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便条集-呼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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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我得到了一份来自上海某出版社的合同,邀我撰写一部“故事新编”,时间、字数、版税等都做了约定,有了法律上的种种要求。我振作起来,全身心投入了履行这份出版合同的艰辛工作中去。

    我向一家单位借了个房间来写作。那是一栋奇怪的房子,它的名字叫“侨胞接待中心”,听说是侨胞们捐建的,归属于这里的侨联。这座名为“侨胞接待中心”的楼房,好像从未接待过一个侨胞,至少是从我见到的那天起,它就一直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楼房门前有块空地,上面长着一些野花野草。那些野生的草棵子,有时候长得又狂野又放肆,有时候又颓败落寞得不成样子。

    我很轻松地就借到了这栋楼房的钥匙。有意思的是,我借的只是一个房间,可侨联当时的主席说,整栋大楼都借给你吧,反正每个房间都空着。

    我听了满心欢喜,拿到钥匙后赶紧跑过去察看。刚到楼下,看到楼前空地上停了一辆小卡车,一群人正从楼里往外搬东西。原来是侨联一位年轻的副主席叫阿榜的,他们一家之前就住在这楼里,现在买了房,准备搬离。因为同在机关大院,和阿榜有些熟。阿榜的妻子,在这里我不知道要怎么提到她——她跟阿榜一起搬一个纸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书。不用介绍,她一定是女主人。他们把书挺吃力地抬到卡车上,我没有过去帮忙,我当时有些发愣……阿榜特意向他妻子介绍了我,说,这是我们机关大才子、作家。“作家呀。”他妻子声音轻轻的。她没看我,眼睛很虚空地往楼上望去。“我老婆喜欢看书。我们主席说,你要在这里写书,出版了送一本我们拜读。”提到自己的妻子和书,阿榜挺兴奋的样子。

    “好、好……”我拿烟出来,递一根给阿榜,阿榜没接,摆摆手又忙去了。我顺手把那根烟给了小卡车的司机。停了停,我又给帮忙搬家的那些人分了一圈。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进了那栋大楼。

    走到楼上,我没忍住,站在窗口往下望了望。小卡车开走了,我看见一棵被车碾倒的野草,悄悄挺起了腰杆。

    “是她啊,她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小城的,什么时候嫁给了阿榜?我怎么一无所知呢……”我在那个窗口站了好久。

    这是我跟她分手十年后,与她唯一的一次相见。我不知道我这样是否已经说清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与她之间,那么多的恩怨,那么多的误解,那么多的爱恨,又哪是几句话说得清的……

    我家就住在附近,为什么我一直没发现他们就住在这栋大楼里呢?可能是他们的作息时间和我不一样,或者是他们一家子受她的熏陶,说话声音都是轻轻的。他们刚好在我到达前搬离,这使我后来老觉得,那天在楼下碰见他们,只是我的一种幻觉。

    我上了大楼。进去一看,吓了一大跳:这座楼房从外面看高高瘦瘦的,到了里面却显得非常空旷,五层共有十几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都空荡荡的。包括阿榜他们刚刚搬离的那间,虽然还略微带点家的气息,但他们显然进行了彻底的清理。这像她的风格,她一向都是这样的。也许这也是我们十年前最终分手的一个原因。

    我清扫了五楼的灰尘,想好了在向西的那个房间安放一张桌子。这个房间能让我看到落日,近处楼下,几棵绿树的树梢长到了窗口。我计划白天来楼里写作,楼太大了,我想夜里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这里面对黑暗。

    我挑了张玻璃桌面的吃饭桌做写作台。虽然我不是要在楼里吃饭,但我喜欢玻璃桌面那干干净净的感觉。

    我喜欢玻璃,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玻璃桌子才适合那些空荡荡的房间。

    在这栋空旷的楼房里,我按计划完成了这本书的写作。这本书的名字叫《呼唤龙》,我在这本书里完成的是对成语“叶公好龙”的颠覆和重构。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呼唤龙》出版后卖得很差,以至于后来我一直不愿意提起。

    写完《呼唤龙》,我像她一样,把我呆了大半年的那个向西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但是我把那张玻璃桌面的桌子和一张靠背椅留在了那里。我现在忘了为什么要把桌椅留下来,也许完成《呼唤龙》后,我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我可能有过类似于臆想狂的念头:将来,说不定,这张桌子和椅子会成为某种不朽的见证。

    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后来,我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来到邻近的一座城市生活。有一天,我在网上读到一篇褒扬《呼唤龙》的文章,这让我想到了在那栋楼里写作的往事。我动了念头,开车回到了八年前生活过的那座小城。小城很小,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侨胞接待中心”。现在的“侨胞接待中心”不像八年前那么荒芜了,有人把它改造成了一个茶艺居。我提到五楼向西的那个房间,我跟茶艺小妹说,我想在那个房间喝茶。

    “不好意思啊,这个房间不营业的。”茶艺小妹彬彬有礼的样子。

    “为什么?”

    “侨联他们拿来放资料……先生,您可以换一间的。”茶艺小妹的声音轻轻的。

    我不难为小妹,下去找老板,如此这般把我的来意说了一通。“我这里有备用的钥匙,侨联那边交代我们经常打开通风透气。”老板是个热心人,后来想到他那副热情的样子,我揣摩他是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那个向西的房门一打开,我惊呆了:房间里摆着我八年前写作的那张玻璃桌子,那张靠背椅也还按原来我离开的样子摆着……桌上多了一样东西,我八年前写出的那部装帧粗糙的《呼唤龙》。

    “不是说是侨联的资料室吗?”我问。

    “就是资料室啊,侨联主席就是这么说的。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我们也觉得奇怪呢。”

    “他们还说过什么?”我的后背一阵冰凉。

    “我偷偷跟你讲,你千万别说出去。你刚才说你以前在这里写过书,说真的,我还以为我白日撞鬼了!也就是我胆子大,我是从来不怕鬼的,所以我才答应带你上来……”

    我故作轻松地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是侨联主席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原来有个朋友,那朋友是个作家。那个作家在这个房间写过书。后来书还没出版,那位作家却不幸去世了……他现在把这里当作资料室,就是为了纪念那位作家朋友。”

    “啊?”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问茶馆老板,“你说的主席是不是叫阿榜?”

    “是啊是啊。可是如果你就是当年那位在这里写书的作家,我是不是真的遇见鬼了?”老板脸上有了一种戏谑的表情。

    我没理他,很快地下楼,驱车离开了那座楼。在车上,我有过去侨联找阿榜叙旧的冲动,但很快地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有什么好跟他叙旧的呢,把我和他联系起来的是她。而她,已经去世了七年。我记得非常清楚,她是在我的《呼唤龙》出版后半年去世的……我不知道楼上所谓的资料室里摆着的那本书是哪来的,我本来是动过送她一本书的念头的,但我一直犹豫着没给。也就是说,我第一次来到这座楼时与她的邂逅,是我那么多年来与她唯一的一次相见。

    回家以后,我想到了网上对《呼唤龙》给予褒扬的那篇匿名文章,我再次搜寻,却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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