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里有种熟悉的疯狂。1998年我们经历过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分割、淹没的夏天。那个夏天,风被某种力量囚禁,无法恣肆地流转,炎热像完整无隙的皮肤覆盖着世界,没人能畅快地呼吸。对于这座年复一年有长江流经的城市,那个夏天仿佛一场意外,江水漫上堤坡,惊惊险险地停在了城市门槛外。幸好,那个让人忧虑丛生的夏天很快成为过去。
此刻,风显得狂肆。它在天地间无忌地奔走,逗弄着一切可逗弄的事物,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片刻前还那么平和的风。它强横地摇撼着,直到丛生的叶、伸展的枝纷纷在静止的房屋间,迷失了方向,从这一头撞向那一头,又从这一侧跌向那一侧。远远的,谁家阳台上的衣物已被牵扯得像面旗,可惜无人认领,在风中张得凄惶。谁家的窗玻璃碎在了风中,刺耳的空旷回响很快被风声驱散。一白一红两只塑料袋,在楼前广场上下翻飞。风,太过霸道,塑料袋身不由己欲停不能,被风驱赶着满世界逃窜,最后只好扭曲自己,以投合风的意愿。在广场阴晦单一的背景上,白的鲜明,红的鲜明,痛苦也鲜明。
是风雨来临的时刻,赋予了两只平凡的塑料袋某种不寻常的意味。它们在狂风中翻转跌滚的姿态,让我想起刚刚翻读的一本书,那些由纯净、锐利的黑白两色构成的画面,和米兰·昆德拉宛如叹息般的话语“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笔下的人物陷落在“轻”的生命状态中——他们的国家被敌军蹂躏,不论远走他乡,还是重返故里,他们都找不回原来意义上的故乡和忠于内心的生活——翻转在风中的塑料袋,与米兰·昆德拉笔下的人物,在我看来,有着同一质地的痛苦。他们的眼睛深处潜隐着茫然和忧伤,他们躲不开虚弱之感,因为没有根基;也回避不了孤独之感,因为无可皈依;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因为找不到自身的重量。那些被迫失重的人啊。
类似的迷茫,存在于许多现代人的内心。他们在大地上行走,全身披挂昂贵的饰品,过着十足享乐的生活,内心却充溢失重的恐慌。
人,有着瓷器的脆弱本性。在大自然的既有格局里,除了依靠超越某种局限的极大外力,轻盈或许是飞翔的必要条件。然而,对于人类,轻盈不是生命的本质。造物让人类的双脚与大地血脉相通,就注定了人类只能向往,而无法承受真正的生命之轻。人只能在“轻”的状态中偶尔停留,获取暂时的自由和安慰,却无法在“轻”中获得永恒。
两种力量将人类拽向大地,肉体的重量和内心的重量。很多时候,肉体的重量不堪一击。牢牢将人类植根在生命大地上,甘心情愿承受一切风雨的,是源自内心的重量。那是足以支撑人超越生命局限,承受一切痛苦的力量。
看到一本书,《黑镜头》。书中的照片褪尽了色彩,只剩下黑与白,干净简明,触目惊心。我是从那些照片,一下子接近人类真实的苦难和最本质的生命力量。那是无法用诸如壮烈、悲壮之类色彩强烈的词汇,去描绘和渲染的苦难和生命力量。没有什么比同类之间的仇杀屠戮,更让人悲伤的事了。也没有什么比人于绝境中展现出的生命力量,更让人震撼。那些黑白色构成的画面,赤裸裸地呈现时,正是它们以最直接鲜明的方式切中我灵魂的时刻。
之中,有一组埃塞俄比亚难民返乡的照片。那些在非洲种族战乱中离乡背井,经历了战争、饥馑、干旱、暴力诸种天灾人祸洗礼的非洲难民,在战事稍缓的间隙,拖着他们枯瘦如柴的身体艰难跋涉在回“家”的路上。我从他们黝黑沉默的背影,看到了他们坦然纯净的眼神,和之中隐忍绽放的回家的渴望。他们的身体已经羸弱,饱受了战争的凌辱和冲刷。他们几乎一无所有,仅剩下生息过的那片土地压在他们内心的重量。那是一种微茫而切近的温热,憔悴然而明亮,存在于他们内心。那是他们抗争生命之“轻”的最后支点,尽管家乡依然充满苦难。
照片附有简短的文字说明:他们用尽所有的方式踏上归程——徒步,乘船,搭巴士,乘火车……一路上他们历尽野蛮的劫匪,狂肆的鼠疫,从四面八方回到那仍在饱受摧残的家乡,为此他们鼓起全部的勇气和决心。这幅照片,比那些讲述他们苦难悲惨境遇的照片,更钝重地震撼着我。
人很坚强,同时又是那么脆弱。人富有智慧,同时又是那么愚蠢。人有着善良的本性,同时内心又潜伏着如此疯狂残酷的魔鬼。在一些人得意扬扬品尝另一些人的血泪时,人类的欲望躲在背后散发出血腥的气息。几乎没有哪一个世纪的空气,未曾被这样的气息污染。
雨终于狂泻而下。雨线如千万根弦柱,齐齐发出声响,在大地上激起铿然的轰鸣,天地间被气势恢宏的回响充满。狂肆的风雨中,我看见挺立着的是那些将“根”深深扎入地下的物体,和奋力行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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