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并不太好,残留着春节后还没有消散的年气。路上,听同行的丁香雨给一位熟人打电话:“我们马上到你学校了,学校平日里有人值班吗?”一番寒暄之后,她挂断电话,告诉我们:“接电话的人是现任的校长。我们要去的学校现在一个学生也没有,只剩下四名人员负责护校。”我很愕然,乡下的中学,竟然连一名学生也没有,成空校了。
老校长是这所学校前任校长的前任校长。退休以后,没有离开学校,在大门右侧里边的几间平房里住着,自成一个小院,似一个职业看校门的老人。车到学校门口,大门开着,锁挂在铁门上,钥匙上拴一条红布绳,还垂在锁上。老校长出门来迎我们,我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拉住他说,还认得我吗?他说怎么不认得?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了?我说怎么不想来!想来喝你的野菜稀饭呢!有啊有啊,今天和那年做的一样。老校长依然的爽朗健谈,依然的热情亲切。趁他和老伴招呼大家的时候,我溜出了他有花有树、有鸡有狗、有猪有兔的小院,步向了操场。
没有了学生,被人遗弃的偌大的操场被枯草覆盖着,厚厚的,走在上面仿佛是踩着一幅巨大的地毯,居然还有弹性。这里的草还没发芽,但沿着跑道的半圈上,可能是被老校长栽上一道半圆形的菜,似乎是想用这道半圆的菜,告诉人们这里曾是有几条跑道的,举行过热烈的学生运动会。那些青菜绿绿的,显得生机勃勃,引起我想到上体育课的孩子在你呼我叫,又跑又跳的欢乐场面。可是,无论我怎么想象,眼前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几年前那次来,老校长说学校还有学生,怎么几年不见了,一个学生也没有了?
老校长说,这所农村中学,当初是为周边这两个村子建的。为的是农民孩子上学方便,后来撤了并,并了撤,折腾到现在不能说学生没有了,而是学生都到其他学校去上了。有上镇里去的,有上县里去的。路途远了,还要住校,花费当然也多,都想上好学校。过去,这所学校也是不简单呐,从这里出去的学生,有考上北京、上海的,也有考上南京、徐州的。有一个考上了去日本的留学生,要二三十万块学费,上不起,那会农民哪来这么多的钱,后来他上哈尔滨工学院了。我们县里不是有一个出过书的女诗人吗,她也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呢!
我还是说,可现在连一位学生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校了。
这又有什么呢?反正他们都是学生,在哪里上不一样?上外面上,说明外面的教学质量好,老师水平高,学生求学欲望强烈,将来成才了,都是国家的!老百姓家里供得起,愿意供,也没有什么不好。也许用不了多久,这里还会有学生的。
我看着老校长若有所思的神情,并没有一点儿的失望,找不到怅然若失的痕迹,阳光落满了他一脸,对着我笑笑。
学校空了,学校和老校长的情怀还在,像那半圈跑道上的翠绿的青菜,一直鲜活着……
学校是被一条曾叫黄河的河流包裹起来的。老校长说,曾经的黄河在这里弯成了“几”字形,两条边,一条伸向西南,一条伸向东南,学校和村庄,就在这“几”字形的怀抱里。老百姓叫这里为葫芦湾,当年连日本鬼子也不敢进来,葫芦湾当中一扎口,小日本一个也跑不了,什么坦克大炮,根本就进不来,连骑兵的马也进不来!
老校长说的这条黄河,现在还有着它的河道,就是说余威还在。它横穿睢宁北部,西接铜山温庄闸,东至宿迁朱海,全长69.5公里,河道弯曲,南北河堤宽度竟在3—7公里之间。老校长说,发大水时洪水铺满两岸,庄稼全淹在水下。自西向东河底高出地面4—5米,经双沟、张圩、苏塘、王集、姚集、古邳、魏集、浦棠和刘集果园,总流域面积204平方公里,是睢宁境内安河水系与骆马湖水系的天然分界线,却又有着一条自己的独立水系。
这是在公元1194年黄河大规模侵泗夺淮时形成的。也是睢宁水系变化的大转折,黄水势大力猛,夹带大量泥沙沉积,河床淤了,致河堤经常溃决,也就是从这时起,睢宁人民陷入了洪涝灾害的苦难深渊。在黄河流经睢宁的660多年里,造成地形大幅变化,肥沃土地被大量淹没,每遇决口,百姓死伤众多,存者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维护和保卫黄河大堤、封堵决口,成为睢宁人民长期沉重的负担。历史上有识之士,曾为抗“黄灾”出谋划策,有的还为抗洪抢险英勇献身。1855年,黄河虽然北迁,睢宁仍旧水害频繁。人们为了改变环境,竭尽全力,终未能根除水患。故公元1218年(即金宣宗兴定二年)始易名睢宁县,从县名就可见人民渴盼睢水安宁。
曾经野惯了的黄河,在新中国建立不久,于它遗下的故道上,才展露出柔肠万端的心肠,这也许就是它最深邃和最为隐秘的所在,它曾经的强硬和不屈,开始在扬眉吐气的春天里得到了缓释。一代一代的睢宁人,为了抚平它的累累伤痕,作了永不疲倦的努力与奋斗,数次掀起在全省全国小有影响的大规模兴修水利工程。故道在展现它原本质朴的美的同时,又增添了新的风韵。比如两岸茂密的意杨林,比如翩翩起舞的白鹭群,比如那些原生态的湿地小区,比如那些旺盛的庄稼,等等。许多远地来的朋友,尤其是那些写写画画、拍拍摄摄的人,纷纷惊呼睢宁原来还有这么一道美丽的黄河故道。
初春的黄河故道,水清澈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静静地反射着细碎的阳光。田间小路上的枯草丛中,凸出的路面已经看得见一小片一小片青草翠绿的芽尖。河堤边上的野芦苇还像去冬去秋那样的姿势站立在那里,沐着初春的阳光。有人说怎么没有人去割呢?老校长听了就乐了说,现在谁也不缺这点芦苇。你看这黄河水,好着哩。过去,老百姓要是下到河里去割苇子、逮个鱼什么的,划破了腿,从来不发炎,一点事也没有。为什么呀?我问。为什么,你看河边这新发出的草,全是中草药。一到雨水来临时,这些草药泡进水里,这水就成了中药汤了,还会发什么炎?今天中午,我就会采这些野菜,给你们做野菜稀饭吃,真正的无污染的绿色食品!
哦!这故黄河水,原来是这样可以养人的呀。
老校长说,走,我带你们去看石屋寺。就在前面的山里,不远就到了。
早就听说过石屋寺,却从来没机会去过。我问香火是否还盛,老校长说有,也还不错。上山访寺,进庙拜佛,这里的山水给人们带来了这么方便的寄托,不是圣地胜似圣地。路上,大伙雀跃,说到这里的山,老校长说,当年刘伯温也到过这里,发现这山中有72把大红伞,72把大红伞,就是要出72个大贤人、大能人,那还得了?朱洪武下令烧掉这里的山脉,于是刘伯温就在这里建了72座石灰窑,结果这里只出了72个卖糖葫芦的。我说是不是冰糖葫芦?老校长说是的。我想,原来京城里卖冰糖葫芦的,全是这里的后人去的呀?是他们把民意的气象送到了京城,吃冰糖葫芦是让皇帝老子达官贵人不要忘了还有山里的老百姓,酸中带着甜,历史血液的味道。但关于山坳里72处废明窑遗址,县、乡志中却不是这么记载的。史书中说刘伯温来到这里后,看南有黄河,北有青山,真乃藏龙卧虎之地,他算出500年后将有“真龙”出现,顺口说:“出乱世文官武将,竟有一升芝麻粒数那么多!”于是,朱皇帝下令盘起72座石灰窑,大烧10年,意在烧坏龙脉。却不料,还是出了“闯王举旗”事件,明朝的江山社稷就此打住了。
石屋寺到了。果见一寺列于深山中,高墙合围,寺门高耸。拾阶而上,佛气迎面。大雄宝殿前,破败中仍有香烟袅袅,门上写:山环古寺,月照禅林。殿墙左右曰:石台万林佛日增辉,法轮常转百年老桑。殿左立一石碑,看样是新的,上有讲述说此寺始建于北魏(公元520年)时期,一居士说原寺石碑现藏于邳州市博物馆,已答应送归古寺,近期可请回。至于古桑,粗可两三人环抱,枝叶擎天,已不堪重负,下有若干铁做的支架相顶相扶,细看摇摇欲坠,如来风吹草动,立时可致断裂。仍有红布系于枝干上,居士说是村民来许愿系上的。古桑难道真的有灵,看它老成那样,自身儿都难保,我产生了疑问。问树龄,居士答说几百年吧!几百年?不详。
人世间经过多少沧桑?这古寺仍然千年健在!古桑树下曾经的人来人往,早不知去向,可古桑依旧枝繁叶茂。相比之下,我们常人乏善可陈。来到那口硕大的铁钟前,我连撞三下,声音沉雄缥缈,从远古传来,久久不散。想登那殿右的高高的瞭望楼,却找不到楼梯,只好退回。想问建这瞭望楼,是看什么的呢?看山看水,还是看天看地?却见周围没有可问的人,即便有,怕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想问楼,楼像殿里的佛一样,沉默不语。想刚才我面对佛像叩了三头,现在不知当时为什么那样做了,难道也是禅机使然吗?
离开石屋寺下山,刚走不远,居士又喊,山下有洞,去看了吗?于是,又折回,寻寺院外西南角的石洞,我们都没有找到,老校长找到了,洞在半山,约一人身大小,探头却看不见底。老校长说原来是没有的,可能是原先开山现出来的。一人说是古汉墓,老校长说也许可能。只是可能,究竟如何,要挖开来看,兴许是一个惊天秘密,但没有人来挖,又兴许没有什么秘密。而千年石屋寺的存在,和百年老桑树的峥嵘,那才是待解的秘密。
老校长的人生也是个秘密,中午借酒他给我唱了许多的民谣,励志的,哲理的,民俗的,挡都挡不住,就像那棵老桑树,只要存在,就要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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