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房间的门虚掩着，甄孝梓推开一看，小姐起身相迎，瞅瞅他说：请您可真难呀！都说好一礼拜了，还来这么晚。甄孝梓啧啧道：怎么，等急啦？小姐抿起嘴，嗤嗤地笑：可不是呗！快点菜吧。甄孝梓推让着说：还是你来吧！小姐嘴唇一翘，说：哎！不是说好了你选地方我请客，哪有客人不点菜的？甄孝梓随意叫了两菜一汤，说：酒不要了，来点儿饮料吧。小姐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金卡，炫耀着说：有这玩意儿，打七折的。甄孝梓很会见机行事，嘿嘿一笑，说：那就宰你一回，再要份琵琶大虾。不过，咱谁也别吃，我带回家给老太太！小姐吃吃地笑：又来这一套，你可真行！甄孝梓很郑重地说：男人嘛，总得有立身之本！
小姐坐在甄孝梓的对面。她那黑黑的眼睛，白净的肌肤，以及肌肤下浅蓝的，仿佛透明的血管，在甄孝梓面前晃了几晃，就像一片火似的灼痛了他的眼睛。甄孝梓赶紧把目光闪开，心想：她究竟有什么事儿这么急？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小姐举起酒杯：来！先干一杯。甄孝梓的手指按着高脚杯口，脸上现出了疑惑的表情：请的哪门子客？总得有个说法儿吧。小姐又向前举举杯，催促着说：不给面子是不是？先干了这杯再说。甄孝梓端起酒杯，“咕”的一声，很响地喝了一口。心想：这主儿，还挺厉害。
小姐扑闪着眼睛，托腮想了想，说：咱们订个合同吧。甄孝梓惊诧地看了她一眼，不解地问：啥合同？不会是让我包你吧？小姐细嫩的粉脸上腾起一片红晕，娇羞地说：想得倒美！你不够资格，您家老太太差不多。甄孝梓眯起眼睛，作沉思状，片刻，摇摇头说：老太太包你洗脚，去就是了，不至于订什么合同吧！小姐做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悄声说：您先看看这个，行不行无所谓，千万别生气。甄孝梓刚看了两行，内心便波澜起伏，很不平静，但他还是紧锁着眉头继续看。这一看不要紧，气得他差点儿惊叫起来，脸色随即变得煞白，瞪起眼睛说：你也太过分了！这叫啥事儿啊？
这是一份超乎寻常的合同书，近似天方夜谭。假如不是亲眼目睹，甄孝梓断然不会相信。字虽然写得不算好，但意思还是表达清了，主要有六款。甲乙双方经过协商达成如下协议：甲方的母亲“百年”以后，在一小时内通知乙方，邀请为其洗脚，搓背，按摩；乙方在半小时内准时到达，按照原有的程序提供服务，保证不走捷径，不偷懒儿；甲方应付乙方服务费800元；乙方应送甲方花圈并参加追悼会：本合同有效期为10年；本合同双方签字后即可生效。
甄孝梓越想越来气，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表情甚是严肃。他把合同书往桌上一拍，愤怒地说：简直是胡闹！挣钱挣疯啦？那有这样的挣法儿？小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平静地说：嘿！嘿！就这水平啊！急什么急？甄孝梓恼火透了，站起来高声说：这不是咒我家老太太吗！小姐丝毫也不示弱，轻启朱唇：您坐下好不好！还领导呢，还文人呢，怎么一点儿不现实？谁家老人没“百年”的时候！甄孝梓耷拉着脸皮，说：什么现实不现实的，胡诌八扯，人“百年”了，洗脚有啥用？小姐的口气不容置疑：瞧您说的，给“百年”的人换上新衣服，给“百年”的人修修面，烧烧纸，送送葬，开个追悼会化悲痛为力量，不都是天经地义吗！甄孝梓沮丧地说：那都是形式，做给人看的。小姐高傲地说：这不就得了，您也做给人看呗！再说了，您要是穷光蛋，我也不找你。甄孝梓隐隐感到胸口有些闷，口气很坚定：钱再多也不能乱花！小姐的目光不躲闪也不回避，说：老太太屋里的那盆兰花，得值好几千块吧！您弄盆假的不照样让人看，何必花那些钱？甄孝梓一时懵懂，说：这哪跟哪啊？真兰花能长出绿叶开红花儿，假的行吗？小姐说：别管长啥叶开啥花儿，反正是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着！您总不能因为有人看不见，就弄枝假的糊弄！现在的人们扫墓都是买鲜花，您能说那些钱花得冤吗？
甄孝梓偷偷瞥了小姐一眼，她脸上毫无表情，但眼角中流露出的轻蔑，使他无地自容，脸皮一阵发烧。的确，他有点儿失态。想想也是，居然有人在打母亲的主意，谁遇上这档子事儿，也会坐不住的。这么想着，甄孝梓原谅了自己的冲动，他稳稳地坐下来，拿起一支烟点上。小姐看他表情缓和下来，引导似地说：再漂亮的骨灰盒，还不是都会有人买！给“百年”的人洗洗脚就不应该吗？我挣钱，您尽孝，多好的事儿啊！这叫双赢，知道不。甄孝梓心想：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钱要是不用在有价值的地方，就是花花绿绿的废纸。他冷冷地说：亏你想得出来。小姐不假思索地说：是啊！是啊！一千个女人，就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想法儿！我现在就是光想财路，还特别有灵感！说完，用手指点点脑门儿，好像那里还会张扬出无数的钱路子。甄孝梓稍微沉思一下，说：要800块钱，忒狠了点儿吧？小姐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这可不是宰你！有标准的。去年，我回老家正赶上大户人家办“喜丧”，门前的大戏唱了两三天，听说那主要演员一场就挣三四百呢！我做的活儿，可比他们费劲得多。甄孝梓哑口无言，心想：有些事儿的价值，是没法儿用钱来衡量的！
甄孝梓垂下眼皮，仿佛做着决定。他不想再纠缠下去，问：你和别人签过吗？小姐“呼”地站起来，脸上泛起一片冷艳，说：头一次都这么难，以后也省不了劲儿，但我还得做！名声一打出去，签它个百八十份单子很有可能。甄孝梓嘲讽似的说：你真要发大财了。小姐说：你以为就你孝敬，就你有钱，比你谱大的人有的是！她给甄孝梓满了点儿饮料，仿佛是签字成功了准备祝贺。甄孝梓脸上的云层依然没有散开。小姐迫不及待地说：其实，签不签没关系，您孝敬十万次了，就差这一哆嗦？落个不孝的把柄，好没意思嗳。甄孝梓没想到小姐会这样冷静，这样咄咄逼人，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明白不过了，谁还掂量不出话中的分量：签了，就能保住一世的孝名；不签，在她面前就是个假孝子。此时，一种敏感的情绪在甄孝梓心头划了一下，但很快就过去了。他觉得，没必要再拽着犹豫不撒手。男子汉嘛，就该有男人的胸怀和魄力！
甄孝梓和小姐一碰杯，说：为我们的合作，干杯！小姐随声附和：干！说完，笑得波翻浪滚了好一阵子。签完字，甄孝梓旋即一笑，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小姐这么一出招儿，自己居然和这个时代签了一纸合同。他不禁感慨起来：小姐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上捅了个窟窿，里面的金币“哗哗哗”地向外流！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再过个十年八年的，她还能挣这样的钱吗？
责任编辑吴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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