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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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站在远处,注视着这消息的来路,那混沌未明的隧道,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而一种透明的阴影,兜头而下,蛛丝般细密柔韧。

    死亡派来的使者,想来是风格迥异的。有的喜欢在我们没有防备时不期而至,脚步轻悄如梦之虚幻,不给予我们任何提醒。有时,他真的就潜伏在梦的甬道里,利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忽然的一个消息,像夏日的急雨,从白亮的天空砸下。雨珠硕大冰凉,惊得灼烫的皮肤情不自禁打个激灵。一个朋友的孩子今天早晨失去了父亲。在转述中,那仿佛只是瞬间的事情,轻易得如同一声从胸腔自然而出的叹息。七八点的光景,这位躺在床上的父亲翻了个身,就被死亡派来的使者牵出了人世。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除了痛苦得茫然失措的妻女。还有这消息一路传播途中,被惊动的熟悉或陌生的路人。我们站在远处,注视着这消息的来路,那混沌未明的隧道,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而一种透明的阴影,兜头而下,蛛丝般细密柔韧。被网束其中的我们,隐约嗅到了使者残留在风中的气息。

    死亡的使者,究竟对这个仅仅四十来岁的男人说了些什么,他如此甘愿地上路,没有一点点挣扎、反抗、迟疑。也许,他们之间已经有过不止一次对话,不止一次。在此生的路途上,使者的来临不会只是一次,想来,他以多变的形态和风格反复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他的耳语我们听见或者未曾听见。他的眼神偶尔凌厉地一剜,附着于很多事物的表面,却被我们像抹掉尘埃一样抹去。人世间太多的晤面,漏过了我们的知觉,遁入无形。

    再前溯几个小时,我和同事正去拜访一位老妇。她独居在一栋楼房的中部,小小的两居室,仿佛被悬置在半空的一艘船,搁浅了她的此生。在老人看来,此生已经太过漫长,她仿佛一个等待使者很久的人,已经走到了恐惧的背面。

    今天不早,明天不晚。

    这在漫长的此生中凝练而出的短句,被老人时时挂在嘴边,在一抹淡色的笑容中浮起,又沉落。看着老人灰白的头发,干净平和的表情,还未丧失力度的手势,我想象她独自坐在无数个白昼与暗夜的底部,以一个八十七岁老人的眼力洞穿孤寂的黑暗,喃喃低语。像是祈求,又仿佛宣告,更接近于对此生的简短陈述。

    老人身后的窗台上,有一帧黑白照片,透露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岁月的雕琢不算残酷。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黑白色中定格。那时,大她三十八岁的丈夫,在给予她十年不知是苦是甜的日子后,已经被死亡的使者先行带走。贫瘠不堪的家底,让她不得不筹借七十二元置一口木棺,将丈夫体面地安葬。又六十年,她独自送走了三位老人,抚大了三个儿子,娶进了三个媳妇,带大了四个孙儿孙女,将他们送至荣耀或平凡的轨道,送至天南海北,最后将自己放进一艘悬在半空中的船,搁浅,抛锚。

    这一种被动又主动的选择,在老人那里,自然有隐晦曲折不可细说的缘由。之中隐伏着生活庞大辽阔而又细密深邃的褶皱。这样一个甘愿孤独的老妇,自然与死亡的使者有过不止一次照面和浮浅的交情。白昼与晨昏,已经在她如墨色漫漶纸面的晚景中,模糊了界限。整幅整幅连绵而来的日夜里,她在狭小的两居室缓慢摸索而行,而止,而动,而静,时而如一帧凝定的墨影,镶嵌在室内昏昧的光线中。一切从简,想睡时睡一阵,想醒时醒一段,她极少将自己的身体缓慢挪下四楼几十级台阶,那是一个被衰老拉伸得无比漫长和艰难的过程。她习惯了在电视里与众生交谈,那里嬉笑怒骂、苦咸酸涩、喧闹荒寂、庄严荒诞一应俱全。而她的此生,已经尽数将这一切滋味涵盖其中,此时,心力慢慢颓败的此时,看看别人的此生,可以会意地抛送一抹微笑。

    这一日午间,老人无意中从书柜里摸出一本书,在书的扉页,看到了儿子二十年前留下的一段文字:

    献给母亲

    在这册书里,处处都留下了您的智慧所给予的影响。

    1993年7月29日

    那是一本关于书法的理论专著。这段文字,原本逃逸出了她的记忆,现在被她摸索着寻回。一字不识的母亲,曾经以一本字典为师,以一位母亲的智慧,在漫长的此生中督促年幼丧父的儿子、求学回乡的儿子、中年有成的儿子,端坐在书案前,埋下头去握紧笔管,点撇钩捺。

    而此时,她身前的木质小茶几上,有几个端正的小字,用粉笔写下的:

    早上药已吃

    中午药已吃

    就在这几个字的旁边,她用一截小小的白色粉笔头,一笔一画写下了我和同事的名字。

    如果不是某种曲折的关系,我们不会闯进她近乎封闭的生活,不会了解一个八十七岁老人晚景的生态,不会端坐在她面前听她从记忆中随机拎出一个个话头,彼此间横亘着或长或短时间的沟壑。从漫长的此生中,她信手抽出的这几根线头,即使悉心接续起来,也无法搭建出一个真实生命漫长的此生。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老人,有一些瞬间,我感觉是那么亲切。她,与我同样满头白发的姑妈,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我的姑妈,在姑爹跳江身亡后,独自抚大了三个女儿,将她们嫁给了三个汉子,帮她们带大了三个孙子,将孙子送到了天南地北。不同的是,步入晚景的姑妈有女儿陪伴,有信徒陪伴,而不是镇日与孤独相伴。

    老人将我们送出铁门,一直探着头看着我们消失在楼道转角处。站在楼下,天光还亮,有老人带着孙儿坐在花坛边闲聊,有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从我身前走过。一时间,生的气息如此浓烈鲜亮。不经意地抬头,却看见老人从阳台敞开的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我们赶紧笑着与她招手挥别,老人回应着,一再一再。

    回过身,低下头,知道自己还在老人绵长的注视中,那是她从孤独中逸出的短暂时刻。忽然有些心酸,仿佛自己残忍地将老人丢弃在了搁浅的船上,且在那么高的高处。她那一句,今天不早,明天不晚,犹自在耳边回响。

    在我懂事之前,我的亲外公外婆和亲爷爷奶奶就先行被使者们带走了。我未经历过至亲者撒手离去的那种悲痛。尚在的外婆,是母亲的后妈,随小舅生活,已经跨过了九十岁的门槛,却不能说生活得多么幸福。满身病痛的她,似乎一直盼望被使者慈悲地在睡梦中带走。

    外婆的祈愿,和老人的祈愿不谋而合。似乎此生漫长得她们已经有些等不及。可还是脆韧地活着,恪守医嘱吞下一把把药丸,用嚼不动硬物的唇齿一口口抿下流质,接到远方儿孙的电话会情不自禁说,我很好,你们还好吗?

    和我聊过天的一个老人,八十二岁,今天走了。前几天我下楼时,他还和我说过话,今天走了。在讲述两段陈年往事的间隙,老人忽然拎出这样一个话头。仿佛怕我们不信,重复了两遍。这一刻,八十二岁老人的样子,一定在她脑海里回放,这日渐衰退的大脑费力地从记忆中捕捉着相关的细节。今天不早,明天不晚。老人不知是第几次重复此句,以结束这个话题插曲。她重又回忆起当年靠缝纫养活一家大小的年轻的自己。

    老人和我的姑妈、我的外婆,以漫长柔软而又曲折的此生,熟稔了死亡的使者千变万化的面貌,只待两手相握、顺理成章一刻的到来。今天不早,明天不晚。我却在这简短的句子里,不由自主想念起有些时日未见的老父老母。无比地想念。尽管每日在电话、微信里互通消息,可是这紧迫的短句,经由一个老人反复念及,仿佛使者的眼神,从深邃的时光中投来深利的一剜。

    仅一日,又有消息奔突而来。一位诗人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此生,自己的方式。

    据说,在高校任教的他,以哲学的方式探究诗歌,赢得不少人的钟爱。我不愿武断、浮浅地揣测一个诗人如此急切的奔赴,我总相信他与使者有过数次、无数次深切的对话,在无边的暗影与蒸腾的烟雾中,如果他抽烟的话,在足够的透彻之后,才对此生做出这主动的选择。

    哲学里隐藏着探触死亡的密码,掌握这密码的人,因为部分的洞悉而比我们更轻易地逾越生死的边界。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原本是浑然一体的必然,首尾相接的轮回。今天不早,明天不晚。在相似的开始与相似的结束之间,在开始与结束叠覆之外的路段,不过是万千变幻的我们的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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