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电视的讯号在边远的地方也有可能接收到了。军分区后勤部给鹤顶山的高炮营配了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因为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电影队上来一次不容易。一连长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心痒难熬,肚子里想也给连队弄台电视机。可他们驻在平原地带,等后勤部给配备电视机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连长和指导员一合计,决定从伙食费里抠出点钱来,先买台电视机看看再说。电视机很快买到了,摆到了连队的会议室。在最初的几天,集中到会议室的全连官兵看到的只是一片哗啦啦作响的雪花,而且这雪花还是忽明忽暗。后来他们逐步架起了鱼骨天线,渐渐收到模模糊糊的图像信号,可是忽明忽暗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榴炮营营房里用的电是农村的小水电电网,电压时高时低,因此电视屏幕的亮度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闪烁不定。连长向分区后勤部请求支援一台电源稳压器,后勤部答应了,让连队派人来拿。这个时候通讯员告诉连长,连队的病号方凤泉明天要从118野战医院出院归队,可以让他到后勤部顺便把稳压器带回来。连长说这个办法好,让通讯员马上通知方凤泉。
这个时候方凤泉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我真的可以出院了?”方凤泉问。
“我想是的。从最近的化验结果看,你的白细胞已经降到接近正常水平,血色素也已经稳定,体重也有所增加。你可以回连队了,不过只能在连队里休息,不能参加训练,千万不要磕磕碰碰搞破皮肤,也得小心不要感冒。过三个月你再来这里检查一次。”主任军医说。
方凤泉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回他在医院住了整整八个月,做了化疗,吃了那么多的药,有几次在虚脱的梦境中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的病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发病已有两年。他当兵时体格还是好好的,可第二年就开始发病了。这几年,他在连队没几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部队医院度过的。现在他能出院回连队去休养,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他愉快地去小卖部买了点好烟好糖准备带回连队分给大伙,还去跟几个要好的病员和医生护士打了招呼。他还特地去了五号病楼去和那三个火烧兵告别。火烧兵老王、老张、老刘的脸都烧掉了,现在脸上皮肤是从屁股或者大腿处移植的,紧绷绷像是橡胶做的,五官只留下个洞口。他们要是走在马路上不戴口罩,小孩子看见了会吓得大哭大叫的。火烧兵很开朗,拍着小方的肩说:“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还是不希望再次在医院见到你了。”小方在临走之前,接到连队通讯员电话让他到后勤部拿电源稳压器。另外,五班副徐果印有张照片在解放照相馆里放大,也请他帮忙带回来。
第二天上午,一辆双节加长黄河牌客车咆哮着开出了城南车站大门,没多久就出了城关,淹没在沙土公路的滚滚尘雾中。
车上挤满了人。除了靠窗的几个座位之外,大部分人都是站立着的。这趟车是到瑞安县城的区间班车,沿途要停好几十个站,车上紧挤在一起的主要是一些看起来很土气的农村里的人。当然也有一些打扮比较光鲜的城里人,他们竭力想和那些汗流浃背的乡下人隔开一点距离。可是车子一晃动,他们的距离就消失了,互相紧挤在了一起。方凤泉这会儿站在车中央的绞盘连接位置,一只手抓着一根立柱,一只手夹着一个特别大的牛皮纸信封,而在他的两腿之间,则夹护着一个小纸箱,里面是一个有点沉重的电源稳压器。他的一身军装穿得很整齐,人的模样也很秀气。脸色白晰消瘦,皮肤几乎透明的,显现着一些蓝色的血管。他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
车子离开车站不久,起先拥挤不堪的局面有所好转,经过一阵摇晃,虽然车上的人身体还是压在一起,但在无序中出现了平衡,每个人都获得了自己的支撑点。方凤泉的支撑点是车厢中的那根立柱,他得紧紧抓住它才不会仰倒。他旁边有一个头发黄黄看起来很老土的农村女孩把他的手臂作为了自己的支撑点。那女孩的手也抓着立柱,只是距离较远吃不上劲,所以把上身靠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个时候是夏天,那女孩只穿着件衬衣,方凤泉的军装也是薄薄的一层,所以她胸脯的丰满和温暖感觉清晰地传达到了他的手臂上。但是小方的身体还是冷冷的,没有一点反应。那些强大的药物在杀死他血液中病毒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他的雄性睾丸素,让他对于异性的刺激失去感觉了。这是一个让他难堪的时刻。他本来想把那只惹麻烦的手臂抽回来,换一个站立位置。可是他要是一放手,马上会失去平衡,而且还会连带着让那土里呱唧的女孩也站不住脚。他观察到,除了他这一边,女孩的其他方向都是些看起来很粗大的农民。大概这女孩觉得解放军比较可靠,所以就大胆往他身上靠。
一个小时之后,方凤泉到了要下车的站头。他轻轻地把手臂抽回来,腾出空间让那土渣女孩挪到他原先站的位置。他发觉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怨恨他没有让她靠到底。方凤泉下了车,看着那个车子渐渐开远。这个站头叫下山根,翻过一个山头,就到了位于山坳里的营房。
方凤泉一手提着变压器,一手夹着大牛皮纸信封,开始走上了山路。要是不带什么东西,这条山路并不难走。可这忽是带着二十来斤重的稳压器,他走了几步就觉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通讯员告诉过他,这个稳压器要紧得很,大伙都在等着看电视节目呢!而那个牛皮纸大信封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里面装的就是五班副徐果印托他带回来的放大照片。连队的通讯员在电话里透了点话给他,说这张放大照片里的人不是五班副他自己,而是他已经死去的未婚妻。这么一来,方凤泉觉得这个牛皮纸袋里的照片比稳压器这个铁疙瘩还要沉重。
现在,他终于爬到了山背的顶部,一眼望去,山洼里的营房和稍远处的村庄就在眼底了。这是一个苏式的营房,房子都是单层的,间隔距离很大,看起来像是一些整齐的仓库。今天是星期六,这天在部队里称作是车炮场日,意思是要擦枪擦炮维护装备的日子。操场上有几门火炮架着那里,能看到一些人在通炮膛,而篮球场上也有些人在投篮球。打球的这些人肯定是老兵。老兵有时可以不干这些擦枪擦炮的事的,可新兵一定是要干的。而吸引着方凤泉注意力的还是连部房子上面的那个巨大的天线。这是新树立起的,大概是电视的天线吧,可怎么搞得比八十亩那边的海军雷达站的天线还要高大?小方远远看到天线下面站着很多人,还有个人系着保险索带往上面爬,他们大概还在加高天线吧?
在下山之前,他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歇息着。而这个时候,他的好奇心起来了,他想看看那牛皮纸信封里的照片究竟是怎么样子的。如果现在不看,等下山到了营房,也许再也看不到了,他相信五班副徐果印是不会把照片给人看的。所以呢,他就把扎着绳子的袋口解开了,露出一角是一种坚硬的有着花纹的美术照相纸,衬着坚硬的带锯齿花边的道林纸板。但就在他即将把放大照片抽出来时,突然有一阵冷风刮过来。那些低矮的树和草丛间的野花都猛烈摇晃起来。方凤泉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信封里装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的遗照。不过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把照片抽了出来。这个时候有一道黄黄的阳光照射过来,那个放大彩色照片里的女子在阳光里微笑着。
这个照片上的姑娘说不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经过照相师的放大和着色加油彩,她的特征都消失了。方凤泉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怎么死去了呢?对于他来说,这样一张图片就是一个虚构。图片上的人是否存在,在空间和时间上和他都没有联系。但是,对于五班副徐果印来说,可不是这样了。方凤泉知道的大概情况是这样的。这一个照片里的女子是苏北一个县里的一个小学教师,是五班副徐果印在县城里读高中时的同学。问题就出在这些年对大地震恐慌,虽然唐山地震已过去了两年,那个县里忽然谣传将会发生大地震,因此大部分居民都在江堤边上搭起了防震棚。这个姑娘也住在了江堤上。也许是在夜晚受到了流星雨的影响,或者是出于对可能发生的地球末日的忧伤,后来就染病死掉了。
在山背上休息一阵后方凤泉下了山。围在连部房子边上的人果然是在加高电视的天线。要知道,本地区范围其实没有电视发射塔。要想看到电视,得从空中捕捉外省跑出来的信号。近来的接收效果很不好,所以连长又让搞电台的无线班把天线加高加大。现在的鱼骨天线看起来已经很宏伟了,而捕捉到的信号只是为了支持一部只有小人书那么大的9寸黑白电视机。方凤泉看到好几个人还在高空上,人都变小了。
连长在下面手搭凉棚看着爬在天线上的人,不停地咋呼着。时而臭骂,时而大笑。
连长看到了方凤泉,把那个稳压器提在手里掂了掂,咧开嘴笑了,说:
“我的乖乖,这么沉,炮弹似的。”
连部通讯员立刻接过稳压器,小心翼翼搬到了连部会议室里。
五班副徐果印也出现了。他拿到了那个大信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东西?”六班副杨沛波问道。
“是他未婚妻一张照片。放大的照片。”方凤泉说。
“这骚货的照片,还放大了干什么?”杨沛波低声咕哝着,说完就走开了。
方凤泉看着他的背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杨沛波怎么会说死者是个骚货呢?他所看到的照片里的姑娘可是清纯得很呢!
当天晚上天黑下来之后,连长兴致勃勃地让通讯员把电视机搬到户外去,要测试方凤泉带回的稳压器和加高后的天线收视效果。连长这样做是有策略性的。前些日子连长把电视放在会议室里播放,营部指挥排目前没有电视机,他们的人想来看电视可是进不了会议室,气得回去后开动硅-2W电台进行干扰,结果看电视的人一晚上看到的全是屏幕上不规则的横条。为了获得准确测试效果,连长把电视搬到了室外,完全向营房的大众开放,以避免有人再次干扰。
很快就有了证明,方凤泉带回的稳压器使得电视的屏幕亮度稳定了。连长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结果,全连官兵掌声雷动。测试在继续。无线班长慢慢地转动着新加高的天线角度,连长亲自调节着电视的按钮,以试图和外星人取得联系的耐心加细心深情地望着夜空。突然下面有人大喊一声:有了!有了!无线班长和连长立刻停止了动作。在9寸的布满闪动沙粒的屏幕上,隐约浮现出一张无声的人脸,看起来就像是银河系之外某个星球上的生命一样神秘而遥远。天线在继续转动,不时有新的沙状画面出现,清晰度也慢慢变好了。事实证明,他们组装的复式鱼骨天线的接收能力十分强大,很多省的电视台信号都捕捉到了,其中最清楚的一次是看到了江西电视台标志,让连队里那几个江西婺源的兵激动得脸都红了。在比对过几个电视台的收视效果之后,连长确定把天线角度定在福建电视台的方向。全连官兵又是一阵掌声雷动。
这一年里有几部日本电影引入了国内。上个礼拜,连队里的人在接收效果十分糟糕的情况下看了《望乡》,尽管有一大半的时间听不到声音看不清画面,他们还是看得如痴如醉。后来他们听说这个《望乡》里是有裸体镜头的,可是在信号极其糟糕的情况下裸体或者穿衣服基本上都看不清楚。他们倒是看到了那个栗原小卷扮演的女记者在野地里蹲下小便的镜头。当时一排长情不自禁大叫:当心有蛇!全连官兵乐不可支大笑起来,因为谁不明白蛇是爱钻洞的?而这天晚上,他们等待的是一部更好看的电影《追捕》,就是后来在中国红了几十年的高仓健演的那个片子。
《追捕》要到九点钟才放。前面放的节目都没有看头,是些新闻之类,还有杂交水稻科教片。后来有了一段像是故事片一样的片头,大家的兴趣略微抬了起来,却发现是一部针刺麻醉的科教纪录片,于是人群里骂声一片。可是不管放什么,只要是活动的画面,总是有人看的。画面上,一个妇女躺在手术台上,肚子打开来了,作大型肿瘤切除,里面的肠子在蠕动着,纱布在擦着血迹。方凤泉看到坐在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滑倒了下来,一看是五班副徐果印。他的眼白翻了过来,口吐白沫。大家赶紧把他扶起,发现他已不省人事。卫生员和大伙把他抬到宿舍的床上。大概十分钟后,他醒了过来。方凤泉告诉连长,他没有关系的,这种现象叫晕血症,看到了动手术流血就紧张得休克了。连长笑着说:“你这屌孩子在医院住久了,久病成医了。”
五班副徐果印一直躺着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好像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怖中。
大家都返回到会议室,这个时候好电影《追捕》开始了。这一个电影让营房里官兵激动了很久,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电影。
榴炮营的营房在一个叫凤岙的山洼里面,三面环着青山,一面对着南方的水稻田。在水稻田的远处是一个笼盖着榕树的村庄,有一条碧绿的溪河从山谷里面流出来,从村庄里穿过。从营房的大门岗哨看出去,能看到村头小河上那座高拱的石桥,以及几个黑色的瓦背屋顶。这个营房里面驻扎着三个榴弹炮连和营部机关,一共有十八门122毫米榴弹炮,三十多台大小车辆。当初军分区建立营房的时候,在大院里种植了大量易于生长的细叶桉树。现在这些南方的树已经十分高大。中午时分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桉树散发着浓烈的桉叶油的气味,令人昏昏欲睡。
现在驻扎在这里的部队是从苏北盐城地区调防过来的。原来的地方部队在当地驻扎十几年时间,与地方的派别关系很深,还介入了武斗。因此,老军分区被军委调到了苏北,而苏北的独立一师则对调到了这里。这支部队到达新驻地之后,被告知当地情况复杂,最好少和当地老百姓接触。连队规定战士不得进入村庄里面,不得与村里的老百姓来往。
方凤泉这回从医院回到连队时,发现这个规定开始松动了。他见到村子里的个别人进入了营房。有个叫阿四的男孩,大概十五六岁,个头很矮,脸孔有点成熟了,唇边有了淡黑色的胡须。他能自如地在岗哨眼前进入营房,而且可以在各个连队里走动,和连长都可以攀谈。他看见军官会叫得很准确,不会弄错官职。看到士兵却无法记清,所以都是叫人家班长。阿四嘴甜,能讨好人,所以有时候可以到营部的小卖部买到一条飞马牌香烟或者一块肥皂。而阿四到营房里最主要的任务,可能就是刺探营房里放电影的消息。营房里很多人弄不明白放电影消息的准确来源,可是阿四却会比他们更早知道。然后阿四就会像一只发现巨大食物的蚂蚁,飞快回到了村庄,把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村庄就会像一个被总动员起来的蚁窝一样陷入巨大的激动和忙碌,而且这个消息会随着田野上的风吹向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庄。阿四必须让几十里外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步行赶到营房看电影,否则他的谍报工作算是失败或者不够成功的。
与此同时,部队严禁士兵上街的规定也松懈下来了。士兵们隔几个礼拜能请假离开营房到附近的小镇去走走。距营房五六公里处有两个小镇,一个叫塘下,一个叫莘塍,都坐落在运河的边上。去莘塍沿着山边的公路一直走就可以了,去塘下则要穿过对面的村庄。因为要穿过村庄的缘故,去塘下的士兵明显要比去莘塍的多。因为在穿过村庄的时候,会见到村里的老百姓,而老百姓里面是包括着一些年轻而风骚的姑娘的。通常最好的路径是过了那座石桥下的榕树,再经过那座小学校的大门。其实这样的上街路径是绕了一段路的,可它依然是士兵公认的最佳路径,因为在学校的门口你有可能见到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她是在小学里当教师的。运气好的时候她会在操场上教学生做操,或者她在学校门口值日。但是这样的运气是很难碰上的,不过也不要灰心,还有其他的办法。很多士兵会选择去石桥下榕树边的裁缝家里去给军装轧个领子垫啦,补个衣洞啦,改一下裤腰头啦什么的。刚才说到的小学里那个漂亮的女教师就是女裁缝的女儿,好些来找女裁缝的兵真正目的是想来看她女儿的。女裁缝补一个洞收一毛钱,不算贵。而且这个女裁缝一点不老,白嫩皮肤,对人和气,还偶尔喜欢抽口烟。士兵见到她会给她敬烟。给大前门最好,牡丹烟是特例,飞马牌的她一般不会抽,放在一边。士兵们喜欢到这里来,就算没有见到她女儿也不会亏。
如果你不去见女教师女裁缝也没什么。穿过村庄再往前走,就会进入到联合糖厂的厂区。据说这是全省最大的糖厂,供应了半个省份的白糖红糖。收获季节时,整车整船的糖蔗会堆成了山,而榨干了的甘蔗渣也会堆成山,整个厂区内外的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酸味。这里你也会见到很多穿着工作服的女工。不过因为这是个国营工厂,这里的女工会显示出一些优越感,反而不像那些农村的女孩可爱了。穿过了糖厂,出门便是运河边了。一座很高的石拱桥横跨过运河,对面就是热热闹闹的塘下镇了,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这运河边上有好多的路亭,坐在这里可以看见那些从瑞安到W州的客船,一节一节串成火车的模样。轮船的背上也坐满了人,有时还可以看见装在竹笼里声嘶力竭尖叫的猪。
这个星期天,方凤泉向值班员请了假上街。他带了一条军装,去找桥头的裁缝给缝上白色的衬领。这事要在以前,他自己也可以做的。但现在他不敢用针,因为他的皮肤一破了就止不住出血,军医一再交代要他小心使用锐器。他出了营房,看了看后面是否有人在跟着他,然后就直接往村头的石桥边那棵榕树走去。他觉得愉快,稍稍还有点紧张。有一首歌在心里响着:
小路的荆棘树挂破了裙角
姑娘手舞足蹈往家跑
她为什么扔掉了锄头这样跑
姑娘的心事谁也不知道
上了石桥掉下河里她也不害臊
只顾一个劲往家跑
她手里拿着呀前线寄来的信儿
使劲地摇
这歌是那部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里的插曲。在118医院的时候,他听到医院的广播里每天会播这支歌。那几个火烧兵特别喜欢听这歌,他们总是把这电影名字说成是“一个护士的裤子”。方凤泉听说火烧兵在百分之九十皮肤重度烧伤住进118医院时,全身是像一只油炸过的虾一样变成硬壳,只有眼睛会转动。护士们就是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放这首歌,让他们的精神略微放松下来,减轻些痛苦的。
方凤泉在裁缝家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看起来黑黑的,还有一种木柴烧焦的气味。这时有个新兵从里面出来,看到方凤泉有点紧张,赶紧走开了。方凤泉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不禁骂了一句:骚得不轻!他走进了屋里,看到女裁缝坐在窗下借着屋外的光在缝制一条衣服。她那么专心致志,眼睛盯着针脚。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方凤泉进来了,说:
“你坐吧。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几针活儿缝完。”
小方坐在一边等,看着她手里的衣服。这件衣服是黑色丝绸的,上面还用黄丝线绣着个什么字。小方奇怪,现在还有人穿这个样子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女裁缝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小方突然想起人家说裁缝会抽烟的,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敬了她一根。小方自己不抽烟,是他出院的时候在118医院买的高级牡丹烟,回连队时敬人家的。女裁缝看见是牡丹烟,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说:
“这是高级烟,我们乡下人是抽不到的。你能再给我一根吗?”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小方赶紧又给了她一根。她把烟摆在第一根烟的旁边。
“这烟我是给村里的瘸脚阿贵要的。这个人昨天在村头的砖窑里上吊自杀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因为他是喜欢抽烟的,他老婆一直骂他,不让他抽烟。前些天他通过阿四好不容易在你们兵营里买到一包飞马牌香烟,藏在家里。可他老婆发现了,把烟拿走,还臭骂了他一通。瘸脚阿贵想来想去想不通,结果就跑到村头砖窑里上吊了。这会儿他还直挺挺躺在家里呢!我正在给他做一套寿衣。你这两根好烟就放在这寿衣的口袋里吧,让他到了那边后痛痛快快抽一口。”
小方这才知道女裁缝刚才在缝的衣服是给死者穿的,衣服上的字是“寿”字。
“你是新兵还是老兵?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女裁缝问。
“我倒是个第四年的老兵了。不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连队里。”小方说。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兵营里有个叫胡福原的,他是神枪手,平时都在军分区射击队集训,没有在连队。你也是和他一样的吗?”
“胡福原是二连的,我是一连的。我可没他那么好的本事。我是病号,老住在部队的医院。”方凤泉心里奇怪,这裁缝对营房的事还真是很了解呢。
“哦,那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小方同志了。”裁缝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了,抬头认真地看了小方一眼。“是啊,你的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得好好调养才是。你今天要补什么东西?”
“我要在军衣领上贴一条白边。”方凤泉赶紧把军衣拿出来。他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女裁缝怎么连他的姓都知道?他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呢?”
“我女儿告诉我的,是她告诉我的。”女裁缝开始用针在军衣的领口缝起来,一边说着,“我女儿跟我说过,榴炮一连有个姓方的南京籍士兵在她的小学里当过校外辅导员。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得了一种慢性的病,就一直住在部队的医院,回不了连队了。她跟我说了好几次这件事,我想她说的一定是你了。”
方凤泉只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好在房间里光线暗淡,裁缝可能看不到他的脸色变化。虽然那些药物把他的睾丸素都暂时杀死了,可是他发觉那药物并没有杀死他对异性的情感,这倒让他庆幸不已。女教师还记得他,而且还知道他的病情,让他心里暖暖的。女裁缝说的没错,在他发病之前,他是被连队派去到学校当过校外辅导员。他和学生们一起在水稻田割过稻子。那天他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血流不止,还是女教师给他包扎了伤口的。就是那一次他的伤口后来一直流血,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到了118医院才查出了他原来患了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你的女儿都好吗?”方凤泉说。
“她呀,一直在忙着学校里的事。这不,眼下又到县里面学习去了,要过两个礼拜才回来。”
“哦,是吗?那很好啊。”小方说。其实心里说不出的失望。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给军装缝白色衬领,而是想来看看她。
说话间,裁缝把衣领缝好了。小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他付了钱,起身告辞。他让裁缝转告她女儿一句话,说他已经回到了连队。
方凤泉走出裁缝家屋子时,看到了杨沛波正兴冲冲地走过来。杨沛波低声问他:“裁缝女儿在吗?”方凤泉说不在。于是杨沛波掉头便走,朝着塘下的方向走去了。
方凤泉回到了营房。星期天外出的人多,营房显得空荡荡的。他远远看到徐果印坐在井边的葡萄架下,在练习吹圆号。徐果印是军分区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不过是跑龙套的。听说他当兵前在县中学的宣传队待过,会跳一点舞蹈,还会吹一点笛子,拉一点二胡,水平都很一般。后来分区宣传队里的一只圆号没人吹,想培养一个人来当圆号手,徐果印那个时候待在宣传队里没事可做,所以他就自告奋勇学吹圆号了。他毕竟吹过笛子,有点肺活量,能在圆号上吹出声响来,结果他就成了圆号手。但是军分区宣传队那个很有天才的指挥差点被他气得心脏病发作。据说在一段抒情的弦乐之后,要圆号吹出雄壮的旋律的时候,徐果印的圆号总是发出噗噗的漏气声,被指挥形容为比放屁还难听。那个指挥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徐果印毕竟才由竹笛转为圆号,需要练习。所以在宣传队解散之后,让他把圆号带回到连队里来继续练习,希望下次集训能看到他的进步。但是自从他的未婚妻出事了之后,他一次也没有练圆号了。今天他怎么把这个大喇叭拿出来吹了,实在让人有点奇怪。
不知怎么的,方凤泉看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想避开他。可徐果印却已经看见了他,喊道:“小方,你过来!”
方凤泉只得掉转方向,朝水井边的葡萄架下走去。
“谢谢你那天把照片给我捎回来了。”徐果印说。
“没什么。照片放得还好吗?”小方说,装作自己没看过这张照片。
“哦,很好,像真的人一样。”他说。他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问:
“小方,你谈过恋爱吗?”
“怎么说呢?也算有过吧。有个小学隔壁班的女同学,中学时又在一个学校。后来到了高中时开始约会。”
“说来听听,后来呢?”
“也没什么,我们约会了几次,最后一次是在学校里面。夜里出来时被门口值班老师发现了,结果关系也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那你们约会时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说话。”小方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怎么会这样?你有没有摸过她?有没有解开她衣服?有没有搞了她?”他连续问着。
“没有没有,那时还小,才十五岁,不敢。”小方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紧张起来,好像被人强行非礼了似的。他发现了徐果印的眼神有点异常,让他害怕。于是他说还有事,赶紧走了。
徐果印眼看小方走远。又对着圆号练习曲谱噗噗噗地吹了起来。可是没多久,他把圆号装进了乐器箱,回到了自己铺位。然后,他往另一座房子的储藏室那里走去。
储藏室里排列着一个个叠在一起的六十公分见方的储物柜,每一个士兵都会分到一个,用于储放个人物品。徐果印走进了储藏室,打开了储物柜的木门。他的储物柜内部是空的,里面供放着他未婚妻的彩色放大遗照。很显然,他把这个储物柜腾出来作为了这个早逝姑娘的秘密灵堂。是的,他在照片的前方用手电筒改装成了一个长明灯,还在野地里采来几朵黄花插在照片前面。因为闷在里面,野花发出了霉烂的气味。柜里还摆放了一碟糖果,一碟饼干,饼干也开始发霉了,有几只蟑螂在仓惶逃窜。星期天连队里人比较少,储藏室里几乎不会来人,所以他可以在这里待得比较久。他匍伏在储物柜前,望着供在里面的照片上那神秘的笑容。对于他来说,这个储物柜就是他的精神洞穴。在这里他可以穿越黑暗的时空,越过生命的界限,和他心爱的姑娘相会,和她低声地长时间地说话。他完全生活在一种虚幻中,他把这张照片当成了她本人,当成了有血有肉的身体。对他来说,即使这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他愿意睡在她的身边,吻她,抚摸她,甚至愿意进入她的体内,这里既是她的灵堂,也是他们的新婚洞房。在柜子里面的确放着一条红锦缎的被面,那是他在去年去杭州省军区参加演出时在西湖边商店买来准备结婚用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企图建立起和死者灵魂的沟通。起初他是通过睡梦和冥想,现在建立了这个储物柜内的灵堂之后,他可以在白天清醒的时候去探访她。通过自己的情绪变化和眼睛的眨动,那灵堂的电池灯会时明时暗,这样他就被导引着进入时间隧道。他能在隧道的远方如看电影一样看到大河边的防震棚,恰似舞台上的一个布景。那是一个用木板、帆布加上竹竿搭起来的简易棚,背景的天空布满了星星。他看见了她坐在窝棚的外面,张望着漆黑夜空上的星星。在河堤的下面,河水在奔腾着,发出轰然巨响。她是否在想着远在南方当兵的他呢?是的,这是一定的。他觉得她把防震棚搭在这个河堤上一定是为了怀念她曾经和他在这一带嬉戏过的回忆。在他当兵之前的那一年,他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堤岸上有古老的榆树,堤上开满了野花,水边的芦苇滩上野鸭出没,开满了芦柴花。他去年春天回家探亲时,和她经常在这一带相聚。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确立了婚姻关系,他可以自由地吻她,抚摸她。可是在他要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却死命地攥着腰头,说要等到结婚那天才把身子给他。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要是当时一定坚持,她就是他的人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徐果印心头涌上铁锈一样的腥味,只觉喉咙堵得慌。
接下来那些蒙太奇式的画面是他不愿去想的,可却像一个可怕的漩涡一样会把他卷入其中,使他在其中沉浮,喘不过气来。
现在她退回了窝棚里面,吹灭了蜡烛。这个时候她把上衣脱了,露出了光洁的肩膀。月光透了进来,照见了她的脸庞眼睛。他相信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想着他的。也许她把胸罩也除下了。哦,他多么熟悉的、柔软而结实的胸脯,那还没变大的尖乳头。她也许在自己抚摸着,他相信这个时候她还在想着他,以为乳房上的手是他的手。然后天黑了,蜡烛灭了。开始了天昏地转,不是地震开始,而是有一个妖魔一样的黑影钻进了窝棚。这个黑影是河水中一个怪物的化身,扬子鳄,水獭狼,拖着尾巴一样长的生殖器,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他无法阻止脑子里的疯狂的想象,他的脸因此变形。恶魔在和她接吻,在吸吮她的乳房,她裸露的肉体和他狂热地像两条蛇一样缠在一起。
徐果印几乎无法逃脱这样的过电影似的想象,那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让他无法入睡,生不如死。到他终于从这个想象里逃脱出来时,就会进入到一种疯狂的仇恨里去。他又开始了写信,给老家的县法院写信,述说自己的要求,强烈要求以命偿命。他几乎是每隔三天写一封,已经连续写了三个月。
“她是一个破鞋!”杨沛波压低了声音说,透露着发布爆炸性新闻的兴奋感。
在黎明之前的黑暗里,榴炮一连的六台炮车牵引着火炮在公路上飞驶,前往位于飞云江入海口的八十亩农场训练营地。车子在沙土公路上卷起了沙尘,看起来像是老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场面。方凤泉小时候最神往这样的场面,即使现在他也会觉得有些激动。他在发病之前时喜欢把冲锋枪斜挎在腰间,摆出一个大兵的谱式,望着公路边飞闪而过的景物自我陶醉。但他现在可没有那样的体力和激情了。方凤泉本来是不需要参加训练的,只是感到今天气候很好,想出来溜溜,所以跟着六班的炮车出来了。前往八十亩训练通常会在黎明前出发,这样进入农场在经过一条集市路时不会扰民。黎明前起床,方凤泉觉得有点头昏和虚脱。他听着杨沛波在说话。遮着军用帆布的车厢里坐了八个人,天还漆黑,看不见人,只看到几个烟头在一红一红的。
“听着,你们听了后可不要说出去。我可不想让人家说我是小广播。”杨沛波在打预防针。
“没屌事,你就说吧。”有个人不耐烦地说。
“老方你说是不是?”杨沛波对他不放心,特地关照。杨沛波和方凤泉是同年的兵,不过对于老病号大家都会尊敬着点,所以称他为老方。
“听到了。”方凤泉闷着头说。小方知道杨沛波这个人在夜幕中特别活跃。他记得当新兵时有一天晚上连队里运来一车白菜,大家都去卸菜。他听到杨沛波不停地吆喝着。事后杨沛波向他传授经验:在黑夜里干活领导看不到你,你得大声吆喝人家才会对你有印象。
杨沛波用老烟头点上一根新的,把老烟头往车后一丢。方凤泉看到烟头在车后的风中划出一道红光,在公路地面上跳动了几下,溅出几点火星。
“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个大概,她是搞腐化死掉的。只是不知道具体的经过。这回我在高炮营的老乡回家探亲,他和徐果印是一个乡的,所以把事情经过全搞清楚了。我的乖乖,真他妈惊人。”
“那个女的姓骆,名字叫什么露萍,听说是县中学最漂亮的姑娘,梳着条大辫子,是个非常活跃的小娘B。我的老乡和她一个学校的,暗地里也喜欢过她。据他说,这城里喜欢她的人多着哩!我们苏北那些地方比较落后,都喜欢有背景的老干部子弟。我那老乡说学校里有个家伙也打她的主意,对她说自己的爹是老干部。她问你爹在哪里工作,他说他爹是生产队里的大队长,当了几十年了,还不是老干部?结果被她一脚蹬了。”
方凤泉听到车里几个人捂着嘴笑个不停。好几个人都说:“这狗日的,骚得不轻。”
“徐果印那个时候在学校里是宣传队的,听说会跳舞。他跳大春,姓骆的女的跳白毛女。”
“我靠,徐果印这熊模样还跳大春啊?我看跳黄世仁还差不多。”一个人插嘴说,又是一阵笑声。
“哎,人是会变化的知道吗?那个时候他在学校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样子可苗条了。弄不好还是奶油小生呢。”
“这倒也是的,你看我们的许世友司令那么胖,可是我在书上看到他年轻时照片一点也不胖。”
“不过那个时候听说骆露萍还没有看上他。他一直在追她,给她送麦乳精,送录音带。还给她家做煤球,腌咸菜,像扛长工似的。后来他当兵了,翻了身,抖起来了,她才正式和他确认了关系。”
“我的妈呀,当上兵就有人跟你好啊?我当上了兵村里姑娘照样不理我,还是徐果印有福气。”黑暗中有人说。
“德性,你龟孙子就是当上皇帝也不会有姑娘跟你。”
“去你的蛋!”
“别打岔别打岔,快让副班长说下去。”其他人都对插嘴者不满。
“好吧,我接下去说。谁还有烟?”杨沛波点上一根人家递过来的烟,继续说下去,“去年春天,徐果印探家时,听说还穿上四个口袋的干部军装,装得像真的一样。那骆家很高兴,觉得也风光了。于是就办了订婚。我们那边的人要是办了订婚,就算是你的人。徐果印是军人,那骆姑娘就是军用品了。谁也不能动她了。谁要是动了她,那就是破坏军婚,要治罪的。”
“说是军用品,可不知徐果印用了没有?”又有人插嘴。
“这还用说,不用白不用,徐果印也不是傻B。”
“这事麻烦就在这里。要是徐果印搞了她一次,让她尝到了味道后又走了,那肯定不是件好事。让女人开了戒,就像我们学会了抽烟一样,有瘾了,不抽就不行了。”
“我的妈,说的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安徽兵蒋连会大惊失色说道。
“说起来,也是徐果印的运道不好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之后,有一批无家可归的唐山灾民被安置到我们县里。从那个时候起,地震成为我们地方上的一个热门话题,县里的领导还发动群众搞预测地震。唐山过来的人受过大灾难一直生活在恐惧中,老是觉得还有大地震要发生。去年夏天天气奇热,有几天水井的水位突然上升,老鼠成群结队在搬家,还有人报告田野上发出了黄光,河面上漂着死鱼。结果这些现象都被视为地震前兆,县城到处都谣传要大地震了。所以呢,那些日子大部分人都不敢住家里,住到了防震棚里。骆姑娘那时是小学的教师,住在了学校设在大河堤上的防震棚里。隔壁是县中学的防震棚。结果,有一个以前教过她语文课的中学老师夜里钻进了她的棚子,和她搞起了腐化。”
听到这里,车上的大兵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咽口水的声音。一会儿才有人问:
“就在防震棚里搞吗?”
“肯定是的。除了防震棚没有其他地方了。”
“这男的和她熟吗?”有人问。
“熟的,你听下去就知道。”杨沛波停了一下,接着说:
“然后麻烦就来了。他们搞的次数多了,那女的肚子就搞大了。徐果印不在身边,所以她肚子一鼓起来就毫无疑问是偷汉子,根本没有办法蒙过去。他们大概都吓坏了。听说他们是想了很多办法堕胎,都没成功。他们不敢到正式的医院去做流产,最后是到一个乡下的接生婆那里去土法打胎,结果造成子宫盆腔大面积创伤感染,半个月后死于血液中毒。”
“他娘的,这狗日的男教师真可恨,得把他鸡巴割掉才是。”蒋连会说。他也心惊胆战,因为他去年回家时刚说下了一个媳妇,而且他也搞了她一次。他现在不知这样做好不好。
“那个男的在她死后,被公安局抓了去,关在监狱。他是破坏军婚罪,还有一条人命罪,可能会被枪毙的。”
“枪毙了没有?”
“还没有,听说还在调查。现在还有什么律师在辩护,说他很早和女的就有感情,还有过去的通信作证。不知死刑判得下来还是判不下。”
方凤泉始终没有作声,在黑暗中很留神地听着,心里冰冷冰冷的。原来那张照片里的美丽姑娘是这样死的。这个姑娘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渐渐丰满了起来,不过和杨沛波所说的“破鞋”毫无关系。他想起来了希腊古瓶上那些彩绘的少女图画,想起了那个被火山灰掩埋的庞贝古城。在他所读过的有限的历史人文书籍中和灾难有关的记载都带着令人伤感的诗意。对于一个死去的姑娘还有什么好责备的呢?这个女孩在大河堤岸上简陋的棚屋内,独自面对地震和死神,也许是在延续生命的本能驱使下才在恐惧中做了这件事的吧?如今的人们在参观被维苏里火山灰掩埋的庞贝古城发掘现场时,对于那些和男性抱在一起的女人肢体,谁会去追究她是和婚姻配偶还是和情人在一起呢?不过方凤泉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是这个姑娘背叛了徐果印,那么他怎么还会把她的照片做成彩色放大,好像还深深爱她的样子?
天开始发亮的时候,部队进入了八十亩农场的训练基地。这里靠近东海海边,原来是一片涂滩,后来被围垦成农场。由于土质含盐,种不成水稻,只能种些甘蔗、地瓜、蚕豆之类的作物。那里的海边还有个海军的雷达站,巨大的天线对着台湾方向转个不停。火炮从牵引车上摘了下来,被人力推进了机耕小路深处。炮班的人员挖驻锄坑设置阵地,通讯班的在架电话线和无线电台,侦察班的则继续开往前方。小方在阵地上没事可做,就转到了炊事班这边来了。烧饭还早,几个炊事兵躺在草堆上补起觉来。
八十亩的田野色彩浓郁,天空碧蓝。田野上总是开满了花,有时是浅蓝色的蚕豆花,有时是紫红色的苜蓿花,当然还有翠黄色的油菜花了。小方靠在一堆干草上,听到不远处大马力牵引车的轰响声慢慢远去,消失。他看着天空,白云在大幅度地转移着,云团涌动,像是在起一座高楼,让他再次感到眩晕。炮车离场之后,田野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不时有一只名为“叫天子”的小鸟箭一样从地里头窜出来射向天空,发出叽呤叽呤的叫声。小方想起几年前他还是新兵时,火炮训练阵地附近经常会有一片成熟的甘蔗林。那些甘蔗林在田野上看起来特别的浓郁,构成典型的南方田园的风景。那个时候他已读过郭小川的《从青纱帐到甘蔗林》,心里会莫名浮现出一种美感。傍晚时分,他看到几个老兵在夕阳的影子里走向了甘蔗林。小方相信这几个老兵是没有读过郭小川的,他们到甘蔗林去干什么呢?天黑时他们回来了,小方一看心里乐了,他们每人怀里抱着几根甘蔗。甘蔗会藏到榴弹炮的炮筒里(每门榴弹炮的炮筒大概可以装得下八杆甘蔗)带回营房由行动参与者和目击者分而食之。
这一个秋天的日子里,甘蔗已经收割了,田野变得很开阔。地里的农作物只有蚕豆和油菜花,还有一些马铃薯。从机耕路的那头,经常有一些漂亮又丰满的农场姑娘走过来。不知她们是从哪里走出来,好像是从天边的云堆里出来似的。这可是让官兵们心跳的时刻,大伙眼睛齐刷刷地跟着她们的脚步走。这些姑娘说起来也确实好看,由于是国营农场的,是发工资的,所以比农村的姑娘会打扮。阵地上的排长大声呵斥大家眼睛不要乱瞄,可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瞄着某个农场姑娘不放。这个时候火炮瞄准镜上的瞄准手最是幸运。榴弹炮弹是往前方打,瞄准的目标物却通常设在火炮后方。在瞄准镜的目镜里,通过调节可旋转360度的物镜上下旋钮能轻易捕捉到田埂上行走的农场姑娘,而且可以缩短焦距放大目标,用十字瞄准线锁定部位,准确度以密位计。新兵轮不到上瞄准镜,只有老兵才有机会。他们的锁定部位各自不同。有的喜欢她们脸部,有的是胸部,还有的是更有意思的部位,一切由他们的德性而定。
对于这些事情安徽兵蒋连会可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吃。以前在训练的间隙休息时间里他会捉来很多的牛蛙,放在炮弹壳里。如果在水田边,他会去捉黄鳝。这个家伙个子小,体健,单双杠动作很好。小方看到过他吃蛇,还吃老鼠。他的脸上有蝴蝶斑,可能是野生的东西吃得太多了。回营房后他把牛蛙剥了皮整只在锅里煮,放了很多辣椒和葱。做熟的牛蛙样子像人体,可味道实在是很香很香。
但是蒋连会这天心神不宁,一只牛蛙都没抓到。那些牛蛙好像欺负他似的,知道他今天心里不利索,不紧不慢地跳开来。要是平常,它们逃得再快还是会在一个洞里面或者水坑里被蒋连会掐着脖子拎出来。蒋连会早晨在炮车上听了杨沛波的话之后,心里老是觉得很不踏实。上半年他探家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在邻村给他提了门亲。他的探家期只有半个月,和那女的没见过几次。眼看要归队了,父亲暗示他应该搞了她,生米做成熟饭,以后她就跑不了了。因此在离家归队前的那天,他去邻村见她。她家里人多,别说搞她,摸摸她的手的机会都没有。傍晚时他要走了,她送他到村外。村外头有片高粱地,他在高粱秆子上压着她把她搞了。但是他现在发现自己搞错了。杨沛波说从徐果印的事情来看,女人要是搞上一次,就成瘾了。上瘾的时候会和别人搞,这可如何是好?所以这一天他就像丢了魂似的,心里埋怨父亲的错误指导。他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过着村里可能会和她搞腐化的人,想来想去可疑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自己的父亲。他算计着下次探家的时间还早得很呢!真没办法,他干脆提早退伍算了。他今天反正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不是滋味。
方凤泉一整天在炊事班帮助烧火、剥豆子、捡菜叶。他的心里一直充满伤感,想着杨沛波叙述中那个不幸的姑娘。要是她能到部队野战医院就好了,可是野战医院是没有妇产科、没有做流产手术的,不过这没事,那些军医什么手术都会做的。那个女孩为什么这样害怕?为什么会去找那些巫婆一样的地下接生婆?那个男教师现在怎么样?还在监狱里?会枪毙吗?死亡是一种多么令人厌恶的东西,总是一直在滋扰着他的心灵。回到连队没有几天,他就在女裁缝的家里见到了为自杀者做的尸衣。现在,他又了解了徐果印未婚妻的死亡过程。死亡无处不在,不可预测,不可战胜。他时常会想起那三个没有面目的火烧兵。他们的确战胜了死亡。但是在他的心底,这样的生还不如死亡。在许许多多个夜里,他观照着自己缺少红色素的鲜血在紫色的血管里无力流动,在睡梦里他老是感到自己灵魂飞走了。
这个星期六的傍晚,一个消息在营房里传开了,分区电影队会来放电影,是最新的片子《小花》。有关对这个电影的期望早就弥漫在军营里,那几首歌《妹妹找哥泪花流》《绒花》很多兵也会唱了,但电影迟迟没来。部队领导怕士兵早知道了会分心,一直到太阳下山了才透露,所以阿四在探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这样大的消息都打探不到,他还配做这个“情报员”工作吗?但阿四马上擦干了眼泪,他现在没有时间伤感,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赶快把消息传播出去。那个时候乡村是没有电话的,放狼烟的办法又已经过时了,只能靠语言传递。不过消息还是传得很快,像微风一样贴着稻田的表面迅速散布开来。到天黑下去的时候,只见兵营外围的田野阡陌之间闪烁着无数盏手电筒,比得过满天的繁星,方圆十几里地老百姓漫山遍野地朝兵营里围过来,来看风闻已久的年度大片《小花》。
在平常,部队的营房是四周有岗哨,老百姓不得随便进来。但在放电影的这天岗哨就失去了作用。老百姓如水银泻地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哨兵根本没有办法阻拦他们。这个时候部队已经集合在一起坐在了操场的中央,一连、二连、三连还有营部直属队是有间距的。老百姓开始是围在部队的外边。但是电影开始之后他们中一部分便会挤进连队之间的空隙里,其中好多是年轻的姑娘。这就是为什么放电影会令士兵激动的原因之一,一方面银幕上是好看的电影,而身边挨着的地方有一个甚至好几个姑娘。她们的身体有时就紧贴着他们的身体,一点也不害羞。电影队都是单机来的,所以要换片时,银幕一片空白。场上电灯亮了,照见了场地里士兵和老百姓。他们这个时候会互相看来看去。姑娘们看着成排坐着的士兵,用难懂的本地话嘀咕着,咯咯笑个不已。而士兵则是可以大饱眼福,站在身边的姑娘们不用瞄准镜望远镜就能看得很真切,而且还能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刘晓庆在用担架抬伤员上山,跪着爬,膝盖淌血。姑娘们都感动了。这个时候士兵要是摸摸她们的手一定会被接受。还有妹妹陈冲找到哥哥唐国强抱头相聚时,那些姑娘都愿意投入士兵的怀抱了。总之,在放映电影的操场上,看不见的激情和荷尔蒙暗流涌动。营房里传说在山岗上有一个空屋棚子,地面上都是用过的避孕套。但是士兵们觉得这些苟且的男女肯定都是老百姓,当兵的可没有这样的胆量来真的。
在连队里,看电影是那么一件重要的大事,这个时候要是轮到站岗真是非常倒霉。一连的一个新兵本来是在山上站岗的,在那里能模模糊糊看见银幕。他不知不觉地移动位置,竟然移到了山下的操场里,踮着脚尖在圈子外边往里看。大肚子的营长经常会在部队最放松的时候去查岗。他在山上的哨位找不到人,便找到山下的操场,看见了那个背着步枪的矮个子哨兵踮着脚尖跳芭蕾舞似的在看电影。
大肚子营长拍拍他肩膀:“你是站哨的吗?”
“对对对。”这个倒霉蛋回答,头都没回,眼睛瞪着银幕。
“对个屁,你错了!我枪毙你三分钟。”营长吼道。这个家伙一看是营长,吓得连滚带爬跑回了山上的哨位。
电影热热闹闹地放映着,方凤泉看到一半时却离开操场回宿舍休息了。这个电影他在118医院的时候已经看过,后来到分区礼堂又看过一次。他感到有点头疼,还有点疲劳。他记得主治军医对他说的话,不能疲劳,更不能感冒。军医的话后面还有一层意思,任何轻微的感染都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他的白血球系统是那样紊乱和脆弱。他在单人房间里躺了一阵子之后,觉得有胸闷,所以想到营房后面清净的地方走一走,透点新鲜空气。
走到营房西侧的水井边,在枝叶繁茂的葡萄架之下,他隐隐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抽烟。凑近一看,原来是六班副徐果印,他的脚边还是放着那个黄铜的圆号。
“干吗哪?不去看电影啊?”方凤泉问。
“不想看。”他说。
“挺好看的,我在118的时候看过了。”方凤泉说。他心里却在说你不看拉倒吧。
“小方,跟你说个事儿。”他在黑暗里说。
“什么事啊?”方凤泉说。他猜想他一定会说死去的未婚妻的事。他很怕他说这个事。
“今天我得到消息,害死我未婚妻的那个人已经被枪毙了。”他说。他点上了一根烟。
“那个男教师?”方凤泉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教师?”他激动地叫起来。
“算了吧!这件事连队里都知道了。”小方说,“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知道就知道。我反正要让大家知道我未婚妻不能白白死掉,害死她的人是要偿命的。”他说。
“怎么判得这么重啊?真的枪毙了啊?”
“那怎么啦?他是破坏军婚罪。一命偿一命,他罪有应得。”
“也是的。这样也好,仇人死了,你就可以解脱一点了。”
“说起来是这样。可我现在觉得心里比以前更加难受,空虚得很。”
小方看他的情绪这么低落,不好意思离开,只得坐下来陪他说话。
“你好像还爱着那个女的。我都不明白,既然她都跟别人睡觉了,你干吗还老是为她悲伤呢?”小方说。
“我不知道!这就是让我发疯一样难受的原因。我知道也许她根本没有爱我。听说在她死之前那几天说过很多的话,可是没有给我留过一句话,连一句最简单的告别的话都没有,好像我在她的生活里没有存在过一样。可我在她死了这么久之后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算了吧。要忘掉一件事需要一些时间。时间一长,什么都会忘掉的。”小方说。
“说的没错。我得慢慢地把这件事忘掉。但是,我又怕时间过得太快。到了年底,退伍要开始了。我相信我一定会在退伍兵的名单里。我要回到老家了。我们家那个县城就那么点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一想起人家指着我的背影说着她的那件事,我一定会发疯的。有的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
小方没有再说话。他觉得徐果印这个家伙有点过于自恋,什么事情总是想到他自己。
“一想到快要退伍了,我就烦。还是你好,一直可以在部队泡病号泡下去,没人要你退伍。”
小方听到这句话,心里简直是愤怒了。这个家伙竟然有这样的心态!小方顿时对那个死去的姑娘充满了同情。要是在他生病之前听到这样的话,他一定会狠狠和他打一架。但是,小方一生气就觉得手心冰凉,一点行动的意志都没有,他甚至连马上站起来就走的意志都没有。
“小方,你现在睡的房间以前出过一件事。”徐果印突然改变了话题。
“什么事情?”小方说。他现在没有睡在大宿舍,而是睡在连部的一个空房间里。
“我听人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本地的县人武部部长被关在这个房间里隔离审查。在一个夜里,他用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他死了吗?”
“没有死。子弹从颅骨间穿过,没有破坏掉脑组织。那个人现在还在人武部当政委。”
“那个人的办法不对。他不应该用手枪,要用步枪就好了。最好用连部通讯员房间里那支三八大盖枪。”小方说。他心里升起一股恶气。
“为什么要用那杆三八大盖枪?”
“子弹大呗!这种日本鬼子造的枪比五六式的枪口径大多了。”
“这个不行。步枪那么长,对着脑袋手指就扣不到扳机了。”
“把枪顶住下巴,脱掉鞋子袜子,用脚趾头扣扳机!”小方说。这个办法是他前些日子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自杀办法。他不知为何把这个办法告诉了徐果印,好像觉得他会用上似的。
到了夜十点多,操场上的电影放好了。老百姓依依不舍地离去,也有一些人走错了路闯到了士兵的宿舍里面。成群结队的姑娘们相互壮着胆,发出放浪的笑声,她们会把头伸进士兵的寝室好奇地张望。而士兵们整夜都还在回味着电影场里的事情,或者是电影里的演员,或者是看电影的农村姑娘,那真是美妙的夜晚啊。
第二天是大晴天,太阳高照。兵营里照例会在放电影之后的次日晒被子。远看,士兵的被子是新旧不一的军绿色,但靠近一看几乎所有的被子上都有层层叠叠一块块地图一样的斑块。电影之后这些斑块会明显增加,而且是潮湿的,必须拿出来晒晒。这是年轻人夜里遗精的痕迹,有的是在梦里不知不觉出来,有的则是用手搞出来。这事在士兵的嘴里同称为“跑马”。有个笑话说,营长五岁小女孩也知道跑马这句话。她看到了通讯员正在晒被子,张口就说:“小张你又跑马啦?”其实小姑娘一点不知道跑马的意思是什么。
太阳像烤着面包一样把兵营烤得暖烘烘的,那些布满地图斑痕的被子就是一面面彰显青春活力的旗帜。
小方也会把被子拿出来晒,他的被子冰凉冰凉的,干净得很,一点斑迹都没有,透着一点香皂和婴儿的气味。
过了几天,连长看到小方在操场上晒太阳。连长喊他说:“你怎么样?身体还行不?”
“还不错,回连队后比在医院时手脚觉得有劲了些,胃口也好多了。”方凤泉说。
“那好。听着,村里那个小学昨天叫阿四送了个信,说学校要搞少先队活动,要我们去一个人当校外辅导员。那信里说你以前当过学校辅导员的,指名说要你去。”
方凤泉苍白的脸颊上突然出现了两块红晕。他想起了那天对女裁缝说的话,她一定把话转给她的女儿了。
“要是你觉得身体不行,太累的话,那就算了。”连长说。
“不,我还是去吧。”小方说。他没有看连长的眼睛,低着头说。显然,他有点心慌。
于是在两天之后的清晨,方凤泉换上一身新洗过的军装,前往村里的学校。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活动,要带学生们沿着河流而上,到大山里面的红山谷去搞野炊。
起初的时候,秋游的队伍是坐着蚂蚱船逆水而上,前往那山谷之口。方凤泉坐在第二条的船里,胸前被系上一条红领巾。裁缝的女儿坐在前面一条船。她是先上船的,小方看到她在船上时犹豫了一下,最后上了另一条船。他能看见她坐在船尾部,她的颈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头巾。
和她隔着一条船,小方觉得自己的心情要放松得多。上午在出发前,小方和她在学校里有过短暂的交谈。她说了一些欢迎的话,说了今天的活动安排,但是她没有问他的个人的情况。小方相信她一定是知道他生病的事的,可是她一句话都没提到。
方凤泉上一次见到裁缝的女儿还是两年多前的事。那次也是学校向连队要求派辅导员,连长看看手下的兵大部分是些文化不高方言口音很重的农村兵,只有小方是南京市的,高中生,人也白净一些,能给连队挣点脸面,于是就让他去了。小方去过学校几次,讲过一些自己也觉得很虚假的革命英雄故事。他那时已见到了裁缝的女儿,可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的一次他是和学生去参加割稻子,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食指。那镰刀是带齿的,割破的伤口钻心的痛。是裁缝的女儿清洗他的手指,从随身带来的卫生箱里取出红药水、纱布、橡皮膏给他包扎。这期间方凤泉看到女教师的手长得很灵巧,这样的手指是应该去弹钢琴画油画的。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更发现她脖子和脸庞的肌肤白皙丰润,比城里的女孩还娇嫩,一点也没有乡下人的土气。
女教师给他包扎的纱布没过多久被继续渗出的血染成红色。他回营房后找营部的医助治疗,医助给他上了止血粉,重新作了包扎。这天他睡觉到半夜时,觉得自己的手指湿漉漉的。开灯一看,手指上的纱布又全红了。这个夜晚的后半部分他惊恐地坐着,高高地抬着伤手,以防止血水继续渗出。第二天天一亮,连队就派车送他到118医院去了。后来的事态变得越来越严重,让他成了一个在梦魇中生活的人。在这个梦魇的源头,他时常会看见裁缝女儿给他包扎伤口时的白兰花一样的手指。
船往上游走了一段,河床变窄了,水深了,水流反而不急了。水的颜色变成了墨绿。以前,小方从营房这边看着河水流过来的地方,只是一片山麓,但是不知道这条河流是从山的中间流出的。船走到山边之后,河流的前面出现了一个山谷,两岸是高高的石壁,石壁上有一些小瀑布从高处飞泻而下。两条蚂蚱船在这峡谷里无声地向前滑动,在一个浅滩处,船靠上了岸,船上的学生都下来了,开始往峡谷的深处走去。
学生大概有百来个人,是小学三四年级段的,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们排成队伍,每个人都背着个书包,有的还抬着铁锅,拿着锅盖,一个个显得很兴奋的样子。这都是些农民的孩子,家境贫寒,好些孩子平时吃的是地瓜丝之类的粗粮,衣服还打着补丁。这样一次的远足秋游,是他们的盛大的节庆。除了裁缝的女儿,队伍里还有两个老师,都是民办编制的,看起来气色不好,老是吊着脸。裁缝的女儿走在队伍的前面,小方走在后面。他不自觉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在一块开阔的河滩上,队伍停住了,这里就是秋游野炊的地点。那个年代的小学生的户外活动通常是请解放军讲革命故事,这个方法也传到了乡村的小学。在这片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孩子们围住了一圈儿,看着圈子中央的方凤泉。现在,他该开始讲了。
小方今天没有讲邱少云、董存瑞,他讲了那三个火烧兵的故事。
小方是个有讲故事才能的人,但是今天他对自己讲的这个故事把握不定。前面那一部分倒是没有问题。在一个密封的火药库里,一群人在研制一种推力更加强劲的掷弹筒发射药。发射药突然燃烧了。当场有四个人死亡,有三个人全身深度烧伤,百分之九十以上皮肤被瞬间的高温火焰烤脆了。故事里让人悬着心的是抢救的过程。小方讲到一个叫李峰的驾驶员在只能开时速四十公里的山区公路上把车开到时速一百公里送伤员到师部医院,中间的一段还赶超了一列火车过闸口。小方还讲到北京派飞机空降了专家医生、特殊药品和设备。这些情节小方能顺利地讲下来,但是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怎么讲了。这三个幸存者在拆掉了最后的纱布之后,看到了自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模样,才知他们其实已经死掉,活下来只是他们的鬼魂。起初的时候,部队还请他们到处去做英雄事迹报告,但是一段时间之后,部队发现这三个人成了麻烦制造者。他们在首长的办公室随便出入,到处撒野骂娘,赖在118医院里不走,拿了小卖部的东西不付钱。小方曾做过一个梦,梦境里是一段石头的古代城墙,上面挂着矛和盾,三个火烧兵的脸在城墙下面晃动。在那个梦里面《夜半歌声》中的毁容者、三个火枪手、都铎王朝的铁面具人、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交缠在一起。
小方讲完故事后,河滩上升起了一缕缕蓝烟。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孩子们在老师指导下用石头搭起了炊灶,放上了锅子,开始了野炊。孩子们跑来跑去,到处去捡干枯的树枝,河滩上一片叫声和笑声。他们把锅里的水烧开了,放进面条。即使在这个时候,小方依然和女老师隔得远远的,他在这一头,看到她的蓝头巾在河床上飘来飘去。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她,她走动的时候边上总像是磁铁带着铁屑似的跟着好多个孩子。
中午过后,山谷里面飘来一层层云雾,气温骤然低了许多。按照计划,秋游的队伍要继续往山谷的深处走,去登一个山峰。那个地方是有名的红十三军和敌军决战的战场,据说现在都还能找到当时的子弹壳。队伍开始前进,女教师走在队伍的前头,已远远消失在雾气里。小方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地他开始觉得有点吃力。在中午的时候,他会发低烧,人特别容易疲劳。他看看前面都是山路,路边是尖利的石头,云雾吹来时视线又不好。所以呢,他就跟一个老师说,他有点不舒服,不去登山峰了,就在这里休息,等他们回来。那个老师说那好吧,等回来的时候见。
小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看到队伍在雾气中慢慢远去,最后完全看不见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心慌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这个队伍里的人似的。休息了一阵之后,为了摆脱那令人不安的感觉,他又开始慢慢往前走。
尽管前面已经有一队人马经过,这里还是保持人迹罕至的寂静。路边小溪中的水波跳得越来越急,一只体态硕大全身漆黑的石蛙雄踞在石岩上,而溪边的林木像某种动物耸起的茸毛,令人不安。他停住脚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那种感觉像是昏死很久之后又突然醒来似的。他远远看见一条扁担那么长的花蛇从横贯溪涧上的藤蔓上慢慢游了过来,动作舒缓优美,丝毫没有攻击人的迹象。在花蛇极有礼貌地让出了道路之后,他又继续向前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甚至有点喜悦了,而且觉得再往前走会有更大的喜悦,但却不知喜悦的根由是什么。
他又走了一些时候,进入了一个宽阔地段。这里的溪床变得平平展展,两侧有很多座石峰,有几只鹰在上面盘旋。这里的溪边开遍了许多浅紫色的水菖蒲花,而旁边则是柔软青翠的龙须草,如一张温柔的床诱人仰面躺下来。小方这个时候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除了风景给他的内心的激动之外,他的身体内也出现了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对异性渴望的感觉。而这个时候,在忽隐忽现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裁缝的女儿走回来了。
“你怎么走回来了?”方凤泉说。
“我一直走在队伍前头,不知道你没跟上来。中途休息时后面的老师告诉我你身体有点不适留在后面了,我就先回来了。”
“我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点累。你还是回去带学生吧。”
“学生没事的,那边有老师的,再说他们也走远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吧。”裁缝的女儿说。她也在溪边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我妈跟我说过你来过我家。说你血液出了问题,一直住在医院。我看你的气色也很不好,到底是什么回事?”
“是的,我的血液出了问题。我遇上了大麻烦。我患了一种疾病,通常的叫法是白血病。这一种病是治不好的。”
“怎么会这样呢?”女教师说。
这个时候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周围的雾气吹了开来。那些紫红色水菖蒲花在雾气中显露了出来,还有些蓝色的野水仙也露出了头。
“不说这事好吗?”小方说,“说说你吧。上次到你家轧衣领子,你妈说你到县里学习去了。”
“是的。那次学习之后,我被教育局转为正式教师了。”
“也许你应该去考大学,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个村庄里吧?”
“我已经考过一次了,没考上。”她说。
“还会再考吗?”
“不知道,也许还会吧?”
这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坐在溪边的两块大石头上,相聚不到一米。脚下的卵石底下有泉水流淌,山间的云雾不时从他们的中间飘过,使得两个人在彼此的眼里若隐若现。他们彬彬有礼说着一些话,方凤泉有一种幻觉:他们是各坐在两个悬崖的峭壁上,底下隔着一道百丈深渊,乱云在他们间隔中飞渡而过。
这一天的中午,小方正在屋里休息,听到外边有人在大呼大叫着他的名字。跑到外面一看,是那三个火烧兵来了。他们看见久别了的小方,高兴地把他搂在怀里。
原来,三个火烧兵已经决定要退伍了。自从那次事故烧伤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在部队里无所事事游荡着,让部队首长十分头疼。这段时间里,部队一次次开出优厚的条件动员他们退伍回家,但是他们毫无所动,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坚守在一起不愿分开。那次事故让他们变成了“怪物”,令人略觉欣慰的是三只“怪物”在一起,尚能形成一生存群体相互支撑下去。要是把他们分开,让一只“怪物”去面对大群正常的人们,那么“怪物”也许很快会在恐惧和寂寞中死去的。
但是在时间面前,任何坚强的意志也是会被磨损的,何况他们只是几个伤残的士兵。他们逐渐明白了,在命运面前,过度的抵抗是没有用处的。他们在取得比较好的生活保障承诺之后,决定退伍回家。这一天,他们是专程来看方凤泉,和他告别的。三个火烧兵认识很多人,和营长连长都认识。营部给他们做了好菜,营长陪他们吃饭,还喝了一点酒。下午他们坐上吉普车要走了。小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已经没有泪腺没有眼睑,不能闭合,那种哀伤使得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鱼类。
火烧兵一走,方凤泉的情绪低落极了。在后来的几天里他的皮肤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紫斑。
最近连队伙食很不好,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吃到肉了。买了电视机之后,连队的伙食费缺了一块,司务长想让士兵们少吃肉,争取快点把这点钱省出来。可是他发现一个可怕的现象发生了。士兵因为吃不到肉肚子没有油水饭量大大增加了,几乎增加了三成。你可以不给士兵吃肉,可是饭一定是要管吃饱的,而米的价格现在也不便宜,结果伙食费的开销比以前吃肉的时候更大。那买电视机造成的伙食费缺口不但没补上,而且还增加了。
由于很长时间吃不到肉,士兵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了。同时天气也变得十分烦人,一直下着雨。营房里什么东西都变得湿漉漉滑腻腻的,那些杉木做的双层床的床腿上长出了蘑菇,军衣老是晒不干,被子也潮乎乎的,饼干发霉了,香烟发霉了,人的心情也似乎发霉了。
周六下午是车炮场日,所有的人都在擦枪炮。小方是病号,没有配备枪支,所以没什么事,在寝室里边抄一份字帖练钢笔字。忽然,他听到从对面通讯员房间里传来徐果印说话的声音,他在和通讯员说着三八大盖枪的事情。
“干吗连队里还保管着这杆老式的步枪?”徐果印问通讯员。
“这个枪是夜间训练的时候打曳光弹用的。这个枪打出的曳光弹特别亮。”通讯员说。
小方听到他们说话,不禁贴着门缝往对面看了看。他看到徐果印把那杆三八大盖枪拿在手里掂量着,还把那刺刀也上了起来。看来是通讯员擦枪的时候徐果印走进来的。
“你有这枪的子弹吗?让我看看?”徐果印说。
“没有,子弹都保管在弹药库,夜间训练时才会拿出来。”
小方看到徐果印对这支枪这么感兴趣,突然心里有点紧张。他想起了不久前放《小花》电影时和徐果印在水井边的谈话。他对徐果印说过用这杆枪自杀的事。现在徐果印真的来了解这支枪的情况,使得小方心里觉得发毛。徐果印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呢?小方很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这么多嘴。
而这个时候训练的项目开始忙碌起来。南京军区要派出年度训练检查团下基层检查部队训练情况。连队除了执行营部布置的训练日程之外,还自己加开了小灶。连日的下雨使得八十亩农场的机耕路变得很烂,车和炮一进去就会陷入了泥路中,所以最近的训练都改成了在驻地附近的公路上举行。为了避开附近村民的滋扰,训练选在了夜间进行,本身训练大纲里就有夜间射击的课目,这段时间部队基本是白天睡觉,夜晚干活。
小方是不需要参加跟班训练的。部队夜里拉到外面,营房里显得安静极了。小方通常这个时候会在房间里看一会儿《解放军文艺》、《中国青年报》,或者《人民画报》。到九点半的时候就准时入睡了。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着浅浅的梦,等到部队回来之后才会沉入到真正的睡眠中。
这天部队结束训练回到营房已是深夜。方凤泉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嚷嚷,仔细一听是连长的声音。连长显得很光火,大声骂指挥排长。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眼睛都长裤裆里去啦?告诉你们打曳光弹时一定要远离障碍物,远离电线电柱,怎么都没听到呢?你们以为自己是杨子荣啊!一枪打灭两盏灯。杨子荣也没你们厉害,在黑夜里把输电线都打断了!”
方凤泉迷迷糊糊听着连长在骂,他心里还想着:打枪还能打断输电线?这枪法真是好得不得了,这枪是谁打的呢?他听到了指挥排长在声辩。这枪不是指挥排的人打的,是六班副徐果印打的。连长一听火好像更大了,骂道:“胡屌扯!徐果印是炮排的,他跑去打曳光弹干什么?”指挥排长说今天是炮排和指挥排合练声光测距,所以徐果印也到指挥排这边来了。打曳光弹很辛苦,要跑到好几公里外的田野上,天又下着大雨,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打断了电线不能怪他。
方凤泉听指挥排长这么一说,心里大吃一惊,徐果印怎么真的去碰那杆大枪了?夜间训练项目中的声光测距和捕捉敌军炮火目标是连在一起训练的,部队会派出人扛着那杆特别大的三八大盖枪到很远的稻田里打出曳光弹模拟敌军的炮火。阵地这边根据曳光弹的弹道火光和听到枪声的时间差,来计算目标的距离。小方发病前参加过一次夜间声光测距训练,他还记得曳光弹划破天空的那种美丽。他见过曳光弹的子弹,比五六式制式子弹要大得多,弹头和弹壳都是黄灿灿的黄铜做的。他想象着徐果印独自背着这杆特别大的老枪在夜间的田野里冒雨前行的样子。他的样子很可怕,他靠在一根电线杆下面,把鞋子和袜子脱掉了,露出了脚趾头。徐果印按照他那天介绍的海明威的方法,把枪口对着下巴,用脚趾头扣动了扳机,轰然一响………他的脑袋没有被打碎,被打断的是夜空上的一根电线。小方越想越害怕。他觉得无论如何徐果印今天主动去扛着三八大盖枪打曳光弹一定是和那天他的话有关系。他暗自庆幸没有出事情,只是打断了一根电线。要是他真的自杀了,他就会相信是自己杀了他。
这一天是周末,第二天不要训练的。尽管训练回来已经很晚,好多人还是开始打牌,包括连长和副连长。那个时候部队里流行打“拱猪抓羊”,连长一打起牌,气就消了,也不再骂指挥排长和徐果印了。部队里的基层军官很多都是牌迷,小方看见过连长打牌的时候常常会蹲在椅子上,军帽帽檐朝后反着戴,那模样就像个赖子。小方还看到连长出Q的牌时会大喊一声“高副营长!”人家出Q牌时也会喊“高副营长。”原来高副营长是个秃顶,Q的字母看起来也像秃头似的,所以就拿他的称呼代替了。还有一次连长和指导员搭档,指导员出了张臭牌,连长脱口而出骂道:“笨蛋!”指导员回敬了一句:“傻B!”两个人为此一个星期没有说话。
天亮了。不少人打了一夜的牌现在刚刚开始睡大觉。方凤泉起来后,在西侧葡萄架下的水井边看到徐果印又在练他的圆号。还是噗噗的漏气声,没有好听的感觉。现在大家都躲着他,生怕他老讲他未婚妻的故事,所以他独自练圆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方凤泉远远就改了路线避开他。虽然看不见他人了,还是听到他的吹号声。听了好久,才听出他吹的大概是《斗牛士之歌》里的一个小节。方凤泉心里在想:这家伙能打断一根电线,可怎么就吹不准一个音符呢?不管怎么样,经过这么一个夜晚,徐果印没出事,还在葡萄树下吹号,让方凤泉心里那种紧张稀释了下来。他想:要是以后他再出什么事,就和我说的那句话无关了。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了过来。说昨天夜里打断了的电线掉在了水田里,有个小孩子清晨到水田里抓泥鳅,触到电线被电死了。被电死的孩子是住在塘河的东岸,和营房比较远。起先村里的人认为电线是被风刮断的,都到电业站里闹事。后来电业站的技术人员在现场调查时看到那电线断口是被什么东西射断的,最后还看到了田埂上散落着好些黄铜的子弹壳,才明白过来是兵营里的人用枪打断的。
这个消息立刻带来了紧张气氛。联想到以前的驻军和地方上发生过的冲突,部队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做好了防止村民冲击营房的准备。部队加强了岗哨,所有官兵不得请假上街,而内部也在开始调查事故原因,向上级机关报告情况。这个事情让方凤泉本来苍白的脸孔变得发青了。他一直有一种在劫难逃的预感,最后还是实现了。他想如果昨天晚上马上采取措施,通知电业站断电,或者在被打断电线的现场设置警戒线,那么这个孩子是不会被电死的。他还想昨天夜里连队很多人都在打牌,打牌真是不好,一打起来什么事都忘记了。那个时间要是谁不打牌,去打个电话告诉供电站,那个孩子就不会死了。可谁又想得到呢?他自己当时也听到他们说打断电线了,也根本不会想到电死人的。紧接着,小方开始不安,联系到小孩的死是徐果印的那致命的一枪造成的,而徐果印去打那一枪和自己对他说的那句话有关,这样,那孩子的死便和他产生了联系。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链条。
兵营里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却不见老百姓有什么反应,比出事以前还要平静。晚上的时候,只见村庄里整夜灯火通明,却不见动静,这反而让人觉得心慌。营房里的人很想看见阿四过来,好问问情况,可是阿四也突然不进营房了。第二天晚上分区来放电影,可是没有一个村民来观看。战士们坐在操场上,边上不像以前那样紧紧围着老百姓,西北风直接吹进到他们的头颈,让他们忍不住打起了寒颤。想起上次放电影时到处都是姑娘的情景,兵营里的人不禁觉得黯然神伤。
第四天的早上,终于有了一些动静。镇上政府的公安李特派员来了个电话,说请他们去谈谈。指导员临走前把方凤泉找来说,那个孩子听说是凤岙村小学的学生,他每天跑很远的路来这里读书的。指导员说你当过这学校辅导员,也许对处理事故会有点用处,就跟着一起到镇上去吧。
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公路边的水稻田。这里是水稻高产的示范区,亩产两千多斤。田里的禾苗很壮,是晚稻。地里有一排的电线杆,歪歪斜斜,徐果印那天夜里就是在这一带打枪的。电线已经接回去了,上面站满了麻雀和伯劳鸟,所以也看不出来哪里是现场了。方凤泉一路在想着这个孩子是凤岙小学学生这件事。他努力去回忆前些日子和学生到红山谷的情景,一个个的孩子在他眼前出现,可不知道死去的是哪一个?这样他又想起裁缝女儿老师来,要是处理事故的时候遇见她,他该对她说些什么?说些安慰的话?还是抱歉的话?可这些话他觉得都没什么意义。
然后就到了镇上。方凤泉以前来过这里,可不知镇委会在哪里。后来找到了,原来是在供销社边上的大门里面。指导员和小方以为镇里一定会郑重其事,会有很多人在这里等他们谈判。他们走进镇委会的院子之后,却看不见院子里有什么人,大门边的传达室里也没有一个人。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个人带着一条狗从外边进来。小方告诉那人他们是来处理事故的,要见李特派员。那人想半天,说你们要见的李特派员可能在后面那排屋子的楼上。
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他们终于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李特派员。他正在一个煤油炉子上煮饭,所以房间里面充满了煤油的气味。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小方对他怀着一种有点夸张的期望,因为以前他从来没有听过现在还有特派员这种职务。“特派员”这个称号他只是以前在《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小说里看过,而且还是国民党方面的。但现在他一看到了李特派员,心里马上失望了。李特派员看起来就是个农民,穿了条褪了颜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到了头。他的脸孔黝黑,是那种长期在阳光下劳动暴晒造成的。他的这间屋子兼了卧室、厨房和办公室。他说自己也当过兵的,是空军地勤。
谈话是从李特派员抱怨自己的编制问题开始的。他说自己的身份虽然叫公安特派员,其实并不是公安编制。制服是没有的,工资很低,也没有公安补贴,至于手枪就别提了。待遇很差,可却要管乡里那一大片土地上的事情。然后他开始谈起死者的问题。他说自己做了很多的工作,让村民情绪安定下来。这个孩子是个孤儿,几年前父母亲在一次翻车事故中都死了。他跟着双目失明的老奶奶过日子,每天得起早去抓泥鳅以补贴家用。他们家和村里人姓不同的姓,是外来的姓,村里没有族人,所以问题比较好解决。特派员谈着谈着又谈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他说到前些日子一头耕牛失踪的事,说到了鱼塘里很多鱼被咬死的事。
然后就商量起了抚恤金的问题。指导员说了军分区给的一个参考数字七百元,这还是以前在苏北时汽车压死老百姓的赔偿数字。李特派员说这个数字好像少了点。这里毕竟不是苏北,是相对富裕的江南,最好能加点。然后数字加到了九百元,双方都同意了。李特派员说明天早上村里会给孩子安葬,部队最好派人来参加送丧,并当场把钱交给孩子的家属——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奶奶。事情就这么说好了。李特派员客气地留指导员和小方吃饭,指导员和小方推辞了,那一点煤油炉煮出来的饭菜大概还不够他自己吃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方和指导员就起身出发前往河对面的村庄去给死者送丧。想不到这个孩子的家住得这么远,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了村子。那是一间泥土墙垒成的房子,明显比村里其他房子寒碜。屋外聚集着好些个人。小方和指导员走进屋子,看到那个孩子还躺在门板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边上点着几根蜡烛和香,他的奶奶坐在屋角。这个孩子前些天跟他去秋游过,可他实在没有一点印象。裁缝的女儿带着一群学生来了。小方没有机会和她说上话,只是远远地对视了一眼。小方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上一次秋游积累起来的那一点密切感,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荡然无存了。人员到齐之后,一个专管村里丧葬的人给孩子换上了一套新的衣服,穿上了新的鞋子。这个时候李特派员让指导员把钱交给了木头一样发呆的奶奶手里。特派员让她感谢解放军和共产党。老太太的嘴喏了几下,好像是说了什么话了。处理的过程太容易了,小方都觉得奇怪,这村里的老百姓怎么连一点愤怒都没有?
孩子被装进一个小木匣子似的棺材里,专做殡葬的人在上面钉上了钉子,裁缝的女儿和好几个学生在棺材上面摆放了很多的白色和紫色的野花。出丧的时辰到了,小方突然发现外面的路上已经来了四辆大马车。是真正的马车,每辆车有三匹骏马在辕上。村里的人们把小孩的棺材放在第一辆马车上,其他送丧的人也都陆续上了车。指导员和小方也坐上马车,和人们一起把孩子送到山上的埋葬地。那个地方是在一个高高的山上。这里的人喜欢在高处埋葬死人,在深谷的悬崖上还能见到古代人的悬棺。
出殡的时间到了,司仪一声令下,鼓乐齐鸣,纸钱飞扬,那气氛竟然显出了一点喜庆的意味。送丧的人们坐在这四辆神奇的三套马车上,马的头上缀着红缨,脖子上挂着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小方坐在第三辆马车上,说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坐真正的马车,他无法抑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对神奇马车的赞叹。他注意到马车上那些孩子头上都戴着一个白纸折起来的丧帽,使得他们的样子好像是去演一场戏似的小演员。他们的表情哀伤,却不时会掩不住地露出微笑。裁缝的女儿脸色凝重,头上包着一条表示伤感的白色头巾,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女仆,或者是猎人的妻子。马车队嘀嘀嗒嗒地向前跑,一会儿就上了山,在云雾缠绕的山林中间穿行。
小方在以后的日子将永远不会忘却这个明亮的秋天早晨里这次光明的行程。布满朝霞的天空远景扩展成为一个无边无际的穹隆,穹隆上隐隐约约地出现奇形怪状的陆地和海洋。那远方平原上的绿色和黄色田野用它笔直的线条作出标识,云端里的潮流和漩涡则不停地变化着姿态。迎面吹来的风是清冽的,像银色的薄纱似的微微闪光。能闻到杜鹃花的香味。神奇的马车在云雾中奔腾,它们的四蹄被白烟似的云气淹没了,好像它们就是在白云上面奔跑着。在云雾的间隙中,那茂密的森林展开了墨绿色长卷,一群群大雁和信天翁排成浩大的阵势在森林之上飞过。他们进入一个峰峦起伏的山谷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中间高耸着青翠的毛竹尖顶,尖顶后面屹立着陡峭的山崖。小方在那些开满花朵的斜坡上看到一群群割稻子的人,聚集在长满苔藓的沼泽地和灌木丛中间。在更远处的高山上是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雪,只有一种鹰才能飞到那上面。
方凤泉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是在做一场大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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