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阳关三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一次读王维的《渭城曲》是上中学时。

    开春不久,几丝刚刚泛绿的柳枝在窗前摇来摆去,惹逗着人们的情绪。显然是诗情与景状交融的缘故,老师兴致极好,他把一幅中国地图挂在黑板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阳关在历史记载中有两处:一是古代地名,在山东的泰安之南汶水之东。二是古关名,关也有二,一处是战国时巴国的关隘,与扞关、江关并称三关,现在叫石洞关,在重庆附近;一处是西汉设置的关隘,在今天的敦煌西南古董滩附近,当时,与玉门关同为通往西域的门户,西出玉门为北道,西出阳关为南道。

    宋以后,与西方的陆路交通逐渐衰废,玉门依然,阳关却渐被岁月风尘湮没。王维在渭城送客,客人走的是南路,故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说完这些,老师才把《渭城曲》念了一遍,虽抑扬顿挫音韵铿然,却溢散出许多悲怆来。而我,则认为老师过于渲染西风残照故人远去的离情了。在我看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极大气极豪壮的,我甚至认为它是可以与“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相比的,一杯饮尽,义无反顾,这就叫英雄气概。至于阳关的出处,倒给了我显摆的谈资,离开学校后,每遇人说及,总把老师讲的那些说上一遍,而地名也罢,关名也罢,至今我一处也没有去过。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老师似乎特别看重古典文学,课文中只四句的一首诗,却要求你背相关的许多首。于是,那会儿的学生都能背诵一些诗词,只是时间一久,便记不全了。《渭城曲》还有一名:《送元二使安西》,元二何许人无考,安西在今新疆库车附近,汉时即设都护府,由此看,元二不是赴任便是出使。

    一九九九年的暮秋,我曾与几位同志一起去库尔勒附近的某核试验基地。飞机从北京起飞一个多小时后,眼底便是一片土黄了,间或可见地表深深的褶皱。两个多小时的航程,硬是看不见一抹绿色,直到库尔勒的林带和博斯腾湖浩大的湖面出现在眼底。在我的感觉里,库车和轮台都应该在附近,一问,我们要去的基地在库尔勒东南,而库车和轮台则在西北,看来,此行无法感受历史的遗韵了。出机场,车驶离库尔勒不久,便见一条虽然不宽但却极为清澈的河,基地的同志说这河便是孔雀河,再往下流,便在沙漠戈壁中渐渐干涸,几千年前,孔雀河是直接流经楼兰古城的,楼兰废弃了,河也没了旧时模样。不能一睹库车和轮台的风采虽然不无遗憾,但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现在我们踏着的这片土地甚或这条道路,王维是走过的,王维所送的元二则也是走过的。数千公里的路途,艰难坎坷,风飞沙扬,戍边的军人就在这大漠戈壁之上镇守着古中国的疆域,铸造了一个民族的魂魄。是的,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无论将军,无论士卒,无论文人,无论墨客,谁都会顿生无限豪迈。王维来了,于是有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岑参来了,于是有了“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诗句;高适来了,于是有了“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的诗句———因为他们,今天的我们有了被称之为边塞诗的文化遗产,有了被边塞诗所激发出的永远不会衰竭的爱国热情。

    《渭城曲》的前三句并无惊人之处,只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才使得离别之情如大海涌潮草原奔骑,把人心搅得激动万分。也正因为如此,《渭城曲》成了友人相送的绝妙寄语,而且在唐代便有人将其谱入乐府,因谱曲后将“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反复重叠歌唱,人们又称此曲为《阳关三叠》。白居易和刘禹锡比王维晚了一代,有资料说,他们诗中写到的“阳关唱”“唱渭城”,指的便是《阳关三叠》。这些,老师讲《渭城曲》时都曾说过,记得,我们曾央求老师唱唱,老师说不会,但又说曲调是极凄婉的。我心里自然不同意老师的说法,我依旧按自己的理解想象《阳关三叠》的旋律,那该是高亢昂扬的,像辛弃疾的《破阵子》一样,像岳飞的《满江红》一样。

    真正听到《阳关三叠》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旋律果然如同老师所讲,不仅凄婉,而且缠绵,全然找不到一丝一毫激昂的感觉。“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确是反复咏唱,但还增添了一些句子。唱《阳关三叠》的是上海昆剧院的张静娴女士,伴奏者是古琴演奏家龚一,也是来自上海。据介绍,曲谱来自明代的《杨抡太古遗音》一书,全曲共分三段,是否是自唐代传下来的不得而知。《阳关三叠》是首琴歌,据懂琴歌的人说,琴歌多为附庸风雅之作,优秀者不多,《阳关三叠》是流传最广的,它的音阶虽然简单,却耐人寻味。然而在我听来,却感到和昆曲差不许多。我想弄明白增添的是些什么句子,那日张静娴女士唱完下场后,我请她复述了一遍。没想到增添的部分比原诗长出数倍,张女士极热情,复述完还将唱词抄录了一遍。

    第一段是在王维原诗的前后各添写了些句子: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故人。霜夜与霜辰,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第二段是按王维的诗意添写的:

    依依顾恋不忍离,泪已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

    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

    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第三段最长,也是按王维的诗意所写:

    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

    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冺,

    无穷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麟。尺素申,尺

    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

    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添写者无署名,也未见过有什么资料记载,是在唐代便有了还是唐代以后写的,自然更无人能说清。从字面看,是在南方所写,要不,不会说“楚天湘水隔远滨”的。

    《阳关三叠》之所以叫琴歌,当然是因为用琴伴奏,而且只一把古琴。那日,演唱者站在台中,将下颌向伴奏者微微一点,伴奏者则将上身向琴面微微一伏,双手随之也覆于弦上。就在大厅里静得落针可闻时,琴声山溪一样流淌起来,叮叮咚咚,铮铮淙淙,玉落珠滚,银瓶乍破,满耳金石碰撞之声。演唱者唱得端的美妙,那嗓音与琴音时而并行,时而合一,并行时如两条云缕各自舞动,合一时如一川清流潺潺远行。泛音和颤音从弦上飘出,悠远得近似恍惚。到了激越之处,演奏者右手在弦的右端猛弹,左手在弦上乱云一般拂动,这时,你便如同走到飞瀑近前,一任那如雪的山泉在周身迸溅。猛然,那瀑布声消迹无,你努力地寻觅,半天,你才发现瀑布远去了,远得如同天边细细的云缕。最妙时是那声住音绝时,琴声和唱腔全停了,可是你分明感觉那旋律还在进行,那音韵还在飘散,愣是在歌者和演奏者所创造的意境里半天出不来。再看台上,演唱者已经在鞠躬谢幕。想起白居易《琵琶行》里“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的句子,这段空白原本是情绪的最大奔涌啊。这时,掌声雷鸣般地爆响了,而我却觉着,这掌声反倒把王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无尽情思给打碎了。

    自听过《阳关三叠》以后,我对它的凄凄婉婉似乎开始有些认同,对这添加的部分也逐渐欣赏起来。如实说,这添写的部分也是颇有文采的,也把那离情别绪抒发得淋漓尽致。当然,与王维的诗比起来,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但它能和王维的诗一样流传下来,本身就证明了它的价值。这以后一段时间,我常把录有《阳关三叠》的音碟拿出来听,闭上眼睛,让那叮叮咚咚的琴音渐渐弥漫四周,享受它所传导的情感。

    一日,听着听着突然想到,若是王维有知,他见到后人这般改动他的诗作,会作如何想?当年,王老夫子被安禄山封以官职之事,已经让不少人说三道四了。我认识一名老将军,抗战爆发前是阎锡山部的一名见习参谋,因同情共产党,险些被活埋,卢沟桥事变消息传来,他连夜逃出,参加了八路军。将军早年上过私塾,很有些古典文学底子,如今赋闲在家,不但时时作诗填词,还与离退休的老同志一起办了一个诗社。一日与将军闲聊,将军对王维很不以为然,问何也,将军说王维气节不保。我说,是指安史之乱么?将军点头。我不好悖逆将军,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而且在战争年代功高勋著。但对将军的观点又不能苟同,便委婉说道,有的史料记载,王维是在张九龄遭贬后,出于对唐玄宗的不满,辞官在家的,安禄山攻陷长安时,他认为自己已是平头百姓,才未随玄宗撤离。被安禄山胁迫至洛阳,这是他自己不曾料到的事,被委以官职也是不得已的事。安禄山叛乱平息后,王维确一度受罚,但其后曾官至尚书右丞,大概不能以此定他个气节不保吧。将军极固执,说,毛泽东同志对王维也持变节的看法,他便是受毛泽东同志的影响。面对将军,我不再说什么。告别将军回到家里,我又翻开王维的诗,毛泽东同志在什么文章中这样评说王维我没看到过,既然将军如此肯定当不会有假,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喜欢王维的诗。那些大气干云的句子,读起来,实在让人胸襟无比开阔,何况对一个人的历史功过,从来不会有一致的评价。毛泽东说王维气节不保,可老人家晚年的诸多失误,叫我们这个民族走了不少的弯路,大概也是他不曾想到的。如此一想,心里便替王维开脱:不要说前人已逝,不能对后人如何,即便能如何又怎样呢?嘴长在别人脸上,笔执在别人手中,谁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古今中外,时时处处想让别人的嘴按自己意愿开启、让别人的笔按照自己意愿舞动的人,是最愚蠢也最无奈的人。你若有些权势,别人因为畏惧,也可能说些你爱听的,写些你爱看的,但心里怎样想,你是无法左右的,况且,一些骨硬气傲的人,你是无法掀动他的唇、摁住他的笔的。如今,信口雌黄的事多了,各种各样的媒体多是推波助澜,能一正视听的又有几何?即便有,又能影响几只眼睛?几只耳朵?《阳关三叠》添写的部分与王维的情绪不仅极其一致而且更加强烈,有了《阳关三叠》,王维的《渭城曲》又多了一种传播方式,真要理论起来,王维倒是应该感谢添写者的。

    虽然作如是想,但认为《阳关三叠》从词到曲竭力在凄婉上着力,未必合乎诗的本意的念头却一直没有散尽,特别是一日看到一幅《阳关三叠》的写意画,那画面上是古人在几缕柳枝下道别,一人捧着一只酒杯,一人袍裾飘然,当胸揖手,身旁,一匹乌黑骏马正昂首长嘶。我顿时想起,元二是身负君命出使安西的,雨后,客舍青青,柳色新新,王维把酒相送,实在不比那通常儿女离情。虽说聚散离合在中国古代诗词中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但送与别所表现的情感是可以区分开的,只不过平素我们看到的多是它的无奈罢了。送,所附着的更多是寄托和希望,特别是王维送元二,元二出使当是传导帝命,建立功业,若过于凄婉,怕要把元二鼓起的一番雄心消解得一干二净。即便真的是一别成永诀,也该是“勿使燕然上,独有汉臣功”(陈子昂句),也该是“弟兄皆许国,天地荷成功”(岑参句)。虽是觉得这样认识更有道理,但也感到如自己这样的一家之言是否有些矫情了,直到有一日翻开纪晓岚勘误的《嬴奎律髓》,才为自己的揣测找到了佐证。这《嬴奎律髓》由元人方回选评,纪昀纪晓岚勘误,是一部极受诗学者推崇的诗歌选。全书分四十九卷,登览怀古、升平宦情、春秋晴雨、边塞忠愤、仙逸伤悼、闲适旅况无不辑录其中。书中专将送别题材的诗编作一卷即第二十四卷,辑录唐宋诗一百四十二首。对送别,纪晓岚便是分而视之的,他在卷前批道:“送行之诗,有不必皆悲者,别则其情必悲。”纪氏如此评点甚合我意,心中飘浮了许久的云翳霎时散去。虽然方回没有把《渭城曲》收录在内,但《阳关三叠》的曲调实在不该如此凄婉,包括添写的词,在这一点上,添写者是多少违背了王维的初衷的。这么多年了,无数次地读此诗,我着实不曾想过悲凉二字,在我心里,和读徐锡麟的“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感受是一样的,那种壮怀激烈,早把凄凄婉婉的儿女之情拒之千里了。故纪晓岚一句“不必皆悲”可谓精到。

    话又说回来,凄凄婉婉也好,壮烈豪放也好,《阳关三叠》作为我们精神家园里的一朵奇葩,一千多年了,非但没有凋谢,而且绽放得绮丽无比。我们当然应该为前人这种堪称经典的情感自豪并引为榜样。但我们自己呢,这些年来,在物质生活给了人们巨大实惠的同时,我们的精神家园里,无论是参天大树,无论是如寸芳草,有的正在枯萎,有的则正在死去。再过一百年,再过一千年,当后人在我们留下的精神土地上耕耘时,除了能翻掘出一些叫人疾首扼腕的记载,他们也能如我们读《渭城曲》听《阳关三叠》一样,收获至真至纯的情感么?也许,这就是一种代价,一种尚未被更多的人意识到的代价。

    2010年6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