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第六册第一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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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局刑侦中队的,帮我们查一下20日晚九点在这里入住的记录……就这个人,九时三十五他的车开进你们的停车场……”

    颐宾大酒店,吧台边站了两位黑衣夹克的男子,亮着货真价实的警证,服务员自是不敢怠慢,敲着键盘调着记录,而这两位,等待的当会,还不忘看看PDA上恢复的路线记录,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技侦员们把那辆嫌疑车辆四十多个小时行程的记录通过交通监控全部逆推回来了,找到了落脚的酒店、找到了富贸大厦的停车记录、甚至找到了车上闪过一男一女的两个影像,不用说这是消失的端木和徐凤飞了,这一点也体现出了端木和徐凤飞反侦察意识的高超之处,两个人加上一个司机,根本不同路,根本也没有入住同一所酒店。

    不多会,服务员把记录调阅出来了,扫描过的身份证,外勤打电话直接通知专案组传回去,谢了声旋即急匆匆地出去了。

    接收的同时,范爱国和童辉政委正在技侦室等着,一张彩喷吐出来了,老范拿手里凭着经验一判断:真的。身份证没假。只不过一看身份证号和登记的住址愣了下,递给童副政委诧异地问:“许昌人?对不对呀?”

    “发一封协查,直接到许昌公安局,调阅户籍记录……老范,你看像咱们这儿人吗?”童副政委道了句,老范一摇头:“绝对不是,南文北武中棒槌,你看长那熊样?一口东北话,你让他说两句许昌话听听?”

    “是啊……可这证件?”童副政委狐疑了下,踱了两步追问着行双成道:“行组,搞茬了吧?长相也不怎么对得上号。”

    “那没办法……入住监控和登记吻合,证件有效。”行双成笑着道,提了个意见:“除非证和人不对号……哦,这不,调阅出来了……咦?这证是真的,有记录。”

    户籍资料中调出来的叫“张和顺”的人名,和登记入住的身份证吻合,是出于许昌市某街道派出所办理,如果证件吻合而且没有案底资料,这样的往往会被技侦略过,只不过这是案子牵扯到了身份,那就不得不重视了……怎么重视呢,童辉和范爱国互视了一眼,很确定地指着:“假的……又是个假身份,嗨,我说这小子行呀?咱们反查了十几个小时,查出来的居然还是假身份……行组,有没有办法查到假证的来源。”

    “童政委,您太迷信高科技了啊……中州七百万人口,还不带流动的,光每天丢的身份证有多少?光每天收容到的无证人员有多少?还不敢加上遍布全市的假证贩子……您让我们怎么下手,更何况,人家这张证件根本就是真的,不信您往下查,不是民工丢了的,就是被贼偷了的……”行双成一脸难色,说了半天难处,正说着,沈子昂进来了,问着反查的效果,童政委粗略一说,小小的一个假证,还真把一屋子高科技难住了,就着椅子坐下来,沈子昂思忖的片刻来馊主意了,白活着新想法道:

    “大家说说,咱们能不能换一种思路查,已知徐凤飞和端木都是中州人氏,我想他们对中州是非常了解的,刚刚技侦上也确认,两个月前的鉴宝会上就见到徐凤飞露过面,我觉得是不是她在中州本身也有假身份……”

    “肯定有,我估计都不止一个。”范爱国道。

    “嗯,应该是这样,这些人已经习惯隐藏行迹了,每每在那儿之前,一定会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童政委点头道。

    “那来源呢?”沈子昂反问道,上路了。行双成一愣道:“您是说,查假证来源?”

    “对呀……这条线我想他未必隐藏得住,咱们这样,由专案组统一指挥,直接到分局、派出所,抽调警力,把徐凤飞、端木和下面这位嫌疑人照片发下去,还有涉及的三个假身份,一路排查各大中小酒店旅馆;另一路找有制贩假证前科的人……不管能不能找到端木和徐凤飞的落脚点还是找到假证的出处,都值得一试,也正好借此对外来人口做个临检……大家要没意见,我向省厅申请一下……”

    这是老办法,没办法的办法就得死马当活马医了,现在犯罪事实渐渐浮出水面的越来越多,偏偏就是找不犯罪的人的踪迹,道路、民航、列车以及口岸都没有发现有出逃的迹像,省厅由此判断这两位仍然在中州。

    点头了,都点头了,没战术的时候,就是大规模使用人海战术的时候了……

    命令下发的时候已过中午,是市局的命令,各分局直至各街道派出所被这个临时行动召集起了队伍,一动又是雷霆万钧,小警车的警报拉得哧啦哧啦直响,出入于中州的大街小巷以及各犄角旮旯,一通扫过去,不少车里载着市井里的牛鬼蛇神就回来了……

    十四时,中原西路派出所,三个有制贩假证前科的被传唤回来了,一个卷毛、一个长毛、一个头顶上没毛,瘌痢头,所长虎着脸讲了一翻要遵纪守法、脱胎换骨、改过自新的话,尔后把这几张照片和身份证影印件摆着辨认,毫无例外,挨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认识。

    “再好好瞧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底下干了点什么,别人干的也算……”所长诈唬着,点着烟,很不客气地挨个剜过去,那长毛瘦个子一个激灵紧张地道:“杨所长,自打您教育以后,我已经痛下决心改邪归正了,不认识您不能逼着我们认识吧?”

    “就是……真不认识,要认识我们还不敢说是咋的?”那两位也附和着。

    “那这些呢?谁能做得出来?”杨所长拍着证件的影印件,那位秃脑袋的拿到手里,细细一端详,然后是和仨位同行一嘀咕,很有专业眼光地看出来了,笑着推回来道:“杨所,你考我们吧?这个是你们派出所出的真件,比我们做的好……”

    “严肃点。”杨所长斥了句,换着话题问着:“据你们所知,咱们辖区有没有贩真件的?”

    三个假证专业户互相看看,卷毛的胖子说话了:“有,哪个区都有……杨所,不是我们不帮您,这没法查呀?工地、黑市上、火车站那片、汽车站周围,就有人专业收,也有专业卖,其实人家出来混懂行的,都不做假证的,只要找准地方找准人,卖个真的比假的还便宜……您不能找我们,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您得找平时在街上拉包的贼,这玩意他们知道往那儿卖……”

    这仨货,不知道是真心帮忙还是有心开脱自己,给杨所长指了条新路,被训了一番,打发走人了,回头杨所长又翻着辖区的治安记录,挑了一摞档案往外勤面前一放:

    “把这帮有盗窃前科的,全给我传回来……”

    收获少不了,几个小时,各基层派出所上报汇总的情况:抓获制贩假证人员多少多少名,现在查获查获身份证、驾证以及学历证件若干……每每有行动,下面总有相应的成绩汇总上去,一方面是这些人根本抓不完,另一方面,这些被抓的,出来照样还犯,这种平衡是由市场需求决定的,所以也是禁而不绝的,其实大家都看得开。

    下面的看得开,上面的可就为难了,中州几十所街道派出所,这些最少的执法单元流水似地传回资料来,技侦的设备都快吃不消了,嫌疑人、证件、照片、几个小时又累加了超过1G的文件夹,上面拉锯、下面扯皮,找回来的净是些毛贼,看得行双成吧叽一声摔了鼠标,就没见一个有用的。

    ……

    各派出所的联动另一路是查找嫌疑人落脚地,专案组的外勤化整为零了,手持着照片,在片警的带领下,挨着个酒店、桑拿、旅馆、洗脚城……凡是可能留下住宿的地方一个一个排查,续兵、范爱国、童辉各负责一个大区,坐在车里不时询问排查的进展。

    其实这种大海捞针的手法谁也知道,能找出来只能凭运气,即便是找得出来也应该是一个过期的落脚点,案发后没有马上发现徐凤飞的涉案事实,其实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排查和抓捕时机,而端木呢,几个专案组外勤心里嘀咕着,要是这种手法能抓住这个臭名昭著的骗子,那这个骗子应该是浪得虚名了。

    “童政委、续兵……你们来我这儿,有个新情况……暂时保密,来了再说……”

    步话里,传来了老范的声音,续兵从躺着的座位上一骨碌翻起身来,看看时间又到下午五时多了,安排了几句,先行驾着车到老范指示的地方去了:邮电大厦。

    发现什么了,估计应该是重大情况。

    续兵和童政委几乎是同时到的,两个人奔进保安室的时候,范爱国正和一位保安队长说着什么,起身告辞直把三个人送出来,续兵和童政委有点莫名其妙,不料老范一直使着眼色走,出了大厅上了车了,俩人追问不休着,老范这才惊讶异常地把情况说了下,敢情是排查徐凤飞、端木三人的照片,查到这儿时那服务员小声嘀咕了句:上午不是查过了么……结果外勤多留了个心眼,不但查了一遍,而且还询问下谁来查过了,结果一查,把老范吓了个目瞪口呆……

    “怎么了老范,有发现?”童辉政委急了,追问着。

    老范一递收集到的剪影,一瞧,童辉懊丧不已,果真是徐凤飞,正从门厅拾阶而进,虽然戴着墨镜,可这两天都在这个人影上晃悠,一眼都认出来了,如果能提早十几个小时话,恐怕这人都逃不走了。

    “还有更意外的,续兵……看看这是谁?”老范又翻了张,续兵一瞅跟着凸眼咧嘴大声惊叱着:“梁根邦?这小子真在中州?呦呵,可把我们找苦了……”

    “想不想看看是谁在找他们?”老范突然问了句,剩下那俩一愣,老范把照片一扒拉,这次连童政委也看晕了,两个人、四只眼、瞅着小PDA屏幕半天没反应过来,然后诧异地一对视,不约而同地迸了俩字:“帅朗!?”

    对,是帅朗,穿着鲜亮的警服,正从门外大踏步地进了邮电大厦……

    ……

    当渐渐看到中州的城市轮廓时,天色已晚,高速路上的指向灯已亮,下了收费站,城市在即,帅朗摸着电话拔了老康的电话问了一地址,直驶着进城了,这康医闹很小心,电话上不肯说,帅朗估计不是在意安全问题,而是怕知道了消息不给钱……消息还真让这货挖出来了,这事也充分证明了,凡职业道德,都不怎么经得起金钱考验。

    不多会,到了约见的正兴酒店,老康缩着脖子正在停车场等着,看着帅朗驾着的铁路设备装备车,一个箭步上来坐到副驾上,帅朗倒奇怪了,这地方和肿瘤医院相去甚远,没想到这货的活动半径还挺大,说话嘛,自然是车上说话方便,驶离了停车场上了路,帅朗心情颇好的问着:“说说呗老康,说完请你吃一顿。”

    “哦哟,甭提多难了,我今儿腿都跑细了,光磨嘴皮得费二两唾沫……您不了解这帮人,净搁耗子洞里钻着,可难找咧……哎我说兄弟,不会有什么事吧?今儿怎么派出所的都抓做假证的哥们,正兴街这场弄走好几个,怪吓人的,还有的都洗手不干了,也被传唤走了……”老康得啵着,点了支烟,帅朗听得这话微微一愣,旋即转着话题:“甭废话,废话不加钱的啊……说主题,本来有心情请你吃饭,搞得现在都没有了。”

    “得,吃饭就免了……我还真找了一个,可不知道是不是,七月底有个人从我同行手里一次性买走十七个休眠身份,十二个男的、五个女的,里头就有这个王丽,女,38岁,身份证号1404511……”

    “十七个,要这玩意煮着吃呀?你确认?”

    “当然确认。”

    “那就不对了,既然买走了,别人为什么告诉你?”

    “兄弟,咱说句不好听的话啊,完全保密的事您甭指望有,就我给你的身份,你要真拿那身份杀人放火让警察提溜住我,我是立马坦白从宽啊……买走这十几个身份的呢,已经过两个多月,估计也没啥后账了,我那朋友才透了个底……”

    “都叫什么呀?光说十七个,我怎么知道真的假的?还有身份证号,不让你拉个清单么?”

    “那是容易的么?人家肯定不给呀?”

    “你要是没拿到,那可没钱给了啊……”

    “我是说不容易,可没说没拿到,那……全拿到了,您给我那一万,我可全扔给他了,那丫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收这么多钱,乐得回乡下去了……那可说好了,您不能害我啊,我正心虚指不定出什么事了呢?”

    康医闹得啵着,没准是听到了点风声,有点坐卧不安了,嘎声车停在路边,帅朗一把拽过来,写在纸烟盒皮上的一张名单、名字、住址、身份证号,密密麻麻一堆,还不止十七个,估计是把养身份人的登记单买回来了……一看帅朗乐了,直揣进口袋里,一掏钱拍在康医闹手里,又多数了十几张塞一块,边塞边说着:“你也发财了,乐得屁颠屁颠走吧……”

    康医闹又是拿了厚厚一摞钱,暂时忘了危险,“咔嗒”一声开车门要走,帅朗一把揪住了,正色道着:“对了,老康,我看你这人实诚,得,有个内幕消息,我免费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您说,您说。”老康自然是不推拒免费的东西。

    “知道为什么警察现在大规模抓制贩假证的吗?”帅朗问,老康吓了一跳,摇摇头。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花高价买你这个消息吗?”帅朗再问,老康又摇摇头。

    “告诉你吧。”帅朗胃口吊足了,正色解释着:“我有几个哥们是警察,帮过我的大忙,他们现在有麻烦了,我不能坐视不管不是,所以我得通过这事给他们帮个大忙……什么事呢?你们这群卖假证的里头,有人把假证卖给杀人嫌疑犯了,老康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少说也得坐几年,进去得脱几层皮……”

    老康被帅朗忽悠得浑身一激灵,吓了一跳,看着帅朗不像开玩笑,这倒紧张地拿着钱不知道该不该揣进怀里,不过要还回去,明显舍不得,帅朗很知情达意地把老康的手一挽,钱给塞兜里安慰着:“你别担心,兄弟我罩着你……钱你放心拿,就警察提溜住你,说不定我也帮上忙……不过,你是不是得告诉我消息从那儿来的?”

    老康又是吓了一跳,眨巴着看着帅朗,可没想到怎么一转悠二转悠,自己倒还不得不说这个秘密了,不过明显警惕地看着帅朗,一时摸不清头脑了。

    “康哥,兄弟这是在帮你……知道这个内幕,回头你得赶紧溜,最起码消失两个月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在哪儿……你钱也赚了,事也办了,放放心心去玩呗,对不对,回来还继续做你的生意,兄弟帮你这么大忙,你不能没点表示吧?”帅朗道。

    康医闹眨巴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帅朗急了,掏着刚取的一摞钱,往车前台上一摔:“和他妈你说话真费劲,就这么多了,不说我自己想办法,你还别蒙我,肯定就在正兴街这一带,我找几个街上混的,三两张就办事了……要不要?”

    康医闹想了想,手伸了伸,试探了两次才很坚定地把钱揣兜里,开着车门,回头说了句:“正兴街168号,找豆腐干……你还别吓唬我,他还就是专门给身上有事的提供跑路服务的,要不他也不会把卖出去的身份告诉我,你就想找买身份的人也未必找得到。”

    “啪”一声关门,康医闹两手缩在袖筒里,大摇大摆走了,看样把帅朗当二球摆了一道。

    不过帅朗倒觉得此行不虚,如果是普通的跑路嫌疑人倒还真没地方找,那一次买这么多身份,而且是两个月前,这就有的说道了,首先这肯定是徐凤飞未雨绸缪,其次肯定是通过当地人买的,那她在当地肯定有经营的关系;再次,能找到中州这种耗子窝的都是本地人,生打生没这种水平,这个关系帅朗此时觉得除了梁根邦没有第二人选了。

    “弄这么多身份,不是来的人多,就是准备来回换着支应呆的时候长……吡…”帅朗摁着车厢灯,粗粗一看歪歪扭扭的笔迹,从身份证号上判断着年龄,十二个男性证件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还真是五花八门,看了半晌,又想了半天,虽然摸到了线索,可细细一揣摩,这玩意得强大的技术支持才能起到作用,比如在什么地启用,得在第一时间知道才有效,如果像自己这么两眼一抹黑,那揣着也是白揣,根本无从通过这玩意找人。

    “我弄的是盛小珊的钱,而梁根邦却找上我了……盛小珊和梁根邦扯不到一起呀?这应该是两伙……哟,坏了,古老头用《英耀篇》骗了人家八百多万,不会是报复到我身上来了吧?妈的这托又不是我一个,干嘛呢跟我过不去……”

    帅朗又想到一层,把自己吓了一跳,那天拍卖明显买走《英耀篇》的人和徐凤飞一路,要是把气撒到自己身上,这八百万,还真不是自己赔得起的。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帅朗沉吟了片刻,来回捋了一遍思路,现在十成十确认,这个祸水已经引到自己身上无疑了,可想想古清治的手法,好像不声不响摆人一道也不像他的风格,有些事,总会有什么端倪可寻,可这次……帅朗有点迷懵,现在人都消失了,这唱得是那出呀?难不成留下我一个唱独角戏!?

    “哟……我怎么把这货给漏了,他应该知道不少东西,说不定这是老古留下的一个楔子……”

    帅朗灵光一现,发动着车,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头……

    老城区、状元胡同、牌坊巷12号,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摸到这曲里八拐的地方,看了看铁艺大门居然还是狮口铁环,帅朗暗骂了句,咚咚咚直踢着门,踢了半天又发现纯粹是装饰,一边还有问铃呢,又连摁了几次门铃才听到院子里脚步声,来找的人是王修让,就和古清治搭伴坑人老头,不过让帅朗没想到的是这王老头居然住着这么一所房子,看样有些年代了,不过地方实在牛叉,要是拆迁的话,怕不得赔偿好几百万,光院子门庭一瞧,足有三四分地大小,中州像这样的独处小院已经是非常罕见了。

    门开了,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开得门,直请着帅朗进来,先前电话打通了,本来以为王老头根本没记得当时寻龙时这位小跟班,却不料老头记性不错,一口就叫上帅朗的名字来了,这倒更让帅朗确认,这老头肯定知道点什么。

    开门的妇女没怎么说话,看样像家里的雇的阿姨,只把帅朗请上二层会客间,一进门,让帅朗微微诧异了下,框架式的梨木桌,四方四正的太师椅,向阳面是一整块大玻璃当窗户,窗两头还悬着老式的琉璃灯笼,装饰得古色古香,虽然瞧着不伦不类,可也并不扎眼,框架条桌正面的墙头挂着两条横幅,帅朗瞄着眼睛认了半天才认了一句“横笛弄秋月”,另一条幅写得忒潦草,帅朗没认出来,不过中间那幅山水画很有韵味,近处的芦苇荡子、远处的湖泊、中间的垂钓老头,很有点意思。

    文人不分古今,都有这么点酸味,明明追名逐利钻城市里那儿也不想去,还非搞个什么宁静致远、心远地偏,真把他们扔乡下,估计又得哭爹喊娘想回城……帅朗根据一惯的判断把王老头也归到这一类里,不为别的,上大学时候中文系那群讲师教授都这德行,言行就没一致过。

    “小帅……幸会幸会,怎么?我这破家什还入得了法眼?”

    声先至,人后到,王修让大踏步进来了,伸手和帅朗,后面那位果真是端茶倒水的阿姨,此时端着盘瓷碗细壶,到了太师椅中间的矮几上斟着茶,帅朗不料老头出口有这么一问,笑了笑,很做作地说了句:“喜欢。”

    “这是仿清代书法家盛光传的手笔……你是古大哥的高足,一定看得出其中的韵味吧?”王修让坐下来了,一问把帅朗问迷糊了,不敢吭声,韵味倒是有那么点,只是字没认全,一皱眉头,王修让以为有什么地方不对,征询似地请教着:“这幅行书用墨过浓,笔意未达,是我父亲当年的临蓦……也是因为胸中怨气过重,恐怕在书法在难以登峰造极了。”

    越听越他妈听不懂,帅朗愣了下干脆一指第二幅问着:“大爷,这是个什么字,我还真不认识。”

    “噗”……王老头急喷一口茶水,呲眉瞪眼,尔后是糟牙硬咬没敢笑出声来,诧异了下,不解地道:“小帅,你不是开我老头的玩笑吧?”

    “大爷,开什么玩笑,真不认识……”帅朗道。

    “前一句是横笛弄秋月、后一句是长歌吟松风……是说一种生活态度和一种生活境界,不谈这个也罢,你找我,有事?”王修让看帅朗不像做作,干脆绕过这个话题了,再一瞅帅朗,不但这个人让他惊讶,连衣服也让他惊讶,穿着身警服,帅朗呢,斜着眼瞟了几眼,这满脸皱纹,一身清瘦的王老头倒有古清治有几分相似,一等老头问,帅朗来了个以问代答道:“您应该有事告诉我吧?”

    “是吗?”老头笑着问,像打机锋。

    “不是吗?我找您这么大人物,好像没见您有什么惊讶的,是不是知道我的来意了?”帅朗再问。

    “呵呵……能猜出一点半点来,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喝茶……”王修让谦让着,帅朗天天看老头喝这玩意,也摸出点门道来了,一揪盖碗,是杯绿龙井,抿了口,帅朗单刀直入了,问着王修让:“大爷,咱们一共骗了多少钱?”

    “噗……”王老头又被雷了一家伙,愣了愣眼,旋即笑了,抽了张纸巾拭拭嘴巴笑着道:“老古说你这人和普通人不一样……呵呵,确实不一样啊?为什么用咱们?为什么要用这个骗字呢?”

    “当骗子不丢人,骗不着别人还走光了,那才叫丢人……要不我这样问吧,分了您多少?”帅朗促狭地问,王老头哈哈一笑,点点头:“好好,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直说,都不少……我肯定没你多,怎么小帅,你嫌少。”

    “不嫌少……我是说,有后患吗?”帅朗问。

    “肯定有喽,有多大回报就应该有多大代价。”王修让道。

    “那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呢?或者说,这个骗局里受益的人有的是?为什么偏偏让我付出代价呢?还有,王大爷,我知道您有机会见到古清治……麻烦您告诉他一声,要白拿这个钱嘛,我倒不怎么介意,不过他要想玩点什么花招,我还真介意……我想了万全之策,反正现在我手里钱不少,要不我去办了个国际旅游,出去玩上半年一年的、要不干脆再找一座城市定居,隐姓埋名,就像他一样,谁也找不着,谁也拿我没治……怎么样?王大爷,我这个想法如何?”

    帅朗翘着二郎腿,得瑟着小脑袋,得意洋洋地卖弄了几句,凑到王修让跟着问着,那欠揍的表情搁谁看谁心里也舒服不了。

    一说,明显地看到老头不自然了,额上的皱纹波形拉了开,腮边少肉多皮的老脸有点挂不住了,抿了好几口绿茶才憋了句:“你要非这样,我也没办法……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以为老古看上的人眼光应该没错,可不料这么个结果。”

    “什么托儿不托儿,当托儿我不都当完了……还有什么事?今儿可有人找上门了,十好几个大汉,差点把我小命搭进去,不能我拿俩钱,替你们挡枪吧?你们干什么去了?”帅朗翻着白眼问,老头摆摆手:“这个……我可爱莫能助了,你说要是我个老头挡枪,你们年轻人壁上观,是不是更说不过去?”

    “嗨,这倚老卖老上了?”帅朗一愣,斥了句。

    “倚老有点,卖老可没有……严格地说,你现在的事和拍卖的关系不大,那是两码事。”王修让道。

    “好,说说,我就想听听到底中间有什么事?”

    “这可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呗……”

    “从哪儿说起呢?”

    “那还用问?从头说起……”

    一问一答,问是自问,答是帮答,一点也不客气,几句咽得王修让手指点点直斥着是帅朗,帅朗拧着脑袋不理会这倚老卖老的货,直吓唬着,你不说拉倒,我还懒得听呢……一诈唬把王老头倒逼住了,老王苦心婆心解释着:“其实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先说,你看到什么了?”

    “装什么装?还不是这样……”帅朗摆活了一番,老古设局,卖家和拍卖行坑瀣一气,说白来不过是窝骗个局,本来就是求证来了,根本不需讳言,不料王修让摇摇头解释着:“看来你还嫩了点,这个局有四层,我现在确定你一定没有看完整……”

    “四层?”帅朗吃了一惊,敢情还有自己没看穿的。

    “对,第一层,司空见惯的圈钱,谁也知道;第二层,庄家和拍卖行联合欺诈,钻的是‘拍卖不保真’的法律空子;第三层,庄家和拍卖行、买家,共同做局,形成一个虚假的抢购风潮,诱导不知情的人入局……其实你能看到这第三层已经很了不起了。”王修让笑着道。

    “那第四层是什么?”帅朗问。

    “第四层是,根本就没有庄家。”王修让道。

    “什么?没有庄家?”

    “对,没有……绝对没有庄家。”

    王老头这么确定一说,倒让帅朗纳闷了,要没有庄家,那这乱七八糟的事就没有个提纲挈领的用于理解了,要没有庄家,那这骗到钱的去向就无法自圆其说了,要没有庄家,那说不通的事就更多了。

    看着帅朗不解了,王修让笑了笑,丝毫不隐瞒地解释着:“如果非要说有庄家,那庄家就是买家,也是卖家,而且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且也不是你想像中的古清治,你想想,毕竟这里面有上亿的资金,就古大哥的身份,能悄无声息地把这么多钱消化了吗?给你一个亿,你试试去洗白……”

    “哎,对呀,我没想到这一层,要说古老头,还真没有这种本事,那是谁呢?是……我明白,你是说,是华辰逸这一伙?他老婆就是经营画廊的,肯定不缺假货;他本人又是个资本运营高手……身边的名流各人手里收藏都不少,组织这么个局问题不大……难道说,这伙人才是主谋?”帅朗摸着脑袋,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有点不敢确定地看着王修让,王修让笑笑点点头,竖了个大拇指:“孺子可教也,当然是华总了,光鉴宝会给电视台的赞助几家民营企业就出了八百多万,你总不会认为他们会做赔本生意吧?……中州也只有这帮名流的手里能拿出真品来,当然,也能拿出膺品来,以前的艺术品拍卖那叫良莠不齐,而现在艺术品拍卖,基本上是假货充斥,一般是流拍的多,成交的少,而这一次这么多名流齐聚,先鉴宝后拍卖,人气是十足了,借此大出一批积藏的膺品,自然是顺理成章喽。”

    “哦……懂了,这是本地人合伙坑了外地人一把。”帅朗翻着眼睛理顺思路,自言自语着:“先坑他们一把,随后当地的再站出来声讨拍卖行无良欺诈,把祸水引到拍卖行……这扯皮官司一打,原告不急着赢、被告也不怕输,扯来扯去,看得真正上当也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对不对?……也不对呀?寻龙时候没见华辰逸多聪明呀?被你们俩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把别人当傻瓜的人才是傻瓜。”王修让斥了句,驳着道:“借此炒坟那事,你都看出来了,你以为华辰逸看不出来?你以为他那十几亿身家是凭运气捡来的?能混到这程度不倒,那个不是人精……我还告诉你,这次的大头全部被这帮名流瓜分了,古大哥和他这一帮人包括你,能拿到的都是很小的一份子。”

    “那古大爷在里头扮演什么身份?”帅朗问。

    “哦,总设计师……有炒坟那档子事,华总对他的能力就深信不疑了,本来这个事嘛,华辰逸和一帮热衷收藏的名流早就想炒一把了,不过怕出了纰漏不好收场,古大哥呢,给他们设计了这么一个贼喊捉贼的办法,不但规避了一些可能出现的意外,而且把警方的视线也引开了……来了个一箭数雕,那,你看得出来,应该算很成功的,最起码舆论很同情这些受害的买家……”王修让道。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帅朗摸着鼻子,翻着白眼,咬着嘴唇,有点无言以对,看王老头说话这德行,倒是蛮得意的紧,似乎干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让帅朗觉得肚子里的气那个方向不怎么顺,骗人就骗人了吧,骗了人还这么无耻的得意,那就让人看得眼不舒服、气不顺当了。

    “这个话题……看来可以结束了,别说你不是警察,你就真是警察,对此也无力回天了……抛开道德要素,单从骗局的角度来讲,你不得不佩服,古大哥的设计还是很巧妙的……”王修让不动声色道了句,转移着话题问:“对了,小帅,今天找你的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看看,受了这么重伤!”帅朗把酒驾受的伤摆出来了。

    “那你知道这中间的蹊跷了吗?”王修让隐晦地问着。

    “知道还来找你?我就纳闷了,托儿这么多,干嘛找上我?下次再有人找我,我直接把真相告诉他,让他来找你。”帅朗撂挑子刺激着,不料没吓住王修让,这老头一笑道:“没用,那个是冲着《英耀篇》来的,咱们合伙把假《英耀篇》卖给人家了……而你呢,又是古大哥的传人,所以他不会找我,只会找你。”

    “什么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传人了?”帅朗问。

    “不是么?我听说他把真的《英耀篇》传给你了,有《英耀篇》就是江相派当家师爸,你不认这个规矩,可别人认这个规矩。”王修让道。

    “啊?传给我了?”帅朗一愣,登时明白了,自己还锁在银行租赁保险柜里那玩意没准还就是真的,不过有点理解不了了,诧异地问着:“不对呀?我和他非亲非故,认识没几天,他怎么传给我了……给倒是给了一本,谁知道那真的假的。”

    “非亲非故这就对了……江相派的规矩是内不传亲、外不传仇,还只能传给不相干的人,以防自己身边的人世代都成骗子……恭喜你啊,你就是未来的江湖之相。”王修让笑着道,不过听得帅朗有点刺耳,本来就不太清楚“师爸”这个称呼的含义,还没整清楚,自己倒成了师爸了,想来想去,觉得这事里透着邪性,弱弱地问着:“王大爷,是不是这个师爸不怎么好当?”

    “你怎么会这样认识呢?”王修让故意问了句。

    “明摆着嘛,古清治激流勇退、徒子徒孙全溜没影了。又卖出去个假《英耀篇》,要像你所说有人冲真《英耀篇》来,那不等于这账全算我头上了?”帅朗凭着推测,说了几句可能。

    不幸言中了,王老头呵呵一笑,没开口帅朗都知道自己糊里糊涂栽坑里了,而且不管拿不拿那笔钱,这坑都早给自己挖好了,想了半天,眼骨碌乱转着,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快有答案了,半晌弱弱地斜着眼问王老头:“王大爷,古清治是不是有给人钱财,让人消灾的意思?……不过,这中间有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办?他应该给我留点什么话吧?要不我糊里糊涂被人做人、逮了、收拾了,他岂不是白忙活一场?甭说还冲什么《英耀篇》来,就骗人家八百万,足够拿我脑袋顶账了……”

    “呵呵……看来你见事很明,那我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你稍等一下,我给你取点东西……”王修让起身了,先行告辞出去了。

    这屋里,只剩下的帅朗一个人了,今儿是过得糊里糊涂,送走了桑雅,本来觉得自己可以轻装上阵了,此时又接触到了这么邪性的事,还真让帅朗的脑子没有一点时间空闲了,想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不过直觉应该是和梁根邦找上自己有直接关系,但关系究竟有多深,还真揣不透。

    不过能肯定的是,这五百万没那么好拿,帅朗知道其中肯定牵连上了什么事;有时候觉得吧,这五百万干脆扔出来,要不还给凤仪轩,要不直接交警察手里,那倒自己落得个清静,只不过呢,到手的钱再拿出来,好像也不容易。

    那我怎么办呢?帅朗转着贼眼,心思转悠着想着,正常情况下,自己还是有做人原则的,什么原则呢,这钱要咱能拿了,千万别客气;不过要消化不了千万也别小气,大不了扔出来就当咱没沾过,只不过这中间的度得把握好,要是拿不着钱还被扣一盆屎(事)、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膻,那就背了……

    想了很久,毕竟钱在自己手上,总是占据着主动位置,怎么说也心安了几分。

    ……

    不多会,王老头带着个档案袋子进来了,直递给帅朗,帅朗粗粗一览,复印件,几起诈骗案子,其中就有自己曾经看过了冒充中华残疾总会的信函诈骗、有合同诈骗、集资诈骗……几样都是见诸于报纸的粗略报道,看到一个人名时眼睛亮了亮,徐丽雅,再看到一个人却不认识,叫王平,大致的东西一捋顺,帅朗拿着王平的照片问道:“就是他?”

    “对。”

    “开什么玩乐?人家新加坡的富豪,想到一个等级上斗斗,那你们得把我先变成亿万富豪呀?”

    “那可不一定,这个王平原名叫端木界平,十几年前是老古的再传弟子,他的起步还不如你……这十几亿的身家,可都是骗回来了。”王修让示意了几份见诸报端的诈骗案,提示着,光信函诈骗当年就卷走一千万,之后动辄上亿的诈骗案,这个人都是以幕后设计人的身份出现,数年间还真累积了亿万家资,略略几句勾勒出了一个巨骗的成长过程,听得帅朗大为赞叹,凛然点着头:“厉害、厉害,这才叫爷们……牛逼,哈哈,人才呐……那这个女的呢?”

    “可以说是她的情人,也是帮手,原来是中州环东路上歌厅的妈咪,也就是老鸨,他们的联袂干了十几年了,都没成家……”王修让道。

    “哟,性情中人呐……这还真是人物,敢娶小姐的这都算人物,别说老鸨了……”帅朗敲着桌子,看得兴高采烈,似乎颇觉有几分知音的意思了。

    不过这表情,让王修让难受了,直说了一番古清治的设计,前台是华辰逸一帮名流边圈钱、边表演,后台是开了个聚艺阁古玩经营公司,已经能线索成功地引向徐凤飞的端木界平,而根据古清治对端木的了解,肯定会对这事追着不放,捎带着王修让把这一对十几年的恩怨也提了提。

    不提还好,一提把帅朗听得无名火起,啪声一拍桌子骂着:“你们这太没风度了吧?有本事你真刀真枪把人做了,背后乱捅一气算怎么回事?对了,那既然是你们举报的,那假《英耀篇》上是不是搞鬼了,没抓着人呀?!”

    “古大哥故意留了个破绽,他心想以端木的聪明肯定会发现……否则只能怨他倒霉了,果不其然,端木发现了,成功地溜走了,这也算古大哥对他仁之义尽了。”王修让道。

    “呸,你拉倒吧,老头阴险着呢,没准放端木一马,是准备把他连根拨了呢,这些东西露出水面,又涉及这么多赃款,得了,不管那国警察,都得像恶狼见了肉扑上来……”帅朗撇着嘴道。

    “那说来说去,你准备怎么办?我怎么看你像和端木一路的?”王修让纳闷了,看不明白了,帅朗口口声声是对古清治的讨伐,一点也不为端木犯下的滔天罪行所动,没有嫉恶如仇的意思,仰慕的味道倒有那么点。

    “我不跟他一路,我就不认识他……你纳闷,我还纳闷呢,有什么想不开的,十好几年了都,老古也不是什么好鸟,各骗各的,揣上钱自己个逍遥去不比什么强,非扯进这些说不清的对错恩怨里……要我说,就此打住。”帅朗吧唧一声,一堆辛辛苦苦收集的东西,被帅朗弃之如敝履了。

    “哎…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浑人……”王修让拍着脑门,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或者,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王修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劝慰着:“咱们这样说,你觉得这事很难吗?就既便是难,看在五百万的份上,也不算很难吧?古大哥只是想让所有的骗局终结在他这里,今天的事说起来还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且他也很难亲自把这事了结……”

    “少来了,这里头危机重重,别老子有命挣没命花,不干……”帅朗不废话,一屁股坐起来,瞪了王修让一眼,痞相外露着刺激了句:“钱也不退,不能白给你们当托……明儿我就消失,看你们谁找得到我……”

    一句气得王修让老头直翻白眼,看着帅朗起身就走,王修让急喊着:“等等……我认识你爸。”

    “少拿我爸说事,认识我爸的人多了。”帅朗一回头,瞪了眼。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出名,那时候是他专程上门来请教我……你父亲在编撰《春运防骗指南》时,是我第一个看的草稿;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普通乘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连你父亲见我都要称呼一声王老师,我真奇怪了,你父亲那么耿直个人,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王修让说着,有点恨铁不成钢、烂泥不上墙的意思。

    一提老爸,帅朗心思动了,退了几步回来了,看着王修让老头,眨巴着眼,王修让以为帅朗要问上一代的渊源,却不料帅朗却是很八卦的口吻问着:“那……王大爷,我爸不是江相派的吧?”

    哈哈哈……王修让哈哈一笑,摇摇头,摆手示意着帅朗坐下,重唤着阿姨沏茶,这一说上一代的渊源,倒让帅朗安生了,听着听着,愣眼张嘴,愕然地合也不拢了……

    “事情就是这样……”

    王修让老头抿了口水,顿了顿,一段辛酸的往事,伴着老头饱经沧桑的皱纹,慢条斯理地叙述出来,再看帅朗,已经惊讶得两眼发滞、大嘴合也不拢,呆呆地看着王修让,原本印像中,像古老头这号家伙说不定和自己一样应该是个吃喝嫖赌游戏人间的主,却不料是两代罹难的遗孤,这样的人,就即便你不给予同情,现在也觉得有点恨不起来的感觉。

    “真的假的,不是忽悠我吧?”帅朗半天反应过来了,拍着桌子愣愣地说了句:“爹妈被人活活打死,爷爷坐监也被人整死了……要搁我,我他妈先整个炸药包,挨个把王八蛋们炸死逑拉倒。”

    “有些事都能像你这样快意恩仇那倒也罢了……真的假的你有时间向你父亲求证一下就知道了,你父亲今年四十有八对不对?那个年代的事对他有所记忆。”王修让道着。

    “那我爸怎么会和你们扯上?”帅朗问。

    “刚才说了,古学舆死后,是他同在劳改农场生产小队的几位同伴凑了几块钱买了副门板当棺木安葬的,我父亲王官亭就在其中,文革前在省文化馆当馆长,因为出身问题被打成右派,在劳改农场和古学舆成了莫逆之交,之后出狱落实政策,他的研究转向社会学,特别是对于在中原流传甚久的江相派骗文化进行了研究,而且著书立说……呵呵,只不过这等偏门东西被人当作异说,别说欣赏,连看过眼的人都没有,不过有一个人能看懂,是我父亲回乡时在列车上遇到了一位警察,就是你父亲……我听说老爷子和你父亲相谈甚欢,之后你父亲又专程来我家请教过几次,他对于江相派也有所研究,我父亲去世后,他专程到我鹤壁老家吊唁,这份天大的人情,我还没机会报答呢……”王修让说道,很客气,或许是因为帅世才的缘故才对帅朗这么客气,又看了眼帅朗,这坐没坐相,说没说样,实在和记忆中那位正气一身的警察相去甚远。

    “这倒有可能……我也是从我爸那堆破玩意里知道的江相派骗子,这有什么可研究的,不就是些骗人玩意吗?”帅朗诧异道。

    一说这个,让王修让很不赞同地撇撇嘴,不悦了,直摇着头:“差矣,骗是个中性词,本身并没善恶好坏之分,江相派所列种种奇术,不过是给人一个求生的法门、求活的偏门,你读读历史就知道,有人形容说苦难深重的中国一点都没有错,特别是改朝换代、政权更迭、饥荒遍地、战火连年,但凡乱世,那里还有升斗小民的活路,真要逼到那份上,别说当骗子,当歹徒当土匪都可以理解。”

    “呵呵……这个我相信,不过这就不对了,那这案子怎么解释?十几年前骗走上千万这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城市公务员工资才多少钱?这不至于是活不下去才干的吧?”帅朗指头点着老头提供的那些剪报资料,诈骗案报道。

    “这就是恩怨的来源了,说来也话长了……”

    王修让斟着茶,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个人年纪应该和古清治相仿,而现在帅朗也的揣明白,古清治的年纪应该没有那么大,从话里听得出,应该是五零后出生的,这么算还不到六十岁,当初看到眉发皆白仙风道骨,他娘的没准是盛小珊给设计的神仙形象,想到这儿多看了王修让两眼,这个人却是比实际年龄大了点,一脸褶子似乎写着灾难深重四个字,连说话的口气都像,就听他说着:

    “……当年信阳劳改农场那个小生产组,其实来历都不凡,一个是文化馆长,我父亲;一个是奇骗宗师,古学舆;一个是中州当时有名的资本家;还有一位淮海战役投诚的国民党军官,后到地方任职;还有一位是研究殷墟的学者……详细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进去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古学舆天生的领袖气质即便是在这帮人里也是鹤立鸡群,后来当了生产小组组长,不过他交待不清的历史问题太多,不但和国民党有牵连,和当时湖北的大土匪,白朗残部也有瓜葛;查了几年之后居然和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也有扯不清的关系,后来外调的急了,把他们这个问题大的小组集中起来,让他们互相揭发……这招很毒啊,查出来没他的好,查不出来就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古学舆情急之下和调查的人拍桌子争辨,几乎大打出手,这也正好给了上面一个‘抗拒改造’的借口,被人五花大绑押走了,之后的强制措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隔了一天抬出来时已经是具尸体了……”

    “也被打死啦?”帅朗心惊肉跳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那时候叫‘自绝于人民’”王修让给了个模糊的答案。

    “搁你说,他就是一退役的骗子,没什么危害了呀?也不涉及政治问题,又是个傻老头了,怎么有人非把他整死呢?”帅朗愕然一脸问着。

    “呵呵,有果必有因呀,他儿子儿媳被人活活打死,家里藏三十根金条子被抄走……因为这事他入狱天天写申诉材料,我想是有人怕翻案故意整他吧……他是湖北麻城出的事,被解押到信阳本身就说明问题了,即便是奇骗宗师也没有看破那个年代的弥天大谎,还以为到了清平盛世,至死还相信公道和正义……相比而言,你觉得骗子更无耻吗?”王修让说话嘴唇有点颤抖,有点激动。

    “大爷,您别激动……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这人和人之间,还不就是掐来掐去,坑来坑去,就这会都没有什么变化吗?”帅朗劝慰着,来了个以今论古,欲说还休。

    “你又错了,别人是这样,古大哥不一样……”王修让端着茶水,水已尽,又轻轻放下了,脸色缓和着娓娓道着:“我在探监的时候见过他,都是黑五类后代彼此也很谈得来……因为那个生产小组帮他葬亲的事,他念念不忘,落实政策以后,我父亲回到中州他还专程上门来拜访,开门别的不说,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哭着来,哭着走的,之后他又陆续找到了其他人,那些黑五类子弟大多数已经家道中落,你可能认识,爆玉米花的冯山雄、收破烂给人点坟的吴荫佑、走乡串户换大米的寇仲,还有那位田二虎,他父亲是国民党一位少校军官,后来落实政策把他分到钢厂上班,他没去,在中州宁愿跟着菜刀队流氓团伙混……当然,还有端木,古大哥我想他当时是想还这一份人情,他把这帮人聚集起来,用他的方式给大家伙找一条出路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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