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从派出所出来,身上有些冷,他慢慢走出那条狭长的胡同,在胡同口,刘东愕然了,前面站着丁经理和马辉。马辉见刘东的脸色发青,肩头不住地抖动,便脱下衣服,递给刘东。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朝前走。丁经理瞥了刘东一眼说:“咱们吃点儿什么?”马辉接茬:“往左边一拐,有个早点铺,咱一人一碗甜豆浆,热热乎乎的,怎么样?”
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也许是天太早,早点铺只有他们三个人。刘东埋着脑袋喝,却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豆浆一下子吮净。仅一夜的工夫,就把刘东的眼睛凝固住了,缺少了往常神采。马辉又买了一碗,搁在刘东面前,刘东抬起头,看了看马辉,突然间泪水涌出来,他没去擦,让泪水尽情地洗面。马辉来接他,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在派出所,刘东一个人在小屋里,致使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在南极探险,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颜色,与世界隔绝……直到让他离开派出所,他才有了知觉,可所长跟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刘东喝着豆浆,那乳汁般的颜色使他勾联起赭色的咖啡,又由咖啡溢出了孟茜的影子。“孟茜怎么样了?”刘东张口说了第一句话。丁总不动声色地回答:“昨天晚上就被张雄从派出所接走了。”刘东怔了怔,低头接着喝。“你副经理职务的任命书昨天下班时到的,我到处找你,说你和孟茜走了。我估计今天上午,撤销你任命的文件就下达。对你怎么处分,我估计不出来。现在哪儿都在搞三讲,这玩意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丁经理边说边站起来付帐。刘东没动地方,好半天才慢慢说:“你们相信我会看那种破录像吗?”马辉敷衍着:“我也看过,乍一看还觉新鲜,看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了。”刘东摇摇头:“我没说你,我问你们是怎样看我?”马辉随口答:“你不会。”刘东转脸问丁经理:“你呢?”丁经理锁着眉头:“我相信你顶什么用,人家手里拿着你们看的带子,你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啊,孟茜说是张雄搞的鬼,那证据呢?结果,还不是和张雄一起走了,把你傻小子甩在派出所!”
刘东喝净豆浆,跨出了早点铺的门。
街上有了人,有了人便有了生命。
马辉拦住一辆出租车,刘东猫腰钻进去。他见丁经理和马辉没动地方,就问:“你们上车啊?”马辉挥了挥手:“我俩骑自行车来的。”刘东关上车门,丁经理过来敲敲窗玻璃叮嘱:“你在家先歇两天,调整调整情绪再上班。”出租车开走了,马辉盯着车影对丁经理叹口气:“我这人一向不可怜别人,看着刘东那让人捉弄的样子,我的喉咙一直是酸的……”丁经理咧咧嘴:“你对刘东不是一直耿耿于怀吗?”马辉哼了一声:“我和他是围棋高手的较量,都在拼命挣夺段位,不是小人之争。他妈的张雄纯粹是小人,他得不到的东西,就拼命去破坏。按说刘东对张雄够容忍的啦,这小子还下毒手,甚至连孟茜也不放过。”丁经理摇摇头:“他刘东和孟茜偷情,却不料黄雀在后。张雄早就想对刘东下手,连公司传达室的人都看出来了。”马辉恼怒了:“你就不粘女人了?”丁经理笑了笑:“粘女人也得有个轻重,也得分谁。你行,刘东就不行。”马辉懵了,咂了咂滋味,不解其意。
太阳顶破了重重的云层,大出血,染红了每个人的脸。
丁经理和马辉一进公司,就被人包围起来,议论的自然是刘东和孟茜。有好事者挤过来问:“丁经理,刘东判了几年?孟茜有没有可能会减刑?这男女的事儿,男的重,女的轻,对吧?”马辉火了:“落井下石的事少干,遭报应的!人家刘东早回家了。”好事者被马辉撞了一头,张了张嘴没吐出话来。丁经理扫视一下:“不能说刘东没事儿,究竟怎么处理,还要再等等。人不可能不犯错误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刘东还能提副经理吗?”丁经理搓搓手:“副经理是上头任命的,我无权啊。”一个怪调冒出来:“我也想看黄带子,多刺激呀!”丁经理一瞪眼珠子:“吃饱了撑的!公司都乱成粥了,还有心开这种无聊玩笑!谁再拿这个事儿到处嚷嚷,败坏公司,卷铺盖滚他妈的蛋!这么多人在这耗着,我早就想裁人了!”说完推开人群,气呼呼走了。所有的人都默默散开,属那个冒怪调的人溜得最快。
此时,刘东在公司的一间小屋里伏案写着广告城的创意设计。他没有回家,刘东不知道见了王蕾该怎么解释,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离婚。因为,王蕾多少回明确表态,只要他和孟茜有关系就立马离婚。这话掷地有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王蕾是个说话算话的女人,而且偏执,她有思辩能力,话一出口就把观点像甩扑克牌一样拍在桌上,让你只有招架之势。这次,刘东负罪王蕾,等待他的肯定是急风暴雨。他钻进出租车的一刹那,本是急于想到孟茜家,踹开大门找张雄雪耻,反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最后再问孟茜为什么背叛自己,要绵羊一般随张雄回家?一想起孟茜上警车前,她那双含泪的眼睛就在他眼前晃动……他无法预测今后怎么跟孟茜来往,凭借对公司的理解,一排排牙齿会在饭前茶后咀嚼他们,然后把他们吞了,再从大便里泻走。有关刘东和孟茜的绯闻,会像乙型肝炎一样传染到广告界,致使他和孟茜到哪,人们都会指指戳戳。这一种近似于监牢的生活,还不如将他从飞机上扔到干涸的撒哈拉沙漠。思前想后,前途渺茫。可在派出所的一夜,那阶下囚的滋味儿令他顿悟,既然副经理当不成了,祖上没有当官的命,就必须解决感情归宿。王蕾如若非要和他离婚,而孟茜又和张雄果断分手,那自然有情人终成眷属,管它天塌地陷,两人结婚,倘若孟茜与他再合作诞生一个小生命,就更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了。当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时,刘东正在胡思乱想,没别的办法镇静自己,他竟然选择了回公司,用工作排遣自己的痛苦和孤独。
不知道多久了,刘东听见后面有人喘着粗气,他回头愣住了,马辉汗淋淋地望着他。“公司不少人都在找你,去你家,去孟茜家,又寻遍了市里的大小湖泊……”马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语气平静一些。刘东问,“出什么事儿啦?!”马辉吭哧着说,“以为你碍不住面子,自杀了呢。”刘东被马辉的真诚所打动,半天没说出话来,马辉说,“在孟茜问题上,我曾经嫉妒过你,觉得你太自私,太虚伪,似乎我多崇高。你出事后惊醒了我。不管怎么说,你毕竟爱着孟茜。我这人花心,总想把所有的漂亮女人全占有了,结果不会得到女人的爱。在爱上不动真情,那爱就成擦屁股纸了。”马辉用刘东当刀子,解剖着自己。“你去孟茜家,她怎么样?”刘东急切地问。马辉说,“刚才我见到她时,孟茜几乎变了一个人,像一具木乃伊。张雄给她跪下,替自己辩解,说这事儿不是他干的。孟茜那脸跟油画上的人一样,就是一种表情。我告诉她你不见了,才使她改变了颜色……”
“看见王蕾了吗?”刘东犹豫地问。马辉刚要回答,丁经理匆匆走进来,见到刘东一屁股坐下:“马辉说你在这,我还不相信。我寻思你不会干傻事儿,你是条汉子,就得能戳住,这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刘东啊,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时出事儿,把我往油锅里扔。说一句机密的话吧,刚才上头来电话,公司的工资这个月上头不再管了,全部由咱们自筹,你是咱公司的摇钱树,你要是折了,上头又把公司奶断了。我走投无路,公司就得完蛋!”马辉拧着眉头说,“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刘东的脑子够乱的了。”丁经理不理马辉站起来:“上头电话说在三讲期间出这事性质恶劣,免去你副经理的职务,停职检查。检查深刻了再考虑给处分。我跟他们争辩,他们不听,说谁让你赶到刀口上。”丁经理叹口气,拿过来刘东写的广告城的创意设计,看了看:“我想明白了,这工程还得由你来抓,我不管上头说什么,反正上头不给钱就不能总当爷了。他们要干预,我就跟他们要钱。这年头,没有金钢钻,就甭揽这瓷器活儿。”
刘东晃晃悠悠起身:“我已经给你那份创意设计了,余下的我不干了,我干够了……”他推开丁经理,一脚踏出小屋。丁经理懵了。刘东到公司几年来对丁经理毕恭毕敬,没大声说过话。可一旦他没了当官的紧箍咒,就什么都不怕了。捆绑在身上的绳子一旦被解开,人就无拘无束了。
回家途中,刘东拐上一条繁华的马路,王蕾在夕阳中画着最后一笔,一个女人的眼睛,瞳仁儿里的一点光亮黯黯的,忧郁能从木牌后面渗过来。刘东在底下等着,给她扶着梯子,王蕾几乎是从刘东的臂膀处走下来。王蕾的手成斑斓色,她用纱布擦着,刘东给她倒了点儿汽油冲洗。两个人慢慢地走着,不由自主来到一家咖啡店,谁也没说什么,就一前一后地推开店门。还是靠窗的那两个座位,两个人的眼睛谁也不看谁。刘东握住了王蕾的手,王蕾的手在微微颤抖。
“咱们离婚吧?”王蕾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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