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吃饭时,董军不约而至。他是晚上出来散步的。推门进来,一看刘总站在我跟前,他连忙退出去,说:对不起,我走错门了!看得出来,他是知趣的,他要给我腾出时间干他想象中的好事。未待我开口,他已逃下楼去。
第二天,我收到董军发来的电子邮件:那就是你的老板吗?还很年轻嘛。有情人的滋味是不错的,但也要悠着点。
我和我们的朋友们都忙碌起来了。我聚精会神地忙着完成刘总分配的公文任务;小胖子和欣然已经难分难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董军忙着销售新到的一批笔记本电脑,也忙着和燕燕偷欢。尽管大家聚集起来比以前更加方便,但却不像以前那样尽心尽兴地玩了。因为会有别的人和别的事分散玩的精力。
一场持久的大雨淋湿了全市,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把上海晾干。天刚放晴,小胖子就打来电话:董军出事了!
这天的日历翻在了八月一号。是人民军队建军的日子。董军和他老婆欣媚在屋里进行一场人民战争。准确地说,是董军挨了打,欣媚那打不痛人的巴掌连续打在了董军那张圆圆的脸上。用董军的话说,小时候,父亲打他的屁股都没像这样狠过。现在欣媚却用同样的方式去打他的脸。同样是巴掌,打的部位一颠倒,意义就发生了质变。
事情的发生令人猝不及防。这天清早,欣媚单位的车子要到上海办事。头儿说让欣媚一同去,她算出公差,一方面也探了亲。八点多车到上海,欣媚就直奔董军住处。开门进去,就看到燕燕和董军睡在床上,两人还在打呼噜。欣媚顿时怒火万丈。她压住火苗,没有打扰他们就下楼到欣然那里去了。这时欣然已经起床,正在精心打理自己。见姐姐突然进来,她起身笑脸相迎。可未及开口,一看姐姐那面孔,眼睛鼻子都错了位,就知道事情不妙了。说: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欣媚说:我让你看着董军,你给我怎么看的?刚才我开门一看,床上睡着两个人!欣然猜着又是燕燕在那里过夜了。但她假装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说着伸手把欣媚拉到椅子上坐着,一边安慰她:会不会看错?或者另一个是个男的?小胖子和李大哥他们也在那里睡过的。欣媚说,我又不是老花眼!半边身子都在外面,我连男女都分不清吗?再说那地上,都扔着什么脏东西!欣然说,姐,你也先别生气,把事情搞清再说。
欣然故意在下面拖延了些时间。她想尽量不要让欣媚和燕燕面对面地撞着。“活捉”是偷情事件最可耻的下场,那样就没有回旋余地了。约摸燕燕起床离开后,欣然才和姐姐一道上楼。两人一副同仇敌忾杀气腾腾的样子。可上楼发现,燕燕已经离开,董军正在打扫战场。欣然和欣媚进去,就直挺挺地站在床边。欣媚虎视眈眈地盯着董军,意思是你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董军愣了一下,很快就缓过神来,嘻嘻一笑说:你来了?欣媚一针见血地说:你说,昨晚跟谁睡在一起?董军说:没有啊。欣媚说:屁股都露在外面,还说没有?董军死不认账,还反咬一口,说欣媚冤枉好人。欣媚邪火攻心,照着董军脸上就是几巴掌打去。欣然知道,平时电视剧里出了这种事都只打一耳光,姐姐却打了多下。董军没还手。嫩手打厚脸,那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便由她打。欣然急得跺脚叫喊:别打了,别打了!
事已至此,董军对蒙混过关感到渺茫。他意识到任何抵赖都无济于事,只好坦白了跟燕燕之间的勾当。他的坦白提纲挈领,省略了一些重要环节。欣然最担心的是,怕董军把她也供出来,说她是始作俑者和幕后操纵者。她一直提心吊胆,非常紧张地看着董军。董军还算是条好汉,没有出卖欣然,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头上,独自担当。他一再声明只是玩玩,逢场作戏,根本没有爱她的意思,也没有伤害欣媚的意思。
在董军避重就轻地陈述时,欣媚专心致志地听着,不哭不闹。末了,她说:你讲完了?董军说:就这些。欣媚说:可以办手续了。
欣然就劝。她感到恐怖。她当初给董军和燕燕牵线搭桥时可不希望姐姐离婚。现在闹大了,她只有把一切罪过推到董军头上。她言之凿凿地说:你也真胆大。我在你眼皮底下看着,你也能做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来!
我和小胖子赶到董军家时,欣媚已经下楼,到欣然房里哭去了。气愤到极点的女人,开头是冒一股火,后来便是冒两股水。这是她们的基本程式。董军没走,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像是低头认罪。这与平时大谈女人的董军判若两人。看着他那样子,我直想笑。在我们平静的生活里,从来都是波澜不兴,没有出现过这种耐人寻味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人出事了,我有点幸灾乐祸。董军扔给我一支烟:还笑呢!
小胖子来回走一遭,说:没打架吧?董军抬抬眼皮说:我只挨了几下。小胖子说:你怎么搞的嘛,硬是叫老婆活捉了。董军说:我怎么知道她今天要来呀?她平时来上海都是提前打电话的。小胖子说:你也活该。偷情就偷情嘛,干吗让燕燕在这里过夜?董军没好气地说: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教训我的?小胖子说:就是要教训你。不然你不知好歹!
我们该到楼下去了。董军暂时放在这里,可以不管。重要的是他老婆。让她不哭不闹不离婚,这是我们的工作重点。欣媚已经在欣然的劝说下不哭了,情绪得到了基本稳定。见我们去了,欣媚从悲愤中抽出空来,向我们点头微笑了一下,并积极起身给我们沏茶。小胖子像不知道任何事情一样,跟欣媚寒暄了一阵。之后,小胖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你妹妹恋爱了。欣媚说:你不会一只脚踩两条船吧?小胖子说:那是手艺活,我没学会。欣媚说:那好,我现在就认你这个妹夫。我饿了。你去给我买点吃的,孝敬一下当姐的。小胖子说:妹夫理当效劳。便乐颠颠地跑下楼去了。
欣媚一直没说董军被捉的事。她用她的涵养和从容争取了一些面子,也为董军争取了面子。她以为我们不知道。我和小胖子也装作不知道。这事就暗合了。是否还闹,是否离婚,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这样很好,社会越来越进步了,越来越文明了,处理捉奸的态度也高明了。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却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局。几天后,小胖子告诉我,欣媚在上海的几天都住在欣然房子里,跟董军实施冷战,分床而居。有点像某些时候的国际形势。那几天的小胖子没法跟欣然谈情说爱,因为地盘让欣媚占领了。
董军每天晚上都在我家坐一会儿,然后怏怏不乐地回家去。虽然没离婚,但他跟欣媚之间已很难像从前那样了。欣媚回南京时,也没跟他打招呼,直接就从欣然处走了。那天他跟燕燕通报了“敌情”,说东窗事发了。燕燕说,也许你有前科,她是不放心你,专门来上海搞突然袭击的。董军说:你在放屁。燕燕说,以后要转移战场了,你到我家里来吧,我这里安全。董军说没有以后了,这事儿伤神,伤心,还伤身体。燕燕说真他妈的无情无义,男人都是这种东西,一出事溜得比谁都快!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董军说,所谓偷情就是要偷才有味儿,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没意思了。你懂什么?好自为之吧!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对我说,把小胖子叫过来打麻将,陪我散散心。自从事情败露之后我就从来没开心过!
本来我是不想打麻将的,但面对一个失意者的请求,如果拒绝,那就很残忍了。
于是我马上输入小胖子的号码。可小胖子的手机总是无法接通。我们问欣然,欣然说,她也找不到小胖子。以前他俩每天都通电话的,可从昨天开始,小胖子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小胖子是不是失踪了?
小胖子死了。我们最相好的朋友走了。
这是第二天我到刘总公司去,刘总告诉我的。它像一个晴天霹雳炸在我头上。小胖子死得非常突然。前天下午下班,他发现车子快没油了,便到附近加油站去加油。回来的路上,听见一个女孩叫喊:抓歹徒啊。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人手上拎着一只坤包仓皇逃跑,女孩在后面追赶。小胖子调转车头就追。歹徒钻进了一条小巷。小胖子车开不进去,只好停在路边,然后跑步追赶歹徒。小胖子本来就胖,要跟急于逃跑的瘦子歹徒相比,应该是慢得多。可小胖子就偏偏追上了他。这是胖子在死前创造的一个奇迹。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他短跑运动的极限速度。歹徒穷途末路,将坤包扔给小胖子,让他别管闲事。小胖子拿着坤包,直逼歹徒,希望能够捉拿他。周围的人在看热闹,以为他们是打架的。有人在笑。再说,那抢包的男人长得像个时代青年,根本就不像歹徒。如果这时小胖子叫喊抓歹徒也就好了,围观者会来帮忙的。但小胖子没有叫喊,继续孤军奋战着。歹徒狗急跳墙,穷凶极恶地从腰中拔出牛角刀,朝小胖子胸部连捅三刀,然后继续跑。小胖子继续追。直到那个被抢的女孩大汗淋漓地跑过来,叫着抓歹徒时,周围群众才一拥而上,将歹徒彻底制服。而这时的小胖子已经倒在地上了。那个女孩看着小胖子向外呼救,一边蹲下去看他的面孔,之后就大哭不止,说:小胖子啊,怎么是你!
诚如小胖子所说的那样,他吹了十八个预备对象,见面也许都不认识了。但这个女孩却认识他。三年前,他们在刘总的引荐下见过一面,那是在陆家嘴的公园里。因为小胖子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有钱和帅气,就再也没见过第二面。上帝便安排她必须给小胖子送终,让她知道小胖子是怎样一个人。
小胖子死的时候没有党旗盖在身上,他最大的终身心愿没有实现。但是,他死前却滴下了一段几丈长的血路。那是一面铺在地上的旗帜。
小胖子的死给我带来了绝望的心情。我再没心思写公司文件了。董军为此停业一天哀悼小胖子。欣然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悼念他。我和董军对面而泣,相互安慰。我们怀念小胖子的种种好处,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的种种好处。我们反思,我们总结,结论是:我们都死了。小胖子死了人,董军死了婚姻,我死了诗心,欣然死了爱人。我们的背后都深藏着各自的思想和生活背景。死的死了,可我们再悲伤也得活下去。最后,我们商定,由我、董军和欣然共同把小胖子的母亲赡养起来。这成了我们责无旁贷的义务,也算是对小胖子的一个交待,算是对我们这段友情的一个交待。
但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困难:不知道小胖子的家庭地址以及小胖子的所在单位。打听他的家和单位便成了我们的当务之急。
后来我们知道了,小胖子是个孤儿,父母早死。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直到上大学都是国家培养的。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了一个国家机关工作。他现在所谓的母亲,实际上是别人的母亲,是他认养的孤老。提供这一情报的依然是刘总。她本不想说,但她还是说了。我们知道了,心里就坦然了。可我们绝不会因为他所孝敬的是别人的母亲而放弃赡养。因为我们会把自己当成小胖子,替代他完成这一义务。我们都要老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我在大学时最熟悉的一句话。小胖子也说过的。他做到了。我早就知道,却一直没做。
若干天后,董军想起一件事情,小胖子先后两次借过他总共六万块钱,都是为别人的母亲看病的。而且没有借据。我问董军怎么办,董军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这小子,我上一辈子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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