三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狂奔在北京城的大街小道。我们去了北京城最著名的那些地方,也去了北京城不为人瞩目的那些地方。我们在白天顶着灼热的阳光,喝怪异的酸奶,四处游逛;在夜里枕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无眠。
去拿返程火车票那天,哥哥和表哥骑着自行车穿过十里长安街,青春的身影衬着庄严的天安门城楼,像两团急速的风。就是那次北京之行,让一些隐秘的藤蔓在我青春的身体中开始扎根生长,我悄悄地迷恋上了那座城。几年后,我努力考进那座城,因为一个意外,命运让我与之错过,并将永远地错过。
一直以来,那座城,始终是我眺望的方向。不为哪个人,不为哪些事,只是简简单单地喜欢这样的一座城,喜欢他骨子里的大气宽广从容,尤其在秋天,还额外多了绚丽。后来,不期然地,在一个又一个秋天,我一次次抵达,停留,离开。
北京城向前的步伐,比我奔跑着的青春还要迅捷。五年后再去。十年后再去。十五年后再去。不过十几年的时光,天安门还在,长城还在,故宫还在,颐和园还在,可曾经素朴、简陋、灰调的一切消失了,代之而起一座大气明朗亮丽的城。仿佛曾经蹙紧的眉眼彻底舒展开来,一度被束缚的身姿尽情伸展开来。
2002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坐在北京朝阳区名叫石碓子的街边,明黄的落叶在身前身后飞舞,像阳光宽厚的手掌。风轻轻地吹拂着它们和我,清凉、柔和、安谧。老人、孩子、行色匆匆的男人和女人,从我面前走过。阳光被他们穿透,又在他们身后无声地聚合。我爱极了那一时刻。
那一时刻,仿佛可以回到久远的从前,也可以延伸至遥远的未来。过往的岁月中,生之疲惫、厌倦、琐碎、挣扎、疼痛,忍耐过那么多,就是为着来到这样的一个时刻吧。哪怕仅仅一个清晨的长度。
这座城对于我,每一次的到达,都是为了更好地离去。
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存在这样的一座城吧。可以安放进许多不为人知的念想、希冀、渴慕、爱恋,许多指向过去和未来的属于个人的隐秘心事。可以让所有的躁动和不安都平息下来,让所有的惧怕和忧虑都退缩到远处,让空洞、疲惫的身心重新充满勇气和力量。我称之为心灵之城,一座镶嵌在生命中、具体而抽象的城,比如上海,比如南京,比如昆明,比如拉萨……
人会老去,这座城不会老去,永远,无限。
许多的城正走在时光的路途上,之中有我的家乡。正如许多的人正奔涌在朝向理想之城的路途上。
还有许多的人以一生眺望着一座城的方向,生活着憧憬着,痛苦着快乐着,逐渐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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