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甫约了小区里三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一个瘦高个儿,一个戴着黑边小眼镜,另一个头上扣着蓝色棒球帽。我们一起到小区的球场打篮球,大家都想比一比。一共只有五个人,对决赛打不起来,那就轮流比赛投篮,大家玩得倒也畅快。可惜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小眼镜和瘦高个儿先后都被他们各自的妈妈叫回去了,小眼镜说要参加什么奥数班,瘦高个儿说要参加什么作文培训班。他们俩老大不愿意地走了,还说回头有空再约着打球。
我和柳甫跟蓝色棒球帽继续玩投篮,玩了不到一刻钟,棒球帽别在兜里的手机响了,棒球帽看了看来电显示,嘴巴就不由得噘起来,“姥姥,不是说好让我玩一个半小时的吗?我才刚玩呢!……我老妈下午一点就能到家?不是说她明天傍晚回来的吗?……知道知道,我回去就是了!”棒球帽断了跟他姥姥的通话,挠挠头,冲我和柳甫说:“唉,我玩不成了。我老妈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将作业做了,要不然我老妈回来会发飙的!她规定我必须在周五晚将作业做完!”一转身,骑上他那辆亮蓝的山地车,一溜烟地去了。
柳甫感慨说:“他妈那么厉害?连做作业的时间都给规定死了?”我说:“看来,我们俩还算比较自由的。”
我和柳甫又玩了一会儿投篮,有点心不在焉了,我们俩投篮命中率越来越低,毕竟玩投篮也是需要一些场上气氛的。我们索性也就不玩了,而是坐在球场旁边的椅子上休息,闲聊。聊着聊着,聊起了作文—周四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说我还没写呢。
“哦,你怎么还没写呢?”柳甫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我都写好啦。像你这样老被老师表扬的学生,怎么作文还拖拉着没写呢?嘿,有点稀罕!”
“这有什么稀罕的!我要构思得精妙一点,晚点写,有什么不可以?”
“你不知道,我的作文周四晚上就写好啦。”柳甫有点得意。
“没想到,你还那么积极!”我倒是有点感到意外。柳甫平时并不爱写作业。他这次能积极写作文,恐怕另有隐情。后来曾听柳甫说,他老爸为了鼓励他好好学习,对他实行作业奖励、出勤(每天正常到校上课)奖励、考试奖励等五花八门的制度。我马上想到柳甫写作文比我积极,十有八九是他老爸施行重奖诱惑的结果。
“嗯,你没想到的事情多得去了!”柳甫说完,高声朗诵起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平时柳甫就喜欢朗诵杜甫的诗,这是受他老爸熏陶。我前面说过,他爸柳大春是杜甫的铁杆粉丝,时不时就满怀激情地朗诵杜甫老先生忧国忧民的诗歌。柳甫喜欢模仿他老爸的腔调朗诵杜甫诗。
说实话,柳甫朗诵音色雄浑,倒还凑合,只是他朗诵时不时拿腔作调,听起来给人一种假假的感觉,叫人别扭得很喽。眼下,他还忘情地在那一遍又一遍地朗诵《春望》,我委实不想听,便使劲推他,说:“喂,我说柳甫先生,别再假模假样地朗诵啦!杜甫老先生要是听见你这样朗诵他的诗,会气得翘胡子的!”
柳甫扬了扬眉,一瞪眼,说:“你懂吗?这是风格!我老爸朗诵就这风格!”
“风格?哼哼,你这种好风格!”我带有揶揄的口气说。
他皱皱眉,“万卡,你说话怎么老是那种味儿!能不能不带刺呢?咱俩是哥们,哥们闲聊,纯粹图个乐子,你偏偏要跟我较真,有劲没劲呢?”
“咱们还是说点正经的吧。”我提议。
“说正经的?行啊。那我们就说说作文,这算正经的吧?”柳甫又恢复原先的亲热劲,跟我聊起语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的事。我们的语文老师本名叫马艳丽,因为她长得有点像电视剧《马大姐》里的马大姐,又有些爱管闲事,所以柳甫之流就私下给她起个“马大姐”的别号。柳甫说:“马大姐教我们如何写好作文,说什么三大段—开头、中间和结尾该如何如何写。说什么开头要新颖,尽可能吸引人,中间要抻一抻,拎着前面开头的来抻一抻,什么意思?你懂吗?”我摇头说:“我也不懂。”
“马大姐说什么结尾要跟开头一样,要想办法抓人眼球。你听她对我们说得头头是道的,可她自己写吗?她要是当着我们的面,给我们现场写一篇示范作文,那才叫牛皮呢,我就佩服她!”
“人家是老师,你是学生,你当学生的敢叫老师当堂写作文?”
“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有一点,十有八九是肯定的。”柳甫耸耸鼻子,“只怕就是我敢跟她说,她肯定也不听我的。”
我笑笑,这回我没有一点嘲笑他的意思。我认可地耸耸鼻子,“她怎么可能听你的呢?所以嘛,你还是别费那个劲算啦!”
他一本正经地跟着点头,“你说的太对了!你说我费那个劲干吗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巧克力,扔给我一颗,他自己剥了外包装将巧克力塞进嘴里,接着唠叨,“说实在的,作文那些事儿,也就那样。不提也罢!我现在想要跟你说的,是我那老爸,别看他现在成天忙着做生意,满脑子装着的都是钞票,其实,他年轻时,可文艺着呢,用我们时髦的话说,是个文艺男青年。说真的,我还是有点佩服我那老爸的。”他跟我聊起他老爸年轻时写诗的事情。他老爸年轻时喜欢写诗,他还记得他老爸给他朗诵过一首自以为很经典的两句诗,题为“失恋”:
青春给了我满腔的激情,
我却在追梦的路上
跌落出一个心形的大坑。
照柳甫的说法,他老爸曾经有很远大的文学理想,希望能成为一个大诗人,像杜甫那样名留千古。在理想的强力驱动下,他热衷于写诗投稿,每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诗,写完诗就骑自行车去邮局,往杂志社寄诗稿。令人遗憾的是,他老爸每次投稿都如泥马入海—得不到杂志社的任何回复。一次又一次失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老爸的大诗人理想也就渐渐地被失望的情绪所侵蚀,最终黯然跌落。老爸自己成不了当代杜甫,就将希望寄托于他柳甫的身上。
哈哈,听到柳甫说这种话,我又忍不住觉得好笑了。柳甫老爸的希望太虚无缥缈了,就凭柳甫那种低级的写作水平,还能当诗人?白日做梦还差不多!让人无法言说的是,柳甫这小子感觉超级良好,他还乐颠颠地爱写“高仿诗”,比如他仿李白的《赠汪伦》,写了一首《赠万卡》:
柳甫乘车将欲行,忽听路旁送别声。
南下北上一万里,不及万卡情意长。
我看了他的《赠万卡》,讥笑说:“你什么时候南下北上了?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别?瞎编什么呢?”
“写着玩儿呗,何必当真呢?很多时候,不当真还能找点乐子出来,一当真就什么乐子也没有了,索然寡味。我爸爸老说,生活就是要学会找乐子。”他停了一下,“我最近又写了一首诗歌,还没来得及给你看。我现在就口头朗诵朗诵,让你饱饱耳福!”他一脸的严肃,直直腰,大声朗诵起来:
我躺在草地看头顶的云,
头顶的云在天上看我。
夕阳装饰了我的卧室,
我装饰了你的白日梦。
他朗诵完后,一副陶醉的样子,“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不用说,柳甫的这首诗是高仿卞之琳的著名短诗《断章》的。我就实话实说:“如果不跟卞之琳的《断章》那首诗比的话呢,你这首诗写得还真不错,画面感挺强的。不过,看看人家卞之琳写的那四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这写的跟人家一比,就是妈妈生出了一个儿子。”
“不管怎么说,你说我这诗写的还不错,就够啦!”柳甫眉开眼笑。
柳甫编诗还能说得过去,他要是写作文,那可就有点费劲了,一篇小千字的作文,他要抠上好长时间,采用那种毫无章法的天马行空式的写法,整体看下来,结构混乱,很多句子狗屁不通。不知道这一次作文他写得怎么样。这次老师布置的作文,主题是表达我们对祖国的无限热爱。
周一上午,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语文老师马艳丽一改平时交作文改作文的习惯,来了一次小小的改革,她要求每个同学都上讲台将自己的作文当堂朗读一遍,由大家集体评分,取大家的平均数,按分数高低排列,从中评出前五名,将他们的作文作为范文张贴在班级的宣传栏里。
不知道出于什么方面的考虑,马艳丽竟然将柳甫排在第一号。柳甫显然对马老师的这种安排受宠若惊,他激动地挺挺胸脯,走上讲台,清清嗓音,大声朗读起来:
“亲爱的祖国,虽然我很愚笨,但是我深深地爱着你!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春秋还是夏冬,我的爱都一样深沉!”
柳甫这一段写得还像那么回事,连马老师都点了点头。可是,再往下听,越听越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是下面这段,叫人听得有点莫名其妙。
“啊,伟大崇高无比的祖国,你是我亲爱的大姨妈!大姨妈比我老妈还要亲。我大姨妈叫啥?叫黄清纯,是一个很清灵的姑娘,你可以来看看她以前的照片,扎着马尾辫,满脸气息洋溢着青春……”
柳甫的这段作文给大家提供了免费的笑料,全班不禁哄堂大笑。马老师眉头大皱,笑着直摇头。
柳甫自己开始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作文写得幽默才招致大家的热烈笑声呢。马艳丽将闹哄哄的课堂给整肃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柳甫作文这样一个评价:“开头写得还凑合,可是后面就写得有点离谱了。”她问柳甫:“人家一般将祖国比作母亲,你却将祖国比作大姨妈。为什么要这样写?你给解释一下。”
有同学又忍不住在笑。
柳甫不慌不忙地说:“能将祖国比作妈妈,比作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将祖国比作大姨妈?我觉得我的大姨妈比我老妈对我还要亲,还要好。所以我才将祖国比作大姨妈的。”
马艳丽冲柳甫抬抬下巴,说:“下课到我办公室,我们交流一下。”她就没再说什么。课堂作文朗读活动继续进行。
据柳甫后来说,课下马艳丽将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讲写作文的要领,要将他的作文打回来让他重写,柳甫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马艳丽不喜欢他那种吊儿郎当的模样,便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听说你老爸还希望你成当代杜甫?你怎么着也得想办法给你老爸争点面子吧?”
那次跟马艳丽谈话,柳甫心里很感别扭。从此语文课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投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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