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一位朋友曾陪我在徐州汉代岩画博物馆待了整整一天。
这家博物馆位于云龙湖畔,是露天的,馆内长廊回绕,岩画都镶嵌在长廊的墙壁上,用玻璃封着,游人只能隔着玻璃观看而不能用手触摸。初冬季节,西北风掠过尚未结冰的云龙湖湖面,又越过博物馆典雅的灰砖围墙,不时将散落在甬道上的枯叶抛至空中,使得这本来就是从冷酷的地下移上来的世界,又蒙上一层厚厚的寒意。
岩画雕工精细,生动奇诡,各种图案中,多为龙虎飞鸟等禽兽。不多的人物画,大都是礼仪祭祀农桑稼穑,绝无格斗厮杀。徐州地势险要,东临黄海,西至汉中,南下吴越,北抵幽燕,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两千多年前,刘邦和项羽便是从这片土地开始,搅起了数年不散的龙虎风云。这岩画,便是那楚汉之争以后,被封王封侯之人的墓穴之物,是因为杀戮太重,血腥太多,那些为王为侯者似乎已不愿再提心吊胆,才在墓道的装饰中舍去了战争吗?
许是巧合,当晚,与朋友小聚,三杯两盏后,一位擅弹琵琶者,带来了琵琶,要为大家助兴,弹奏的便是《十面埋伏》。这擅弹者云,在徐州,只有听此曲最耐寻味。他不知道我一天都是在岩画博物馆度过的,更不知道我原本想在岩画中看到对楚汉相争的描摹,没有看到的遗憾,让这曲《十面埋伏》填充了。
《十面埋伏》这支曲子是以公元前202年楚汉两军垓下之战为题材谱写的。用音乐表现战争过程的恢宏悲壮、气势非凡,在传统音乐中,此曲堪称集大成之作。《十面埋伏》的乐谱在清代中期便有多种抄本,可见其谱成的时间至少在清代初期或者更早。明末清初人王猷定在其《四照堂集》中的《汤琵琶传》一文中,曾描绘当时的琵琶演奏家汤应曾演奏《楚汉》的情景。那《楚汉》,内容、情节、结构与《十面埋伏》基本相同,故有人考证,《楚汉》即《十面埋伏》。文中写道,演奏此曲时,“……当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怒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恐,终而涕泣之无从也……”
无疑,王猷定是熟知楚汉相争这一历史的,一句“余骑蹂践争项王声”,把项羽的死,残酷地展示到读者面前。项羽到乌江后,不肯乘乌江亭长所备渡船过江,将乌骓马送与亭长,独自杀汉军数百人,大喊“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汝德”,遂拔剑自刎。项羽死后,“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一体”(上两处引文见《史记》中《项羽本纪》),连同已取得头颅的王翳,五人果被刘邦封侯。
据说,项羽生相奇异,眼为双瞳,拥重兵自称霸王,欲以力争,经营天下。然因其“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终未成霸王之业。霸王对自己的失败只说了一句“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到死也没死个明白。倒是司马迁干脆,“岂不谬哉!”四个字,为一篇《项羽本纪》画上了句号。
中国历史上凡举兵兴事,成者王侯败者寇几成定律,只项羽是个个别,非但不曾成寇,反成了绝无仅有的大英雄。几千年来,谈及项羽,唏嘘感叹者有之,眉飞色舞者有之,慷慨高歌者有之,扼腕痛惜者有之。就说那鸿门宴,项羽设计,欲谋杀刘邦,以饮酒无以为乐为由,弄出个项庄舞剑助兴,这便是成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来由。曾游说张良顺从霸王的项伯,深知霸王的用意,但为还张良一个人情,遂起身对舞,掩护了刘邦于一时。刘邦则以如厕为由匆匆逃离,让张良留下给霸王献什么白璧玉斗。刘邦对自己这样走脱感到甚不体面,还是樊哙快人快语,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鸿门宴计谋落空,使得范增仰天长叹:“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如今,一出《鸿门宴》唱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台上台下谁去区分刘邦项羽孰奸孰忠?还有那出堪称经典的《霸王别姬》,虞姬咿咿呀呀的唱段,引出多少人的感喟!中国历史上爱情绝唱可以千百计,但硬是于缠绵中溢出感天动地的悲壮来,唯《霸王别姬》。
最叫人称绝的莫过中国象棋了,楚河汉界,三十二粒棋子,竟演绎出数千年的风雨云烟、文韬武略来。中国象棋的起源一直众说纷纭,英国人威廉·琼斯竟然说是从印度传来,其依据是棋中有象,象在印度,中国不产象。这话说得欠妥且肤浅,想那炎黄之战时,黄帝驱猛兽为阵,那猛兽中便有象。对于中国象棋,史籍中有起源于北周说,有起源于春秋说,较一致的说法是由六博演化、递变而来,定型则在宋代。我对象棋毫无研究,偶尔观棋,纯属看热闹。但我认为,象棋的成型,必在楚汉相争之后,否则,交战双方划出的战场便不是楚河汉界,而是别的什么地方了。
不知是否因为感慨这段历史的变幻奇诡壮丽雄浑,音乐家们在谱写了《十面埋伏》后,又谱写了琵琶曲《霸王卸甲》。同是表现垓下之战,却完全是两种风景:一个是重在渲染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表现胜利之师的智谋和风采;一个是着力铺陈大军败阵,壮气已消,车倾旗靡,残阳如血,英雄无奈,卸下百战之甲的悲凉凄清之情。据乐史记载,《十面埋伏》传自北派,《霸王卸甲》承启南派,一北一南,两种地域,两种风情,两种审美,两种文化。同是四根丝弦,一面桐板,一张一弛中,于乐手指尖上,竟溢散出如此之大的差异来。
《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都属琵琶武曲,虽说“无声不可入乐”,但描写战争,演绎战争,以调性转换虚实相兼的艺术手法和琵琶的特殊演奏技法,把听众带入无限空阔的联想空间,在中国民族音乐中,此二曲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无曲目可以相比。那轻拢慢拈嘈嘈切切如珠裂玉碎般的乐声,每一次都让我沉浸其内久久无语。
这两支曲子的标题也同样让人寻味,如《十面埋伏》,第一节是《列营》,其他依次是《军鼓》《点将》《排阵》《埋伏》《垓下大战》《项王败阵》《众军奏凯》《诸将争功》《收阵回营》等;而《霸王卸甲》,第一节的标题则是《营鼓》,我理解“营鼓”是指在夜半突然击响鼙鼓,把久战困乏早已入睡的将士们叫起来迎战。《营鼓》之后,接下来的是《点将》《整队》《出阵》《垓下酣战》《楚歌》《别姬》《出围》《追兵》《众军归里》等。两曲相比较,以现今的语言说,《霸王卸甲》摆出的,完全是一副被动挨打的样子。两曲的不同侧重,决定了它们各自的特点,但作为战争重要角色的项羽,我想,他是断不会同意作曲者如此“未有曲调先有情”的,项羽败了,他的失败使得刘邦得以建立汉王朝。因其败,作曲者主题先行,比照着《十面埋伏》,每一个乐段都反其意而成,好像一开战,项羽就有了失败的预案似的。
历史毕竟不是由琵琶演奏的。作为秦末起义军两支最出色的队伍,刘邦与项羽并无质的区别。有唐人章碣的诗作证:“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项羽在鸿门宴上未能诛杀刘邦,遂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当阿房宫成为一片废墟后,项羽打算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一个统兵之人,如此恋乡,这便有了“人说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一说,此话成了后人的成语,但说此话者却因语失被项羽丢进鼎镬中活活烹死。我曾想,若刘邦和项羽换个位置,也被逼到一条什么江边,也被对手团团围住,他会和项羽一样,无限豪气地把自己的头颅赠予故人,让他去自己的对手那里谋个官衔职位吗?答案是不会。刘邦是从担任管理治安的亭长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逐渐称王称帝的,他深深懂得当伸则伸当屈则屈的道理,否则,鸿门宴上,他不会听从樊哙这个屠狗之人的劝说,以如厕为名逃离。不知这是否可以视作帝王和英雄的区别?若项羽不顾忌有无颜面,乘上乌江亭长的小船,渡江去见江东父老,楚汉相争的结局又有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当然,若真的这般,那就不是霸王项羽了,自然,我们也就无缘聆听这《十面埋伏》,更谈不上品味《霸王卸甲》了。
我曾在北京音乐厅聆听过已七十高龄的琵琶演奏家林石城先生演奏《霸王卸甲》。老先生一袭长衫,稳步登台,看他那气度,你面前就是走过来一段历史。林先生沉稳地坐下,琵琶微斜,头稍稍一摇,四个指尖唰啦啦裂帛撕锦般在四根弦上猛地划过,潮水般的乐声里,涌过来一段苍苍然然的岁月。霸王是自刎而不曾卸甲,琵琶曲叫“卸甲”,是把霸王兵败而亡的史实艺术化了。听林先生演奏时,我完全融在乐曲创造的意境中,当弹至《楚歌》《别姬》两节,我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张良的计谋,刘邦的王气,项羽的无奈……夜色如磐,楚歌四面,“卸甲”的结局至此铺陈到极致。那一刻,眼前闪烁的全是旌旗刀枪尘土狼烟,以至林先生结束演奏,满场掌声雷动,我的视野里竟一片朦胧。记得那一刻我没有鼓掌,直到谢幕时,才望着林先生潇洒的姿容由衷地猛拍起手来,为林先生的高超艺术造诣,还是为《霸王卸甲》这首乐曲的魅力?为历史人物的出色表演,还是为弥漫历史的层层雾团?至今,自己也说不清楚。想那项羽刘邦,早先同属项梁,项羽入关后还封刘邦为汉王。然不久二人便反目,开始了为时五年的楚汉之争。项羽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时自刎乌江,成为失败仍被世人当作英雄的一种类型。因为项羽成为一种类型,楚汉相争也成为一种类型。后人评述他们,似乎很少去计较他们两个谁更胜谁一筹,也不去有倾向地进行褒贬,而是以不同的标准,极体谅地分别衡量功过,并且都给予极高的评价。在中国历史上,刘邦和项羽算得上一个特例。这或许是我们聆听这两支曲子时,能够没有道义的负担,自如地进入曲子各自表达的意境里的重要原因。如果有人也给秦桧之流写支曲子并演奏给我们听,我们断不会静下心倾听并沉浸其中的,即便曲子有多么耐人琢磨。因为作为人,刘邦项羽都有着让后人钦佩的气节与胸襟,这些虽是精神因素,却重重地加强了《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的艺术感染力。
写到这里时,我取出录有《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的光盘,光盘制作很精致,盘面稍一倾斜,便闪烁耀眼的银光。在这样的一张光盘里,浓缩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我把光盘插进录放机里,刚想摁键,又把手收了回来,那珠裂玉碎般的琴声,那风声涛声箭矢撕破空气的嘶鸣声和刀枪碰撞的铿锵声,分明就在耳边回绕,而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我忽然感到,有些曲子,只要听过一次,便刻录在心中,再也不会抹去,《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便是这样。
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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