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长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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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肩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请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阔的草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就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比。

    —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梁乌黑,肚腹浅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鱗甲,因此学名叫作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潘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箱,准备渔线渔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草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祟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当然见过这样的驱除与诅咒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0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这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岗,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草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泽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草皮底下激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着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摇曳。河底细小沙砾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悉悉率率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渔线就可垂钓了。

    令人心里起腻是往渔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已。一根蚯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根渔线上有两只渔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势甩动渔竿,把渔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渔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铅坠,拖着渔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渔竿,一只渔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下一段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粘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渔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沙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渔线渔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鱼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渔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沙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渔线,渔竿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木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熏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扇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熏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扇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熏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钓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渔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渔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渔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昧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钓鱼。

    鱼钓出水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鱼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已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唯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钓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钓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钓鱼,而不指望自己钓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钻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渔竿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渔竿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皮上那种黄疸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渔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渔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渔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渔线上绑上了一只渔钩。上好馆后,三只渔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弛下来,同时想象鱼馆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渔竿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熏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而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竿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渔竿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渔竿,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昀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其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

    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他们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来,向我这里了望。我一手抓起一条鱼,叫喊着挥舞。差不多两公里远的距离,他们不会看到我手中的鱼,但我相信他们可能会看到鱼的闪光。鱼体表那层泫滑的物质确实会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们站在小丘顶上向这边暸望。在他们背后,西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座座山峰一样的雨云。中央墨黑一团,电光闪闪,四周让阳光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随着隆隆的雷鸣声,那团乌云往东而来,河面上有风走过,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悬垂的渔线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鱼又上钩了。

    我暗暗希望这是最后—条。

    但是,又一条鱼上钩了。我仍然希望这是最后一条,心里却明白,还有很多鱼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等待来受死。果然,第三条鱼又上钩了!

    三条鱼起出水面时仍然只在离开河水时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挣扎。然后,便与别的鱼一起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了。那么多垂死的鱼躺在四周,阳光那么明亮,但那不大的风却吹得人背心发凉。

    我再一次向同伴们呼喊,叫他们赶快拿家伙来,来装很多的鱼。我实在是想离开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鱼?鱼们上钩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于是,每提起一竿鱼,我都向他们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笼罩到头顶的。这时上饵、下钩、把咬钩的鱼提出水面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了。因为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别人。

    我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头顶的天空被翻滚的乌云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变得黯淡。这时的我,脸上肯定带着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把鱼饵投进面前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水流变得像乌云一样墨黑的时候,那里好像是地狱的入口,鱼们仍然在慷慨赴死。

    伙伴们行进得很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沼泽之间寻找着路径,这倒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任何一个人被淤泥吸住了脚,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事实上是,这些出生于这片荒野,又进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脏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

    雷声在头顶震响。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头发与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来,水珠重重地射在脸上。想张嘴呼喊,但却让狂风噎得喘不过气来。鱼们还在前赴后继,有增无减,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死神狞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不害怕!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们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们不害怕就来吧!

    就在人都快要疯狂的时候,不是潭里的鱼没有了,而是那个装鱼饵的马口铁皮的罐头盒子终于空了。我颓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渔竿,便顺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头顶上那座高及天顶的云山便崩塌下来。雷声停了,闪电也停了。四周像是沉重的黄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宽广的草原都从四周消失了。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很压抑的黑暗,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刚才被大风压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来。这时,我听见一种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像鹤子的声音。但我马上就肯定这不是鸽子的声音,而是——而是鱼!

    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草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象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干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的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绝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闻着干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昧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草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

    野人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从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习惯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杂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沙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楚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至哒丹巴县城的模梢坍巴县城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他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退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疏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搭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房子。”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怜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昧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倍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

    他含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来。”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

    “我们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对。”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对。”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黯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沙砾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一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原野。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个小脑袋。我看着他薄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仓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夭容。

    “我梦见哥哥了。”

    “你哥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近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的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禊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急,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在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

    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

    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洇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已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上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片片以原先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迹》,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4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有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惟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看来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两个穿着制服的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

    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象自己有那么富有。”“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

    “知道一点。”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

    “竹巴村?”

    “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吃肉吗?”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黄金的走私犯。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树林几年里就被上千人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女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她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嗥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这次人们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一一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村里的女人肯定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巳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只见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被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

    “这种磨坊到处都有。”

    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我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群蜂飞舞

    今天是1992年6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中国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请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蜂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国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作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荡。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作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干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竖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诚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诊脉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黄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格西问:“你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高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见活佛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阳光在花间闪烁,一些色彩艳丽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北京时间几点。”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阳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姿势,就转身踅进了大殿。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格西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蜜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声:“啊!哈!”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已脱得一丝不挂,扑进了溪流中间。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找的水中扑腾,他噗噜噜喷水,像快乐的马狗打着响鼻。他把头整个钻进水中,结实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条大鱼。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水雾。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水雾,被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天哪!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时光又往前流动,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阳把身体晒干。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衣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阴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是格西来我这里做客了,我们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他说:“嗬嗬,是这么个味道。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骑着人,一匹马的空背锻子样闪闪发光。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身,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身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黄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格西不禁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蜜花间的蜜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荡。

    秋天未到,就传来桑木旦先生在首都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传来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样,说是桑木旦先生答辩时一个问题也不回答那些哲学教授。桑木旦先生在传说中显得很有机锋,他说:“问题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让我站着的问坐着的一点。”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经写成了一本有关宗教哲学中诡辩论方法的书,填补了一个学术空白领域而获得博士学位。现今有一种比附,把寺院中显教密教学院比做大学,把格西比做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个博士,但却是皓首穷经才取得的啊,于是赞叹:“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说:“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这个寺院护法神祇的名字。藏传佛教的一些书中说:凡是以雪山为栅栏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这个地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添着神祇,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伏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为邪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七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满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日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白雪在一片金黄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内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身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浮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熟悉这种声音的。这种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禁由衷赞道:“好啊!”

    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

    不说妙哉妙哉而说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进窗口的阳光从高处投射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稳地坐在黄缎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满了蜂蜜的味道,赤脚上沾满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身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飞舞,吟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桑木且先生的梦魇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春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高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的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性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白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欢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干。完了,我对着罐口大喘,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白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白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缰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这次回来,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睡袋、照相机、罐头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想是因为已经是国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水果罐头:梨、雛、菠萝、杨梅。他戴着舌头很长的帽子,持着相机肆意拍摄:塑像、壁画、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余时间就肌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在尘世和天堂之间一我短暂的喇嘛生活》。那么,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经人睡了。帐篷四周荡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他的眉头紧皱。活佛为他祈祷一阵,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眉头就舒展开了。

    回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活佛的双脚。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帐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知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这时,桑木旦先生进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且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疼,但确实在打。”

    格西就说:“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浄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做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衹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人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醒来却是一片月光。再人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蘑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的香甜气息。

    阿古顿巴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

    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

    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

    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人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

    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他就那样坐在自己脑袋下面,悄无声息。”

    打开门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绿草坪的厨娘说。

    “我的奶胀得发疼,我到处找我那可怜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

    当年的奶娘说。

    “比他更不爱说话的,就只有哑巴门房了。”

    还有许多人说。而恰恰是哑巴门房知道人们现在经常在谈论的那个孩子,记得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沉思的样子和他微笑的样子,记得阿古顿巴是怎样慢慢长大。哑巴门房记起他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阿古顿巴的长大只是身子长大,他的脑袋在娘胎里就已经长大成形了。因为这个脑袋,才夺去了母亲的性命。他长大就是从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小脑袋长身子的家伙,一个模样滑稽而表情严肃的家伙。门房还记得他接连好几天弓着腰坐在深陷的门洞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脉和山间有渠水浇灌的麦田。有一天,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起身踏向通往东南的大路。阿古顿巴长长的身影怎样在树丛、土丘和苯波们作法的祭坛上滑动而去,门房都记得清清临行之前,阿古顿巴在病榻前和临终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我没有好好爱过你,因为你叫你母亲死了。”呼吸困难的领主说,“现在,你说你要我死吗?”

    阿古顿巴望着这个不断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气而是在呼吸尘土的老人想:他是父亲,父亲。他伸手握住父亲瘦削抖索的手:

    “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的两个兄长却要我死,好承袭我的地位。我想传位给你。但我担心你的沉默,担心你对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

    “那你怎么那么喜欢你的马?父亲。”

    “和一个人相比,一匹好马更加值钱。你若是明白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传袭给你。”

    阿古顿巴说:“我怕我难以明白。”

    老领主叹了口气:“你走吧。我操不了这份心了,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的灵魂就要升入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长明白当一个好领主的所有道理。”

    “你走吧。”老领主又说,“你的兄长们知道我召见你会杀掉你。”

    “是。”

    阿古顿巴转身就要走出这个充满羊毛织物和铜制器皿的房间。“你走吧”,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将来的一切。而他挟着愤怒与悲伤的步伐在熊皮连缀而成的柔软地毯上没有激起一点回响。

    阿古顿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称的讥讽的笑容。

    “你回来。”

    苍老威严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阿古顿巴转过身却只看到和那声音不相称的乞求哀怜的表情:“我死后进入天堂吗?”

    阿古顿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笑声有些沙哑,而且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你会进入天堂的,老爷。人死了灵魂都有一个座位,或者在地狱,或者在天堂。”

    “什么人的座位在天堂?”

    “好人,老爷,好人的座位。”

    “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都是好人。我给了神灵无数的供物。”

    “是这样,老爷。”

    “叫我父亲。”

    “是,老爷。依理说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说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满了,你只好到地狱里去了!”

    说完,他以极其恭敬的姿势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他都坐在院外阴凉干爽的门洞里,心中升起对家人的无限依恋。同时,他无比的智慧也告诉他,这种依恋实际上是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平静而慈祥的亲情。在他的构想中,父亲的脸不是那个垂亡的领主的脸,而是烧炭人的隐忍神情与门房那平静无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脸。

    他在洁净的泥地上静坐的时候,清新澄明的感觉渐渐从脚底升上头顶。

    阿古顿巴望见轻风吹拂一株株绿树,阴凉水一样富于启迪地动荡。他想起王子释迦牟尼。就这样,他起身离开了庄园,在清凉晚风的吹拂下走上了漫游的旅程,寻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路。

    对于刚刚脱离庄园里闲适生活的阿古顿巴,道路是太丰富也太崎岖太漫长了。他的靴子已经破了,脚肿胀得难受。他行走在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一个个高山牧场之间是平整的种植着青稞、小麦、荨麻的坝子,还有由自流的溪水浇灌的片片果园。不要说人工种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岗岩也散发出云彩般轻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这平和美丽的风景中感到身躯像石头般沉重,而灵魂却轻盈地上升,直趋天庭,直趋这个世界存在的深奥秘密,他感到灵魂已包裹住了这个秘密。或者说,这秘密已经以其混沌含糊的状态盘踞了他的脑海,并散射着幽微的光芒。阿古顿巴知道现在需要有一束更为强烈的灵感的光芒来穿透这团混沌,但是,饥饿使他的内视力越来越弱,那团被抓住的东西又渐渐消失。

    他只好睁开眼睛重新面对真实的世界,看到凝滞的云彩下面大地轻轻摇晃。他只好起身去寻找食物,行走时,大地在脚下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这回,阿古顿巴感到灵魂变得沉重而身躯却轻盈起来。

    结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给山神的羊头被捕下狱。他熟悉这种牢房,以前自己家的庄园里也有这样的牢房。人家告诉他他就要死了,他的头将代替那只羊头向山神献祭。是夜无事,月朗星疏,他又从袍子中掏出还有一点残肉的羊齿骨啃了起来。那排锋利的公羊牙齿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的手推动着它们来回错动,竟划伤了他的面颊。他以手指触摸,那牙齿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样。他灵机一动,把羊齿骨在牢房的木头窗棂上来回错动,很快就锯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梗。阿古顿巴把瘦小尖削的脑袋探出去,看见满天闪烁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齿已经磨钝了。阿古顿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头颅偿还那奉祭的羊头就完了。他叹口气,摸摸仍感饥饿的肚子,慢慢地睡着了。醒来已是正午时分。狱卒告诉他,再过一个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狱卒还问他临死前想吃点什么。

    阿古顿巴说:“羊头。”

    “叫花子,想是你从来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狱卒说,“酒?猪肉?”

    阿古顿巴闭上眼,轻轻一笑:“煮得烂熟的羊头,我只要。”

    他得到了羊头,他耐心地对付那羊头。他把头骨缝中的肉丝都一点点剔出吃净。半夜,才用新的齿骨去锯窗棂,钻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湿的大路。大路闪烁着天边曙色一样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那时,整个雪域西藏还没有锯子。阿古顿巴因为这次越狱发明了锯子,并在漫游的路上把这个发明传授给木匠和樵夫,锯子又在这些人手头渐渐完善,不但能对付小木头,也能对付大木头了。锯子后来甚至成为石匠、铜匠、金银匠的工具了。

    这时,阿古顿巴的衣服变得破烂了,还染上了虱子。由于阳光、风、雨水和尘土,衣服上的颜色也褪败了。他的面容更为消瘦。

    阿古顿巴成为一个穷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在一个小王国,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国王受到了惩罚,他还以自己的智慧杀死了一个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嘛嘛,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顿巴智慧和正义的声名传布到遥远的地方。人们甚至还知道他以一口锅换得一个贪婪而又吝啬的商人的全部钱财加上宝马的全部细节,甚至比阿古顿巴自已事后能够回忆起来的还要清楚。人们都说那个受骗的商人在拉萨又追上了阿古顿巴。这时,阿古顿巴在寺庙前的广场上手扶高高的旗杆。旗杆直指蓝空,蓝空深处的白云飘动。阿古顿巴要商人顺着旗杆向天上望,飘动的白云下旗杆仿佛正慢慢倾倒。阿古顿巴说他愿意归还商人的全部财物,但寺庙里的喇嘛要他扶着旗杆,不让它倒地。商人说:只要能找回财物,他愿意替阿古顿巴扶着这根旗杆。

    阿古顿巴离开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钱财散给贫苦百姓,又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那个商人却扶着那根稳固的旗杆等阿古顿巴带上他的钱财回来。

    他流浪到一个叫做“机”的地区时,他的故事已先期抵达。

    人们告诉他:“那个奸诈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经死在那根旗杆下了。”

    他说:“我就是阿古顿巴。”

    人们看着这个状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说:“你不是。”

    他们还说阿古顿巴应有国王一样的雍容,神仙一样的风姿,而不该是一副乞丐般的样子。他们还说他们正在等待阿古顿巴。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离开了赖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难以为生。这些人住在一个被瘟疫毁灭的村落里,面对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阳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们说部落里已经有人梦见了阿古顿巴要来拯救他们。

    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

    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

    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优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

    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音。

    一只画眉说那个瞎眼老太婆就要饿死了。

    另一只画眉说因为她儿子猎虎时死了。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自由了。听着良心的召唤而失去自由。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贫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倭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情缠绕住了。

    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他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喳!喳喳!”雄鸟叫道。

    “肌。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慎摸。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三个馍馍?”

    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摸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摸摸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慎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

    “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请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路

    桑吉刚把小卡车从村里开到镇上,就有一伙人来包下了。这些家伙都是盗猎者和偷采黄金的人。每年一开春,这些眼神木然而坚定的家伙就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这些人正把一件件行李扔到车上,警察出现了。他们也知道这些人进山是去盗猎野生动物和盗采黄金,但警察什么也没干,只是绕着小卡车转了一圈。其间,一个警察还站下来,接过桑吉递上的香烟。

    桑吉说:“你看,这些家伙又来了。”

    那个警察不应声,桑吉又说:“谁都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你们警察也知道!”

    警察笑了,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车上那些人,眼神依旧木然而又坚定。

    天气很好,引擎运转的声音也很欢快,小卡车很快就奔驰在进山的路上了。车子经过曲吉寺时,桑吉停了车,把从山下带来的鲜奶和干酷送进了庙里。舅舅是个喇嘛画师,总是在不同的寺庙间云游,此时正在这个庙里绘制壁画。桑吉从庙里出来,回到车上时,发现有两个家伙从车厢里下来,坐在了驾驶室里。这两个家伙身上带着一股阴冷的味道,把驾驶室里的空气都冻结住了。

    到了目的地,这两个家伙不下车,又要跟着他回去。桑吉想说什么,但两个家伙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凶恶的神情。桑吉想打开车上的音响,让这冻结的气氛缓和一下。一个家伙把他放在旋钮上的手摁住了。他心头一紧,心想马上会有冷冰冰的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人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刚才经过的那个庙,是曲吉寺吧?”

    “你们不信教的人也知道?”

    “这个寺院的镇寺之宝是多么出名啊!”

    是的,这个寺院有一尊缅甸来的玉佛,还有几幅卷轴画,都有上千年的历史。这座地处偏僻的寺庙所以闻名,一多半是因为这几样镇寺之宝的因素。不要说寺院里的喇嘛们,就是周围的信众,也把这当成一个巨大的骄傲。

    车子翻过一个山口,深藏在山弯里的寺庙的红墙金顶出现在视野里。那两个家伙下了车,刚走出几步,其中一个又走了回来,说你这人好像喜欢说话,你肯定不会说我们坐过你的车吧?“

    那家伙手藏在衣服口袋里,露出了一支枪的轮廓。

    桑吉使劲点头,脚下一松刹车,小卡车就悄无声息地在下坡路上滑行了。桑吉不是个心里存得住很多事情的人。在庙门口停下车来,另外的心事就痛上心头了。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宗教画师,画天堂,画地狱,画佛,画菩萨,画金刚与度母。舅舅老了,想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自己的亲侄子。理由很简单:“桑吉你上过中学,识文断字的人学东西快,也能学得精。”

    桑吉却不喜欢做这种很孤独很寂寞的事情。

    下午两三点钟,一方阳光静静落在天井中央的石板地上,佛殿中一座金身的巨佛端坐不动。而在侧面的脚手架上,舅舅头戴着一盏顶灯,一笔笔细细地彳主墙壁上涂抹油彩。

    画师不喜欢侄子叫他舅舅,桑吉便仰起头叫了声:“云丹喇嘛。”

    喇嘛从架子上下来了。

    “云丹喇嘛在画什么?”

    “天堂里的祥云。”喇嘛把头转向刚画过的墙壁,灯光把阴暗庙堂里的画面照亮了。泥墙上出现了湛蓝的天幕,天幕上出现了云朵。按照传统的画法,那些云朵并不太舒展,但正是外面天空上所挂云彩那种特别的质感:中央蓬松柔软,而被强烈日光耀射的边缘,闪烁着金属光泽。

    这天,舅舅没有再提让他学画的事。其实,他已经心动了,只是还没有还完这辆小卡车的贷款。他想,将来他要把云彩画出被天风吹拂时那种舒卷自如的样子。但舅舅什么也没有说,和他站了一阵,又爬回到了脚手架上。

    桑吉悄然退出了寂静的寺院。寺院大殿的两边,依着山势,喇嘛们低矮的房子整齐排列着,有如蜂房。

    他刚从山上下来,小卡车就立即被保护区的警察拦住了。桑吉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运送了偷猎者和无证的淘金人。

    围着小卡车的人,有警察,还有几个穿着跟警察制服差不多但又不是警察的家伙。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知道,但凡一个人穿上这样的制服,那就不能随意冒犯了。

    桑吉没想跟他们讲什么道理,他知道规矩:罚款。

    想不到他们会罚得这么狠:两千元!照以往的规矩,只要交上两三百块钱就可以开路了。捉了放,放了捉,今天罚,明天罚,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一来就罚得这么厉害,这个游戏就无法玩下去了。

    他以为这是个玩笑。有时候,这些家伙总要拿他们这些人来开开心。人家肯跟他开玩笑,是看得起他。桑吉笑着把刚挣到手的三千元钱掏出来,钱被人劈手就夺走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些家伙好像没有玩笑的意思。事情果真如此,他被郑重告知,这笔钱是非法收入,没收,不能充作罚款。这下,血嗡一下冲上脑门,他跳下小卡车,把那个夺去他钱的家伙扑倒在地上。这时,所有人都扑了上来,干燥的泥地上尘土飞扬,其间夹杂着这些家伙咒骂的声音,以及皮靴踢在柔软肉体上沉闷的声音。尘土散尽后,桑吉已经被打得瘫倒在地上了。那些人丢下话,回去筹钱,两天内交不上那两千元罚款,这辆小卡车就不属于他了。

    当时他就骂了自己一声:“笨蛋。”

    那些家伙笑了:“没错,你的确是个笨蛋。”

    然后,他们就开着他的小卡车扬长而去了。

    桑吉去了乡政府,干部们已经下班了。

    他又找到了乡长家门前。乡长的家是一个漂亮的院子,院子紧闭的大门用鲜艳的油漆绘上了漂亮的图案。他敲响了大门,很久很久,才有脚步声拖拖沓沓地穿过了院子。

    乡长已经知道了在他辖地上发生的事情:“他们是保护区的人,不归我管,你找我也没有用,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关门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忍,乡长说:“明天你到乡政府来,我给你开个家庭困难的证明,给你盖乡政府的公章,你拿这个去求求情,也许他们就把小卡车还给你了。”

    就为了这么一点承诺,桑吉的眼眶一下就热了。他对乡长深深弯下腰去,抬起头来时,那扇漂亮的院门已经紧紧关上了。这时,他又有些恨自己居然像个老娘们,对着乡长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讨厌自己这种样子,于是,走在镇上的时候,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满不在乎中带点凶狠的神情了。他就摆着这么一副神情坐在了小饭馆的油乎乎的桌子跟前,一拍桌子:“老板!”

    在这个镇子上,警察、穿着跟警察差不多制服的家伙是他们这些乡下小伙子的克星,他们又是这些饭馆小老板的克星。小老板怕他们喝醉了在店里打架,怕他们吃了饭不肯给钱。他一拍桌子,老板就躬身来到他跟前了。

    “上菜,还要啤酒!”

    老板叹口气,转身张罗去了。喝下一瓶啤酒,他见老板那心有不甘的样子,真的就有些生气了:“两瓶酒就心疼成这样,那他们收了我的小卡车,我就不活了?”

    小老板怨愤的眼光变得柔和了,他叹口气,又给他上了一瓶酒:

    “想喝醉,就醉一下,醉了就赶紧回家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饭馆的,也不记得自己一出饭馆怎么就倒在路边,也不记得几个人怎么合力把他扔到了这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上。夜半醒来,他看见了满天明亮的星星,觉得身子下面和四周,都被温暖而又柔软的东西簇拥着,就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时,卡车已经奔驰在路上了。他使劲拍打驾驶室的顶子,卡车猛然停下了。驾驶员爬上车厢,一拳就把他揍翻在车厢里,他这才发现,自己身陷在一车的羊毛堆里。

    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然后他就想起来了:“你们有卡车,为什么还要租我的车,你们害苦我了!”

    又一个人爬上车来,把刀子架在了他脖子上,要他说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肯定是因为昨天晚上喝醉了。两个家伙就笑起来:“这么巧的事情,这么巧啊!”

    “我要下车,我要去乡长那里拿证明,去取我的小卡车。”

    他往回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那小镇那些参差的房顶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乡长果然已经把证明给他准备好了。乡长说:“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那些人,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乡长笑了,把他拉到贴在墙上的地图跟前,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红线一路滑行过去,指着一个遥远的红点说:“这里。”然后,手指继续滑行,“可能是这里,也可能在这里。”

    “这么多地方?”

    “地方多,说明权力大呀!”

    桑吉上路了。

    公路出了镇子,就从空旷的原野上转向了东南。第一天,他经过两个牧场和一个镇子。当太阳快要把他晒得晕过去时,翻过草原上一个浅丘,那个镇子出现在眼前。

    进镇子的路口,公路上横着一根木杆,表示这里有一个检查站。好在,他不是一辆汽车,他只是一个人。他弯弯腰,就从画着一环环红圈的白色栏杆下面钻过去了。太阳很大,检查站的人都呆在屋子里瞌睡。一个小店主把货摊支到了外面,店主自己坐在一把太阳伞下睡着了。货摊上摆着饼干、矿泉水和可口可乐,有几只苍蝇在上面飞舞。看着这些东西,胃里像是要伸出手来。他的手真的就伸了出去,又像烫着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这时手上已经有了一包饼干。他的手又这么伸缩了一回,一罐可乐又到了手里。他拐过一个墙角,在一块小小的树阴里坐下来。所有东西都很快地跑到胃里去了。可乐里的气体让他打了个嗝。这嗝一打,他觉得更饿了。他在这小小的镇子上转了一圈,到处都有吃的,镇中心的小超市,街道边的小店铺、小饭馆,旅馆里的小卖部,都有许许多多可吃的东西,但是,他没有钱。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刚才得手的那个小摊前,那个打瞌睡的店主头深深垂在胸前还没有醒来。

    这次他又拿了饼干和牛肉干,还拿了一瓶啤酒,问题是,他想多拿一瓶啤酒,但多拿的那瓶啤酒从他手里滑脱出来,摔在地上,砰一声炸开了。摊主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一样大叫起来,桑吉开始没命地奔跑。只要跑到镇子的西头,钻进那片柳树林子就安全了,可以在那里消消停停地把肚子喂饱了。

    就在这时,一个罗圈腿的警察从检查站里钻了出来。桑吉一见他那副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一边跑一边转过身去看那个警察,结果,自己砰然一下撞在了栏杆上面。这一下,他再也跑不动了。罗圈腿警察蹒跚着过来,咔嚓一声把他铐了起来。他却笑了起来。警察生气了,打了他一个耳光。

    桑吉捂着脸直起腰来,说:“你是假装的,罗圈腿不能当警察。”他马上又说,“你不要生气,你看,我走起路来也很罗圈。”

    警察把手铐紧了一圈,用警棍顶着他的腰眼,罗圈腿没有把他带进派出所,而是把他带到了一家旅馆的后院。后院里一片泥泞,晚上在此过夜的车辆在泥泞里留下了一摊摊油渍。桑吉被铐在了一株柳树上,之后,就没有人理会他了。只是偶尔有人从楼上的窗户看他一眼。柳树刚刚吐出的嫩叶,还没有形成荫凉。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有一些光线好像是钻进了脑子里面,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嗡嗡作响。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上面来招考警察,他也去报名了。但在那间办公室里,人家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用一个东西敲打着他的膝盖,说:“怎么?罗圈腿也想当警察?”他就自己出去了,这一出去,一路就回到家里,连学也不上了。但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一个罗圈腿警察,被这个家伙给铐在了树上。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出现了,围着柳树转了一圈,桑吉对他微笑:“警察叫我待在这里等他。”

    那人一言不发,眼光落在他身上,眼光又穿过了他。他觉得这个人的眼光像把刀子一样把他刺伤了。等他想到要对这个人做出副凶恶的表情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这人就从眼前消失了。那神秘的劲头,就像传说中的见光而逝的鬼魂一样。他想,这样的人要是去当小偷,任是什么样的警察也都抓不住他。他想,要是当年自己当上了警察,这样的人来当小偷,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黄昏的时候,罗圈腿和另外几个警察把一辆卡车押进了院子。他们用枪指着卡车上的两个家伙。那两个家伙抱着头从车上刚下来,就被他们扑倒在地上了。一阵挣扎之后,两个人都被铐上了。先是从驾驶室里搜出了枪,然后,在满满一车羊毛中间,搜出了玉佛像和有上千年历史的唐卡画。警察们发一声喊,重新把两个铐着的人扑倒在地,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桑吉看到这些东西,知道是曲吉寺遭劫难了,是他把这两个恶棍拉到曲吉寺去的呀。

    现在,他想,这些警察真是厉害呀,这么快就把两个犯事的恶棍给抓住了。

    晚上,警察把他也推进了关着那两个恶徒的房间。

    一个家伙迎上来,说:“妈的,我们好像有什么缘分,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桑吉差不多是喊了起来:“你们把庙里的喇嘛怎么了?”

    “别怕,弄佛像是为了钱,我们不为钱杀人,要杀人,那就是为了仇,知道吗?”

    “你们到底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我们就是去上香,把他们熏昏了。”

    桑吉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了。

    他被猛烈的撞门声惊醒了。

    和他同屋的两个家伙,用床顶住了门。把床单和被子都搓成了绳子,一个人已经爬上窗口,往下飞坠了。另一个家伙,本来已奔向了窗口,却又返身回来,把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靴帮。这个人从窗口上飞坠而下时,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听到中枪的人重重地摔在了楼下。

    早上,他们把他带回到卡车跟前,那里,地上一摊血迹也没有人去遮掩。他还看见那人被拖出院子时留在地上的斑驳血痕。

    他隐约觉得自己置身在了一种危险的境地中间:“他死了?”

    “多嘴!”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脑子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了出来:“另外那个人他跑掉了?”

    “跑掉了,但他真的跑得掉吗?”那个人很近地贴着他的脸说,“你肯定也想跑,但你想想能不能跑得掉?”

    “我不跑,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车。”

    那些人又大笑起来。他们命令他上了卡车。他刚刚坐上去,卡车就开动了。卡车后面,紧跟着开着警灯的警车。他对那个开车的警察说:“我要下车,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车。”

    “闭嘴!”

    他就闭了嘴,不再说话。卡车开出去两个小时了,还在不停地向前飞奔。他实在憋不住了,说:“停车,我要去找我的小卡车!”

    “你逃跑的同伙还没有抓住,你还想回去?”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省的边界上了。那里竖着一个高大的牌坊,上面写着某某省人民热烈欢迎的字样。但在牌坊下面,却横着检查站的栏杆。栏杆后面,是另外那个省的警察,照例还有另外一些人,穿着和警察有些相同又不大相同的制服。

    他们没有穿过那个牌坊,而又掉头开回去一百多公里,在一个离开公路干线的小镇上停下来过了一夜。那天晚上,他们把桑吉关在一间房子里。就像一个噩梦一样,昨天晚上跑掉的那个家伙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互相都没有理会,就睡下了。桑吉很疲劳,也有些忧伤,忧伤增加了他疲倦的感觉,他蜷在床上睡着了。是哭声把他惊醒了。那人趴在向着院子的窗户上哭泣着。院子里,手电光不断晃动,镇子上狗狀声响成一片,一种非常不安的气氛弥漫在被镇子上的灯光稀释得灰蒙蒙的夜色里。那些人把卡车上的羊毛卸下来,装上一些东西后,又把羊毛盖在上面。他也走到窗前向前张望的时候,窗外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声音,那个哭泣的家伙把他一下扑倒在床上。直到窗外一切都平息了,一切都重新陷入黑暗,那人才把他松开。

    “见了三面的陌生的朋友,你为什么事情伤心了。”桑吉说,“也许我比你还要伤心呢,他们把我的小卡车抢走了。”

    “小卡车,小卡车,他们刚才装上车的那些东西够买一百台小卡车!”

    这个人给他讲述怎么得来了那些东西,悲伤的家伙把这个故事讲得豪气十足。这个故事驱走了讲述者刚才还难以抑制的悲伤,讲述完毕,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展开身体沉沉睡去了,但桑吉却因为他的故事而睡不着了。这是一个罪犯的故事,也是一个英雄气十足的故事。这个故事中那些惊险,那些数目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金钱,故事所串联起来的众多的地名,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桑吉对那个循规蹈矩却常常被人罚款,最后还得可怜巴巴地寻找小卡车的人充满了怜悯。他睡不着了,站起身来,不断挥动着被铸在面前的双手。这时,下半夜的一弯冷月挂在天上,照在院子里停着的卡车上,有种冷冰冰的坚硬的美感。他心里也有一种很坚硬的东西生长起来。

    他记起被打死在楼下的那个罪犯,记起他塞在自己靴帮里的一个东西。他把这个东西掏出来了,那是一把小小的钥匙。当钥匙插进锁眼,手铐清脆地咔嗒一声,开了。

    他扑到那个人身上,卡住了他的脖子。

    那个人很容易就使他松开了双手,躺倒在地上。那个人骑在他身上,说:“朋友,为什么对我下手?”

    “告诉我车上装的是什么?真像你说得那么值钱?”

    “反正我已经栽了,那就告诉你吧。”

    这家伙告诉他,那是很多羚羊毛。那家伙说:“要不是来取这些羊毛,我怎么会再次落到他们手里?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弄到手里吧。”

    那家伙重新把手铐给他铐上,把那枚小小的钥匙塞到他的口中,压在了舌头下面。

    这对桑吉来说,是一个脱胎换骨的伟大仪式。

    早上,当警察押着他走进院子时,他那一副懒洋洋的一切都不在眼里、一切都不在话下的神态让那些人露出了惊诧的神情。警察抽烟时,甚至有人给他嘴里也插上了一支。他叼着烟登上了卡车。

    卡车开出院子时,他对着昨天过夜的那个房间的窗户举起了被铐住的双手。

    天气很好,卡车又在平坦的公路上飞奔了。就要到达昨天曾经抵达的省界了,卡车和后面的警车都停了下来。路边有个小小的湖泊,卡车一停下,栖游在其中的几只天鹅惊飞起来,发出粗嘎的叫声飞往草原深处去了。他们停在这里吃了一些干粮。桑吉什么也没有吃,他只是用舌头顶着那把精巧的小钥匙,在口里不停地旋转。他们又准备上路了。从卡车这边上车的时候,他已经吐出钥匙,打开了手铐。警察刚把汽车发动,他扬手一下,扣在左手上的手铐就把那家伙打得歪倒在座位上。他再伸出腿来,把那人蹬到车下去了。

    就像做梦一样,卡车真的就在他手上了。

    桑吉狠狠地踏下了油门,一路狂奔。从后视镜里看,那辆警车还停在原地,他再一加油门’警车在镜子里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点,最后,就完全消失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狂喜的心情,路上一切顺遂,天气很好,没有这个季节常见的大风吹起漫天的尘沙,也没有下那种夹着雪花的雨使平坦的路面变得又湿又滑。

    卡车穿过山间宽阔的谷地,攀越上一个山口,阳光下晶莹的雪峰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戴上墨镜,刺眼的光线立即就变得柔和了。越过积雪的山口,低处,又一片开阔的谷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叫了一声:“哈!”

    这是有些犯忌的做法。传说,是神灵在创造这个世界时,看到创造出来的事物连自己都难以想象,对自己的能力得意得无以言表,才喊了一声:“哈!”

    桑吉看到那么宽阔的谷地在眼前展开,就觉得自己真的从此踏上了全新的前程,就禁不住这么高喊了一声。桑吉把后视镜转向自己。在镜子里面,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因为戴上那副方正的墨镜而显得神秘显得威风凛凛不可战胜。

    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哈!”

    这一口气,他跑出了一百多公里。他应该想一想,为什么没有警察出来拦截?也许他还应该想想另外一些蹊跷的事情,但他不这么想,他要的只是速度。卡车拉的东西不多,发动机却有力而强劲。踩下油门,踩下油门,那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感,给他一种已然挣脱了庸常生话中所有束缚的感觉。他觉得自己飞起来了。有谁飞起来了,还要回到连影子都显得沉重的大地上去呢?

    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尖利的警笛声,警车追上来了,不是一辆,而是三辆。他也没有时间去想,一时间,从这旷野里如何就钻出来这么多的警车?他只是猛踩油门,使卡车以更快的速度飞奔起来。

    他觉得身上的血流也像卡车一样加快了速度,猛烈地冲击着脑门和心房。那嗡嗡声中,有人在拍着手齐声欢呼飞起来,飞起来!”像是月夜里,手拉手跳着圈舞的牧人们用双脚用力跺出的节奏一样。也许是速度太快的缘故吧,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然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的飞奔好像停止了,而道路和道路两边的景物运动起来,变成一条飞奔而来的湍急河流。河流中央流淌得非常快速,越往两边,那些景物的流动就缓慢起来。在他两眼余光可以扫视到的地方,是低垂的天空和天空上一动不动的白色云朵,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边缘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就像是云丹喇嘛画在泥墙上的那些云朵。卡车冲过省界上检查站之前,他刚从云朵上收回了心思与目光。他看见一些人冲到了路的中央,对他挥动着红色的旗帜。

    卡车依然飞奔向前,那些跑到路中央的人向着路边飞蹿,然后,拦在路中央那根一圈白色又一圈红色相间着的木头栏杆断成了几段,有一段甚至飞起来,旋转着,贴着车窗飞过,砰然一声砸在驾驶室顶上,然后,又轻盈地向后飞去了。照例,这个检查站后面,又是一个他所熟悉的那种所有房屋都簇拥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两边的小镇。这个发了狂的公牛一样的卡车使这个昏昏欲睡的小镇一个激灵苏醒过来了。所有人都在飞驰而过的卡车卷起的干燥尘土中拥向了镇子,也就是公路的中央。疾驰而来的几部警车停了下来。他们向检查站的人出示了证件,他们宣称正在追击前面那辆卡车。那辆卡车上载了很多盗猎的藏玲羊毛。或许是因为疏忽,他们没有提到车上的来自寺院的古老文物。天下警察是一家。这边的警察很有把握:“那家伙他跑不远!你们只管跟着追上去,有人指挥你们转弯,你们放心转弯就是了。”

    三辆警车拉响警报器,驱散了围观的人群,一路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穿过镇子后,桑吉松了一口气,卡车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后视镜里,那几辆警车再次消失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突然而至,紧紧揪住了他的心房。他捂住了胸口,却又没有一个疼痛的地方。要不是警车在这时又追了上来,再呆上一会儿,他就会扔下卡车,离开公路,跑到荒原深处去了。这几天的经历,简直像是梦境一样。现在,就像梦境中一样,警车又呜呜哇哇地出现在后面了。桑吉又加大了油门。他再次期待着飞翔般的感觉出现,但他听到引擎高速转动时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感到路面一点小小的不平也使车身剧烈摇晃。他有点想哭,因为没有飞翔的感觉了。这时,笔直的路面上出现了一些黄色的庞然大物。几辆身量巨大的挖掘机把去路拦住了。卡车快要冲到那些高大坚固的机器跟前时,一条便道出现了。他猛一打方向盘,卡车就在高低不平的便道上蹦跳了。桑吉被震得屁股离开了座位,屁股刚刚坐稳,车子又窜进一个大坑,他又被从座位上抛了起来,而他竟然忘了松一下油门。就在他以为自己和卡车就要颠散架的时候,一条新的宽阔的道路出现在眼前。这新铺的黑色的沥青路面宽阔而平整,驾车人还能感到飞旋的轮胎传导上来一种很舒服的弹性的起伏。卡车引擎声从焦躁的咆哮变成了顺溜的吟唱。路面渐渐向上升起,通向一座长长的弧线优美的桥梁。上了桥后,路面的抬升更厉害了。路两边已经萌生出浅浅绿色的荒野从视线里消失了,眼前只有蓝天,蓝天上悬停着一团团边缘上闪烁着银箔光泽的云朵,好像这么一直开下去,他和卡车都能开上天堂里去了。他想起了站在脚手架上正在往泥墙上绘制相同景象的舅舅。云丹喇嘛一手拿笔,一手托着装着各种颜料的盘子,说:“你看,世界上没有真实的东西,一切都是心里所想,我画它就有,不画就没有。”

    这是一种他好像懂也好像不懂的心境,而现在,在寺院里看喇嘛绘制壁画,都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他发现,另有一座桥也在向着这边延伸,但这一边和那一边还没有合在一起,之间是一个深渊。深渊下面,是一条并不宽阔的道路,两条光带亮闪闪地从远处而来,穿过这桥下,又往远处而去了。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正在修筑的铁路了。他又想,这该不是心里所想的吧。这时,卡车已经从桥的尽头飞了出去。桑吉的身子悬空了。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桥的断头已经在他的上方。卡车正在下坠,他打开车门,身子就在虚空里飘飞起来。这回,他真的是飞在空中了。他看见卡车在自己下面,砰然一声,一些碎片和着一股尘土飞溅起来,他想看得再清楚一些,这时,轰然一声,他沉重的身体也摔进了那团尘土与碎片中间。

    桥下,卡车和桑吉的身体都摔得失去了原先的轮廓,剩下来的,就是一些了无生气不成形状的钢铁和骨肉了。

    警察们只在他面前驻足片刻,就扒开那些羊毛,把文物和部分羚羊毛转移到警车上。这时,更多的当地警察也赶到了。桑吉家乡的警察感谢了当地警方的配合,留下两个人和当地警察一起处理卡车和人的残骸,再次拉响警笛准备上路了。他们说:“那个傻瓜,想不到他那么生猛。”

    是的,在他们原先的设计中,只要他冲过关口,他们再跟着追击,在半路上把他截住,他就完成了任务,他们就可以把小卡车还给他了。以后,他还可以该干嘛干嘛。他们只要和他上演一出猫捉老鼠的戏,只要让货物过关就可以了,但这个人他自己当真了。

    “这个傻瓜!他还以为只要有路就是他可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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