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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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戈里说:“我的护照和船票都被偷了。”

    平斯基使出吓唬人的伎俩:“那你为什么不向警方报案?”

    “有用吗?列夫已经出国了。你们也不能把他抓回来,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那你就成了同谋,帮助他逃跑。”

    卡宁再次进行干预:“平斯基警官,一开始你指责这人谋杀。也许这个理由还足以让制轮车间停工。但你承认自己弄错了,现在,你又指控他没有报告什么证件被盗的事。要知道我们国家正在打仗,你在耽误俄国军队迫切需要的机车生产。如果你不想让我们下次向军方高级统帅报告时提及你的名字,我建议你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

    平斯基看着格雷戈里:“你是哪个预备队的?”

    格雷戈里想也没想便回答说:“纳尔瓦编成团。”

    “哈!”平斯基说,“正好今天他们应召。”他看了看伊萨克:“你也是吧,我敢打赌。”

    伊萨克什么也没说。

    “放开他们。”平斯基说。

    两个警察松开了格雷戈里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站定了。

    “你们最好按命令去征兵站报到,”平斯基对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说,“否则,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他转过身,带着所剩不多的威严走出车间。几个随从也跟着他离开。

    格雷戈里重重坐在凳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肋骨和肚子都阵阵作痛。他很想蜷缩在哪个角落里,昏死过去。让他保持清醒的是彻底毁灭平斯基和他所属的制度的欲望。他不停地想,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平斯基,把沙皇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统统消灭。

    卡宁说:“军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但警察那边我就没办法了。”

    格雷戈里点了点头,表情冷峻。这也是他担心的。平斯基最狠的一手就是确保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被征入伍,这远比他的大锤来得更凶残。

    卡宁说:“没有你的话我会十分遗憾。你是个好工人。”他显得有些激动,却对此无能为力。停顿了片刻,卡宁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随后离开了车间。

    瓦莉娅走到格雷戈里面前,拿着一碗水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帮他把脸上的血污擦掉。瓦莉娅身形高大,但她手上的动作很轻。“你该去厂棚那边,找张空床躺上个把钟头。”她说。

    “不,我要回家。”格雷戈里说。

    瓦莉娅耸了耸肩,挪到伊萨克那边,他的伤并不重。

    格雷戈里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厂房在他眼前旋转了起来,见他摇摇晃晃,康斯坦丁连忙过来搀扶他。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终于觉得自己能够独自站立了。

    康斯坦丁从地上捡起格雷戈里的帽子递给他。

    虽然迈开两腿的时候还有些不稳,但他摆了摆手不让别人继续搀扶自己,试着走了几步后便感觉能够正常行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但肋骨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小心移步。格雷戈里慢慢从长椅、车床、熔炉和压力机组成的迷宫中,一步步挪到了厂房外面,继续朝工厂大门走去。

    他在那儿遇到了来上班的卡捷琳娜。

    “格雷戈里!”她叫了一声,“征召名单上有你,我看见布告了!”接着她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出了什么事?”

    “碰见你最喜欢的那位警官了。”

    “平斯基那头猪?你受伤了!”

    “是瘀伤,不会有事的。”

    “我送你回家。”

    格雷戈里有些惊讶。两人似乎来了个角色互换。卡捷琳娜以前从没有主动提出照顾他。“我自己可以走。”他说。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她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穿过狭窄的街道,逆着成千上万蜂拥前往工厂上班的人潮。格雷戈里身上带着伤很不舒服,但能跟卡捷琳娜手挽手走在一起仍让他感到高兴。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耀在破旧的屋宇和肮脏的街道上。

    不过,这段熟悉的路让他疲惫不堪,实在出乎意料。他们终于到家后,他便重重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我藏了一瓶伏特加在姑娘们的房间里。”卡捷琳娜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喝点茶吧。”

    他屋里没有茶炊,不过她用锅煮了些茶,倒在杯子里,又放了一块砂糖端给他。喝了茶后他感觉好一点。他说:“最糟糕的是,我本来可以避开征兵,但平斯基发誓让我逃不过去。”

    她坐在他身旁,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宿舍里的姑娘给我的。”

    格雷戈里瞥了一眼,是那种枯燥的官方宣传品。上面的一行标题是“援助军人家庭”。

    卡捷琳娜说:“如果你是个军人的妻子,就有权每月从部队领取津贴。这不只是给穷人的,每个人都能拿到。”

    格雷戈里恍惚记得听人说过这个。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他并不符合条件。

    卡捷琳娜接着说:“下面还有。你家能得到便宜的煤火,便宜的火车票,他们还会帮助孩子上学。”

    “还不错,”格雷戈里说,他想睡觉了,“军队能这么明智,倒是很少见。”

    “但必须是已婚的人才能得到。”

    格雷戈里开始明白过来。她会不会是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像现在这样,我什么都得不到。”

    格雷戈里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抬头看她。突然间他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她说:“如果我嫁给了一个军人,就能过得更好。我的孩子也能有吃有穿。”

    “可是……你爱的是列夫。”

    “我知道。”她哭了起来,“但是,列夫在美国呢,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样,连封信都不写。”

    “那……你想怎么办?”格雷戈里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想亲耳听见那句话。

    “我想要结婚。”她说。

    “就为了拿到军人妻子的津贴?”

    她点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心里瞬间燃起的微弱、愚蠢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灭了。“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又说,“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能有一点点钱,尤其你又去了部队,不在身边。”

    “我明白。”他心里沉甸甸的。

    “我们能结婚吗?”她说,“求你了。”

    “当然,没问题。”他回答。

    圣母教堂同时有五对夫妇结婚。主持仪式的牧师很快念完祝词,格雷戈里气愤地发现他都懒得抬头看别人一眼。就算新娘里头有只大猩猩,这人大概也不会注意。

    格雷戈里自己倒是不那么在乎。每当他走过教堂,就会想起那个要跟十一岁的列夫发生性行为的牧师。在康斯坦丁的布尔什维克讨论小组听了无神论的讲座后,格雷戈里对基督教的蔑视又加深了一层。

    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的结婚仪式草草结束,其他四对新人的婚礼也一样。所有男人都穿着军服。动员令促使人们匆匆结婚,让教堂疲于应付。格雷戈里讨厌穿制服,认为这是一种受奴役的象征。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结婚。他不觉得这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卡捷琳娜明确表示这纯粹出于实际的考虑,是种让她获得津贴的方式。这的确是一个绝好的主意,这样一来,她在花销上有了保障,格雷戈里随部队离开后,自然也不会那么担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自觉地认为这场婚礼是一出可怕的闹剧。

    卡捷琳娜没那么腼腆,寄宿公寓的所有女孩都来参加婚礼了,此外还有几位普梯洛夫机械厂的工人。

    随后大家都聚到寄宿公寓女孩子们的房间里,喝着啤酒和伏特加,小提琴手拉着人们熟悉的民间曲调。等他们一个个醉意阑珊,格雷戈里便溜出了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靴子,穿着军裤和衬衣躺在床上。蜡烛被吹灭了,但街上的灯光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平斯基的毒打仍然让他浑身疼痛——左胳膊一用力就觉得疼,每次在床上翻动,碎裂的肋骨都会让他经历刀扎般的剧痛。

    明天他就要坐上西行的火车。眼下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交火。他有些害怕,只有疯子才会不以为然。但他头脑聪明,意志坚定,会想方设法生存下去,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就是这样在困境中求生的。

    卡捷琳娜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你怎么这么早就离开聚会了。”她抱怨道。

    “我不想喝醉。”

    她开始脱掉身上的裙子。

    他很惊讶,紧盯着她的身体,路灯的光映出了她的曲线,修长的大腿,以及那头优美的卷发。他既感到躁动不安,又有些迷惑。“你在干什么?”他问。

    “上床啊,这还用问。”

    “你的床不在这儿。”

    她踢掉鞋子:“你说什么呢?我们已经结婚了。”

    “可这是为了让你拿到津贴。”

    “就算是这样,你也该得到点儿回报。”她躺到床上,去吻他的嘴,呼吸里带着伏特加的气味。

    他的体内欲火上涌,实在是不由自主,这让他脸上发烧,又激动又羞愧。尽管如此,他还是喘息着说出那个“不”字。

    她扯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她,轻轻捏着那块柔软的地方,指尖透过粗布衣服寻到她的乳头。“看见了吧?你是想干这个的。”她说。

    这种得意的腔调激怒了他。“当然,我想,”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但你爱的是列夫。”

    “天啊,你干吗总是想着列夫?”

    “这是个习惯,在他又小又脆弱的时候就养成了。”

    “好吧,可他现在是个大人了,在他眼里,你和我,还不值两个戈比。他把你的护照、船票和钱统统拿走了,除了他的孩子什么都没给我们留。”

    她说得有道理,列夫从来都只想着自己。“不过,一个人爱自己的家人,不是因为家人善良体贴,你爱他们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

    “哎呀,算了,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儿吧,”她恼火地说,“明天你就参军了。现在你有机会和我上床,要是不做,临死的时候会后悔的。”

    这诱惑太强烈了。虽说她已经喝得半醉,但她身子暖烘烘的,躺在身边让人心动。难道他真的没资格享受一夜的幸福吗?

    她的手在他大腿上游走,抓住了他坚挺的阴茎:“来吧,你已经娶了我,最好还是行使一下你的权利吧。”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想。她不爱他。她献出自己来报偿他所做的一切。这是卖淫。他深感羞辱和愤怒,而他渴望屈服的事实让这种感觉变得更糟。

    她开始上下摩挲他的阴茎。他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她。没想到力气使得太大,她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又惊又疼,大叫了一声。

    他本没打算这样,但愤怒的情绪让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她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咒骂。他狠下心不去扶她。她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两腿因为伏特加而不听使唤。“你这头蠢猪!”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遮住那双漂亮的腿。“一个女孩在新婚之夜被她的丈夫踢下了床,这算怎么回事啊?”

    她的话刺痛了格雷戈里,但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你这么狠心,”她咆哮着,“去死吧!去死吧!”说完,她捡起鞋子,踢开门冲出了房间。

    格雷戈里坠入了痛苦的深渊。这是他身为平民的最后一天,但他跟自己所爱慕的女人吵翻了。如果现在战死疆场,他可能死不瞑目。多么腐朽的世界!多么可恶的生活!

    他起身去关门。这时听见隔壁卡捷琳娜假装高兴地说:“格雷戈里那东西立不起来——他醉得太厉害了!”她说,“再给我来点儿伏特加,我们继续跳啊!”

    他摔上门,一头倒在床上。

    最终,这一夜他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漱后,他穿上军服,吃了些面包。

    他探头朝隔壁姑娘们的房间看了一眼,她们全都呼呼大睡着,酒瓶子散落一地,污浊的空气里全是烟味和酒气。他愣愣地看着卡捷琳娜,她张着嘴巴睡得正香。他随后离开了家,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同时不断暗示自己他不在乎。

    之后,他来到自己的编成团报到,拿到了配发的枪支弹药并找到了自己该上的火车,跟新伙伴们见了面,心情稍稍好了起来,既兴奋,又有些迷茫。他不再去想卡捷琳娜,注意力集中到了以后的事情上。

    他跟伊萨克,以及几百名穿着灰绿马裤和束腰上衣的预备役士兵登上火车。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携带一杆俄国造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杆带尖刺刀的步枪跟他的个子一般高。大锤留下的瘀伤几乎覆盖了他的半张脸,让别人以为他是那种为非作歹的家伙,都对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火车开出圣彼得堡,轰隆隆穿过一片片森林田野。

    一开始夕阳出现在正前方,接着到了右侧,这就说明他们正奔赴西南方向,在朝德国进发。格雷戈里觉得这一点显而易见,可当他说给战友们听时,他们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对他很是佩服——这些人几乎都不知道德国的具体方位。

    这是格雷戈里第二次坐火车,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的情形。当时他刚满十一岁,母亲带着他和小列夫去圣彼得堡。父亲几天前刚被绞死,格雷戈里幼小的心中充满恐惧和悲伤,但孩子就是孩子,坐上火车让他兴奋不已——庞然大物般的车头散发的机油味,巨型的车轮,三等车厢热情友好的农民,还有飞掠乡村田野的惊人速度。这些快乐的记忆重新涌上来,让他不禁感到自己在经历一场既兴奋又可怕的冒险。

    不过,这一次他坐的是拉牲口的车厢,除了军官,所有人都是这样。车厢里大概有四十个人:皮肤苍白、目光狡诈的圣彼得堡工厂工人,留着长胡子、说话慢条斯理、看什么都新奇的农民,还有五六个黑眼睛、黑头发的犹太人。

    格雷戈里旁边就坐着一个犹太人,他自我介绍叫大卫。他说,他父亲在自家后院制作铁桶,然后拿到各村去卖。他还说现在军队里有很多犹太人,因为免除兵役已经越来越难了。

    他们都归加弗立克中士领导,这个正规军人焦躁不安,咆哮着发号施令,满口污言秽语。他把这些人一概当成农民对待,骂他们是“牛屎棍”。

    中士跟格雷戈里年龄相仿,这种岁数不可能参加过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格雷戈里猜想他这样大呼小叫是在掩饰心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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