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质问艾富再,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们真相?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们的善良。但是刘德胜还没有这样问,就已看到那缺少血色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仿佛在练习着一个忘却已久的词语:“对不起。”
此时,刘德胜看到艾富再的眼里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顾手上的吊针和鼻孔里的氧气管,再一次要坐起来。刘德胜终于伸出一支胳膊,上前迈出一大步,扶住他,把他抱在怀里。他从艾富再的嘴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对不起”三个字。这三个字,尽管经历十年岁月,但在刘德胜看来,反而被冲刷得更加清晰。
在刘德胜的印象中,过去的艾富再就显得很不一样,他老成持重,行事周到,就像一只假寐的猛禽,暗中等待着时机。记得那次他们辞了煤窑的活儿,拿了结款在一家小店里喝酒,艾富再和大家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地喝着桌上的酒,抽着烟,与大伙的火热劲儿好像融不到一块儿去。突然,他轻轻拍一下刘德胜,用手指着窗外一个手牵靓女往豪车里钻的老板说,从我们这里到那辆豪车的直线距离有多远?刘德胜看一眼窗外,又回头看他,看了他五秒钟,以为他喝多了,想,他不会想要干什么傻事吧?
艾富再说:“我们跟他的距离不过二十米,这段距离说短很短,说长也很长。有的人可以走过去,有的人一辈子也走不到,能不能走过去是要看机会的,还要努力,不能瞎干傻干。德胜兄,这个世界给咱们这种人的机会不多呀,但绝不是没有。”
艾富再这样对刘德胜说着,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刘德胜笑一笑:“喝多了吧?别再痴人说梦了。”现在想来,艾富再是向他倾诉衷肠。
艾富再的双手一直都死死抓住刘德胜的臂膀,就像生怕他跑掉似的。刘德胜两手抱着他,轻似一条木板。他呼吸均匀,表情似笑似愁,他在诉说,更像是在回忆。回忆十年前,命运转折的那一刻。
……那天,当他从筛网里迅速握住了脱颖而出的两枚钻石时,一时慌得浑身打抖。他一生平庸,贫寒如洗,忙忙碌碌没日没夜到底为什么?不就为了活得更好吗?他要是不把宝石交出去,它们就会把他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世界是多么的光辉灿烂。但他知道,他躲不过两道红外扫瞄的搜身检查,一旦查出,他就会被打死在这山上的。想到老婆孩子,他的心脏就紧缩成一团,他仿佛看到他们失声痛哭的情景。他把两块小石头死死地握在手里长达十分钟,怎么办?把它们吞下去?那毕竟是两块带了锋利棱角的石头,它们在他的食道肠胃里刀犁斧砍,划破五脏六腑,他就会死在山上,生命都没有了它们还有意义吗?可是时间是不允许他有过多的思考和犹豫。他把它们含到了嘴里,还没有吞咽,它们就已划破了他舌头。鲍监工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是吞是吐他没有选择了。石头开始从咽喉划向食管,如刀片一样划进肠胃,疼痛的万里长征由此开始,腥咸的液体翻滚上来,积满口腔。一口鲜血喷出来,艾富再倒在地上……
艾富再在刘德胜的怀里躺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护士走进来。护士看了一眼显示屏,一条细如游丝的直线水一般流淌,她略微惊呀地看了刘德胜一眼。这一眼让他知道,艾富再已经停止了呼吸……
走出病房,已是满天繁星。刘德胜走在乌鲁木齐的西大桥上,总觉得他半个身子沉甸甸的。他的手伸进口袋,一个草莓大小的纸包碰到了他的手背。他的整个人一下凝固了,迅速剥开纸包,一颗钻石在昏暗的夜灯照射下发出晶莹的光芒。无规则的多菱形,那么粉红,那么美。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些字:
“德胜兄,收下它吧,算我对你的一次赎罪,本来想再把它吞下去,到了阴曹地府交给翟晓光,但这是自欺欺人,我一火化它就毁了……”
刘德胜喉咙哽咽,双肩剧烈颤抖,似被电击……
料理完艾富再的后事,刘德胜买了一张去泰勒县的车票。他来到了当年三人渡河的地方。春天,阿尔泰山冰雪消融,河水还是那样湍急;远处,边防哨塔被重新构筑,显得更高大了。刘德胜站在河边,望着奔流的河水,三人当年过河的情景历历在目。真是一场梦,一个短促而悠长的梦。
刘德胜从衣袋里掏出那枚钻石,奋力抛向了河水里……
原载《当代》2013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尹德朝,男,安徽人。曾在《十月》《当代》《上海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等多家文学刊物发表并转载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沙潮骤至》,中短篇小说集《盐碱滩往事》《雪啸风城》《轮回》《沙舐血》等。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现在新疆克拉玛依市文联任职,中国石油作协常务理事。中国作协会员。
创作谈:他们真的那么喜欢篝火吗
尹德朝
2010年秋季某日,我跟新疆作协几个朋友去新疆富蕴县旅游。那里有一个镇子叫可可托海,很有名。名气不仅仅是它冬天气温最低接近零下50度,那里还有一个巨大的金属矿坑,它很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很像天外星体猛然砸下的一个天坑。但它却是人为的,是在近百年的开采中形成的,直经约280米,深达300米左右。一条狭窄小道阶梯式刻凿在坑壁上,螺旋而下。坑底便是矿源,隐约听到风镐声伴着细弱尘烟从坑下升上来。原矿装进卡车,顺悬壁小道蚁状爬行,来不得半点闪失……
据说,可可托海矿坑为我国“两弹一星”立下汗马功劳,被富蕴县人民称为“功勋坑”,被国际地质学界称作天然地质博物馆,享有“地质圣坑”“地质的麦加”美誉。如今,它依旧被开采的同时,也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那天我在这里,碰巧看到准备下坑作业的一班工人。他们大多三四十岁,一个个蓬头垢面,除每人一顶安全帽外,没有工服,穿的都是一些伪劣的包揽了海陆空三军的迷彩服。手里都提着一个结满茶垢的大塑料杯子。有的还就着凉风往嘴里送馒头。
“你们都是这里的职工吧?”我凑上前去明知故问。“不是,打工的。”民工回答很短促,都扭过脸来看我。目光单纯却浑浊。他们可能以为我是记者。
“你们在下面都干些什么呀?”“挖矿。”回答依旧简短。“下面一定有钻石吧?”我笑问,难免城里人的俗气,但我能看出他们并不烦我。
他们笑一笑说:“听说有,但我们都没看到过。”
“有我们也不敢拿,都是老板的。老板能给工资就很好了。”
“你们怎么不在城里打工呢?”
他们抢着回答:“城里工资低,工作也不好找。”
“这里的老板比城里的诚实,不拖欠工资。”
我明白地噢了一声。又调侃道:“不对吧,听人说你们到这里来,都是想挖钻石发大财的。”他们又笑,说这事他们想都不敢想。但又有人说有这种人,说去年他们中的一个离开他们,跟一个私人老板上阿尔泰山开黑矿去了,听说挖了一块狗头金,在城里买房娶美女……
这时伙伴喊我上路到其他景点去,我便匆忙离开他们。但是,他们的目光和身影在我脑海里总也挥之不去。
待返回时天已黑了,途经矿坑,我又忍不住停车去看它,其实我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人喊我别掉下去。我站在坑边,却看到坑底下有一堆篝火在燃烧,这说明下面有人,他们为什么不下班呢,在加班加点吗?难道他们也像城里人一样那么喜欢篝火?
天上仿佛下起雨来,不,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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