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情,似乎等它尘埃落定,我才拥有讲述的渴望和权利。当名叫汶川的那个小城发生震颤时,我坐在一辆飞驰向东的汽车上,在无知无觉中距离震心越来越远。我不知道,那一时刻,无数人正悬吊在生死一线上,大地震颤开裂,露出幽深的喉,山石、屋厦、林木、天空,这些为人熟悉的静默事物,一起发出了让人恐惧的闷哑的吼叫。一条短信飞来,问在远方的我是否平安。短信来自一个有轻微震感的地方。她说,人们纷纷从办公室飞奔而下,聚集在楼前广场上相互发出指向不明的疑问。很快,地震的消息经由网络、短信、电话散布开来,她想到了我。对于这场地震的惨烈程度,我和她还一无所知。
真相慢慢浮现,像不断显影的胶片。路途上的我,只以纤细的通讯路径与这世界保持着联系。我怀着轻松的心情抵达省城,走进火车站,窗外的天空黑寂下来,世界平静如常,感觉不到一丝震颤。震颤在几个小时后到来,那时的我躺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枕着绵延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一路向北。议论声在车厢里四处奔窜,主题只有一个:地震、四川、浮动的震级和内心的恐慌。一个男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北京今夜无眠,有传言地震可能从地底潜行而至,将在深夜抵达。接着,他换了不确定的语调:没准,火车会停在城外,无法入京。
一场地震唤醒了所有麻木的神经。
我的心开始辗转。我在牵挂远方的某地某人某事,无关地震。真的无关地震?要等到很多时日之后,我才知道,那将是一场更加切己的地震。有谁可以透见地面下积聚的力量,如何地千回、百转、涌动、奔突,人们看见的只是喷薄、撕裂、吞没、摧毁,是力量抵达地面的轰轰烈烈表象。骤然而痛快释放的那一股力,须得多少时日铺垫?如同等待一枚果实由无形到有形,由青涩到饱满。绽裂的那一刻,难道不是属于一枚果实的生命震颤?
关于这一场地震,数据在以小时计的时间坐标上,急剧攀升。天光薄亮的清晨,我站在了北京西站的出站口处,那一场在议论中悄然逼近的地震并没有在真实的时空里发生。可一种忧郁缓慢升起,不曾发生不等于永不发生。在平和的生活表象之下,在看不见的时空深处,是否有危险的震颤正在传导而来,逐渐逼近?
忽然间,汶川成了一个耳熟能详的词。电视里灰色的画面滚动播放着被粗暴翻覆的大地,被捏碎的城市,在废墟中挣扎的生命,与时间赛跑的人们……还有一串不断攀升的数字。
这些画面,超出了我三十多年生命垒叠起来的关于灾难的认知。我猝不及防,站立不稳,泪水奔涌而出,时不时地需要别开头去。同样的字眼在不同的舌尖反复滚动,可这样的谈论无济于事,如此轻飘而空洞。于是,有人挎上背包去了四川,他们觉得用自己的双手可以做点什么,让心即使痛也痛得安稳。必须承认,我不具备那样率性的勇气,想去,双脚却将我留在原地。那一阵,原本很少看电视的我,坐在北京西部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每天盯视着屏幕,让身体滚过一阵阵的战栗,在一些时段陷入深深的恐惧和忧伤。
成都的朋友发来邮件,回复我的担心:
不惊险,却惊慌。身处十七层高楼,感觉身体随楼做正负十度左右的摇晃。惊慌失措,难免,平生所未经历。此前些许小震余波有感觉,哪有这般强烈?饮水机倒,墙壁脱裂,坐定,抓鼠标的手轻微抖动。窗下,街上,已是万头攒动。尽量保持平静,提醒同伴关电源后下楼。
成都毕竟不是九十公里外的汶川,一下子上万人死亡,惨烈,此地确实有慌无险。一夜照顾小孩未眠,苦,累,想想死亡生灵,平静,接受。
我一直信奉所有的经历都是有益于生命的,教会你痛,教会你舍,教会你忍,教会你容。一场地震的到来,除了让人们看到密集的死亡,那不可抗拒的宿命近在眼前,看到人的微渺与脆弱,甚至没有一株小草耐活,还让人们看到什么?
万物的轮回,都隐含着神秘的际会交融、因果勾连。一场地震的到来,断不是大自然一时兴起的手笔。实际上,地震不仅需要漫长的时间酝酿,地震的频繁程度也超出我们的想象——整个地球每年发生地震几百万次。也就是说,我们脚下看似平静的大地,其实一直没停止过震颤,只是有的强烈,有的微弱,有的暗涌在地下,有的爆裂在地表。
智商与情商均高于一般生物的人类,历亿万年繁衍至今,成为如此庞大的一个族群,形成了貌似均衡的分布格局,自然有其优越的基因作底,有其存在的合理理由。或许,地震是万物演进中一个必要的环节、不言而喻的揭示。在每一场地震中,有多少原本隐匿的神经被暴露出来,牵扯出无休止的疼痛。有多少眼睛被唤醒,流出了滚烫的热泪。有多少心灵在颤抖,从狭隘的争斗计较中抽离出来,看到比一切恩怨情仇更宏大的——死亡。这是再精准的系统也无法统计的。
二
两个多月后,我踏着地震的余波进入四川,同行的有著名的作家和如我一样不太著名的写作者。我们的任务是目睹灾后的四川,看它的复生,看伤口如何被缝合,并记录。
起初,所经之处毫不修饰的平静如常,让我们惊诧。这里的生活仿佛并未被一场地震中断过,人们在江边大树下下象棋,聊天,背着竹篓步履不乱地走下台阶,走进餐馆吃精致的饭菜,横跨江面的廊桥灯火依旧,两边店铺里热情的兜售牵绊着我们的脚步……人们甚至用幽默的口吻向我们这些外来者讲述那场一度被我理解成是噩梦的地震,讲述期间发生的种种略带夸张色彩的趣闻。然而,路边静静矗立有蓝色帐篷,内里空气闷热,难以驻足。可床铺井然,放置有锅碗瓢盆,临时性地装进了一个完整而微的家。还有已经镌刻在人们意识里、从地震中逃生的种种诀窍。据说,这些诀窍是地震频发国家人人必备的常识,比如日本。这个被海水环抱的岛国,不稳定的陆地构造,将樱花般易逝的宿命感通过一次次大地的震颤,波漾进了日本人的意识深处。日本国人在一次次关于地震的真实演习中,已被训练得从容不迫。他们在一场场地震的间隙,等待着宿命般震颤的到来。又在一次次致命的震颤中,看到生命的局限,学会如何去生,更好地生。这是人类自愈的本能,无关肤色,无关民族,无关国别。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汉源。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条还未来得及修复的街道,是那次地震中整座县城损坏最严重的地段,散裂成碎砖断瓦的房屋,暴露在天光下的倾斜的屋梁,荒寂无人的校园……与老城区隔江而望的山坡上,是一片簇新的天蓝色篷屋,那是即将交付汉源灾民的临时居住房。可是,我们听到来自民间的声音,少有人愿意住进这些方正划一的简易屋子,他们宁愿待在随时还可能发生余震的老旧屋宅里,怀着某种侥幸,某种热望。生活秩序似乎已在这座小城基本恢复,除了菜价依然波动,餐馆里重新开始人满为患。行走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我敏感地嗅到,隐约地,有一种异于他处的氛围在空气里流转。
采访的第三天,午休时,手机鸣响,是一个朋友的短信,说距此不远的绵阳刚刚发生余震,入川的我是否平安?
仰躺在床的我顿生一丝惆怅,又有一丝庆幸——没有感觉,即使距离缩近再缩近,我依然对地震这个可怖之物,毫无感觉。可是,屋内的宁谧被这条短信打破,空气开始变得浑浊黏稠,而我仿佛在不断地往下沉溺。我无助地仰面躺在床上,盯住屋顶与侧面墙壁上蜿蜒的一道长长的裂纹,那是汶川地震留下的物证之一。在我的凝视下,它似乎在摇晃,不断扩大延伸,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如果真的有一场不可预期的余震在我脚下的土地发生,瞬间屋倒墙倾,远在异乡的我有没有机会顺利逃生,或者,我会永留在此异乡?泪水伴随这念头,顿时涌出了眼眶。我逃一般离开了房间,仿佛真的有一场地震正在发生。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座即将被淹没在六十米水下的城。空气中那种奇怪的氛围,不仅仅是两个多月前的那场大震和无数次余震制造的,它从一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在人们得知不远处即将修建水库,而水库建成之时他们世代生活的这座城就要被淹没水底的时候,就开始在空气中如苔藓一样生长、蔓延。
对于汉源人,那无异一场漫长的地震。因为漫长,而逐渐地习惯,至麻木。当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凌驾而上,人们在或强烈或虚弱的反抗都无法改变之后,只能选择麻木来躲避,来自我保护。在看似没有裂纹的表面之下,其实有多少震颤正在发生,或注定会发生。
任何地震,波及的都不仅仅是位于震心的人与事。那是一张向四下纵横的网。何其残酷。我行走在汉源县城灰扑扑的空气中,于细微处真切地感知地震这一我仿佛从未真正遭遇过的事物,内心悲凉——不曾经历,不等于不会经历。
某个夜晚,我走出汉源街头狭小的网吧,紧紧抱住双臂,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埃的味道。刚刚,通过网络我目睹了远方的一场地震,震心是一间水泥垒砌的屋子。当泥土崩裂、砖瓦倾坼,灰飞烟灭间有我熟悉的身影。
无法救援,属于每个人的生命震颤,只能由这一生命去承受。
三
我已经好多次说到短信,这忽然像神经一样介入生活方方面面的异物。它消解了空间的距离,让两处原本不相干的时间纠合在一起,成链,成锁,成劫。生活的维度被悄然改变。
手机在震颤,发出闷哑的蜂鸣声。
孩子的手在快速地按动,直到一条信息强行截断游戏的流程。手指下意识地按开,简单的几个汉字,让半懂不懂的孩子眼睛里生出了疑惑。他拿给她看,那简单的几个汉字,引爆了一场必将发生的地震……如果地震是必然,那么只是时间或迟或早,只是在等待冥冥中那根手指。
轻轻一按,瞬时引爆。越过硝烟,当我们竭力回溯,不经意的细节都成为带有预示性的蛛丝马迹,如同地震前老鼠的疯狂奔窜、蚂蚁的集体搬家、莫名涌出浊流的枯井。万物似乎比人类预先洞悉深埋在地表之下的震颤,因为它们与缓慢旋转的大地依然结为一体。而自以为高明的人类,从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乃至奔跑,飞跃,翱翔在空中,在追求速度的过程中慢慢丧失了对脚下这片土地灵敏的感应,丧失了在震颤到来之前预见危险的本能。这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惩罚?
一瞬间,本以为坚固无比的堡垒土崩瓦解。震惊、愤怒、悲伤、疑惧、绝望,像沙石纷纷坠落,垒叠出一个木然呆立的人形。
这一场地震的余震将持续数年,直到一颗原本光滑的心在绵延的震颤中渐渐布满裂纹,恍如一个带着内伤的瓷器,挺立在时间不断冲刷的水流中。碎裂的那一刻,不过全剧铿锵的尾声。
现代生活中,短信这一异物,充当了多少次引爆手的角色?无法统计。让地震得逞的,总是那些有隙的地层、脆薄的结构、冲突之力强烈冲撞挤压的地段。内在的脆弱,引致了地震的隐伏、积聚与最终爆发。
一场地震会改变地层的构造、地表的面貌,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掌纹,如同震颤深深地嵌入生命,留下抹不去的印痕。女友在结婚十多年后离婚,她目睹了原本贯穿手掌中部的笔直的情感线,如何慢慢撕裂成两根似连非连的线条,新现的线头一个微微抬起,与另一个擦肩而过,整个演变过程如同梦幻,却与现实中的撕裂一般无二。
她将此事讲述给很多人听,有人惊讶地咧开嘴,有人断然地摇头否定,有人抛出怀疑的目光,有人振振有词:人的指纹从出生到死亡,终生不变,因而成为抓获罪犯的重要物证……真实地目见,才会相信。我们以为可以相信的,只有我们的眼睛,而非虚幻的心灵。可有多少隐秘之事,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直到被一场震颤暴露在地表,又或者永远深埋不现?
从这种意义上,地震将我们带到一些真相面前,用撕裂的方式呈现,用倾覆的方式重建,尽管残忍,却让我们不再被蒙蔽,看到自身被埋藏的力量,看到从废墟中艰难站立起来的蒙灰的尊严。
四
火车不断撞击铁轨,发出节律不均匀的喘息。母亲从一上车就躺倒在铺位上,她说铁轨声仿佛在生硬地敲击她的大脑,让她感到一阵阵头晕。曾出差成都、北京、深圳的母亲,坐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一熬十多个小时,却在第一次睡上卧铺时晕了火车。
次日双脚踏在苏州土地上的母亲,依然感觉大地在持续不断地摇晃,隐约有铁轨撞击声回响在耳边。她感叹:年岁不饶人。距离母亲的那声感叹,已经十多年过去。如今年过六十岁的母亲依然会快速迈动双腿,没几步就将我甩在身后,上街买了重物总不忍要我提,非得我从她手中抢夺过来,在异地一天没有电话就会疑心我是不是生了病。母亲的心痴,在我目及的范围之内,无人可比。这心痴,却又让我不忍,怕她担心怕她挂念怕她听闻一事就一夜难以安睡。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疼惜着彼此,却从未向对方诉说过。
那一日,母亲送我离开。但凡我独自出门,母亲总是执意送我到车站,直看到车驶离才转身离去。我透过玻璃窗看着母亲,冲她露出微笑。脆薄的冬阳越过车身落在她的脸上。她生来卷曲的头发,因为染成黑色,异常黝黑地蓬松在头上,被阳光微微映亮。看起来,母亲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我知道那头发虽然密而浓,却在迈过五十多岁的坎后,一天比一天白得匆促。
车起步离开,母亲也转身离去,走出我的视线。我倚靠在椅背上准备闭目养神,漫长的旅程我多半是这么度过的,在紧闭的眼帘背后睁开自己的眼睛。车身震颤一下,我睁开眼,在车站拐角处看到了母亲,她站在那里,正低头查看手机。可能眼神不好,光线也不济,她将头埋下去,她的头发映衬着微微有些发福的身体,真是蓬勃。
每次车开动后,我都会发条短信给母亲,让她安心。母亲的样子,让我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拎起。我回过头,看着母亲滑出视线。车前座的椅背上搭的一方白枕巾,有些歪斜,上面布满含混不明的秽色。我盯视良久,掏出手机。
老妈放心。犹豫一下,我接着按出:爱你!
记忆中,从没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她的含蓄、不善表达,延续在我的血脉里。我将手机握在手里,白枕巾在眼前斜斜地颤动。很快,手机震动起来,伴随着蜂鸣,是母亲的短信,按开来:好,我更爱你。
一时间,再忍不住,泪水奔流。
后来,当我在火车上,用短信向爱人复述这一幕,再一次没有忍住,泪水漫漶而下。火车刚刚到达一个车站,乘客不多的车厢里骚动起来,一直躺卧在对座的女孩抬起头,眼神懵懂地问我:“大姐,到哪了?”
我不得不抬起头来,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呈现在陌生女孩面前。我摇摇头,不觉难堪,不觉艰难。也许,她会向亲朋描述这一幕,一个在火车上莫名流泪的女人。
母亲的这条短信,一直存在手机里,至今不舍删去。有谁知道,当我经历生命中一场地震,在震颤中备受煎熬时,母亲承受了多少苦痛。那时的我,纠结在自己的苦痛中,无力地泅渡,只希望她看到我的坚强,我的决绝,我的义无反顾,而不去看她的忧虑,她的辗转,她的欲言又止。我努力屏蔽了我的泪水,在她面前。
也是经历了那段艰难,我才懂得永远可以包容我的任性、我的尖锐、我的自私、我的所有所有缺点与局限的,一定是母亲,将我带来这世上的母亲。
五
火车联通着我的牵挂,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随着火车的震颤抵达牵挂的另一端。这是我的选择。某一年夏末,我将自己悬空,让过去的生活呈现断裂的形态,像一根线头偏离轨道,然后伸向不甚明晰的未来。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多少次微震、小震、中震?大概并不比我们脚下的地球承受得少:一个合眼缘的物,一份合心缘的情,一句带刺钩的话,一撇意味复杂的眼神,一段让人凝神的音乐,一抹令人惊艳的色彩,一腔无法排遣的情绪,一次出乎意料的坠落,一个侵害信任的谎言,一次不公正的待遇……还有那些足以颠覆生活既有面貌和走向的大震颤,犹如震级在八级以上的强震:粗暴俘掠生命的疾病,至亲之人的提前走失,戳戮尊严的被侮辱与被损害,兜头而至的天灾与人祸……没有例外,震心都将是我们“怦怦”跳动的心脏。
也许,我们会在频繁的震颤中陷入麻木,也可能在忍无可忍中歇斯底里地爆发。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将之闭锁在身体的疆域之内,用沉默的力量和并不坚韧的心壁去含化。
在云南,我看过因为地震而从地球的极低处翻覆至极高处的贝壳化石,原本属于海洋的事物跑上了高原,成了高原风景的一部分。我站立在它们面前,无从想象它们从时光的哪一道裂缝漫溯而来。它们像天生就镶嵌在那里,平静、安详。
源自时光深处的所有震颤,都恍如置于涌动不息的河流中,柔软的汁水抱拥而上,淹没了一切或粗或细、或深或浅的裂纹。而一些事情,径自沉落在河流的底部,成为扶摇的水草,长满青苔的树干、卵石,逐渐拥有了难以抓握的滑腻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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