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跟搭档互相看了一眼。“拿上外套。”他推开椅子准备起身。
“什么?”
“我们出去转一圈。”
“我们去干什么?”埃迪森咕哝着问。
女孩什么也没问,直接拿了他的夹克衫套上。小蓝龙还在她手心里攥着。
他带着两人走到车库,为女孩打开副驾驶的门。她盯着车愣了一下,嘴微微弯曲,他觉得这表情算不上是微笑。“怎么了?”
“自我坐出租车去外婆家以后,就再没坐过车了。这次来这里是我打那次以后第一次坐车,然后去医院也坐了车,不过我当时从纽约去花园可能也是坐车去的。”
“那么,我不让你开车,你应该可以理解。”
她撇了撇嘴角。到了这里,那在房间里轻易就能看到的笑颜和舒缓的氛围,都消散了。
他们一直在追寻的真相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为什么让我坐后座,能给我个理由吗?”埃迪森抱怨道。
“想让我编一个?”
“好吧,那我要选音乐。”
“不行。”
女孩挑眉,维克多做鬼脸。
“他喜欢乡村音乐。”
“求你别让他选。”她落座的时候轻快地说。
他吃吃地笑起来,等她收好腿才把车门关了。
“我们要去哪里郊游啊?”埃迪森问正要回到驾驶座的那位。
“第一站去喝咖啡,然后去医院。”
“所以她能去见那些女孩子?”
“也算是。”
埃迪森翻了个白眼,不追究了,舒舒服服地在后座上坐好。
※
他们手捧着咖啡到医院的时候——英纳拉捧的是茶——整栋楼都被新闻报道车和伸着脖子等新闻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多年以来的职业经验让他情不自禁地猜想,走失的女孩子们年龄在16岁到18岁之间,此刻她们的父母亲是不是都正举着蜡烛和放大了的照片,祈求着好消息呢,还是希望得到哪怕是最坏的消息,这样永远陷在未知的噩梦也就能结束了。有些人看着手机,等着电话,而更多的人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电话了。
“那些女孩被隔离了吗?”她转过脸,用头发挡住前面。
“对,门口还有警卫。”他瞄了一眼抢救室入口,看能不能直接带她从那里进去,但是门口的路上停着四辆急救车,旁边有人在忙来忙去地走动着。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从几个记者旁边走过去。他们其实也不是真的希望在我这里打听到什么。”
“你在城里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听过新闻?”
“我们在塔基家吃东西的时候偶尔会听。”她耸耸肩。“我们没电视,大多数一起玩儿的人家里的电视都用来打游戏或者看碟了。怎么了?”
“因为他们就是想让你说话,就算他们知道你不该说。他们会把麦克风推到你脸上,问你很私人的问题,毫不留情,你说的话会被他们传到所有听的人耳中。”
“所以……他们跟联邦调查局差不多?”
“先说我们像希特勒,现在又说像记者了。”埃迪森说,“我真是对您的谬赞感到诚惶诚恐啊。”
“我真不了解记者的工作,不知道他们那么有攻击性,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可怕。”
“如果你不介意从他们中间挤过去,那我们就走吧。”维克多还没等两人开口,就先表了态。他停好车,走到她那边给她开车门。“他们会冲你喊的,”他先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他们会在你面前扯着嗓子喊,到处都是闪光灯对你拍个不停。还会有家长挤过来问你他们女儿的情况,看你知不知道。还会有人侮辱你。”
“侮辱我?”
“总有人觉得受害者都是自找的,活该。”他解释说。“就是一群傻子,不过大多数都是口头暴力。当然了,你不是自找的,没人活该被绑架被强奸被谋杀,但他们还会这么说,因为他们就那么认为,或者就想要几秒钟的关注,也因为我们要保护言论自由,所以没办法禁止。”
“我猜,在花园里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恐怖,忘记了花园的外面也会很可怕。”
他想试着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可现实就是这样,所以他沉默了。
他们走出车库,来到了大门口,两个探员从侧面保护女孩,人群中的灯光和声音瞬间被引燃。女孩严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目视前方,连问题都不听,更别说回答了。从小路到医院有道路障,当地警察把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们快接近门口时,一位最有胆魄的女士从路障下面爬了进来,再爬过了一名警官的双腿间缝隙,身后还拖着一条麦克风线。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一个受害者吗?”她挥着面前的麦克风追问道。
女孩没有回答,连看也没看,维克多给警官示意带那个女人离开。
“你身处惨剧之中,你还欠警方一个真相!”
她用拇指不停地摩挲着小蓝龙,转过身看见记者被警官架着,却还在奋勇挣扎。“我认为如果你真的知道你正在报道的到底是什么事,”她缓和地说,“你就不会说出我欠任何人什么东西这种话了。”她冲警官点点头,然后转身走过自动门。身后是哭喊声,离门最近的人追问着失踪女孩的信息,但是门关上的那一刻,一切又归于混沌的呐喊。
埃迪森冲女孩笑笑。“我还以为你会叫她滚开。”
“不是没想过。”她承认说。“不过我想到你俩也可能会在镜头里,我可不想让汉诺威的妈妈看到他听了这么下流的话,回家帮他洗耳朵。”
“对,对,走吧,俩小孩儿。”
这家医院里的警察也太多了,光看大厅里的那些就够了。联邦调查局的、当地警察局的、警察厅其他部门也派来了代表、还有儿童福利机构的,他们都忙着打电话敲键盘点平板。而那些不用处理技术问题的人面临的是更棘手的问题:家人。
埃迪森把空杯子扔进门旁边的垃圾桶里,维克多跟小组的三号人物招手示意,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坐在她身边。拉米雷兹点点头,手依然搭在身旁那个筋疲力尽的女人肩上,一动不动。“英纳拉,这是——”
“拉米雷兹探员,”英纳拉替他说完。“被带过去问话之前我们就见过,她跟我保证说不会让医生添乱。”
维克多只有讪笑。
拉米雷兹微笑着说:“专断。”她纠正说。“我保证的是尽量让医生们不要专断行事。不过我那时以为你是玛雅。”
“我是。现在也是。”她摇摇头。“这很复杂。”
“这是基莉的父母。”拉米雷兹指了指那对夫妻。
“她一直说要见你。”基莉的父亲说,他脸色苍白,双眼血红,但还是伸出手来想握手。她举起满是烧伤和割伤的双手,抱歉地向他致意。“我听说你在里面曾经保护过她?”
“我努力过。”她没有直接回答。“虽然她不幸去了那里,但是她很幸运,没待多久。”
“我们准备把她移到单人病房,”妻子抽着鼻涕说。她手里还抓着一个Hello Kitty背包和一把纸巾。“她还那么小,医生问的又都是非常隐私的问题。”她用纸巾捂住脸,丈夫接过话头继续。
“她吓坏了,说如果她没有你在身边,就要跟……跟……”
“跟丹妮拉和福佑在一起?”
“对。我不……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
“这些事很难一下子就接受,”英纳拉柔声对他们说。“很可怕的。基莉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但她在里面的那几天,从来不是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有时候其他女孩也会过来陪她。有个知情人在身边会好受一些。都会好起来的。”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龙。“她见到你们不是不高兴;她高兴坏了。她特别想你们。但是如果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可能她会害怕的。只要耐心一点对她就好了。”
“他们对我们的小女儿做了什么?”
“她能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请你们耐心一点。”她重复了一遍。“很抱歉,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问题,有很多担心的事,但是我现在必须要去看看其他女孩,看看她们怎么样了,也包括基莉。”
“好的,好的,你去忙。”基莉的爸爸清了好几次嗓子。“谢谢你帮助她。”
基莉的妈妈起身抱住女孩,女孩很吃惊,一边警惕地看了一眼旁边龇牙咧嘴的维克多。见他不过来帮忙,女孩苦笑了一下,把女人的手轻轻拉开。走开的时候她小声问:“这里还有多少家长?”
“大约一半的生还者,她们的家长都来了,还有几个在路上。”拉米雷兹小跑着追上他们进了电梯。“他们还没通知那些死亡女孩的家长;想等到百分百确认了之后再说。”
“嗯,那也好。”
“拉米雷兹探员!”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随即而来的是高跟鞋飞快地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维克多叹了口气。他们离得那么近,路过了居然没注意到。
然后他和搭档都转过身,看着迎面而来的女人。英纳拉一直盯着电梯里的屏幕,看数字不断减少。
金斯利参议员是一个五十多岁,一身优雅的女人,黑色的头发在脸部周围营造出柔和的感觉,中和了她面部的严肃感。虽然从昨晚她就驻扎进了医院,但看起来还是干净清爽。枣红色的西装外套映衬着她深色的皮肤,翻领上的小小一颗美国国旗徽章几乎淹没在了一片枣红色中。她停在几个人面前,“就是她吧?”她诘问道,“这就是你们一直藏着的女孩?”
“我们一直在审问她,参议员,不是藏着她。”维克多温和地说。他伸出手来抓住英纳拉的肩膀,坚定但不失温柔地把她转过来。
英纳拉的眼睛快速扫了一眼女人。她装出的微笑假得让维克多都觉得尴尬。“你应该是拉文纳的妈妈。”
“她的名字,”参议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帕丽斯。”
“以前是。”她顺着说。“以后也会是。但现在她还是拉文纳。外面的世界还不是真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笑容消失不见了。英纳拉摸着伤心小龙。过了一会儿,她挺直身子直视着女人的眸子。“我的意思是,你是真实的,但是出现在她面前只会让她招架不住。前两天的事情已经够了。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一直生活在别人可怕的幻想世界里,你要我们立刻出来面对现实,我们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了。总有一天,会好的,但是你的真实实在是太……”她扫了一眼周围安全距离外的一堆随从人员和助理。“太公开了。”她最后还是说出来。“如果你不带随从去看她,也许就会好些。”
“我们正想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是联邦调查局的活儿吗?”
参议员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坐在旁边就光看着——”
“像所有其他的家长一样?”
维克多再次捏了把汗。
“你代表着法律,参议员,也就是说有时候要退到一边,等着法律来裁决。”
埃迪森转手又按了一次电梯的按钮。维克多看到他的肩膀在颤。
可是英纳拉还没完呢。“还有,有时候做母亲,或者做参议员,两者不可得兼。我觉得她想见到她妈妈,但是想到自己经历的那些,她必须要做出牺牲,我想她现在还没有要见参议员的心情。那,我们现在要失陪了,还要去看看拉文纳和其他人。”电梯到了,门刚打开她就抬腿进去了,拉米雷兹和埃迪森也紧跟着进去了。
维克多跟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先上去。参议员暂时好像无话可说,可也只能是暂时。
的确没过多久。“我听说,那个女人,洛兰,是个共犯,她也协同对我女儿做了那些事。我跟你保证,警探,如果我听到任何一丁点消息说那个女孩参与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尽全力——”
“参议员。我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如果你想知道你的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想知道真相的话,就请让我们先做好我们的工作。”他伸手扶住她的手肘。“我女儿只比帕丽斯小一点点。我跟你保证,这件事我绝不会掉以轻心。这些年轻的姑娘经历了地狱般的生活,但还是坚强地撑下来了,为了她们我也会尽自己的全力,但是你要给我们留一点空间。”
“你能行吗?”她机警地问。
“我希望自己没发现过这个才能。”
“祝你好运,警探,希望你别搞砸了。”
维克多看着她离开,然后按了上楼的按钮。等电梯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她和那堆人聚在一块儿,下命令,问问题,年轻的下属助理争着回答。稍上年纪的随从人员更镇定一些,没有强出头。
他到了四楼,出了电梯注意到这里出乎寻常的沉寂,跟挤成一堆乱作一团的大厅截然不同。其他人都在等他。护士站旁聚集了一群医生护士,他们在说话,看到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就一再压低声音。
一个护士冲拉米雷兹招手。“还要再跟女孩们谈话?”
“我们带了另一个人来见她们。”她指了指女孩,护士看到了,冲她善意地笑了笑。
“噢,对了,我记得你。你手怎么样了?”
她举起手来让护士检查。
“缝针的地方都挺干净,也没有肿胀,”她边看边说,“挺好的。你是不是抠了那些小伤口的痂?”
“就一点儿?”
“嗯,别再抠了。想长好就不能抠。以防万一,我再给你包扎一下。”
不出几分钟,她的手又被纱布裹起来了,手指被仔细包好,留了点活动的空间。包扎的时候顺便又帮她快速检查了一下身侧和手上的其他小伤。
“看起来挺好的,亲爱的。”护士的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给了结论。“警探,可以带她走了。”
女孩敬了个礼,护士微笑着跟她招手告别。
他们走到第一扇门前,英纳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小蓝龙拿出来聊以慰藉。“我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她坦白地说。
维克多拍拍她肩膀。“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站在门口的当地警官拿开枪,直直地站着。“里面还有两道门。”
“所有?”埃迪森单刀直入地问。
“她们坚决要求的。”
“她们是指那些受伤的少女?”
“是的,长官。”他拿掉帽子,挠了挠头顶蓬松的金发。“有个姑娘还教了我几句黑话,我连在突击搜查毒品的时候都没听过。”
“大概是福佑。”女孩小声说。没再跟警官说话,她直接走进了里面的两扇门,后面紧跟着探员三人组,她对里面站岗的警官点点头,问:“我可以进去吗?”
他看了一眼后面的探员,三人都点头。“可以,女士。”
虽然隔着墙,他们听不清单词和声音,但还是能听到另一边的说话声。门一打开,声音就止住了,然后一见到女孩,房间里女孩子们说话的音量似乎被调到了最大。
“玛雅!”一个黑白相间的影子一下子从房间的那头冲到女孩的怀里。“你他妈到哪儿去了?”
“你好啊,福佑。”拍了拍娇小女孩头上乱糟糟的黑色卷发,她环视了房间。双床的标间不知为何放了四张床。受伤较轻的、能走动的都聚在受伤更重的、卧床的姑娘身边,握着她的手,或者搂着肩抱着腰坐在一块儿。几个勇敢的家长坐在床边的硬板凳上,但大多数家长还聚在远一些的墙边,一边眼盯着自家女儿,一边跟其他家长聊天。
维克多靠在墙上,微笑地看着最小的那个影子努力地在两张床中间爬着,准备爬到两个少女中间。女孩紧紧地抱着小孩,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美好的画面。
“你好啊,基莉。我见过你爸爸妈妈了。”
“我觉得我伤了他们的心。”基莉小声说,但英纳拉摇摇头。
“他们只是害怕而已。对他们耐心点,对你自己也耐心点。”
维克多和他的搭档们在门口徘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看着小姑娘们说说笑笑,互相笑骂,又安慰着突然崩溃或是哭起来的小伙伴。虽然她明显不喜欢见家长,可女孩还是被乖乖地拉到家长们的面前。她耐着性子听着他们讲自己寻找女儿的故事,怎么坚持下来的,唯一不耐烦的表情就是扬起的眉毛。丹妮拉看到快笑疯了,心跳监控器都叫了起来。
他认得出拉文纳——她就是她母亲的少年版——他专注地看着两人简短的对话,想要听到点儿东西。参议员的女儿一条腿上裹着厚厚的绷带。他记得,拉文纳会跳舞。他看着英纳拉轻轻地摸她腿上的绷带,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他能从她讲过的故事里辨别出眼前的几只蝴蝶,其他人只能靠他听她们叫来叫去才能分清。除了基莉没有再取名字,其他所有人都没有用自己进去前的名字。她们口中叫的,心中想的,还是在花园里用的名字,他能看到家长们每次听到这不熟悉的名字都会感到难为情。英纳拉说,有时候忘记了会更好过;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疑问,是不是有人真的忘了自己的名字。或许,她是对的,她们还没准备好面对现实。
一直待在这里好像很好,能帮她们扫开这几天来恐惧可怕的阴云,重见温暖和煦的阳光,可是维克多没办法完全放松下来。她还有要看的东西,还有要告诉他们的事情。
他们还需要知道更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英纳拉的眼睛马上就跟了上来,无声地问了他。他点点头。她叹口气,闭了下眼睛定定神,然后开始跟大家保证说自己会回来的。都快走到门口了,福佑突然抓住她的手。
“你告诉了他们多少?”她直率地问。
“重要的基本都说了。”
“他们又跟你说了什么?”
“艾弗里死了。花匠可能会撑到最后审判的时候。”
“也就是说我们都要上庭。”
“早晚的事,你不妨这么想:跟联邦调查局聊天说不定比跟你爸妈聊天更轻松呢。”
福佑做了个鬼脸。
“她父母要来了,”拉米雷兹对维克多小声说,“她爸爸刚调到巴黎教书,正从大西洋那边飞回来。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是主动放弃找她,还是为除她以外其他还在身边的孩子最好的考虑不得不放弃找她。”
听她的意思,福佑明显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的交流。
英纳拉最后抱了基莉一下,就跟维克多和埃迪森走了;拉米雷兹留下来跟家长谈话。他们路过了几间警卫把守的空房间,本来女孩们都该在房间里的,然后又是一连串没人的空房间,女孩在走到最后一个房间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房间门前有警卫在站岗。
停下的时候,埃迪森看了一眼门上的小窗户,一脸奇怪地看着搭档。维克多只是点点头。“我在外面等着。”年轻人说。
维克多打开门,让女孩先进去,再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
床上躺着的男人身上插满了管子,周围都是仪器,每个仪器都发出轻轻地叫声,仿佛在唱出自己的旋律来。他鼻子里插着输氧管,但旁白还有一个备用的呼吸机。没盖毯子的地方也没穿衣服,有的地方缠着绷带,要么就擦着药油,要么被用来给他降温的合成仪器盖住,以免遭到感染。烧伤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一侧的头皮上,满是褪色起泡的皮肤。
女孩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刚走进房间不到一码,脚下已经生了根,挪不动步了。
“他的名字是乔弗里·麦金塔,”维克多温和地对她说。“他再也不是花匠了。他现在有了名字,全身严重烧伤,他再也不是花园里的神了。他永远也不会是了。他叫乔弗里·麦金塔,他会被带上法庭,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个人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那埃莉诺呢?他妻子会怎样?”她小声问。
“她在旁边的房间,有人监控着她的心脏状况;她在家里就倒下了。据我们所知,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那洛兰呢?”
“在那边的某个病房里,正在被审问,要看她究竟干了些什么才能决定怎么起诉。那之前还要对她做一系列精神评估。”
他能看出她嘴边快要吐露出的名字,可最后还是吞了下去。她坐到一个靠墙的硬椅子上,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看着病床上陷入昏迷的男人。“没人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她小声说,“就算是艾弗里惹了祸,他也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他气疯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看到她真的握住后,维克多极力掩盖住自己的惊讶,纱布摩擦在他的皮肤上。
“没有人见过他那样。”
※
他们三个人站在花园的尽头,离门最近的地方,花匠显然急了,大发雷霆。他冲着戴斯蒙德大吼大叫,艾弗里在旁边还洋洋得意呢。我猜他觉得他父亲已经对基莉的事情翻篇儿了。
我没再靠近了,只是快速检视了一下能看到的花园里的景象。很明显,有人来过。沙子上有靴子的痕迹,有些植物被踩了。还有人在河岸旁扔了个口香糖包装。是警方漠不关心?还是花匠给了个合理的解释?
“空间的关系。”福佑小声说。“如果他把所有的墙都放下来,别人就不知道还有走廊了。门口大路的两边都有小道。”
所以,也许他们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我们。
戴斯蒙德确实报警了。
我的心很痛,因为我想要为他骄傲,但是我最能想到的就是时机太他妈不对了。知道我们被绑架、被侵犯、被谋杀、被展示了,都不够,但终于强奸伤害了一个12岁的小孩子触动了时机。
“这是不对的!”趁他父亲喘气的时候他喊出来。“抓她们不对,留她们不对,杀她们也不对!”
“对不对不是你说了算的!”
“是!就是!因为这是违法的!”
他父亲攒着劲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打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这是我的家,我的花园。在这里,我就是王法,你才是违法的那个。”
艾弗里笑得像个过圣诞的小男孩,他消失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大概是前天被打用的那根。真的,是一根竹竿。谁会用竹竿打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说实话,不管孩子几岁,谁会用竹竿打自己的亲生骨肉?但是艾弗里把竹竿递给父亲,自己上前把弟弟的衣服撕了,露出整个后背和下面的屁股。
“这是为你好,戴斯蒙德。”花匠说着卷起了袖子。戴斯蒙德挣扎起来,可是艾弗里锁住了他的头。
我把基莉按在我肚子上,不让她看到,我们站在隐蔽处看着花匠用竹竿打自己的儿子。笞打之处立刻留下鲜红的痕迹,然后马上肿起来,艾弗里这个变态混蛋,每打一下都喝一次彩。戴斯蒙德还在挣扎,但不管有多疼都一声不吭。花匠边打边数,到二十下了,他才扔了竹竿。
艾弗里不喝彩了。“这就没啦?”他追问说。“你为了那个小婊子的烙伤打了我那么多下!”
我一只手按了按屁股,摸了摸烙铁留下的厚厚的伤疤。二十棍竹子能抵得过这个?
“艾弗里,别插手。”
“不行!他可能会让我们俩都去坐牢,说不定就是死刑,你打了他二十下就放过他了?”他把弟弟扔下,“你花了三十年心血做的事,差点就被他给毁了。他是你儿子,可他背弃了自己的父亲。他背弃了你!”
“艾弗里,我跟你说了——”
艾弗里从腰间拿出了什么东西,突然间,他父亲说的话统统没用了。艾弗里才是房间里的主导。
只要一把枪就行了。
“你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大声吼着,拿枪指着弟弟。“你最珍爱的戴斯蒙德,他从来没帮你给花园带过什么进来,可你那么为他骄傲。‘蝴蝶们都喜欢他。’‘他不会伤害她们。’‘他更懂她们。’谁他妈关心这些?我也是你儿子,你的大儿子。我才是你最应该感到骄傲的那个。”
他父亲举起手来,盯着枪。“艾弗里,我一直都为你骄傲——”
“不,你只是怕我。连我都能看出这中间的差别,父亲。”
“艾弗里,请你把枪放下。这里用不到那个。”
“这里用不到那个。”他冷笑着重复父亲的话。“我想要任何东西,你都用这句话搪塞我!”
一声痛苦低沉的呻吟,戴斯蒙德倒在地上,挣扎着用手肘撑起来。
枪声响了。
戴斯蒙德喊了一声又倒下了,血汩汩地从他衣衫褴褛的前胸上冒出来。花匠一声哽咽冲上去,枪声再次响起,花匠捂着伤口跪倒在地。
我把基莉塞到丹妮拉怀里,把她们俩推到一个大石头后面。小声跟她们说:“待着别动。”
福佑抓住我的手。“他值得吗?”
“可能不值得,”我要承认。“可是他真的报警了。”
她伤心地摇摇头,松手了,我立刻从女孩中间冲出来。就快到戴斯蒙德身边的时候,艾弗里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拎了起来。
“小婊子居然也来啦,花园里的小皇后啊。”他用手枪敲我,疼得我耳鸣,枪的什么地方还刮破了我的脸。他扔了枪,把我踢倒跪下,开始摸索自己的皮带。“我现在可是花园的国王了,所以你识相的话就给我好好表现。”
“你把那玩意儿放我嘴边,我就能给你咬下来。”我咆哮着说,石头后面的福佑还欢呼起来。
他又开始打我,一下又一下,扬起手来再要打的时候,纳奇拉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
“我听到警笛声了!”
我除了脑壳里的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可是还有一些女孩子也说听到了警笛。我也不知道到底她们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还是真的听到了警笛。
艾弗里扔下我穿过花园跑到悬崖上亲自查看。我爬到戴斯蒙德身边,他一只手按着胸口。我拿开他的手,用自己的手帮他按住,他的血又暖又黏,一下一下地喷在我的手掌上。“求你别死。”我小声说。
他虚弱地捏了捏我的手,但没有回答。
花匠呻吟着挪到儿子的另一边。“戴斯蒙德?戴斯蒙德,回答我!”
那双浅绿色的眸子——和他父亲一样的眉眼——轻轻睁开了。“唯一能够保护她们的方法就是放她们走。”他喘着气说。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落下来。“他会把她们都杀了,她们每时每刻都会活在痛苦中。”
“你保持清醒,戴斯蒙德。”他的父亲恳求他说。“我们送你去医院,会有解决方法的。玛雅,继续按住!”
我没有放松过。
但现在我能听到警笛声了。
艾弗里在崖顶气急败坏地又骂又跳,姑娘们都跑到我们身边,大概觉得花匠和戴斯蒙德比走投无路的艾弗里更靠谱些。连洛兰也围到我们身边,也没人要把她拨开。福佑用颤抖的双手拿起了枪,但她的眼睛瞄准的是艾弗里。
警笛声越来越大。
※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回来。”她低语道,抓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了他的生命。“他们第一次什么也没发现对吧?不然花匠不会让墙升起来。”
“局里的一个警官查了一遍戴斯蒙德给的那些名字。基莉的名字他们查到了,因为她是最近失踪的,但是他去查其他名字的时候,联邦调查局的标记出现了。他的上级联系了我们,我们就跟他们在那里见面了。比如,卡西迪·劳伦斯,大约七年前在康涅狄格州失踪。她和基莉绝无关系,除非真的有什么事把她们联系到了一起。”
“也就是说利昂奈特是我们最后被找到的原因之一?”她淡然一笑。
“对,她是。”
他们静静地坐着,几分钟时间里,只是看着床上的男人呼吸。
“英纳拉……”
“剩下的事。”
“胜利在望,希望这是我想请你帮忙的最后一件事了。”
“还要让我出庭作证呢。”她叹气说。
“我很抱歉,真的抱歉,但是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
妈的赛维特!
花匠从口袋里拿出遥控器,按了一串数字。“赛维特,请你快去门口的房间里拿些毛巾和橡皮管来。”
“扎拉旁边的那间?”她问。
“对,就那间。”
她脸上慢慢展开了一个微笑,然后大笑着绝尘而去。赛维特在那里待了一年半左右,我认识的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是……乖乖的。
花匠弄了弄自己的腰带来压住一侧的伤口,然后摸着儿子的头发,告诉他保持清醒,问他问题,求他回答。戴斯蒙德通过捏我的手来回应一些事,他还有呼吸,但是不想讲话,我觉得不讲也好吧。
“我们拿了毛巾系在他身上,你会让我们把他送出去吧?”我问。
花匠看了看我,似乎要把我看穿了,就算是到了这种关头,他好像还在权衡蝴蝶和儿子的重要性。最后,他点点头。
然后我就闻到了味道,呆住了。
丹妮拉也闻到了,她皱起鼻子。“是我想的东西吗?”
“甲醛。”我吐出两个字。“我们要快点远离那个房间。”
“哪间?”
花匠的脸变得惨白。“别问了,女士们,快走。”
我们不得不拉着戴斯蒙德走过沙地,花匠在后面蹒跚着跟着。我们冲过瀑布——想要躲在后面不愿被淋湿的人都被福佑推了进来——大家都挤在山洞里。
透过瀑布的声音,我们听到赛维特在大笑,然后……
※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爆炸。”她对他说。“就是很猛,轰隆一声,然后热浪滚滚。崖顶的几块大石头也掉下来了,但是山洞倒是没塌,我还有点担心。到处都是火苗和玻璃渣,还有那些傻不拉几的小喷头也都打开了,直往河里喷水。房顶也被震碎了,空气从上空涌进来,火焰立刻变大了。到处开始冒烟,连那些真蝴蝶也遭了殃,那种情况下,烟雾浓得连呼吸都困难。我们必须要离开那儿。”
“你们过了小河?”
“直到水塘边。脚被路上的玻璃渣割得不轻,但是火势还在蔓延,所以有水的地方当然好些。花园的前半部分都陷入熊熊火焰中。我问了花匠……”她努力地吞了吞口水,看了眼病床上的男人。“我问了麦金塔先生,有没有紧急出口,或者有没有别的出口,可他说……他从没考虑过会有意外发生。”
她动了动被他抓住的手,用另一只手摸绷带下的伤疤。他轻轻地把她的手从伤口上推开。
※
火势蔓延得很快。头顶的玻璃窗也碎了,大块小块的玻璃下雨一样落下来。薇拉躲过了一块,可是直接踩到了另一块玻璃,那一块能直接把她的头切成两半。我们看到火焰已经越过玻璃,开始吞噬外层的温室了。
花匠摇摇头,靠在海莉身上。“如果烧到放肥料的那间房,就会有二次爆炸。”他说完一阵咳嗽。
到现在,几乎所有女孩都在哭。
我试着想出一个可能的方法,让我们不被困住,不会完蛋。“悬崖,”我说,“如果我们把墙上的玻璃打碎,我们就能到大厅的房顶上去了。”
“怎么去,从快碎了或者已经碎了的玻璃窗户上面滑过去?”福佑小声说。“落地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摔碎脚踝、摔断腿、摔断脊椎?”
“好,那你说怎么办。”
“我他妈不知道怎么办。你说。”
戴斯蒙德吃吃地笑起来,然后又呻吟了。
皮娅尖叫起来,我们转身看到她背后的艾弗里,用他烧伤起泡的手臂锁住了她的喉咙。一大块玻璃还在他肩膀上颤抖,他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煤烟和割伤。她挣扎着,却被大笑的他咬住了脖子。
“艾弗里,快放开她。”花匠呻吟着说。
火海里爆发出怒号,但我们都听到她脖子发出啪的一声。
他把她的尸体扔到一旁,然后一声刺耳的爆破声,他猛的向后一晃。我转身看到福佑举着枪,双脚像是钉在地上,她又开了一枪。他痛得大喊一声,猛扑过来,然后她就又开了两枪,直到他终于面朝下倒在了花丛中。
有一棵大树,所有的枝干都着了火,烧得齐根倒下,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玻璃被震碎了,金属窗框也受不住重量而折断了,花园两部分之间的黑色房顶也塌了。跳动的火舌中间,我们还能看到外面的温室。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福佑被烟呛到了,她说,“真的,还是你来想想有什么招儿。”
“滚。”我嘟囔说,她冲我心虚地笑笑。
我用脚踝勾住拉文纳的膝盖,让她过来替我按住戴斯蒙德的胸口。我们把他搬了那么远,动来动去,大概没什么好处,可事到如今我总还要试一试。他也会试的,就算他挺不过去。我们都会努力的。
我也不想他死。是他最终给了我们活下来的机会。
我跑到倒下的那棵树旁边,把大块的玻璃拿开,把割手的树枝搬走。忍着双手的剧痛,我一定要试试看,万一这就是出去的机会呢。然后格莱妮丝和玛兰卡也来帮我,然后伊瑟拉也过来帮忙了,我们想在树干旁边挖出一条路来。清理好一边,我们四个边推边拉地,从另一边把树干推到了中间,正好能到外面的温室里去。
玛兰卡拽出我胳膊上的一片玻璃然后弹掉。“我想到一个能带他走的方法。”
“试试看。”
她用手勾住戴斯蒙德的腋下,然后抬起他的肩膀。我站在他两腿中间,用手勾住他的膝盖后面。虽然动作不优雅,而且很吃力,但也算是一列纵队能搬动了。
福佑在前面领路,丹妮拉和基莉紧跟在她后面。伊瑟拉殿后,推开要倒下的一些残骸,花匠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让后面那些吓破胆的——甚至呆住的——女孩们跟上。烟越来越浓,越来越要命,我们都呼吸困难,不停咳嗽。外层的温室里有人影走动,突然,一块连接地面的六英尺高的玻璃窗有了条裂缝。有人在用斧头劈它。我们退了一点,等着看他们能不能过来,又敲了几下,玻璃的中间碎了。一个消防员用斧头敲碎了其他的玻璃窗,然后在碎玻璃上面扔了一块厚厚的折叠油布。
“来吧。”他——还是她?——在面具那头冲我们喊。
又进来了几个消防员,两个人把戴斯蒙德从我们手中接走了。空气不是很清新,但我们那么长时间终于吸到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没哭的几个女孩子已经开始哭了,站在松脆的秋日草坪上,感觉到周身凉凉的空气。有些女孩因为震惊跪倒在地,后来是被人拉走的。
他们带走了戴斯蒙德之后,我开始数人数,我看到伊瑟拉也在外面的温室里数,我们都想知道有多少人没撑到最后。然后就是……就是一声巨响,又爆炸了,浓烟从另一间房间翻滚出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伊瑟拉,一个火球包裹着她把她震飞了,她身上还烧起了三团火,站在地上的花匠身上也都是火苗。我想要去找别的女孩,但是一个消防员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开了。
※
“然后是救护车,然后是医院,然后是我遇到你的那个房间。”她叹口气。“就这些了。整个故事说完了。”
“不是全部吧。”
她闭上眼,把握着小蓝龙的手贴在面颊。“我的名字。”
“花匠有他的名字了。你的名字真的那么麻烦?”
她没有回答。
他站起来,也让她起身。“来吧。不差这一件了。”
她跟着他出了门,路过皱着眉的埃迪森,他正在跟一个穿着防风衣的现场技术人员说话,然后走进了走廊对面的那扇门。这次他领着她走到床边,才让她看到病人是谁,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戴斯蒙德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不是药物的作用,当他看到她时,一道浅笑出现在他嘴唇上。“嗨。”他小声说。
她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声音似乎跟不上她受到的刺激。“嗨。”
“对不起。”
“不……不要,你……你做了对的事。”
“但是我本该早点做的。”他一只手伸出毯子,上面的塑料管在胶布下弯弯曲曲地向皮下的针头输送着药剂。
她动了动想牵起他的手,可还没握住,手指已经攥成了拳头。她盯着他看,嘴唇微张,下唇因为震惊还颤抖着。
他的双眼慢慢闭上了,没再动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他还很虚弱,”维克多平静地说。“需要一个很长的恢复期,不过医生说了,他大概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能活下来?”她小声说。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但是没有泪珠滚下来。她紧握着手中的小蓝龙,双手交叉在腹前,一种她不再需要被保护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会被判成共犯的。”她最后说。
“我们决定不了。或许会酌情减刑,但是——”
“但是他六个月之前就该报警的,很快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一点。”
维克多挠挠头。“我承认,我以为你看到他还活着会安心一点。”
“我是安心了。就是……”
“很复杂?”
她点头。“如果不计较他懦弱造成的后果,还有可能判得轻一些。一个那么小,而且那么晚,可是他最后还是做了对的事,到现在,他要为自己的犹豫而付出代价。也许他本可以勇敢地死,可他将会懦弱地活着。”
“所以不会成真了?”
“真到留下了伤疤。假到一点真的成分也没有。还怎么能继续呢?”
“他很有可能会出庭受审,不管什么形式。你也许要出庭跟他对峙。”
她仍然看着病床上的年轻人,什么也没说。
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英纳拉——”
“英纳拉!”走廊里传来一声女性的喊声。“英纳——对,我看到你的警徽了,你个傲慢的混蛋,那里面的是我的家人!英纳拉!”外面传来脚步声,然后门砰地打开,一个中等身高的三十多岁女人出现在门口,红褐色的头发有点褪色了,丸子头松垮垮的快要散下来了。
英纳拉转身想看进来的人,却半路定住,眼睛瞪得滚圆。声音像是从她的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索菲娅?”
索菲娅冲进房间,英纳拉也冲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双手都握得发白。她们拥抱着摇啊摇。
那个索菲娅?那个公寓里的妈妈?她是怎么知道英纳拉在这里的?
满脸怒容的埃迪森走进房间,瞪着那个女人。他一把将一本黑色的光面剪贴簿塞到维克多手里,厚厚地贴满了照片。“在他办公室桌子一个锁住的抽屉暗层里找到的。技术人员在找人的时候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事。”
维克多有点不想听,可是没办法这是他的工作。他不再看两个女人,转而看到一张绿色的便利贴在边缘的三分之二处颤颤巍巍地晃着。他打开到那张之前的几页。
一个年轻女子满脸惊吓,眼含泪水地从照片里看向他,弓着腰,手半举着,似乎正想遮住镜头前她裸露的胸脯。旁边的一张照片是从背后照的,露出了刚完成的双翼。下面的一张,还是同样的翅膀,但在一个崭新的展示柜里,翅膀干净利落的边缘在玻璃和无色的树脂中变得模糊了。在空的地方,有两个名字——莉迪亚·安德森在上,西沃恩在下——用有力的男性字体写成,下面还写着“海湾豹纹蝶”,以及相隔四年的日期。
下一页是另一个女孩,再后面的一个女孩有贴图,但只有两张照片。而且只有一个日期。照片上的美人有一头红棕色的秀发,睁着忧郁的棕色眼睛,下面写着——
“索菲娅·麦迪森,”维克托读出来,自己都愣住了。
那个女人抱着英纳拉的肩头看着他。帮他说了下一行的字:“劳拉”。
“怎么——”
“没人会提起蝴蝶逃走的事,如果没人能够逃走的话。”英纳拉埋在索菲娅的头发中小声说,“只是会受很重的伤。”
“逃走是真的。你……你逃走了?”
她们都点了点头。
埃迪森皱起眉头。“技术分析员输入了名字,但是跟晚星的职工表不匹配。他们派人去了餐厅,也看了登记的住户,但她不在名单上。”
“我当然不在了。”索菲娅回嘴说。“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怎么会在那里啊?”她松松英纳拉。没完全松开,只是后退了一点把她搂在怀里。索菲娅的上衣很旧很大,领子从一个肩头滑下,露出了一边的肩带和一个褪色的翅膀尖,因为长胖有点变形了。“塔基在新闻里看到你了,被带到医院了嘛,他就跑到公寓里来通知大家。他们给我打电话了,哦,英纳拉!”
索菲娅又抱紧了她,搞得英纳拉有点儿呼吸困难了,可她什么都没说。
“你还好吗?”索菲娅问。
“会好起来的。”英纳拉轻轻地回答,近乎羞涩了。“我的手受伤最严重,但是如果我小心点儿,还是能好的。”
“那不全是我要问的,我会再问你的。我现在有自己住的地方了,我可以打破公寓里的规矩了。”
英纳拉的脸简直放起了光,所有的不确定和惊讶统统不见了。“你把女儿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她们见到你会高兴死的。她们和我们一样想你。她们说没人能像你那么能说故事了。”
埃迪森一个没忍住,笑得咳嗽起来。
英纳拉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对维克多来说,他挺欣慰地看到她回避了一些更细节的问题。至少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他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很抱歉要打断你们,但是我必须要一个解释。”
“他常干这事。”英纳拉嘟囔说。
索菲娅笑笑。“这就是他的工作嘛。但是或许……”她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孩,维克多也看了一眼。有这么多噪音,戴斯蒙德也没怎么动。“换个地方?”
维克多点点头,带着众人离开了。他在走廊里看见金斯利参议员一个人站在蝴蝶们的房门口,做着深呼吸。她穿着衬衫和短裙,本该看起来很温柔;可她看起来却带着怯意。维克多想,或许她的西装外套和英纳拉的唇彩一样,是她们对抗世界的盔甲。
“你觉得她会进去吗?”英纳拉问。
“最终会的。”他回答说。“一旦她明白这件事是永远无法做足准备的。”
他在蝴蝶们和麦金塔一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找了一间房,带他们进来。不管怎样,这里还算是个私密的空间,一个换班的警卫跟他们保证说不会被人打扰。英纳拉和索菲娅并肩坐在条纹的床上,对着门口和可能进来的人。维克多坐在对面的床上。埃迪森没坐,他早已习惯在一旁踱步。
“麦迪森女士?”维克多挑起话头。“请你开始吧?”
“你就喜欢直来直往,是吧?”索菲娅摇摇头。“对不起,不过不行,不能直接说。我等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维克多眨眨眼,但还是点点头。
索菲娅拿过英纳拉的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们以为你过去遇到的事又找上门来了,”她说,“我们以为你跑了。”
“推测得很合理。”英纳拉温和地说。
“可是你所有的衣服——”
“不过是衣服嘛。”
索菲娅再次摇摇头。“如果你要跑路,你一定会带上钱。对了,惠特妮和我给你开了个账户。我们觉得身边有那么多钱太不安全了。”
“索菲娅,如果你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归结成你的错,在我这里可行不通。我们都是因为一些事情才聚在一起的。大家都明白。如果有人失踪了,大家都知道不要去过问。”
“我们应该过问的。而且那个时间……”
“不可能知道的。”
“什么时间?”维克多问。
“那个花匠——麦金塔先生——”
索菲娅吃惊地笑起来。“他也有名字。我是说,当然了他肯定有名字,可是……太奇怪了。”
“那天晚上在晚星,”英纳拉接着说。“我没说过麦金塔先生很奇怪,只是提到了艾弗里突然闯进来的事。然后我们回家的时候带了一堆蝴蝶翅膀的服装。”
“我把自己灌得差点昏死过去,”索菲娅冰冷地说。“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地狱。”
“我带她到防火梯上呼吸点新鲜空气,结果她跟我说了花园的故事。”
“我以前从没告诉过别人。”
“为什么?”维克多问。余光里,他看到埃迪森也停下了。
“首先,没什么好说的。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吓得要死,周围的东西什么都没注意到。我也不知道那个房子在哪里。我身上只有一个文身,一个胎儿,还有一个疯狂的故事。我觉得如果去找警察,他们肯定也会和我爸妈一样:觉得我喝多了,要么嗑嗨了,要么跟人乱搞还想撒谎逃避后果。”
“你回去找你父母了?”
她苦笑。“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说我给他们丢人,是耻辱。我没地方可去。当时只有19岁,怀着孕,没有任何人肯帮我。”
埃迪森坐在维克多的床边。“所以吉莉是花匠的孩子?”
“吉莉是我的。”她冲他龇牙反驳说。
埃迪森举手做了缓和的姿势。“但他是父亲。”
索菲娅没了底气,英纳拉靠着她安慰她。“这也是我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另一个原因。如果他知道了她的存在,我就会失去她。没有哪家法庭会把她留在一个海洛因上瘾的妓女妈妈身边,只会把她判给那个富有的、受人尊重的家庭。后来至少有社会保障机构收留了我的女儿们,我可以努力工作把她们要回来。如果他带走了吉莉,我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我觉得洛特也躲不过。她们都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保护她们。”
维克多看着英纳拉。“这不就是戴斯蒙德做的事吗?保护他的家人?你却认为他做错了。”
“这是两码事。”
“不一样吗?”
“你知道这不一样。”她冷淡地说。“索菲娅保护的是她的孩子。无辜的孩子没必要被牵扯进来遭罪。戴斯蒙德保护的是罪犯。是杀人犯。”
“你怎么逃出来的?”埃迪森问。
“我正要做怀孕测试。”索菲娅回答说。“我那时不断长胖,而且午饭之后总是恶心想吐。洛——我们的护士给了我一个试纸,但是还没来得及看着我做测试,就因为有人受伤被叫走了。我慌了。到处跑想找到出去的方法,说不定我过去两年半漏掉了什么机关。然后我就看到了艾弗里。”
“艾弗里那时就已经在花园里了。”
“他是在几周前发现花园的。他父亲给了他一个密码,但是他老记不住。他输密码的时候又很慢。那一天,我就躲在金银花丛里,看着他笨手笨脚地输密码。他按密码的时候还把数字给读了出来。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自己输了密码。我都快忘记了门是可以自己开的。”
维克多揉了揉脸。“你跟其他人说了吗?”
她很生气,怒发冲冠,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泄了气。“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她承认说。“毕竟,我没去报警,我让她们在里面等死了,是吧?可是我真的试过。”她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我跟你发誓,我试过了。她们太怕了,不敢走。我太怕了,不敢留。”
“害怕?”
“如果没逃成会有什么后果?”英纳拉问,这是个问题,却更像是个提醒。
索菲娅说:“在那之前不到一个月,有个叫艾米琳娜的姑娘在维护的时候留在了外面。她想告诉工作人员里面发生的事情,可是花匠肯定用什么手段摆平了这件事。我们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在玻璃柜里了。如果你见过这样的惩罚,就很难想要逃跑了。但是你怪我把她们扔下了。”
“不。”维克多摇摇头。“你给她们机会了。可是如果她们不愿意,你也没办法救她们。”
“说到这,洛兰在里面。”
索菲娅惊愕地问:“不会吧。还在呢?”
英纳拉点点头。
“可怜的女人。”她小声说。英纳拉偏头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我和其他妓女站街的时间要比在花园待的时间长些,但是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洛兰那样被彻底摧残的。他先是爱她,然后不爱,但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如果你想恨她也可以,可我只觉得她可怜。或许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可怜,因为她从没有过机会。”
“她现在再也没机会进玻璃柜了。”
“我遇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再没机会了。有什么改变吗?”
“英纳拉?”大家都转头看着埃迪森;维克多记得,这好像是埃迪森第一次叫女孩的名字。“你是不是故意被绑架的?这是不是你想要隐藏的秘密?”
索菲娅大吃一惊,尖叫着问:“故意?”一下跳下床。
“不是,我——”
“你真是故意这么干的?”
“不是!我——”
维克多不再关注索菲娅的动人演讲,侧望着自己的搭档。他问:“你是怎么从猜共犯变成猜她故意被抓的?”一时间思绪万千。如果埃迪森推测得没错,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没必要在参议员或者法庭面前袒护她为她留情了。已经到了那一步还不去报警?先不说故意以身涉险,可是怎么会选择去那里?明知是个狼窝,可是,其他的女孩呢?
“如果她没有隐藏自己参与的那一面,那她又想掩盖什么?”
“我要掩盖的是索菲娅!”英纳拉突然说,抓着她朋友的手牢牢拉着。索菲娅带着被震惊的“魅力”,跌坐在床上。“故意,说真的,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你想听我的回答吗?”埃迪森笑着问。
她瞪着他说:“我要掩护索菲娅,”这次她的语气放缓了很多。她看了一眼维克多。“我明白,我的话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跟你发誓,这就是真相。我知道如果索菲娅的名字出现了,那么吉莉的事也捂不住了,我不能……索菲娅那么努力工作就为让生活重归正轨。我不能报警把她的日子搅成一锅粥。不能因为我让她没了孩子。我需要时间想想。”
“想什么?”维克多问。
她耸耸肩。“我要想有没有办法可以把她和花园彻底切割。把书藏起来可能是最简单的,但是……唉。反正之后我就想,如果我拖的时间足够长,我或许就能打电话告诉她,提醒她,但是她……”
“你没想到她来了。”
英纳拉摇摇头。
“但是你知道花园的事。”埃迪森不依不饶地问。
“我并不知道就是他们。”英纳拉的两只手给伤心小龙做了摇篮。“她一看到那些带着翅膀的服装,关于花园的记忆就开始刺痛她,没别的,只有痛。我们那天晚上工作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客户长什么样子的;我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些?而且他们在为《蝴蝶夫人》筹款,主题也对啊。我根本不知情。”
维克多慢慢地点头。“不过你之前就知道花园,所以你在那里醒来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
“没错。我试过偷看艾弗里的密码,可是他谨慎多了。嗯,毕竟过去了十年。我找过所有的角落,但是任何出口都找不到。我连在树上敲玻璃都试过。根本敲不开。”
“然后戴斯蒙德来了。”
“戴斯蒙德?”索菲娅问。
“花匠的小儿子。我试过……”英纳拉摇摇头,把脸上的头发晃开。“你知道霍普让她的那些炮友俯首称臣的手段吧?比如她说有一个喜欢的项链在哪个楼里,那个楼即便着火了,他们也会冲进去帮她找到项链。”
“对……”
“我试过她教的办法。”
“哦,亲爱的。”索菲娅碰了碰英纳拉的肩膀,疲倦的面容上舒展开一个微笑。“你要做你自己,我想那样不适合你。”
“真的不行。”
“不过他的确报警了。”维克多提醒她。
“我觉得他报警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她坦白说。“我觉得主要是因为艾弗里。”
“等一下,为什么?”
“他们俩没法在花园里共存。或许一直就不行,但是在花园里尤其不行,更何况还有他们父亲的骄傲感掺和进来。他们俩一直都在争夺父亲的宠爱。艾弗里做了极端的事,戴斯蒙德就也会做。最后两败俱伤。”
“但是你赢了。”
“我觉得没有人赢。”她说。“两天前,我们有二十三个人,加上基莉。现在,只剩下十三个了。你们觉得这当中能有几个人还能真正适应外面的世界?”
“你觉得有人会自杀?”
“我觉得创伤不会从你被解救的那一刻就停止。”
埃迪森起身拿起维克多手中的剪贴本。“我要把这个还给现场技术人员了。”他对他说。“你要带点什么回来吗?”
“看看有没有人联系上麦金塔家的律师了。乔弗里和戴斯蒙德看样儿还不需要律师,但是埃莉诺应该会要咨询一下。再看看洛兰。问问心理学家有没有下初步诊断。”
“收到。”他对英纳拉点点头,走了。
英纳拉挑起一边眉毛。“你知道吗,要是再跟他一起困在一个小房间里多待几天,我可能要把他当成朋友了。”她对着维克多笑笑,很甜,但是缺了点诚意,不过还是一个真切的笑容。笑容很快就退去了。“接着还做什么?”
“还会有更多的审问。更多更多的审问。麦迪逊女士,你也要接受审问。”
“我明白。我给咱们俩带了手提箱,一人一个。”
“手提箱?”英纳拉重复说。
“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我问吉利安借的车。”她笑笑,轻轻摇了摇英纳拉。“你觉得我会放弃你吗?我们留着你所有的东西,你的床位也还在。我跟你讲了,惠特妮和我把你留下的那笔吓人的巨额存款存进银行了。应该赚了不少利息了。吉利安还说欢迎你回到餐厅来工作。”
“你们……你们留着我的东西?”她近乎无力地问。
索菲娅轻轻地捏了捏英纳拉的鼻子。“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英纳拉快速地眨着眼睛,她的眼睛亮亮的,然后泪水夺眶而出,流到脸颊上。她用手指摸了摸湿润的皮肤,惊讶极了。
维克多清了清嗓子。“旋转木马坐完了。”他对她轻轻说。“这次你的家人在等你。”
英纳拉颤颤巍巍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静一下,可是索菲娅的双手还抱着她,慢慢把她搂在膝上。她静静地哭了起来。只有颤抖的身体和不平稳的呼吸暴露了她的哭泣。索菲娅没有抚摸她深色光滑的秀发。维克多心想,那样就太像花匠了。她用手指摸着她的耳廓,一遍又一遍,直到英纳拉破涕为笑,重新坐好。
维克多从对面的床上递过自己的手帕。她接过擦了擦脸。“让他们回来?”他试探着问。
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其他人也想让他们回来。”
“你知道的,还有一件事。”
她的拇指摸着伤心的小蓝龙。“你要明白,她不是真的。她从来都不是。我也不是真的人,直到我成为了英纳拉。”
“英纳拉可以成为真的人。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你现在已经18岁了。”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
他微笑着继续说:“你可以合法地改名叫英纳拉·莫里西,前提是我们要知道你现在的法定名字。”
“你从花匠和他的儿子们手里逃了出来,”索菲娅说,“就算你父母真的来找你,你也不欠他们什么。你的家人就在医院里,就在纽约。你的父母什么都不是。”
女孩慢慢地吸进一口气,再用更慢地速度吐出来,然后再深呼吸一次。最后,“萨米拉”。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叫做萨米拉·格朗泰尔。”
他伸出一只手。她看了看,然后把陶泥龙放在腿上,伸出手握了握。索菲娅握着她另一只手。“谢谢你,萨米拉·格朗泰尔。谢谢你告诉了我们真相。谢谢你照顾了其他女孩。谢谢你惊人的勇敢和魄力。”
“还有惊人的固执。”索菲娅插了一句。
女孩笑了,脸上洋溢着明媚灿烂的笑容,也缀着斑斑泪痕,维克多决定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了。他还没有天真到相信一切都会好的。还会有痛苦和创伤,那些历经调查和审讯揭开或留下的伤疤。还有死掉的女孩要哀悼,活着的女孩要挣扎数年甚至数十年来适应花园外面的生活,如果她们能够适应的话。
但他还是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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