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水天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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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兴航空公司的航班从天津滨海国际机场起飞,两小时四十分钟后,在花莲机场平稳落地。走出航站楼,我跺了跺脚,心里说,我站在台湾的地面上了。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台湾是一个梦。

    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随处都可以看到“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宣传画,《一定要把胜利的旗帜插到台湾》的歌曲更是大人哼孩子唱。再后,便是炮击金门的隆隆轰鸣了。我们县里出了个英雄,在炮战中被烧伤。他的事迹传了回来,学校组织我们喊着向英雄学习的口号,满大街游行。

    坎坎坷坷送走上世纪五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刚过,海峡那边便不断派遣小股匪特在东南沿海登陆骚扰,反攻大陆的叫嚷声甚嚣尘上。1962年冬季征兵,报名站悬挂一条横幅,上面写的就是:一定要解放台湾!那年,我当兵了。“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心里想的却是,到了部队就能吃饱饭了。

    运兵的闷罐子专列咣当了半日一夜,天亮时分,在苏北沿海的一个小火车站停了下来,我们背着背包走进一所军营。自此,我在这个海边小镇整整度过十六年的时光。在新兵连训练了三个月后,分到了老连队。第二天,我们班就被派到离军营二十多里地的海边上,在一座紧傍海堤的石头房子里住了下来。有情报说,台湾的小股匪特近期极可能在这里登陆,我们的任务是将来犯之敌就地歼灭。

    作为新兵,不敢多问,平日巡逻也就罢了,十几个人哪能守得住这近二十里地的大堤?班长把堤坝划分了一下,每人二里多路的地段。从即刻起,我们就要趴在大堤内侧盯住眼前的海面,注意驶过的每一条可疑的船,不能让一个可疑的人从海里爬上来。班长充满斗志地说:把眼瞪起来,白天黑夜连轴转,直到歼敌于滩头。当然,饭会有人送,不会饿着肚子。我鼓了鼓勇气,说,一个人守二里多地的海堤,看不过来。班长说,一会儿民兵就来了。果然,没多长时间,身后便拥来民兵的队伍,黑压压的,三五步一个人,很快,整条大堤便趴满了。不过,有枪的不多,大都掂着棍子、镐把什么的。

    潮来潮去,我们在大堤上趴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天刚亮,上级来电话宣布解除敌情。因为潮汐的原因,小股匪特改由离我们一百多里地的兄弟部队防区登陆,十一个人,打死一人,十人被俘。

    三天三夜,七十多个小时,趴在大堤上肯定是要打盹儿的,尤其是夜里。总结时,谁也不说。不说也罢了,副班长还强调他的眼睛瞪得都合不上了,我们便抿着嘴笑。见大家不信,副班长睁大眼睛,又说,就这样瞪着。大家一下子笑出声来。

    小股匪特虽然没在我们防区登陆,敌情却没有减少。晚上站岗,常有信号弹升起,每发现,部队就紧急行动,分兵奔往信号弹升起的地方,篦头发似的进行搜索。一折腾就是一夜,回到营区,天已大亮,自然什么也发现不了,更不要说捉住发射信号弹的特务。领导解释说,这是定时发射的信号弹,很可能是白天设置的,因此,一分一秒都不能放松警惕。每次搜山回来,精疲力竭的我们倒在床上便睡,至于信号弹在传递什么信息、通报什么情况、可能产生什么后果,领导没说过,我们也不曾问。

    数十年后,与当年的战友们在老部队相聚,忆及此事,一位老兄说,这都是机关那帮子瞎参谋烂干事干的好事,目的就是要我们绷紧阶级斗争的弦。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了,但谁也没有反驳这位老兄。

    就在那次抗小股匪特登陆三年后,一场整整刮了十年的政治风暴开始涌动。此后十年间,无论是文斗、武斗的时候;还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候;“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口号依然是诸多口号中喊得最响亮的一条。

    终于,改革开放的大幕拉开了。

    1979年的元旦,在苏北沿海一处坑道里执行战备任务的我们,静静地聆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告台湾同胞书》:“昔人有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欢度新年的时刻,我们更加想念自己的亲骨肉——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我们知道,你们也无限怀念祖国和大陆上的亲人。这种绵延了多少岁月的相互思念之情与日俱增。自从一九四九年台湾同祖国不幸分离以来,我们之间音讯不通,来往断绝,祖国不能统一,亲人无从团聚,民族、国家和人民都受到了巨大的损失。所有中国同胞以及全球华裔,无不盼望早日结束这种令人痛心的局面……”

    一瞬间,我们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儿瓶,酸甜苦辣咸都有,真的要“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吗?寻常教育我们要牢牢记住的那些仇、那些恨,以后就都化为了乌有?走出坑道,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不知是谁喊,向左四十五度,那个方向才是台湾。没有人应答,但都把身体向左侧转过去。夜色迷蒙,海天苍茫,山崖下,潮水拍击礁石,发出阵阵轰响,远处,浪簇绽开时闪烁出片片粼光,如清晨或傍晚那些瓦块般的云朵。台湾,我们日思夜想的台湾,我们从上小学便开始喊着要解放的台湾,我们所有的工事、阵地,所有的枪口、炮口都指向的台湾,现在,手指可以离开扳机、眼睛可以离开瞄准镜了吗?

    新年战备任务解除后,我调到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在编辑岗位上一待就是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海峡两岸的经济文化交流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一次,我在北京大学参加中坤国际诗歌奖颁发仪式,获奖的是台湾诗人痖弦和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谢冕先生为痖弦颁奖时,两个人有一段对话。痖弦说,五十年代,他在岛上当兵,每天挖工事,防备大陆解放台湾。谢冕说,五十年代,他在大陆当兵,也是每天挖工事,防备台湾反攻大陆。说罢,两位老人先是朗声大笑,然后紧紧相拥。台下,爆出热烈的掌声。

    这部对峙与对抗的历史卷帙就这样翻了过去,直到有一天老伴儿和我说,咱们去台湾看看吧。

    旅游团的安排十分紧凑,由花莲出发,沿东海岸向北,由基隆折向南,在台北、新竹、台中、台南、高雄等地一一停留,而后游最南端的鹅銮鼻,再沿东海岸回到花莲。

    导游是个职业女性,她说话没什么禁忌,但十分乖巧,多找大陆人习惯的、喜欢的话说,把单调的旅途调剂得十分活跃。考虑到我们希望随意地看看台湾,每天她都会留出一些时间,让我们自由活动。于是,我们得以像在大陆一样四处逛游,大街,小巷,集市,商场,无拘无束,自如散漫。你若问路,台湾同胞便会先问你一句:大陆来的?然后仔细给你说,给你指,甚至陪你走上一段路。

    在亲切、熟稔却又有些许陌生的感觉中,七八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离开台湾的前一天,参观太鲁阁大峡谷,渐渐平静下来的心潮一下子又涌动起来。

    太鲁阁峡谷山峰层层叠叠,悬崖陡峭嵯峨,谷底的溪流算不上湍急,但却切石断岩,生生冲出这么一条深深的峡谷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十万多国民党军老兵开进峡谷,架桥筑路,苦战三年,建成这条横贯台湾东西,穿越太鲁阁大峡谷的中横公路。导游说,危崖垂立,刀砍斧劈,凿岩取道,工程之浩大艰难,可以想见。许多老兵在筑路中殉难。山腰有一座亭阁叫长春祠,是特地为修路死伤的老兵而建。因为时间已不允许,我们只能遥遥地看那祠堂。那是一座唐代风格的建筑,黄瓦红柱,十分醒目,两旁有瀑布流泻,溅起的水汽在阳光下腾起一片旖旎的雾色。

    我的心就是在这一刻涌动起来的,我想起若干年前从唐古拉山回到格尔木后,去烈士陵园的情景。那里长眠着在修筑青藏公路中倒下的军人。墓园因为失修,荒芜得厉害,风正紧,不时扬起沙土,打着旋儿,掠过一个个坟冢。我说,他们死时都很年轻,大家点头。我说,他们是在炮火硝烟刚熄不久就拿起了铁镐和钢钎的,大家又点头。

    同一个时期,在不同纬度和经度上的军人,肯定不知道曾经和他们枪口相向的人们正在遥远的地方,完成着和自己同样性质的任务:修路!修今天的路和明天的路!艰险是同样的,困难是同样的,牺牲是同样的,功勋是同样的。当然,这是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后才意识到的。而他们中的多数人,早已经零落成泥,零落成土,他们还会做梦吗?他们可以从身子下面流过的水脉中,听到彼此的鼾声吗?

    回到北京不久,报端有消息说,西山国家森林公园建了一处无名英雄纪念广场,是为纪念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国家统一,牺牲在台湾的隐蔽战线上的无名英雄所建。报端还特别刊载了主题碑上的一段碑文,“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然“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

    我去了无名英雄纪念广场,正面是一面以黑白两色曲线隐喻海峡两岸的巨大花岗石岩壁,上面镌刻着毛泽东的题诗:“惊涛拍孤岛,碧波映天晓。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来早。”这是1950年1月上旬毛泽东为吴石同志写的五言绝句:《赞“密使一号”》(吴石,1894—1950,福建闽侯人,被台湾当局杀害前,公开身份是中华民国国防部参谋次长)。岩壁左右有级级石阶,石阶一侧的石壁上,镌刻着已经查证的八百四十六名在台湾牺牲的烈士名字。石壁还有不少留白,大概是为了发现新的英烈,可以随时将姓名补刻其上。

    那天无风,天很蓝,空气的通透度也特别好。广场上游人很少,绕广场一周后,我在一处石阶上坐了下来。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北京城里一片片的高大建筑。1948年的冬天,平津战役进行到最后阶段,东北野战军第5纵队打下南口、昌平、清河后,曾沿圆明园、颐和园、西山直插丰台。说不定,5纵的指战员们也曾在这里驻足眺望过京城。据统计,解放战争中,国共双方伤亡人数近二百九十余万人。而在其后的若干年,出于巩固政权的需要,在台湾进行着一轮又一轮清洗的同时,我们也对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人员进行着无情的镇压。我居住的那个小小的县城,常见法院贴出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告示,被镇压者的名字上,都打着一个大大的红钩。那时年少,并不去想更多的历史原委。

    如今提及当年旧事,仇恨之火似乎已经熄去,只剩下灰烬,在夜风吹过时,闪烁几粒火星。而两岸人民也好像不大情愿再去触痛昨日的伤痕,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吗?

    对于两岸关系,人们已习惯以鲁迅先生“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诠释曾经的刀兵火燹。但这诗却是为一只死去的鸟儿所写。诗曰:“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1933年6月21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西村是一位日本医生,与鲁迅相熟。为一只鸟儿写的诗,如今竟承载起两岸如此沉重的历史积怨与民族情感,这大概是鲁迅先生不曾想到的。

    我想起返回大陆时的情景,天空如洗,大海蔚蓝,机翼下面的台湾岛一片蓊郁。这曾隔断两岸的深深海峡,也如毛泽东在他的《水调歌头》里所写的那样,“天堑变通途”了。几千年来,遣兵派将,拓土扩疆,铁马冰河,止兵息戈,一个民族服膺一个民族,一个朝代替代一个朝代,在某种意义上,一部中华民族史,就是一部相互融合史。融合是进化,而进化要付出代价,这就是翻开沉沉史册,总会看到一片片殷红的缘故。话又说了回来,当今这个世界,哪个国家、哪个民族,没有这些沉重的脚步!当血腥被雨水洗去,当战场耕耘为良田,当刀枪箭矢大炮战车摆上博物馆里的展台,曾经依附在那些兵器上的恩怨情仇也在淡去,最后,只剩下历史教科书里的记载。

    就在我撰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台湾的文化学者林谷芳先生来到北京。十多年前,林先生的一部音乐专著《谛观有情》在我社出版,我们结识了。多年未见,握手时,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湿润。我说,我去了台湾。他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说,自己看更随意。他问,写点什么没有?我答,写了篇随笔,题目叫《水天一梦》。他笑了,说,醒来一片晴朗。我说,有云。他说,有云好,有云的天空更多姿绚丽。

    201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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