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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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瞭望敌方阵地,沃尔特都会想起茉黛。他在钱包里放着一张从《尚流》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她在萨沃伊酒店里,穿着一件异常简单的舞会礼服,上面的标题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他估计现在她不会经常去跳舞了。她是否在为战争做点事情,像他在柏林的妹妹葛丽塔那样,给军医院的伤员送些奢侈的小礼物?也许她回乡下了,就像沃尔特的母亲那样,在花园里种土豆以贴补食物短缺?

    不知道英国缺不缺吃的。德国海军因为英国封锁被困在港口,差不多两年都没有从海上进口货物了。但英国仍源源不断从美国获得供应。德国潜艇不时袭击大西洋上往来的货船,但统帅部并未全力实施所谓的“无限制潜艇战”——他们担心这样会让美国加入战争。因此,沃尔特猜测茉黛不会像他这样忍饥挨饿。他的状况比德国老百姓要好。不少城市已经发生了反对粮食短缺的罢工和游行。

    他没有写信给她,她也没有给他写。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互不通邮了。唯一的机会是他们其中一人去某个中立国家,比如美国或瑞士,然后从那里把信寄给对方。但现在他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估计她那边也不太可能。

    她那边音讯皆无的状态折磨着他。他害怕她万一生病住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渴望战争快些结束,好让他跟她在一起。他急于让德国赢得战争,但他时常觉得只要茉黛平平安安,就算战败他也毫不在乎。最让他害怕的噩梦就是一切结束后他去伦敦找她的时候,被告知茉黛已经死了。

    他把这些可怕的念头统统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现在,他放低目标,将焦距调整到近处的景物,仔细观察着德国一侧无人区的铁丝网防线。防线一共有两道,每道近五米宽。铁丝网用铁桩牢牢固定在地上,很难移动,因而十分坚固可靠。

    他爬下战壕的护墙,沿着长长的木梯子下到壕沟底部。处在山腰位置的缺陷使战壕十分明显,容易成为敌人炮火的目标,因此,这段战壕挖得很深,已经挖到了白垩土,因而防护效果很好,除非大型炮弹直接命中。沟壕内有单人防护掩体用于炮击时藏身。有些沟壕互相连通,在轰炸堵塞通道时充当备用出口。

    沃尔特在木凳上坐下,拿出他的笔记本。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把刚才看到的情况简单记了下来。他的报告要与其他情报来源互相比对。秘密特工已经对英国所称的“大推进”作了预警。

    他沿着迷宫般的战壕朝后方走去。德国人挖出了三条战壕,相距两到三公里,因此,如果他们被赶出前沿一线,还可以退入第二道,失手后还有第三道。无论发生什么,英国人都不可能很快得胜。想到这里,他不由产生了一丝得意。

    沃尔特骑上马,返回第二军司令部,在午饭前顺利抵达。在军官食堂里,他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位老人曾是总参谋部的高级军官,现在穿梭于各个战场,就像和平时期他不停往来于欧洲各大首府一样。

    奥托显得更苍老了,体重也下降了——所有德国人的体重都下降了。他那僧侣般的头发帘剪得很短,就像个秃子。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十分愉快。战争很适合他。他喜欢其中的刺激、匆忙、快速决断和持续的紧张感。

    他一直都没提起过茉黛。

    “你都看到了什么?”他问。

    “未来几周这片区域会有一次强大的进攻。”沃尔特说。

    他父亲怀疑地摇了摇头:“索姆河地区是我们整个战线防守最严密的部分。我们据守高地,还有三条战壕。打仗总是要打敌人最脆弱的地方,而不是最强的。就连英国人也懂这个。”

    沃尔特把他刚刚看到的情况陈述了一遍:卡车、火车,以及通信支队正在铺设的电话线。

    “我认为这是个计策,”奥托说,“如果这里是他们攻击的真正目标,他们就会尽力隐瞒自己的意图,这里是虚晃一枪,紧跟着他们要在更靠北的地方,在佛兰德斯发动进攻。”

    沃尔特问:“冯·法金汉是怎么看的?”

    埃里希·冯·法金汉已经担任了两年的总参谋长。

    他父亲笑了笑:“我怎么说他就怎么看。”

    午餐结束后,咖啡端了上来。这时,茉黛女勋爵向荷米亚女勋爵问道:“姑妈,如果遇到急事,你知道该怎么跟菲茨的律师取得联系吗?”

    赫姆姑妈有些吃惊:“亲爱的,我要联系律师做什么?”

    “以防万一。”茉黛转向管家,他正把咖啡壶放在银托架上,“格洛特,劳驾请给我拿一张纸和一支笔来。”格洛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书写用具。茉黛写下了家庭律师的姓名和地址。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赫姆姑妈问。

    “今天下午我可能会遭到逮捕,”茉黛乐呵呵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叫他来把我弄出监狱。”

    “啊!”赫姆姑妈吃惊地说,“这怎么会呢!”

    “是的,我也觉得不会。”茉黛说,“但是,你知道,保险起见……”她吻了吻姑妈,然后离开了房间。

    赫姆姑妈的态度让茉黛很恼火,不过大多数妇女都这样。知道律师的名字,那就算不上是贵妇人,更别说弄清自己的合法权利了。难怪妇女一直受着无情的剥削。

    茉黛戴上帽子和手套,穿上一件夏天的轻便外衣,出门搭车去阿尔德盖特。

    她现在一个人单独外出。自从战争爆发后,对少女的监护就松懈了,白天单身女子上街不再是件丢脸的事情。赫姆姑妈不赞成这种改变,但她不能把茉黛锁在家里,也无法跟菲茨告状,因为他现在人在法国,因此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尽管常常摆出一副苦脸。

    茉黛是一份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军人之妻》的编辑。报纸正在为提高军人家属待遇展开一场声援活动。一位保守党议员形容该报是“滋扰政府的瘟疫”。这句话随后成了每期报头上的装饰语。茉黛对镇压女性的势力恨之入骨,同时她又对毫无意义的战争屠杀充满恐惧,这两者为她的奔走活动增添了动力。茉黛用自己继承的那点钱补贴报纸。反正她并不需要用钱,她需要的一切都由菲茨支付。

    艾瑟尔·威廉姆斯是报纸主管。当时她急于离开血汗工厂,寻找一份工资更高,同时能参与运动的工作。艾瑟尔跟茉黛一样对妇女境况充满义愤,但她拥有的才能全然不同。茉黛了解高层政治的运作——她善于交际,经常与内阁部长们见面,跟他们谈论时下的重大议题。艾瑟尔了解的是世界政治的另一面:全国服装工人总工会、独立工党、罢工、停工和街头游行。

    按照约定,茉黛和艾瑟尔在“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阿尔德盖特分部的街对面碰头。

    战前,这个慈善机构已经吸引了不少富裕女性为生活窘迫的军人妻子提供捐助和建议。现在它担任了新的角色。政府向那些带着两个孩子、因战争与丈夫分居的妻子支付一镑一先令。钱并不多,大约相当于一个矿工工资的一半,但足以让数百万妇女儿童摆脱贫困。“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负责管理这类分居补贴。

    但这类津贴只给那些“行为良好”的妇女,在慈善团体工作的女士们有时会扣下某些士兵妻子的政府补贴,因为后者拒绝听取抚养孩子和持家方面的建议,也拒不接受杂耍戏院和杜松子酒对她们有害的劝告。

    茉黛认为那种处境下的女人最好戒酒,但任何人都无权将她们推向贫困。那些整天过舒服日子的中产阶级如此蛮横专断,把士兵妻子那点养孩子的钱也剥夺干净,这让茉黛大为愤怒。她认为如果妇女有了选举权,议会就绝不会容许这种滥用职权的事情发生。

    艾瑟尔身边跟着十几个工人阶级的妇女,外加一个男人,伯尼·莱克维兹,那位独立工党阿尔德盖特分部书记。独立工党赞成茉黛这份报纸的活动并为其提供经费。

    茉黛向他们走去,发现艾瑟尔正跟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人说话。“分居补贴不是慈善礼物,”她说,“士兵妻子领取这些钱是一种权力。你拿记者工资时需要经过良好行为测试吗?阿斯奎斯先生作为一名国会成员,领工资的时候有人问他喝了多少马德拉白葡萄酒吗?这些妇女有权拿到这笔钱,跟领工资一样。”

    茉黛想:艾瑟尔终于有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她言简意赅,表达见解鲜明生动。

    那个记者钦佩地看着艾瑟尔,似乎有点爱上她了。他有些抱歉地说:“你们的对手说,对当兵的丈夫不忠的女人不该得到资助。”

    “那你们调查丈夫了吗?”艾瑟尔愤怒地说,“我相信在法国、美索不达米亚或者其他有我们的战士服役的地方,都有那种下流场所。已婚军人出入那些地方,部队登记他们的名字了?取消他们的薪水了?通奸是种罪过,但不是让人陷入贫困、让孩子挨饿的理由。”

    艾瑟尔背上背着她的儿子劳埃德。他已经十六个月大了,刚学会走路。他长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一双碧绿的眼睛,跟他母亲一样漂亮。茉黛伸手去抱他,孩子便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激起了那种渴望——她真希望自己在跟沃尔特共度的那一夜怀上身孕,管它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去年圣诞节过后,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沃尔特的任何音讯。她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她也许早就成了寡妇。她不敢多想,但这种可怕的念头总在不知不觉中冒出来,她不得不强忍下眼泪。

    艾瑟尔不再向那位记者施展魅力魔法,而是走过来为茉黛介绍一位年轻女子,两个孩子紧紧抓着后者的裙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杰妮·麦卡利。”杰妮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坚定沉着。

    茉黛跟她握了握手:“希望我们今天能为你讨回公道,麦卡利太太。”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有信心,女士。”谦卑的习惯甚至在争取平等的政治运动中也很难克服。

    “我们都准备好了吧?”艾瑟尔问道。

    茉黛把劳埃德还给艾瑟尔,大家一起走进街对面慈善分部的前门。这里有一个接待区,有个中年妇女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她有些慌张。

    茉黛对她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威廉姆斯太太和我来这儿是要见你们的经理哈格里夫斯太太。”

    接待员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她紧张地说。

    艾瑟尔说:“我知道她在,半小时前我看见她进了门。”

    接待员匆匆跑了出去。

    她跟着另一个女人回到接待区,这人显得并不那么好对付。哈格里夫斯太太四十多岁,身材又粗又矮,穿着法式外套和裙子,时髦的帽子上装饰着一个大蝴蝶结。整套装扮配上她那五短身材,高雅时尚荡然无存,茉黛刻毒地想,但这女人带着有钱人的自信。她还长着一个大鼻子。“找我有什么事?”她粗声大气地说。

    茉黛知道,在为妇女争取平等的战斗中,你不但要跟男人拼斗,有时还得跟女人厮杀。“我来这儿找你,是因为你对麦卡利夫人的态度让我十分关切。”

    哈格里夫斯太太十分吃惊,显然是被茉黛上流社会的口音吓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茉黛,大概注意到了茉黛的服饰与她自己的一样昂贵。等她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不那么傲慢了:“恐怕我无法讨论个别情况。”

    “但麦卡利太太让我来找你,她本人也在这儿作证。”

    杰妮·麦卡利说:“你不记得我了吗,哈格里夫斯太太?”

    “事实上我记得你,你当时对我很不礼貌。”

    杰妮转向茉黛:“我让她用鼻子去管别人的闲事。”

    女人们听到这话提到了鼻子,都咯咯笑了起来。哈格里夫斯太太脸红了。

    茉黛说:“但你不能以别人对你无礼为由,拒绝她的分居补助申请。”茉黛抑制着心里的火,尽量用一种冷静而不以为然的口气说,“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哈格里夫斯太太下巴一歪,辩解道:“有人看见麦卡利太太去‘小狗小鸭’酒吧,还去过斯蒂芬戏院,两次都有一个年轻男人陪着。分居补助是给那些表现良好的妻子的。政府不希望资助那些不贞行为。”

    茉黛真想一把掐死她。“看来你没认清自己的角色,”她说,“你无权因为某种怀疑拒绝发放补贴。”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心虚。

    艾瑟尔插了进来:“我想哈格里夫斯先生安安全全待在家里,对吗?”

    “不,他不在,”女人连忙回答,“他的部队正在埃及。”

    “哦!这么说,你也领分居补贴喽。”艾瑟尔说。

    “这跟眼下的事情无关。”

    “难道有人去你家检查你是否行为不端吗,哈格里夫斯太太?有没有人去查看你的餐具柜,看看雪利酒少了没有?盘问你跟杂货店的送货员的友谊?”

    “这简直太放肆了!”

    茉黛说:“你这么生气完全可以理解——现在你大概明白你的质问为什么惹得麦卡利太太反感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抬高了嗓门:“真是太荒谬了,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无法相提并论?”茉黛生气地说,“她丈夫跟你丈夫一样,在为国家冒生命危险。你跟她一样有权获得分居补贴。可你却要来判断她的行为,拒绝把钱给她,同时却没有人来评判你。为什么不去查一查你?军官的妻子的确常常酗酒。”

    艾瑟尔说:“她们也会跟人瞎搞。”

    “够了!”哈格里夫斯太太叫道,“不许你们侮辱我。”

    “侮辱杰妮·麦卡利也不行。”艾瑟尔说。

    茉黛说:“你见到的那个跟麦卡利太太在一起的年轻人是她弟弟。他从法国回家休假。假期只有两天,她想让他返回战壕前好好玩玩,这才带他去了酒吧和戏院。”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窘迫,但仍旧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那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该解释清楚。现在我必须请你们离开这里。”

    “现在你了解了真相,相信会批准麦卡利太太的申请。”

    “我们还得商量商量。”

    “我希望你马上就办。”

    “这不可能。”

    “你不办,我们就不走。”

    “那我就要叫警察了。”

    “好极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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