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等马燕宽阔的后背一出门,苏小和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大口吸气。清晨的地上已经有了白霜,薄薄的一层,仿佛是昨夜月光留下的痕迹。天空偶尔也会有一群早起的鸟飞过,然后消失在东方鱼肚白的光线里。苏小和真希望自己也能混进鸟群飞走。她不想和马燕一样纠结在这些乱糟糟的网络流言中——想想可真是够乱的。
轮到苏小和上夜班的一个晚上,半夜两点光景,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二十七床三天前转到了重症监护室,苏小和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被转到楼下那排冰冷的平房里去了。空空的长长的走廊里,尽是一个母亲绝望的哀号,她从走廊的这一头一直哭向走廊的那一头,听上去像一百个母亲在哭。
会跳天鹅舞的去了贝加尔湖,年老的去了地下室——苏小和觉得死对年老的人来说就是地下室,他们怕吵,怕光,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在安静的地下室。那么孩子去了哪里?她会如愿地变成一只促织吗?
秋天已经接近尾声,有天苏小和下班回家,路过植物园,看见落日正从尖尖的树梢一点一点往下滑。日落时分总是很忧伤。看着一天的结束,仿佛是一生的结束,甚或是一个世纪的结束。苏小和觉得秋天也是,给人的感觉很像是万事万物的一个完结。秋后算账,秋后处斩,和秋天有关的词语总是带着萧杀之气。
“看,一只白鹭。”一个男孩抬起手臂指着树梢喊。
“别的白鹭早离开了,这是一只被剩下的。”男孩爸爸说。
顺着男孩的手,苏小和并没有看见白鹭,可能那只白鹭被刚才的那阵风吹走了,它和别的白鹭都到秋天之外的地方去了。夏天的时候,苏小和曾看见整群的白鹭在尖尖的树梢飞起飞落,无数双白羽的翅膀在阳光下闪耀着翻飞着,场面很是壮观。现在,这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世界仍在原处。
往回走的路上,苏小和觉得男孩爸爸的脸似曾相识,会是谁呢?那双目光游离的眼睛,在看见苏小和的时候,马上就移开了。毫无疑问,他也肯定见过她,也许在街头,也许在医院。他曾是她的一个病人吗?
苏小和终于想起他是那个女人的前夫,对,前夫。那时候马燕带着他来找过苏小和,他们一起给她施加压力,希望她不要和黄大鸣离婚。当时,他帅气的脸看上去是“颓唐之玉将崩”的样子,现在看来这玉已经恢复了圆润。
马燕有次来,告诉苏小和最近网络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版本的流言:那个女人前夫的父亲是一个有点实力的小企业家,是他举报了黄大鸣,本来事情含糊了一下已经被压下去了,但是他们不罢休,找到死者家属煽风点火,不断捅出窟窿。
“他们怎么肯轻易放过黄大鸣。黄大鸣去招惹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马燕呼号着来呼号着走。网络上的流言已经越来越离谱,并且在传播中不断变化,扩张,扭曲。有人随意添油加醋,有人又凭空增加了自己的猜测,推理和判断,仿佛每个人都是神探狄仁杰,“这事你怎么看?”他们神神秘秘地问身旁的人。马燕在这些庞大的流言中已经越来越接近崩溃。
可怜的马燕,苏小和想,可怜的所有流言中的人物,也包括自己,还有那个处于流言中心的女人,苏小和仿佛看见她在急流的漩涡中不断浮现又沉匿下去。
苏小和有一天去医院复印室打印资料,看见打字的刘姐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打得飞快,她能把黑色键盘弄出白色的流水声,这让苏小和赞叹不已。刘姐说自己原先在传呼台工作,练出来的。那时候她是台里接电话最多的一个,每年都是先进。后来,手机出现了,传呼机被淘汰,她们这些被称为传呼小姐的也跟着被淘汰。“真怀念那段时光。”刘姐不无眷恋地说,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相信怎么就没有人用传呼机了。她还记得有个女孩,每次留言都是一句优美的古诗,自己接了那么多年电话,练就的听力特别好,每次那个女孩一开口,她就能听出是她。“不知道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现在的女孩都用手机谈恋爱,短信、微信满天飞,还有人和我一起怀念那段传呼机的美好时光吗?”刘姐眼里泪光闪烁。
出了复印室,在医院迷宫般的走廊里走着,苏小和眼里慢慢起了泪光,她觉得自己好像正沿着长长的时光往回走。那一年,那个女人出现,她离婚;那一年,她从三院调到二院;那一年,父亲车祸;那一年,马燕拿着传呼机来找她。再往前,继续走下去,走到底,那头,就是那个给传呼台留言的女孩,那一年,她赤脚,长裙,追着江水奔跑,她的身后鸥鸟乱飞,两岸是高大的栾树,栾花正静静地飘落。她跑着,跑着,一头撞到了黄大鸣身上。那一年,黄大鸣踌躇满志,英姿勃发,站在岸边看大江东去。
俱往矣!那一年,已经被称做从前了。苏小和想,人就是这样纠结,一些东西从心里走了,总是难免有些难过。其实,真正走了的,是谁也挽留不住的时光啊。
苏小和终于又收到黄毛毛的明信片,蓝色的海,金色的沙滩,背面四个字:面朝大海。
随后收到黄毛毛托人捎回的电脑,还有捎回的话,让苏小和帮她把电脑上交了。
苏小和找了个休息日,抱着电脑去找“他们”。那天下雨,为了不打湿电脑,苏小和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一路上苏小和都在想,不知道会不会遇见崔九。
没有。
自始自终都没有看见崔九,也没有看见那个额头发亮的人。整幢大楼严密而谨慎,走廊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门都关闭着,偶尔有一道门打开,走出一个人来,很快又消失在另一道门里。
苏小和被一个人带进一道门里,问话,笔录,长长的卷宗。两个小时后,她签字,按指印,空手而出。
回家后苏小和突发奇想,找出一把小铲子,来到埋枇杷核和荔枝核的地方,一铲一铲地往下挖。可是挖出来的湿湿的泥土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惊慌失措的蚂蚁四处逃奔。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苏小和呆呆地站在树下,一阵风吹来,枇杷树摇曳婆娑,叶片上的雨水大滴大滴落下来,有一滴落进苏小和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她一下子缩紧了身子。苏小和身上已经穿了厚厚的毛衣,但毛衣透风,丝丝缕缕的风不断穿透她的身体,让她忍不住地哆嗦。
苏小和大病一场,感冒,发烧。病好后,整个人轻飘飘的。再去上班,正好是个夜班,秋雨连绵后难得的云开月朗。苏小和站在窗口,看了一会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
今晚的月亮像一块冰,苏小和想。
十点多钟,苏小和去第六病区门口给新二十七床买葡萄。新二十七床是个中年妇女,孤零零的,没有人陪护。她想吃葡萄,可是苏小和不允许她下床走动,她就请苏小和帮忙去买,“买一串就好,不要买多,我没有那么多钱。”她说。
这么晚了,第六病区门口只有一家超市还开着,可是没有葡萄。苏小和不想让新二十七床失望,她穿过第四病区,第二病区,一直走到医院大门口,终于在大门外的一家水果超市找到了葡萄。苏小和挑了一串紫的,又挑了一串绿的,这个时节葡萄很贵,新二十七床给的钱远不够买一串葡萄。苏小和决定撒个谎,告诉她晚上的葡萄都是处理价。往回走的时候,在医院大门口遇着一辆匆忙开进医院的救护车,苏小和闪在路边,等救护车啸叫着开过去。然后,她看见救护车在急诊门口停下,车门拉开,抬下一个人。
急诊门口候着许多人,有医生,也有不是医生。不是医生中,有一个人苏小和见过,尽管远些,也能看见他宽宽的发亮的额头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
她捧着两串葡萄朝他走过去,像捧着月光的籽实。
“发生了什么事?”苏小和问。
“我们去押送黄大鸣的老婆,她躲藏在江西。回来的路上翻车了。”他垂下他的宽额头,声音哽咽起来,“崔九”,他说,“崔九……”
苏小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几分钟,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想,自己可能要永远这样说不出话来了。
“他为了护住那个该死的女人。”宽额头说。苏小和看着他用两只手背不停地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可是,他却不发出哭声来,就连微小的抽泣声都没有。他为什么不大声哭出来呢?这种时候,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远比这样隐忍着,假装地若无其事要好啊。
苏小和小心地向他靠近过去,因为听不到哭声,她觉得一切都值得怀疑,仿佛不可能,不应该,不是真的。
“不用抢救了,上帝也无力回天,”他说,“在路上,他……已经死了。”
急诊门前一地的月光明晃晃的,晃得苏小和眼疼。她捧在手中的葡萄,有几颗滚落到地上,然后,又有几颗滚落到地上。有一颗砸在了苏小和的脚背上,亮晶晶的,像硕大的泪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苏小和脑子里没来由地跳出这一句。也许因为她手里正捧着葡萄吧,也许,这句诗里有个催字。然此催非彼崔,此催是催促的催,催逼的催,也是催命的催。崔九,一个古代人,他回他的古代去了。而自己,不早不晚地,刚好赶上送他。从今往后,落花时节又逢君是不可能了,剩下的,是人面桃花两不知,是相期邈云汉,是更隔蓬山一万重。
苏小和蹲下身子,她想把满地乱滚的葡萄捡拾起来,可是,满地葡萄在月光下珍珠一样闪闪发亮,她明明看见它们在那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可是刚伸出手去它们又滚走了。她徒劳地忙了一阵,只好停下来,扎煞着双手站在那里。她明白,此后,那个叫崔九的人,真的像冰一样融化在月光里,再也不会浮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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