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承受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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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上午,张百川乘着坐出租车回到了辽西走廊里的野杏村。车行驶到村旁的时候,他忽然叫停了车,望着眼前这熟悉的村庄,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面对着乡亲们对他的询问了,在城市里这番轰轰烈烈家喻户晓的大事业虎头蛇尾地告一段落了,村里人不会相信他的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开发是因为意外而被迫停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减少这种不必要的麻烦,避开大家的眼目,悄然回到家中。张百川付足了车费,毅然地推开车门。一股亲切而又清冷的风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打了个喷嚏,拉上了皮装的拉链,好使自己适应这旷野的凉意。

    辽西走廊这时节的阳光还算温和,尽管早已万木萧条,可越冬的小麦仍不甘示弱地支撑着葱葱绿意。张百川选择了一条从田野里刚刚踩出来的羊肠小路,径直走向自己家门口。

    村落极东端的那一溜二层小楼很耀眼地出现了,街巷里人影稀落,没人知道名扬四方的大富豪张百川已经回到了野杏村。张百川推开了自己家那扇宽阔的大门,迎接他的却是此起彼伏的狗叫,院里的狼狗们已经不认识这个一家之主了,戒备森严地盯着他,紧张而又凶狠地龇着牙,吐出鲜红的舌头,张牙舞爪地窜蹦起来,如狼似虎地吼叫着,狂吠得嘴中白沫泛起,涎水四溅,就连拴它们脖子上的铁链子也被挣得快要断裂了似的“哗哗”乱响。那几只大花鹅受到了狗们的鼓舞,“嘎嘎”地叫着,张扬着翅膀势不可挡地飞扑过来,等到了张百川的面前便怒发冲冠地匍匐在地,探出蛇一般的长颈与头颅,充满敌意地阻挡在他的面前,伺机准备进攻。

    站在自家门口的张百川寸步难行了。

    那一溜金壁辉煌的二层小楼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闪出了熠熠的光芒,张百川亲手缔造的这溜小楼仍不失当初的鲜亮,在城市里叱咤风云十几年的张百川面对着自己熟悉的家,却诞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尽东头的那套楼门打开了,张百川的妻子老甜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散乱,显然没有睡足,一截没系牢的裤带垂在腰下无拘无束地晃动,她趿拉着一双穿反了的鞋,向门口张望着。阳光和蔼地照射在她脸上,她眯逢着眼睛盯了片刻,终于相信是自家的老爷子回来了。

    老甜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懂得了老爷子为啥一步不挪,她向前跑了几步,又折回身,拾起了一根木棍子,准备教训那些不识好歹的狗。步履匆匆的老甜顾此失彼地跑丢了本来就不牢靠的鞋,她顾不上找鞋了,就赤脚地向狗们横扫过去,嘴里大骂着:“操你妈的,这帮死狗,连家里外头都不分了。”

    狗们在老甜的棍棒教育下,仍然不思悔改地叫着,只是被老甜打疼之后,露出了带有哭腔的嚎叫,却还是前赴后继地冲锋陷阵。老甜便慌忙地将拴狗的铁链子缠短,再接再厉地用捧子威胁着狗们,为张百川开辟了安全通道。花鹅们继承了狗们无法实现的责任,不示弱地围攻着张百川,伸出一张张嘴,牢牢地拧住了张百川的裤子,顽强地阻止张百川前进的步伐。张百川的双腿便拖着花鹅们吃力地向老甜居住的那套楼门挪去。

    张百川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三翠和她的女婿柏成林从另一套楼门赶了出来。三翠见到张百川就大声摆气地喊了起来:“爹呀,你可回家里来了,你看看,连咱家的狗呀鹅呀,都不认识你了,还有你的外孙子也不认识你呢。”柏成林忙跑过来,抱起花鹅的身子,想把花鹅从张百川的裤子上拽下来,可花鹅却像乌龟似的牢牢地咬住不松嘴。张百川不声不响地抓住一只鹅脖子,另一只手展出了个巴掌,狠狠地扇向花鹅的脑袋,那只被扇得晕头转向的花鹅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嘴,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其它的鹅们见大势已去,一张张不依不饶的嘴再也不敢顽抗了,纷纷松开了嘴,退却时却还装出威风不减的样子,直到脱离出张百川进攻的距离,才展开翅膀“嘎嘎”乱叫着跑远了。

    柏成林看着张百川那条被鹅们弄脏了的价格昂贵的裤子,掏出手帕想给擦试干净。张百川阻止了柏成林的好意,迈步走进屋里。狗们见不到张百川的身影再也不似先前勇敢了,老甜的棒子却不肯罢休,依然痛打着不识好歹的狗们,打得它们只剩下了哭泣般的哀嚎。老甜嘴里骂着:“操你妈的,死狗,我叫你里外不分。”

    狗们最终贼眉鼠眼地缩成了一团,老甜这才气喘吁吁地往回走,不小心却踩上了鹅们拉出的稀屎上,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一股冰冷的寒意更加透彻地钻进她的身体,她又骂了几句惊魂未定的鹅,蹭去脚上的鹅屎,才重新趿拉上那双丢在半途的鞋。

    一进屋,老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出了声:“死老爷子,我寻思你一辈子也不想回家了呢。”

    张百川没有言语,三翠说:“爹,今冬休工总该在家里呆着了吧?”张百川还是没有说话,城市里不夜城工程的意外停工,把所有的资金一下子全都憋进了死胡同,冬天里就想做施工前的各种准备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等待时机了。张百川看了眼三翠,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给爹这条裤子洗了。”

    三翠说:“爹,这裤子得拿城里去干洗。”

    张百川说:“就在家里洗。”

    三翠看出了老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就拿过老爹脱下的裤子回自己那套楼去洗,柏成林看到老丈人对他并不亲切,觉得在这楼里呆着无趣,说了句:“爹,这么大老远回家,挺累的,歇会儿吧。”就追随着三翠走了出去。

    楼里只剩下张百川和老甜这对老俩口了,他们面面相觑地相互看了几眼。张百川有些厌烦地把身子向后靠了靠,皱着眉头把脸扭向一边,老甜抹了把眼泪,数落着张百川:“你回来干啥,这么多年了你把家当家了?孩子大人的,啥操心事儿闹心事儿不都我一个人来,你一个人在城里住高楼享清福。咋的?城里那个小嫩×你弄够了,你被那个小骚货折腾服了,回家来了?”

    张百川“霍”地站起来,猛地砸了下茶几,喝道:“闭嘴。”老甜没有闭嘴,反而又哭号起来:“天爷呀,我多可怜,守了这么多年活寡,老爷们可回家了,连句话都不让说,天爷呀。”

    老甜的哭声令张百川感到心忙意乱,要是在从前他早就上去一顿猛揍,在城市里薰陶这么多年,他的脾气已经被众多的忍让磨去一些原始的粗糙。张百川转过身迈出了这套楼。院里的狗们重新焕发了狂叫的热情,无奈的是铁链子牢牢地拴住了它们旺盛的冲动,只要张百川顺着各套楼门走下去,它们的进攻永远是徒劳无益。鹅们显得比较乖巧,它们虽然“嘎嘎”叫着飞扑而至,却慑于张百川的威严,慢慢地退了回去,扇动几下翅膀,渐渐地趋于平静。

    儿女成群的张百川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寂寞与孤独,在城市里的时候,他始终被人们前呼后拥着,直到自己被隔离审查才体会到孤独的痛苦,他本想回到家中补偿回那种失落,可一进家门就感受到了家中人口稀落的清冷,加上老甜无端的哭闹,一种索然无味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张百川立在了长子大江的楼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了那套楼,他要看一看大江是否有所好转,傻大江不可能有看望老爹的智商。

    大江躺在床上,眼睛呆愣愣地望着房顶,自打大江的媳妇春雁住进了县城里的精神病医院,大江便显得更加呆傻下去,原先渐渐恢复的灵气已经荡然无存了,很多的时光他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在张百川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大江缓慢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睛直直地望了好一阵张百川,一种惊恐的神态便越来越紧迫地地浮在了他的脸上。大江从床上翻滚下来,脚步仓促地向后退却,他的呼吸急促,嘴里发出了恐惧的“啊啊”声。张百川便无法去安抚儿子了,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江退到了墙角就无处可退了,他随手摸过一件家什,猛地甩向了窗子,玻璃清脆的炸裂声立刻就扩散了出去,大江的声嘶力竭的喊叫也随着玻璃的炸裂声飞奔而出,大江吼道:“爆炸了!”

    老甜突然停止了哭天抹泪,向着大江的这套楼飞奔而至,她看了眼狂吼不止的大江,又看了眼立在那里无动于衷的张百川,一边往外拉扯着张百川,一边说着:“孽呀,这都是你作的孽。”

    此时的张二河还不知道老爹张百川已经回来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打算立马去看老爹,他对老爹二十几年前一个嘴巴打傻了哥哥大江始终耿耿于怀,他终生无法原谅老爹毫无缘由的粗暴。对于老爹目前的处境,二河早就略知一二了,民间广泛传播着老爹与贪财好色的官相互勾结被省纪委查处的事情,野杏村那些从城市里老爹所属工程返回的工匠们比较详细地讲起过老爹被隔离审查以及老爹耗资巨大的工程被迫停工的经过。

    现在的二河正面临着另一种令他万般无奈的窘态。

    郑玉富在二河家的炕沿下已经足足蹲了一个多时辰了,炕沿上还摆放着两把韭菜。二河远远地坐在炕沿的一侧,浓重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他本想出去找屠户催回卖猪的钱,好买苞米把剩下的几十头猪喂出去,却被郑玉富堵在了屋里没法走出家门了。年初的时候,二河跟本没想到今年猪的行市会这么臭,那时,猪的行市虽然见落,可每斤毛猪卖个三块七八的挣个三五毛钱还不成问题,二河把这些年养猪挣的几十万全都投入了,一次性购进了二百头仔猪。可好景不长,毛猪的价格在三个月后,一落再落,可养猪的主要饲料苞米面却一涨再张,其它饲料也是水涨船高,养猪却成了一项自己倾家荡产为吃肉者谋福利的事业,猪越贱却是越难卖,那些屠户趁火打劫,大多是赊猪卖肉。好在二河这些年积累下了一个不错的家底,虽然还在咬着牙硬挺着养猪,但也是赔得精疲力尽了。发誓要让人们刮目相待的张二河,虽然在养猪这条路饱经苍桑,却从没随承受过赔钱的打击,在这一年接二连三赔钱的打击下,挂霜了的茄子似的再也难打起精神,倒是喜欢计较的苏芹在遭受经济上的重创之后,变得像霜打的菊花一样,越来越精神了,仿佛是死里逃生般换了一个人,变得更加坚强了。

    二河的媳妇苏芹怒气冲冲地站在地上,把儿子小青护在了身后,面色冰冷地对着郑玉富。苏芹说:“出去,我还没找你要钱呢,你又来借钱。”

    苏芹身后的小青挥舞着一把塑料刀,童气十足地说:“我妈说了,你是个大坏蛋,我要杀了你。”

    郑玉富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二河,说:“二哥,这是入冬的头刀韭菜,味好,你尝尝吧。”

    苏芹说:“拿回去,没钱借你,我们不缺这口韭菜吃。”

    郑玉富说:“二哥,帮人帮到底,没有你帮我扣大棚,我想送你韭菜也送不出来呀,尝尝吧,头刀韭菜,味好。”

    二河扫了眼郑玉富,说:“我真的帮不了你,现在的苞米每斤都涨到八毛了,毛猪的价降到了每斤三块,再这样下去,我们不但养不起猪了,就连人也快养不起了,让我咋帮你?”

    郑玉富的身子往二河身边蹭蹭,说:“二哥,你还是尝尝这韭菜吧,下次想吃这头刀韭菜也有没了。”

    苏芹说:“你聋了,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借你的两千块钱快一年了,就是按存钱的利息算,也是二百块钱呢,你好大个显示,拿两把臭韭菜糊弄我们家二河,你还了我家的钱,我送你一车韭菜。”

    郑玉富的眼睛还是满怀希望地瞅着二河:“有句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家猪拉的粪就够我种大棚了,我知道二哥最疼我,别人想买粪二哥都没卖,偏偏让我白拉,二哥,我不想多借,就二百,二百块钱我就能买草苫子苫住大棚了,要不,天再冷下去大棚里的黄瓜秧得都冻死了。二哥,我的黄瓜已经长到手指头粗了,你现在借我二百等于借我二万哪,我向你借的是救命钱。”

    苏芹说:“你的人性咋这臭,二百块钱都借不到,要是往年,就是给你二百,我连眼睛都不眨,今年的猪价直往下掉,我们两口子赔得活着都费劲了,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救命钱呢,哪有钱借你呀。”

    郑玉富把眼睛转向了苏芹,他说:“二嫂,扣这个大棚我已经借一圈钱了,除了二哥,我还能向谁伸手?当初扣大棚的时候二哥说,要帮我到底,让我和小梅过上好日子,你看我刚有个起色,二哥就不管我了。”

    苏芹火了,她说:“你是我们家啥人呀,爹妈还不能管儿女一辈子呢,你今天缺苫子了明天还得缺煤呢后天又缺喷菜的药了,哪儿有个头呀,我们家帮得起吗,你真扣不起大棚就吱声,反正我们家的猪也没法养了,把棚兑给我,省得你求爷告奶的到处借钱了。”

    郑玉富说:“棚里的黄瓜都手指头粗了,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钱了,二哥,我给你跪下了,你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芹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大声说道:“滚出去,有你这样借钱的吗,你这是讹人,无赖。”苏芹抓起那两把韭菜,走到屋外狠狠地扬了出去,韭菜便直直地跌落进了猪圈里。

    郑玉富说:“那可是头刀韭菜,我挑最好的给我二哥割来的。”

    二河说:“你回去吧,我真帮不了你。”

    郑玉富缓缓地站起来,他揉了揉酸疼的膝盖,别愣着脑袋说:“你这是扶持我吗,你这是整我,等我干到关节的时候,你卡住我的脖子整死我,你明知道光屁股的大棚最怕寒流,偏偏不借我钱买草苫子,这不是整我是啥?我知道你也难,再难拔根汗毛也比我腰粗,再难也不差这二百块钱,我算知道你们老张家人有多坏了。”说过这些话,他扭身往外走去,在门口与苏芹相逢时,还剜了苏芹一眼。

    苏芹没有听到郑玉富同二河说了些啥,可她感觉到了那剜向自己的眼光里饱含着冰冷的寒光,那道寒光深深地植入了她的心里,令她不寒而栗。她预感到,这个张家的克星迟早还要做出啥让人害怕的事情来。

    圈里的猪们对绿色食品显然缺乏认识,那几头百余斤涉世不深的猪,眨着单纯的眼睛,脚步怯怯地研究着那两把韭菜的来意,长期的单一复合食料造成了它们对其它食品的孤陋寡闻。猪们终于研究出了头刀韭菜的鲜美,大吞特嚼地改善了一次生活。

    苏芹回到屋,对依然愁眉不展的二河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这小子是拉青屎的,答理不得,当初他写敲诈信你捉住他时,不如直截给送公安局去,你把这事儿压下了,还帮他,帮来帮去你倒帮出孽来了,帮他扣大棚东西是东西钱是钱,都够小民小户过上好几年日子了,他领情了?他谢你了?一没钱他就想到你。”

    二河说:“我不是可怜他吗!”

    苏芹说:“咱都赔掉了底,谁可怜咱呢。”

    二河说:“天塌了有我顶着呢,你少操心。”

    这时,老甜进了院子。老甜没等进屋,就急着说:“二河,你爹回来了。”

    二河闷闷不乐地瞅了眼老甜,他说:“回来我也不看他。”

    苏芹说:“你二儿子又犯犟眼子了,我带小青看看他爷去。”

    郑玉富怒气冲冲地回到了他那座低矮的房子。初冬的阳光很坦然地射进屋子,使这座在其它季节一直阴暗的房子得到了太阳的照顾,身材饱满面色鲜艳的小梅很不协调地站立在这个破旧的家中,她正从瓶里取出药片,塞进嘴里,准备用水送服下去。这时,郑玉富便出现在了屋门口。

    郑玉富跨上一大步,一把夺过了药瓶,嘴里骂着:“你这个臭婊子,我叫你吃避孕药,我叫你不想要孩子。”说着,他凶狠地把药瓶摔在地上,随着“砰”地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和药片一同飞贱出来,扬得满屋到处都是。

    小梅侧过脸,躲过了玻璃碎片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不以为然地瞅眼郑玉富,又从自己的衣服里拿出一瓶避孕药,她说:“你这个穷样长的,凭啥让我给你生孩子,我跟你过日子就够倒霉的了,还想要个孩子陪我倒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反正你们这群臭男人都骂我是臭婊子,我也想明白了,婊子就婊子,趁年轻多走几家,多好几个男人,省得老了后悔。”

    郑玉富又骂了句“臭婊子”高高地举起了拳头。小梅轻蔑地一笑:“打呀,我才不怕你打呢,我正不想和你过日子呢。”郑玉富舍不得下手了,他冲着外面大骂一句:“操他妈的,满世界的人都烦我。”

    对门屋住着的郑玉富老爹郑三秃故意咳嗽几声,问了句:“又在闹啥呀?”

    郑玉富说:“没事儿挠你的秃头去吧,别人家都是老子打家底,儿子才能闯世界,你除了晃个人见人烦的秃脑袋,给我留下啥了,就鸡巴二百块钱,我该借遍全村了,你这么大岁数白活了,就知道白吃,也不帮我出去张罗钱去,就差二百了,寒流一来再苫不上大棚,全完了,真他妈的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小梅不紧不慢地说:“看把你愁的,你把媳妇借出去不就有钱了吗。”

    郑玉富说:“放屁,你他妈的还想当婊子去。”

    小梅的脸撂了下来,她说:“今后你再骂我婊子,我把你们家烧个一干二净,让你下辈子也娶不起媳妇。”

    郑玉富说:“不骂你也行,你给我张罗二百块钱来,我再骂你的话雷劈火烧炸药包轰死了。”

    小梅说:“穷德行,你真死得那么痛快我倒省心了。”

    小梅出了家门帮郑玉富借钱去了。走在野杏村熟悉的街巷里,面对着一家一户熟得不能再熟的大门,小梅忽然感到原来她对生她养的村落却是极其的陌生,她可以同村子里的人说许多话,可大大方方能借她钱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小梅想回家从她妈孙大辫借几个钱,自打她和张百川的儿子四海断了又拒绝了她妈送她去海南当小姐之后,孙大辫当众摔碎了一个小砂锅,就当白肚子疼一回,永远不要这个闺女了。小梅知道她妈是个尿盆打了都心疼半年的人,摔碎一个砂锅得下了多么大的狠心,现在找妈去借钱,不是跟老虎借皮一样难吗。

    不知不觉中,小梅来到了二河家的门外,她便伫立在了门外。小梅的这桩婚事是二河搓合成的,她是在毫无准备下仓促嫁给的郑玉富,那时候,孙大辫已经拒绝让小梅回家了,加上小梅被四海睡过之后又被四海的姐夫柏成林给睡了的事情张扬了出去,小梅的名声便很不好听了,有本事的小伙或者殷实的人家都以提亲提到小梅为耻。小梅便哭哭啼啼来找二河帮她想办法,那天郑玉富也在二河家,正准备把猪粪拉到他准备扣大棚的地里,二河当时就灵机一动,把他们俩捏合了在一起。小梅最初还嫌郑玉富穷,二河就劝她三穷三富过到老,会帮他们致富的。郑玉富也担心家穷养不住小梅,小梅跟四海好了好几年,吃香喝辣贯了,过不了穷日子。二河重复了一遍鼎力相帮的许诺,那时的二河没有料到后来他会落到自顾不暇的困境。苏芹本来就不赞成二河管这么多闲事,就带着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你们俩瘸驴配破磨,互相将就点儿吧。

    婚事办得相当简陋,婚礼上,两边的亲戚还打了起来,娘家人嫌酒席太水水汤汤,礼节又不周了。郑家的人却嫌小梅是个过水货,是个下三烂子,被郑家捡来的破烂儿,办婚礼就是抬举小梅了。于是盘子碗碟子全都长了翅膀,郑三秃在那场亲家大战中损失掺重,除了家被砸得一片狼籍外,秃头又是雪上加霜地伤痕累累,腰脊骨也扭伤了,至今不敢吃劲儿。

    小梅是充满着对未来的美好希望嫁过来的,她盼望能和郑玉富一道开创出一条小康之路,事实上,一切都不是小梅想象的那么单纯。结婚那天,两家打得小梅心乱如麻,傍晚时才安静下来,双方亲戚回家的也好去卫生所擦药的也好,总算是闹出了头儿。郑家陈旧的院子空落下来,一片狼籍依然还在,小梅本想收拾一下,郑玉富就急不可待了。小梅呼之欲出的胸脯原本就是处处昭示着她旺盛的生理机能,可小梅的情绪却低落到了极点,面对着男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轻得像空气一样没有了性别。郑玉富却不在乎小梅的情绪,很快就深入实际地研究上了小梅的生理结构,边做着边骂着:“我整你个张四海,我整你个柏成林。”

    洞房之夜,小梅对男人的观念就有了彻底的改变,她认为男人就是打种没够的公猪。凑合着过日子吧,还是老妈对男人看得透,女人就是青春这几年值几个钱。她不再有和郑玉富同奔小康路的打算了,就把家当成旅店好了,啥时有了好去处拔腿就走。

    小梅站立在二河家门口好久,终于没有走进去。小梅是了解二河的,二河帮他们已经很久了,不到山穷水尽的程度不大可能不借郑玉富的钱。小梅离开了二河的家,直奔张家的那一溜金壁辉煌的小楼而来,她要去找柏成林,反正她已经和柏成林不干净了,也不在乎别人说些啥了。

    张家的狗们对小梅还没有显出过多的陌生感,只是若有若无地叫了几声,那态度比对待张百川和蔼多了,以至于小楼里的人没有发现她的走入。小梅的突然出现中断了孙子小青对爷爷张百川刚刚萌动的亲情,也打扰了这个家庭即将涌现的天伦之乐,全家人的眼睛都惊愕地望过去。

    几乎长年不回家的张百川显然已经不认识小梅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小梅。老甜对小梅的突然造访露出了迷惑,毕竟有过一段类似于婆媳的关系,不愉快的事情掀过之后,老甜对小梅还存留着某些依恋。三翠摆开了她那肥壮的身体把小梅拦在了门口,三翠不喜欢看小梅,尤其是小梅饱满的乳房之下弹性十足的腰,那腰肢每摆动一下,都像是勾扯着男人的魂儿,让男人的魂儿粘在她的裤腰带上。三翠阻拦了小梅,也等于阻拦住了柏成林的出路,柏成林最怕小梅找上门来,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地想溜之乎也,可三翠却牢牢地守住了门口。苏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猜测着小梅十有八九是为钱来的。小青看到了小梅显出了欢快,他从三翠身体的缝隙间钻出来,燕子般飞扑过去,亲昵地叫着:“小梅姑,小梅姑。”小青一直对别人咒骂小梅是“狐狸精”存在着误解,他从电视里狐狸精的美好形象中得出结论,只有叫做狐狸精的女人才是好看呢。

    三翠说:“小狐狸精,少登我家门。”

    小梅故意弹动一下腰肢,向屋里望了望,她终于看到了委缩在一角的柏成林。小梅说:“柏成林,你装啥狗熊,背地里干坏事儿的时候咋那积极呢,我和四海的事儿都是你给毁的,出来,我有话问你。”

    三翠说:“你这个小臊狐狸,当人家媳妇面勾搭男人,呸,不要脸。”

    “把你家男人当个宝贝呢,他比老臊狗还能闻臊味儿,他把你当媳妇待就不会到处闻臊了。”小梅说着,又向屋里望望,喊着:“柏成林,你出来,你干完坏事穿上裤子就装人了,丢了啥你自个儿还不知道吗?”

    三翠说:“不要脸,不要脸,嫁了汉子更不要脸了,你这条小臊母狗不到处晃尾巴他公狗就敢往上爬?”

    小梅并不理会三翠这难听的话,她把一串钥匙套在了手指头上,“哗啦哗啦”地摇晃出一片金属撞击的脆响,她不以为然地向着屋里张望着,说:“柏成林,你干了啥坏事儿,向你媳妇交待吧。”

    那几把晃在三翠眼前的钥匙是三翠极为熟悉的,她对柏成林的钥匙到了小梅的手中感到十分意外,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柏成林身上。柏成林在小梅手中摇晃的铁的证据面前,无话可说了,求援的眼光望向家里的这些人,他恐怕三翠向他施加暴力。三翠对柏成林反复多次的无耻除了暴骂和体罚外,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办法了,她与小梅对峙的眼光便软弱下来,仇视的目光逼向了柏成林。

    这串钥匙是不久前柏成林与小梅重温一次旧梦时遗留下来的。那是在小梅他们刚刚扣好的大棚里,阳光射过塑料薄膜,大棚里呈现出了夏日里才会有的湿热,绿油油的蔬菜正在欣欣向荣地生长着。那天,正逢三翠的月经来势凶猛,柏成林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郑玉富赶往了县城,便放心大胆地钻进了大棚,向独自莳弄菜苗的小梅实施了爱情入侵。小梅对郑玉富虐待式的房事十分厌恶,她便被柏成林的脉脉温情打动了,在生机盎然的大棚里很酐畅地享受了一次生活。

    小梅摇晃钥匙的声音唤醒了柏成林,他找了多日的钥匙居然是丢在了小梅的身旁。柏成林偷偷地看了眼三翠,硬着头皮走过去,他低眉顺眼地而又小心翼翼地从三翠身体的缝隙伸出手,想从小梅手中拿回钥匙,三翠却用自己的身体将柏成林的胳膊卡在了门框上。小梅得意地把钥匙攥在了手心,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她说:“钥匙是我的,你想要,得花钱买,要不我就把它给郑玉富,反正我活得挺没意思呢,让两男人打打架也能解解闷。”

    一直蒙在鼓里的张百川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大喝一声:“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老甜连忙扶住张百川,劝着老爷子别生气。始终无动于衷的苏芹知道这事得由她来收场了,苏芹先是把三翠拉了回来,她说,咱爹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打牙往肚里咽也不能再闹腾了。接着苏芹又把柏成林推向楼上,她从柏成林的手里要过了二百块钱。就直冲着小梅走来,她抓起小梅的手向外走去,嘴里说着:“啥光彩事儿,这么张扬,二嫂替你做主了,这二百块钱先拿着。”

    小梅不由自主地被苏芹牵出了楼门,那串钥匙也很自然地落到了苏芹手中。小梅抹着眼泪说:“二嫂,我也是没办法,谁愿意抖落自个儿的寒碜事儿卖钱,我本是这家的儿媳妇,能过个安安稳稳的好日子,都怪柏成林这条老臊狗。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郑玉富这个穷王八蛋,都是柏成林搞坏了我的名声,我实在是没法子。”

    苏芹说:“别哭了,小梅,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家今年养猪赔光了血本,要不咋的也能帮你一把,我不看郑玉富,看的是你。”

    三翠憋闷在心中的怒火没有像往常那样无遮无拦地爆发,可她却没有饶过柏成林,她指着柏成林的膝下威严地说了句“跪下”便牢牢地插上了自家的那套楼门。这天夜里,柏成林在楼前的门灯下,忍受着愈加深刻的寒冷,足足跪了小半宿。

    张百川在家里足不出户地呆了十几天,狗们也渐渐地熟悉了张百川在这个家中居高临下的地位,再也不敢胆大妄为地狂叫了,不断地向张百川暗送秋波地表现出求和的姿态。尽管如此,张百川对狗们并没有施舍出该有的温情,狗这东西有时和人是相通的,喜欢得寸进尺地做登鼻子上脸的事儿,打着他骂着他才肯听话,冷眼相对便更加怕你。

    冬日里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变得寡情了,经常漠视着寒流横扫辽西走廊。没有了习以为常的繁忙,张百川觉得生活少了太多的滋味,他就解开了两条狗的链子,牵着狗,目空一切而又十分坦然地走向村外空旷的田野。两条狼狗爱宠若惊地跟随张百川跑出家门,它们时常想用舌头的舔舐表示谄媚,都被张百川给喝退了,狗的行为也不得不庄重下来。

    旷野中再也不像十几年前那样一味地孤独了,一排排大棚立在了田野之中。牵着狗的张百川迈着悠闲的步子,向那一片大棚走去。升起了好一阵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有几个人影正牵扯着绳索,卷起一道道草苫子,让白亮亮的塑料薄膜暴露于天日之下。这些薄膜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们不在乎太阳的隋性十足,像拚命吸乳的孩子,推却掉天地之间隔着的厚重的寒冷,把日头尚存的热量丝毫不剩地吸入大棚里。

    张百川在不多见的人影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便是小梅的身影了。这么多年来,张百川对家里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对小梅身影的熟悉是来自于那一天小梅来到小楼里的那场作闹。小梅和他的丈夫郑玉富正在齐心协力地卷着厚厚的草苫子,显然,他们的大棚已经得到了安全的温暖保护。

    小梅干活的样子很受看,动作十分协调与柔顺,比她故做姿态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一招一式都是那么娴熟与大方。张百川不由得想起了跟他进入城市却学坏了的四海,四海这小子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娶,非得到城市里瞎胡闹,落得个现在天天向看守打报告的下场。

    狗们在陌生的地方看到了熟人,亲切地向前冲去。小梅终于看到了闲得只剩下溜狗的张百川了,她仅仅停顿了一下子,对于狗的热情置之不理,继续忙自己着的活计。张百川拽住了狗,悠闲地走向了更宽阔的田野。

    临近晌午的时候,小梅又来到了张家的小楼,张百川溜狗还没有回来。小青奔跑而出,嘴里喊着:“小梅姑,小梅姑。”三翠见到小梅走进来,心里猛地打了个冷颤,憋在心里多日的愤怒再也忍受不住了,她颠着肥胖的身子也跑出来,泼口大骂着小梅:“小养汉老婆,小狐狸精,挨弄没够的小臊货,你来干啥,下边的小嘴又痒痒了,滚,别上我们家来,滚!”

    三翠按奈不住的怒吼震惊了大江。大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愣愣地东张西望。随着三翠又一声尖锐的嚷叫,大江又露出了他惊恐万状的神态,他抓过了身边一件东西,把窗玻璃砸得四处飞溅,他再一次狂暴地喊叫着:“爆炸了!”

    老甜慌不择路地跑出来,看着飞散在院中反射着各色光芒的玻璃,拍手打掌地说:“天爷呀,你们咋这么没脸呀,不知道大江的病怕响动吗。”

    三翠的胸脯起伏着,指着小梅说:“都是这个臊狐狸。”说着跃跃欲试地想扑上去撕打小梅。

    小梅后退到了门口,她的脸上露出了嘲笑。小梅是拎着筐进入的张家院落,现在她把筐放在了门里,转身扬长而去。

    溜狗的张百川很快就回来了,这时的老甜和三翠正在眼泪汪汪地哄大江。张百川走进家门的时候,看到了院门口放置着一只编制精巧的筐,那筐里装满了顶花带刺鲜嫩的黄瓜。

    接下来的一些天日一切都归于了平静,平静的日子时间却过得飞快,一转眼,一阵阵寒流把冬天送进了腊月的门槛。腊月里,张家多了一件欢快的事情,小不点儿张五湖终于回到了家里,而且是十分荣耀地回归故里,绝不像他爹那样避开人们的耳目悄悄回到家中。

    五湖是带着他在城市里的小不点儿乐队回到的野杏村。五湖进村之后没有直接回家,他乘坐着的那辆五彩缤纷的面包车直截了当地开进了村部的院落。一群靓丽的男女抬着一乘制作精巧的小轿子,像簇拥着小皇帝似的把五湖从车里抱上轿子。在那乘无篷的轿子上,小巧如婴孩的五湖一代君王般神气十足。不久,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泛宣传着五湖回村慰问演出的消息。在村子极西端那株苍老的野杏树前,村干部们打出了个空地,村里人也三三俩俩赶来了,等待观看五湖给全村人送来的拜年礼物。

    演出的舞台极为特殊,由那辆面包车的顶棚改制而成,那便是载着小不点乐队来到野杏村的面包车,遮住车身,就是一个相当漂亮的舞台了。小不点儿乐队的成员个个像电视里那样身着盛装,吹奏着村里的人们跟本就叫不上名的乐器,还有从车里引出线线来,最终挂在野杏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动人心魄音响的音箱,都使村里人感到新奇和着迷。

    多年缺乏观赏文艺节目的人们,对五湖的义演表示出了应有的热情,野杏树下渐渐的已是人头攒动了。小不点儿乐队的其他成员神彩飞扬地唱完了一首又一首歌曲,最后,身高不足一米的五湖披着件大氅穿着小王子似的衣服,登台亮相了,他手持话筒,唱起一首自己编写的歌儿:

    野杏树上开野花,

    海蜇天生没有妈。

    葡萄攀上葫芦架,

    怎怪秧蔓不结瓜。

    五湖的歌声高亢嘹亮又有一些忧伤,不由得使大家心随歌走,在大家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五湖又随机应变地编出了一首歌儿:

    野杏树结果苦又涩,

    一窝的小鸡没有哥。

    五湖天生长不大哟,

    今生今世哟没老婆。

    五湖的这首歌唱得很轻松,大家听了都会心地笑了,更觉得了五湖的可爱。演出结束后,五湖就要回家看看了,尽管五湖对家的情感像掀翻了的五味瓶一样啥味都有了,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家呀。村里那些看节目的人依依不舍地走了,诺大的一片空地上闪出了一小堆五湖熟悉的身影,那便是二河三翠苏芹柏成林以及比五湖高出一头的侄儿小青,他们是来接五湖回家的。五湖演出的时候,数不清的面孔看得他眼花缭乱,没有发现亲人就停留在他的视线里。分离之后的重逢别有一番滋味,哥哥姐姐正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光注视着五湖,在众人的鼓动下,小青飞跑过去,清脆地叫着:“小叔”

    五湖鼻子一酸,眼泪也就下来了,尽管他十分想把抱起侄儿亲几口,可他却被侄儿小青轻易地抱了起来。

    立在家门口,院里的狗们一时没有认出打扮奇特的五湖,冲着五湖叫了起来,直到五湖吆喝了几声,狗们才望了望几眼五湖身后的一群家里人,愣愣地似乎想起了什么,舔着鼻子缩回身子,趴进狗窝,安静了下来。五湖离家出走两年多了,狗们还没有彻底忘记他,只是失去了原有的亲切。

    老甜早就在家坐立不宁地翘首以待了。等到五湖从门口出现时,老甜对张百川说了句:“小不点儿回来了,接他去。”老甜的这句话丝毫没有撩起张百川对儿子的回家的热情。张百川向来讨厌五湖,尽管五湖和五湖创办的小不点儿乐队在城市里扬了很大的名儿,那也无法改变人们把五湖当个玩物的事实,虽然五湖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他还是为自己有这个儿子感到耻辱。张百川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地坐着,老甜又催了一句:“五湖回来了,快接他去。”张百川乜视一眼老甜,没好语气地说了句:“他是爹,我是爹?”老甜没好气地说了句:“你是祖宗。”就独自出去迎接五湖了。

    五湖看到老甜出了楼门,就立住不动了,收回了和哥姐相聚时的连哭带笑,很庄重地瞅着老甜。粗心的老甜没有注意到王湖脸上表情的变化,她哭哭咧咧地走过来,嘴里数叨着:“你个狠心的小不点儿,连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妈在家得多惦着你。”五湖一步一步后向退着,拒绝着老甜从楼门口延伸过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热情。

    老甜愣了下,也止住了步子,她说:“小不点儿,你妈是老狼呀,你往后退个啥?”

    五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老甜往前走上一步,他就一连串地往后退几步,娘儿俩刚一见面就僵在了那里。老甜说:“小不点儿,你还想咋折腾妈,妈再也不嫌弃你了。”

    五湖的眼睛渐渐地充满了义愤,那是一种绝不原谅老甜的义愤,他说:“不许叫我小不点儿!”

    老甜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她哭道:“妈的好老儿子,妈的小宝贝,妈向你认错还不行吗,老儿子,妈想死你了。”老甜没有料到她不经意说出的“老儿子”却一下子催出了五湖眼眶里蕴藏得很深的泪水。

    五湖“哇”地一声哭了,开始向前扑去,尖细的嗓子叫了声“妈!”接下来如泣如诉地说:“你这个破妈,我等你叫我儿子等了十八年,十八年你没叫过我一声儿子,你这个破妈。”

    老甜把五湖抱在她的弯臂里,她这才知道五湖恨她的原因就是简简单单地没有把他叫过儿子。这时老甜一连串地叫起了“老儿子”,似乎想把这些年欠缺下来的一下子全都叫出来。

    黄昏来临的时候,小青牵起了五湖的手,非得让小叔跟他在一块到他家里陪他玩。老甜说:“楼里这么宽敞,你和小叔就在这儿玩吧。”小青说:“不嘛,我的大刀在家呢,我要小叔陪我玩抓坏蛋。”老甜说:“不行,碰伤了你小叔。”小青说:“我当坏蛋,让小叔拿刀砍我。”二河说:“就让五湖到我家住吧。”小青高兴得欢呼起来,于是,连拥带抱着五湖急急地告别了小楼,一头扎进残阳如血的街巷里。二河扛着五湖的皮箱子,跟随在欢快的叔侄身后。

    二河家宽阔的院落失去了原有的拥挤与热闹,五湖再也看不到他临走时二哥家满院圈里圆滚滚的肥猪了。一座连着一座的猪圈都空落下来,圈里脏乱的柴禾叶子凝结在残冰污雪中,一层又一层灰垢无声无息地积累着。屋檐下那些粗壮的粮囤已经空落落地没有了踪影,墙角处放置的几个装饲料的麻袋也是干瘪瘪的,养不起猪的样子明显地摆在了面前。满院里仅剩下三座猪圈罩着塑料薄膜,有猪叫声从薄膜下传出,透露出了一线生机。

    夜晚,玩累了的小青已经睡熟了,二河与五湖兄弟二人却久久没有入睡,他们坐在灯下的炕上互相观望着。苏芹在外间兑饲料,准备喂今天最后一遍猪食。哥俩在灯下开始了漫长的对话。

    二河说:“没想到,今年我会败得这么惨,好几年的积累,一下子全赔光了,这猪恐怕是再也养不动了。”

    五湖说:“二哥,别灰心,干啥不都是有赔有挣。”

    二河说:“我也想接着干下去,可我是赔怕了,再有本钱的人也受不了这一年不抬头的赔钱。”

    五湖说:“咱哥几个,数你最志气,不要老爹一分钱,自己单打出一摊儿。干啥都有最难的时候,你咬牙挺过去,就会变好了。”

    二河说:“你二哥也不是孬种,咬牙挺了快一年了,换别人早就趴下了,现在实在是挺不下去了,粮价这么高,还不如开荒种地合算了。”

    五湖说:“都养不起猪了,猪价总有一天会拱上来的。”

    二河说:“我也相信猪价能拱起来点儿,要不我干嘛挺了这么久。”

    五湖说:“二哥,别恢心,我帮你。”

    二河说:“五湖,不是哥瞧不起你,你唱几首歌能挣几个钱,你帮不了我。”

    五湖说:“谁说我帮不了你了?”

    二河说:“养猪讲究的是规模效益,拿以前的老帐来算,起码得养上一百头才合算,一百头,买猪崽就得三万块,还有饲料呢?”

    五湖说:“二哥,你真小瞧我了。”

    二河愣愣地看着五湖,觉得小如婴孩子的五湖有些不可思议。

    五湖说:“说咱爹没钱,谁也不信,说我有钱,也是谁也不信。二哥,你帮我把皮箱子打开。”

    二河打开了皮箱,看到里面装的都是些演出服。五湖过来,打开了夹层,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了七摞钱。五湖说:“二哥,我借你五万,你把猪养起来吧,赔了算我的,你看行不?”

    二河垂下了头说:“五湖,你的钱挣得不容易,哥不能拿你的钱冒险。”

    五湖说:“你才是不容易呢,哪头猪不是一瓢瓢喂出来的,还成天担心受怕。我有啥不易的?主持个晚会唱几首歌挣头猪钱是常有的事儿,城里讲排场花钱如水的人多着呢,我又不能娶妻生子,要那么多钱有啥用。”

    二河的眼睛潮湿了,他说:“我真是个废物,让这么个小弟弟帮我。”

    五湖跷着脚,伸出小手擦去了二河刚刚流淌出来的泪水,他说:“二哥,别哭了,谁让咱们是兄弟来的。”

    苏芹就在这时候进了屋。其实,手脚麻利的苏芹早就喂完了猪,剩下不多的猪已经非常好喂了,她是蹲在灶堂前听着哥俩推心置腹的说话。当她听到五湖拿出五万块钱接济二河时,泪水便在她的眼眶中憋不住了,“唰唰”地流下来。苏芹大步走进屋里,一下子把五湖举过了头顶,说:“五湖,你这是救了你二哥的命呀。”

    五湖说:“二嫂,你也别哭了,谁让我们是兄弟来的。”

    苏芹说:“二嫂是高兴的。”

    辽西走廊的早晨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来到了,太阳清爽爽地挂在纯静的蓝天上。腊月里的日头虽然依旧没有暖意,却能让人感到十分的开朗。二河家的院落告别了数月的清冷,重新恢复了原有的活泼,粮囤也渐渐地饱满了些,满院子奔跑着亮晶晶活泼可爱的小猪崽。自信与勤劳重新回归到二河的身体里,在养猪户纷纷下马的时候,二河又倔犟地站立了起来。

    年关匆匆地过去了,正月里,天气聚然转暖,太阳也有了喜色。蔬菜大棚进入到了高产量高价格的黄金时期,可就在这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郑玉富的头上,对于郑玉富来说,这是他的一场灭顶之灾。

    事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发生的,郑玉富正沉浸在收入日益丰厚了的喜悦中,根本预感到会有灾难降临到他头上。那天,郑玉富本来与小梅商量好了,在大棚里再看守一晚,烧一点火,让大棚里的温度升高一些,等天再暖和点儿就不用再烧了。多日夜晚的分离,使郑玉富再也忍受不了煎熬了,收拾好大棚,他急匆匆地赶回家,就往小梅温暖的被窝里钻。小梅推却着郑玉富:“滚开,滚开,浑身臭哄哄埋汰汰的,洗干净再来。”郑玉富说:“你想趁着我出去吃避孕药,没门儿,我今天就看住你了,豁出生个埋汰孩儿,高低给你种上。”小梅说:“你忙个啥,眼见得日子起来了,穷日子我都跟你了,日子好了我还能飞了。”郑玉富说:“穷富也得先有个孩儿。”

    正在被窝里争执,有人“咚咚”砸门,高呼着:“你家大棚着火了。”郑玉富便顾不得下一代的问题了,急急地穿裤子往外赶,这时候让他透心凉的火光已经势不可挡地燃烧了起来。

    塑料和草苫子都是极易燃烧地东西,转眼间大火已经烧圆了,任何扑救都是徒劳无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焚光烧净。郑玉富站在熊熊的火焰面前,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这一年煞废苦心的努力都被这把火轻松地烧光了,他即将得到的过上好日子的美好希望就像棚里被烧焉了的菜秧一样,无法挽回地损失掉了。红红的大火使本来就负债累累的郑玉富万念俱灰。

    大火是从大棚的一角烧起来的,迅速漫延到整个大棚。活跃的火苗热烈地舔舐黑暗的夜空,被热浪托起的柴禾叶的灰片,乌鸦般在大火耀亮了的天空里飘浮。绝望的郑玉富脑子里闪出了个亮点,这燃烧过去的方向足可以证明,大棚毫无疑问是被人为点燃的。郑玉富立在火前呆愣许久,直到大火过后,他的眼前猛然涌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将他的整个灵魂吞噬了进去。他愤怒地哀嚎一声,心中的怒火在大火熄灭之时火山一样勃然爆发,他大声咒骂着:“我操你绝户妈的,谁点了我的大棚,我抓住你,先割了你的鸡巴再砸烂你的狗脑袋。”

    派出所当夜就来调查了,派出所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把案破了,是个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家可归的傻子点燃的大棚。傻子点大棚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夜里冷了点把火暖和暖和,傻子在一座大棚的燃烧给他带来温暖之后,还想点燃另一个大棚再接再厉地得到温暖,就被在大火烧出了警惕性的人当场抓住了,没等审问,傻子就说出了全部实情。郑玉富得知这个消息,肺子没气炸了,村里的哪个烂了心肝的人点了他大棚,他可以拎着斧子拚掉脑袋也要拿他们的家产赔偿,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傻子,他郑玉富就是有闹翻了天的本事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

    倒霉的事情接着又发生了,派出所结案的时候要求郑玉富签字,郑玉富神情恍惚得不知道警察让他写些啥。这时候郑玉富的老爹郑三秃顶着亮晃晃的脑袋,缓慢地跑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儿子:“你媳妇打扮得花儿一样走了。”

    郑玉富怔了下,他担心了许久在沉重的打击面前忽略了的事情终于在他最要命的时候发生了。他不再顾及警察,斜着向通往县城的那条路上冲去,他试图在半路上拦住小梅。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梅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在众目睽睽下毫不羞涩地紧搂着一个男人的腰,飞也似的向着县城的方向驶去。小梅的妈孙大辫在摩托车行走之后,还追赶着嘱咐一句:“到了海南别忘了给妈寄钱。”

    摩托车从郑玉富的身边擦过,他这才看清楚,后面坐着的那个人是小梅,想拦已经无法拦住了。小梅最后送给郑玉富的是毫无留恋的眼神。郑玉富痛苦地蹲了下来,他悲天恸地的骂了句:“老天哪老天,我操你老天的活祖宗,你咋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正月里,五湖过得很愉快,许多乡村里的头面人物听说小不点乐队回到乡下,纷纷请五湖到他们家给老人祝寿或给儿女的婚事道喜,价码虽然比在城市里的演出少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年前年后这一段正是城市里酒店与夜总会最萧条的时候,趁着回家看看的这些天日,搂草打兔子挣几个小钱也不算亏。

    这一段时间,张家相安无事,张百川在家的时候,总有一种威慑力暗藏着,就连最爱吵闹的三翠也得压低了嗓门。老甜面对着张百川的沉默,也不像老爷子刚回来时那样喜欢诉苦了。可以说这是张百川平生以来最为安静的日子,在城市里,他那颗多年来快要操碎了的心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得到了修补,就连一见到他就惊恐万状的大江,看到他走进来,再也不砸碎玻璃狂呼“爆炸了”。张家进入到了多么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安宁与恬静,谁也没有想到,这超乎寻常的宁静中却蕴藏着巨大的祸端。

    这天早上,张百川还想和往日一样,拎出两条狗上外溜溜,他的溜狗行为已经习以为常。狗们在这一天格外的老实,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昨天晚上听见生人的脚步声还“汪汪”狂叫呢,早上却和这户人家一样的懒散了。走到近前,张百川才猛然发现情况的不妙,狗们是绝对静止地躺着,眼睛却大大地睁着,腿已经僵直了。院里的这些狼狗无一例外地都是这个样子,确定无疑地全都死去了,嘴角千篇一律地挂满了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血沫子。张百川对狗们的突然死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

    柏成林打着哈欠出来了,他看到老丈人正看着一动不动的狗们发呆,就知道有问题出现了。狗是有灵性的动物,有人的时候通常是无法安定,他猜测着一定是谁给狗做了手脚。柏成林看了眼老丈人张百川,蹲下来掰开狗的嘴,便发现狗嘴里还含着半块煮熟的猪肺子,很明显狗是被人谋杀了,用一种被人们称为“三步倒”的药给毒害死的。昨晚的那阵转瞬即逝的狂叫,就是狗们在临死前的最后挣扎,全家人都以为昨晚狗们短暂的狂叫是路过行人脚步声的惊扰,放弃了必要的警觉。

    村落的深处传来了收狗人的叫买声,柏成林主观地认为这狗肯定是收狗的这行人干出来的,那些收狗的人时常干药死人家的狗再偷走的勾当,一时无法偷走的,就装模做样地花低价钱买。柏成林的错误观点麻痹了张家人应有的警惕性,以至于后来张家的人面对着突由其来的灾祸束手无策了。

    收狗人的叫声渐渐逼近了张家的小楼,柏成林唤进了收狗人,指着院里的几只死狗问收狗人收不收死狗。收狗人对突然出现的这几条肥壮的狗喜出望外,自然连说收。柏成林问:“你咋知道我们家的狗死了?”收狗人答:“凑巧赶上的呗。”柏成林说:“你咋这会凑巧,我说就是你这个狗犊子给药死的。”收狗人说:“你咋不讲理呢,我这也是做买卖。”柏成林说:“做你家个蛋买卖。”接着柏成林不由分说,上去一拳,打得收狗人满脸开花。

    收狗人自知惹不起张家的人,忍疼躲开了。那种理亏的假像便蒙住了张家小楼里所有人的眼睛,把狗的死亡完全归结为偷狗贼的恶行,完全忽略了有人为了进入张家方便才药死狗的可能性。

    祸事终于在一个睛朗而又宁静的上午发生了。正月里,人们或是访亲探友或是到县城去看大秧歌比赛,再者就是聚在家里抓扑克打麻将了。除了阳光坦荡荡地照耀着空落落的街巷,走街过巷的人却少得可怜,即使有也是步履匆匆地转瞬即逝,只有刚过上温饱生活人家的狗们才有闲心伫足于街巷,从这时节人们倒出来比较肥沃的垃圾中耐心地寻找残剩的骨头。那桩坏事就在这一片宁静与详和的氛围里不易察觉地潜在了张家的院外。

    这一时刻的太阳已经高悬,正在暖融融地分解着张家院中所剩无几的残冰,几滩湿渍渐渐地向外扩张。张家小楼里的人们刚刚从残梦中苏醒过来,还没有抻足懒腰。倒是孩子小青比大人们都要精神些,早早起来抓懒蛋。张百川是被小青抓起来的第一个懒蛋。往日的这个时候,张百川早就出去溜狗了,现在狗们都死掉了,再也听不到狗们勤奋的叫声,院子里比从前空寂了许多,张百川就比平常懒散了些。

    穿好了衣服,张百川坐在那里想着心事:快要大开化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正在忙跑规划审图纸办手续,搞施工前的各种准备,可现在他却闲在家里,撂置下来的工程不知怎样了。他曾趁家里没人的时候,用手机与市里的有关人员勾通了几次,那些头面人物对他的工程虽然有了一致的确切说法,希望他能够把余下的工程继续抓起来,可一提到资金谁都闭口不谈了,没有钱,再有本事也无法组织施工。

    抓懒蛋的小青抓完了爷奶,就拎着他那把塑料刀出了楼门,去三翠的楼抓姑和姑父这两个懒蛋了。小青面对着赤裸裸的阳光,掏出小鸡,站在院中间先撒了一泡尿,然后转过身准备去姑家的楼门,拿着塑料大刀擒获他们。那桩意想不到的祸事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

    那个后来让张家胆颤心寒的蒙面人飞速地跃过院墙,直冲小青而来。院里的几只大花鹅聚然惊叫起来,展开翅膀冲着蒙面人飞扑过来。小青对身后突发的事情还不知晓,还一步一踮地向姑家的楼门走去,鹅们的惊叫声也没能提醒孩子抓懒蛋的单纯心思。直到花鹅们与蒙面人激烈地博斗起来,小青这才转过身子,看到鹅们已经被蒙面人踢得个凌空翻滚羽毛乱飞。他想跑进爷奶的楼里已经来不及了,鹅们的阻挡对于凶猛的蒙面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远不及狗们对人的那种威慑力。蒙面人三两步就跨到了小青的身边,小青挥起那塑料刀奋起反抗着,嘴里大声嚷着:“坏蛋坏蛋,爷快来抓坏蛋呀!”

    蒙面人毫不理会小青雨点儿似砍过来的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伸出手一下子捏扁了塑料刀,抢过去狠狠地甩在一旁,随后,一把将小青拎起,夹在了腋下,慌慌张张往门外赶去。张百川听到了院里异常的混乱声,忙趴窗望出去,便看见那个蒙面人已经逼近了小青,他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顺手操起一根铁棍子,追赶了出去。年近六旬的张百川丝毫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老态,依然健步如飞地奔跑着。

    那把被摔弯了的塑料刀还在地上颤颤发抖,蒙面人夹着小青已经接近了门口,企图挟持走小青。发怒了的张百川迈开了他壮实的腿飞快地向前冲着,他抢先一步赶到了大门口,扬起铁棒把蒙面人拦在了院里。蒙面人回避开了张百川,更加牢固地夹住了小青扭头往回跑去,一直跑到大江那套楼门口停住了。小青张扬着手臂,颤抖的声音不间断地喊:“爷呀,救我!”

    张百川在大江的楼门口追上了夹着小青吃力奔跑的蒙面人,举起铁棒子就要砸向蒙面人的腿。蒙面人用小青做挡箭牌,把小青迎向张百川,他的另一只手猛地撕开了衣襟,露出了绑满身上的炸药,紧接着便紧紧地捏着短短的导火索,那是一种戴着小红帽一拉便燃的导火索。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蒙面布里传出:“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和你孙子一块儿上西天。”

    小青蹬着腿,脸色恐惧色苍白,童稚的嗓音大声喊着:“爷,快救我,我不想死,快抓住这个坏蛋。”

    蒙面人这一拚了命的举动果然震住了张百川,他举着那根棒子僵住了,他不知道这个人身上的炸药是真是假,如果这人真的是绑着炸药来的,就是打折了他的腿他也会死死抱着小青不放的,让小青为他陪葬。一向威风凛凛的张百川面对着蒙面人的威胁犹豫不决了。蒙面人眼睛瞄着张百川,趁着张百川正在犹豫之时,腋下夹着小青小心翼翼地退进大江的楼里,接下来快速地关死了楼门,他一脚把小青踢到墙角,砸碎了一块窗玻璃,对外面喊着:“张百川你听着,今天找你扶贫来了,你赶快拿出五万块钱赎你孙子,咱各走各的路,要不,我就让你孙子和我一块儿飞上天。”那人喊罢,又狠狠地夹了下小青。童话中的英雄小青尽管不屈不挠地挣扎过几次,可他的反抗与花鹅们一样没有丝毫的用处,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哭喊着“爷,快来救我呀。”

    老甜像个抱窝的老母鸡似的冲出来,三翠和柏成林也过来了,聚在大江的楼门外。这时的大江已经被小青的惊叫和蒙面人的喊叫惊醒了,他从床上弹起来,愕然地看着蒙面人和小青,恐惧地向后退却着,随后操起一件东西,砸向了窗玻璃,嘴里又一次狂呼着:“爆炸了!”

    蒙面人对呆傻的大江似乎也不很放心,随手拾起一截木棍,像赶羊一样打向大江的身上,把大江撵上了二楼,又牢牢地把楼梯门顶上,以防大江下楼来威胁他。随后蒙面人又来到窗口,对着外面喊:“张百川,你给我听着,我知道你拿五万块钱来不算个鸡巴事儿,让天下的穷人也过几天好日子,快取钱来买你孙子,你敢报警的话,我就让你先看看你孙子是咋死的。”

    被赶上二楼的大江固有的疾病在猛烈的刺激下变本加厉地发作了,连续不断地狂呼着“爆炸了”,他的手脚胡乱挥舞,不停地乱扔乱扯着东西,一扇扇窗玻璃伴随着他的狂呼声砰然而碎,一面面完好的玻璃不间断地从窗框上骤然而破,玻璃碎片天女散花似的飞扬出去,在明朗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楼外的人不得不向后退去,眼望着玻璃碎片雨一样洒落在面前,就是无法哄劝大江。张百川的头上顶着一个簸箕以防不必要的伤害,他隔着窗子与蒙面人相对而视,他一如在城市里指挥工程时的样子,威严的指着蒙面人说:“你这个狗杂种,快点放下孩子,我和你有啥怨仇你拿孩子要挟我?”

    蒙面人说:“我他妈的和谁都没仇,就和钱有仇,你们大把大把的捞钱,让我们过穷苦的日子,快给我取钱来。”

    张百川说:“想要钱你自己挣,你干这种缺德事儿,要蹲大牢下大狱的。”

    蒙面人:“别他妈的拿大话吓唬我,老子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你吓唬?你他妈的不榨别人的血汗哪儿来的钱,今天我就让你还给我钱,张百川你再跟我罗嗦,我他妈的把你孙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让他流一地血慢慢地死了。”

    指挥过千军万马搞工程建设的张百川面对着这一个威胁他的人毫无办法了,他无可奈何地离开窗子,也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恨恨地骂着:“这个狗杂种。”

    在大江的狂叫和玻璃破裂脆响的间隙传出了小青尖细的求救声,全家人的心都被这声音揉碎了。老甜仰望苍天,嘴里说着:“天爷呀,这是咋的了,快来帮帮我吧。”接着她的膝盖骨软下来,往前走几步跪下来央求道:“好汉好汉求求你,饶过我可怜的孩子吧,要啥给你啥,千万别要孩子的命。”

    三翠摇晃着张百川的胳膊说:“爹,快想个法子吧。”

    张百川说:“啥法子?这犊子是奔钱来的,把你们的钱都给我。”

    三翠说:“爹,我们能有几个钱呀,你给他就算了,救孩子要紧。”

    老甜跑回了自己的楼里,把一摞票子塞进了张百川的怀里,说:“老爷子快进去把孩子接出来。”

    三翠翻过了自己的兜,又搜遍了柏成林的身体,也把钱递到了张百川的手里。几个人凑起来的钱加在一起不过是二千多块,离蒙面人的胃口还有很大一块距离。张百川捧着家里所有的现钱走到了大江的楼门外,楼里的蒙面人紧张起来,他命令张百川离门远点儿,顺着刚才打碎了玻璃的窗子把钱递进来。蒙面人看了几眼钱,抓过来塞进衣兜,凶狠地对外面说:“张百川,你拿我当不识数呢,这几个鸡巴钱也想把我哄走,五万,一分不少地给我送进来。”

    张百川毕竟是闯过大场面的人,现在他镇定住了自己,不再表现一贯的强硬,缓和下了语气说:“这不是个小数目,我手里就这么多现钱,我现在就让家里人出去张罗去。”

    蒙面人说:“你们谁也不准走,走一个人我就炸了,都给蹲在那里别动,我就不信你张百川拿不出钱来。”说着他又故意地把小青弄出声来。

    张百川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吗,谁把钱放家里呀。”

    蒙面人说了句:“我不信。”接下来就传出来“劈哩拍啦”的一阵声响,小青的惨叫声随之也传过来,显然蒙面人更加凶恶地打了几下小青。

    老甜哭着喊着捶起了张百川的胳膊,老甜说:“老爷子,你咋这么钱锈,这么心狠,咱就这一个孙子呀,快把咱孙子接出来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拉着你一起见阎王。”

    张百川满脸阴云密布,他凶狠地说了句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一家人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接下来便就陷入到了僵持的沉寂,只有大江在楼上“爆炸了”的喊声和玻璃的破碎声不断地添补进来。

    大富豪张百川此时对于这区区五万块钱却成了天文数字,他跟本没有能力在不许出这个院前题下给凑齐了。这样拖下去即使不把孩子炸死也得把孩子吓死,何况楼上还有他的长子大江呢,他已经对不住大江了,他不想让大江死于非命,眼下必须求助于警察了。

    这样想着,张百川就有了缓兵之计,他说:“谁拿孩子的命开玩笑呢,我手里真的没有钱了,你看我拿金首饰顶钱行不。”

    蒙面人说:“快点儿送进来。”

    张百川说:“放在哪儿还得现找,你等一会儿,我到楼里给你取。你先把我的大儿子从楼上放下来,他是个傻子,你留他有啥用。”

    蒙面人说:“不行,我没功夫搭理你傻儿子,我限你五十个数,我数到五十你不回来,我先掐死你孙子,再炸了你的楼。”

    小青“爷,救我”的喊声再一次传出来,声音比以前哑了许多,被蒙面人劫持过这么一段时间后,小青还是没有从最初瑟瑟发抖的恐惧中恢复过来。楼上又是一声玻璃的炸裂。张百川走了回去,要过了三翠的金手链,向自己住着的那套楼快步走去。

    三翠也用拳头打着柏成林,嘴里骂着:“你这个挨千刀的,我爹平时没少往你身上搭钱,你都填哪个花媳妇臊丫头的坑了,到了正经的时候你就拿不出几个钱,你这个挨知刀的,我可怜的侄儿在里面遭罪你就一点儿也不心疼?”

    柏成林说:“我是你们家的出气筒呀,一有啥事就拿扎煞子,这蒙面人又不是我招家来的,你埋怨我个屁。”

    三翠恼了,她抱着柏成林的胳膊,对老甜说:“妈,咱把他绑上,送进去换小青出来。”

    蒙面人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他喝道:“别他妈的给我打马虎眼,都给我老实地呆着,老子就要你孙子。”随后又继续着他越升越高的计数呼喊。

    老甜拍手打掌地说:“天哪,别再给妈添乱了。”

    三翠和老甜抱头哭在了一起。

    走进楼里的张百川迫不及待找出了手机,给他所熟悉的公安局长打了个报警电话,要求县公安局多带几杆好枪多派几个神枪手快点赶来,击毙罪犯救出他的儿子和孙子。接下来他就把自己手上的两个金镏子全都褪了下来,和金手链放在一起,捧在手中,快速地走了出去。

    张百川走到被蒙面人弄打玻璃的那扇窗子前,蒙面人刚数到四十。张百川把金首饰放在了窗台上,蒙面人伸出手快速地抓了进去。张百川说:“这东西也能算钱的话,我老太太和我闺女哪儿都有,还有你呆的这楼里也有金首饰,我这么个大家凑合五万块钱的金了银了的还不算太难。我这辈子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你我都积点儿德,我只让你不许再打孩子,吓着孩子。”

    蒙面人说:“少罗嗦,快点儿找去。你们敢耍我,我把导火索上的小红帽一拉你孙子和你们家的楼全完。”

    张百川终于看到了委缩地墙角的小青,他说:“好孙子,别害怕,爷一会儿就救你出来。”

    张家大院里的人似乎没有感觉出院落外的人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已经略知一二了。高大的院墙挡住了院里人的视线,张家的一阵大乱把一些人吸引出了家门,他们贴在墙外已经站下了一溜静听着事态变化的人们,只是恐怕真的有爆炸的事情伤害到自己,没有敢趴墙头。

    二河在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别人飞快跑来告诉给他的这个坏消息。二河的心忽悠一下子,身上的血一下子凉了下去,他冰冷的脑子里只闪出一个信号,那就是曾经敲诈过他的郑玉富的面孔,二河认为,全村敢干这种事的人除了郑玉富没有第二个。

    苏芹的目光和二河的目光一样的冰凉,她迫切地叫着小青的名字,好像小青没被人劫持,一喊就能喊出来一样。二河的神态失常了片刻之后,忽然清醒地认识到最要紧的是过去救出小青,他们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地向着小楼跑去。

    二河和苏芹进了小楼的大院子。家里的几个人正在院中间的那块方寸之地焦急地走来走去,大江还在接连不断地喊着“爆炸了”。二楼的全部玻璃已经被砸光,不时的有小物件从楼上抛下来。张百川刚才夸下海口,说家里有金有银,可金银也不是砖头瓦块,随地都能捡到,三翠和老甜你一趟我一趟分别回楼里去找,可每一次回来都是两手空空,蒙面人露出了不奈烦的口气了。大声说着:“你们再磨蹭,再敢唬我,我他妈的就下手了,让你们家断子绝孙。”

    这句话恰好被刚赶进来的二河听到了,尽管蒙面人是憋粗了嗓门说话,二河还是从语调中猜测得出,这声音十有八九就是郑玉富憋出来的。老甜看到二河跑了进院来,迎上前抓住了二河,哭天抹泪地说:“妈对不住你呀,妈没看好孩子,这可咋办哪!”

    二河和苏芹无所畏惧地一直向前走去,透过破碎了玻璃的窗子,二河的手指向了楼里的蒙面人。二河厉声说:“你把孩子放出来!”

    蒙面人说:“你把钱拿来。”

    二河大声骂着:“郑玉富,你这个混犊子,你拿这个瘪声唬我来了,我张二河对你不薄,你整到我头上了。”

    苏芹也觉得这个蒙面人越瞅越象郑玉富了,孩子在人家的手里呢,苏芹不能像二河那样的义正严辞,尽管苏芹是个不依不饶的女人,可现在她只能做女人不能不依不饶了。苏芹语调变得从未有过的轻柔了,她声音颤颤地哄劝着:“兄弟,你上这儿来要钱不也是为了过上不愁吃不愁花的好日子吗,你真的一着急出了三差二错的,就看不着好日子了。兄弟,不管你是不是郑玉富,是谁都不要紧,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得允我们出去张罗去行吗,孩子是都是妈的心头肉,我们报警或者找人收拾你,不就是收拾我自己吗。兄弟,我给你张罗来钱,你远走高飞,逢庙过寺的多拜几回菩萨,上香时多念叨几声我们一家平安无事我就知足了。”

    蒙面人被苏芹的这番话说得心思活动了,没再说出让人胆颤心惊的威胁话。连二河没有想到自己的媳妇的性格还有这么个一面,换别的女人早就吓垮了,她却越来越清醒。小青看到父母来了,又顽强地挣扎起来,喊着:“爸,妈,打死这个坏蛋,快救我出去。”

    苏芹说:“小青,听话,别闹,这个叔叔和你玩呢。”

    小青说:“不是,他是坏蛋。”

    苏芹说:“不是坏蛋,叔叔陪你玩呢。”

    小青又哭了起来。

    蒙面人终于同意了苏芹的建议,他说:“只允许你一个人出去,快去快回,耍花招小心你的儿子。”

    这时候的五湖正在邻村给一家挺显赫的暴发户做拜寿演出,从天没亮就开始的节目断断续续一直演到日渐中天。五湖无法知道家里出现了塌天大事,可这天的表演他总是调整不起来情绪,好像有啥心慌事堵在他心口,他就让小不点儿乐队的其他人继续留在这里,求人用车把他送回家中。

    汽车停在了张家的门口,五湖连同他的皮箱同时被司机抱下了车。五湖看到家门外的墙下站着一溜人,再看看大江那套楼窗子被砸得破烂不堪的二楼,就知道家里果真出事了,至于具体出的啥事他还不清楚。

    汽车的响动震惊了蒙面人,他在楼里嚷到:“好你个张百川,你敢报警,让警察来整我,好,我现在就跟你孙子同归于尽。”

    二河惊恐万分地说说:“兄弟,别这样,你的命也不是拿咸盐换来的。我听你的。”

    蒙面人说:“我的命没你们金贵,是臭狗屎。”

    小青也从他妈苏芹的话中学会了乖巧,他颤颤地说:“好叔叔,我妈说你不是坏蛋,你放了我吧,我长大挣钱给你花。”

    蒙面人说:“我他妈的烦警察,让他们滚!”

    张百川也以为是警察来了,从报警的时间到现在来掐算警察也该到了。扭过头一看,小不点儿五湖很渺小地迈进了院子。五湖的出现给张百川带来了希望,五湖渺小的身子在他心中猛然地放大了,他大声说着:“等等,不是警察,是我五儿子回来了。”

    五湖已经知道家中发生的这件事了,全家人的眼光都投向了五湖,把希望都寄托在五湖的身上了。老甜抹把泪水说:“儿子儿子,妈的好儿子,你小侄儿的命就靠你来救了,你爹你哥你姐你妈都是草包,连个孩子都救不了。”

    五湖没有理会老甜的絮叨,依然穿着他那小王子般的衣服,他迈着自己的小短腿,向着蒙面人站立着的窗口走去。五湖的身影埋没在窗台下了,蒙面人不得不靠近窗子向下俯望着。五湖快言快语地说:“哥们儿,把孩子送出来。”

    蒙面人说:“你把钱送进来。”

    五湖说:“我把钱送进去,你不放孩子呢?”

    蒙面人说:“我见到钱就放孩子。”

    五湖转过了身子,回到了自己的那个皮箱子旁,打开了箱子,把里面的钱摆了出来。五湖说:“把孩子送出来吧。”

    蒙面人说:“不行,把钱送进来。”

    五湖说:“把孩子送出来,我哥还在楼上呢。”

    蒙面人说:“你哥不行,你哥不值钱,你哥早就是死人了。”

    五湖说:“我知道我也不值钱,可我有钱,拿我换我侄儿你看行不。”

    蒙面人说:“别废话,把钱送进来。”

    五湖说:“你想要钱就得让我进去换回我侄儿。”

    蒙面人说:“好,你进来吧。”

    小不点儿五湖开始筹备换人的行动了。二河的一双大手揽住了五湖,他通红的眼睛瞅着五湖说:“兄弟,小青是我儿子,我进去送钱。”

    五湖说:“二哥,你膀大腰圆的,让你进去换人,人家放心吗?”

    一家人谁也不言语了,都看着五湖怎样进去换人。五湖找出了一条细长的绳子把所有的钱像拴鱼钩一样一捆接一捆地系在了绳上,然后他就拖着这条细长的绳子一步一步地向着楼门进发了,那一串串的钱像是拖着的一条长长的尾巴,也追随在五湖的身后。全家人的心都被都拴到了那根细线上,眼睛专注地凝视着钱的移动,这些线悬系着张家惟一的下一代小青的生命之线。五湖到楼门的时候,钱就停留在全家人与蒙面人之间的那块空地上。

    五湖开始喊门了,用他那尖锐而又嘹亮的嗓子喊道:“放我进去,你不是图钱来的吗,钱就在你眼前了,放我进去!”

    蒙面人的一双眼睛寻视在窗前,显然他是在认真侦察是否有可疑迹象,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欠开一条缝隙。小不点张五湖仰着头,用愤怒的眼睛盯着门缝里那一只蒙了脸的眼睛。蒙面人猛然把门推开,想把五湖一把抓进楼里。身材矮小的五湖给蒙面人在抓他的时候造成了行动上的难度,五湖机灵地后退两步,与蒙面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五湖厉声说:“孩子呢,你把孩子送出来,我才能带着钱跟你进楼里去。”

    蒙面人把小青闪到了怀前,他蹲下身子,易如反掌地把五湖揪在了手中,另一只手将小青丢到了楼门外。蒙面人像对待布娃娃一样,把五湖轻松地丢弃在身后,他用身体严严地堵住了敞开不大的门。被折腾这么久的小青软弱无力地趴在门口,他已经不会走了,甚至连爬都是那么的缓慢。二河呼唤了声“儿子”,跑过去想把小青抱过来。蒙面人的手快速出击了,又把小青抓回门下,他喝着:“回去,快给我回去,等老子钱到手了你再过来。”

    二河的脚步僵住了,他必须听蒙面人的话,否则孩子还会重落虎口。蒙面人如饥似渴地拉着拴钱的细线,一摞摞钱翻滚跳跃着,如同一串鲜活的鱼在挣扎着。心急的蒙面人迫不及待地操纵钱时,钱们却经常与他开个小玩笑,不时地被小石块或小柴棍绊了下,延误了蒙面人抓钱到手的时间。而正是这种小小的麻烦,促使五湖保留住了危在旦夕的生命。

    小不点儿五湖虽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可他的智慧却远远高于儿童时代。五湖在蒙面人的注意力全都倾注在钱上的时候,像一只轻巧的小猫一样,绕到了大江砸开了玻璃的窗子下,悄然无声地爬上床上,蹬着被子又爬上了窗台,两只小腿从窗扇里探出来,只等二河抱走小青后溜下窗台。

    蒙面人像钩到一条大鱼一般双手紧紧操纵着那根细线,终于排除了障碍把一大串钱全都拎进了楼里。蒙面人欣喜若狂地把钱抓到手里时,小青与五湖已经接脱离了险境。二河是在蒙面人得手后猛然关严楼门时,便离弦的箭一般射向门口,抱起小青。这时的五湖也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直线坠落到楼外的窗台下。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个不高的距离,五湖还是摔得个鼻青脸肿。

    五湖的脱险令二河兴奋不已,他几步迈到五湖身旁,弯腰捡起五湖,撒腿向张家小楼的院外跑去,好像跑慢了又会被蒙面人抓住一样,他的眼泪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路飘洒下去。

    全家人终于可以舒了一口气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该营救大江了,大江的喊叫声已经停止了好一会儿了,不知现在是啥样子了。这时的张家人对警察的来到浑然不觉,警察刚刚在院外的四周埋伏好,见被扣人质安全脱险,便用扬声器向楼里喊:“楼里的罪犯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快快出来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蒙面人吓得蹦了起来,他顾不上往衣服里塞钱,伸手去抓五湖,却摸不到五湖的身影,抬眼向外望去,二河夹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跑出了院子。楼上的大江也被这突由其来的声音惊得弹跳起来,沙哑的嗓子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喊起了:“爆炸了!爆炸了!”

    蒙面人被大江的声音刺激得暴怒异常,绝望的咆哮声如裂耳鼓地钻出小楼,他疯狂地拔下了引火帽。导火索的红光游蛇般一闪即逝,一个震天动地的巨响在人们毫不防备的状态下聚然而起,断然截住了大江的喊叫与蒙面人的嗥叫。浓烟伴随着火焰从大江的那套楼里喷礴而出,砖石木屑衣衫被褥以及残破了的钱钞等杂物随之飞溅到高天上,又雨点般向四周飘散而落。

    爆炸扬起的碎片冰雹般落下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人们的耳际,一柱浓烟滚滚升空。这一时刻,呆傻了的人们灵魂出窍般地僵立着,张家的人承受着砖石的碎块砸落在身上,麻木得几乎忘记了疼痛。张百川首先猛醒过来,摆脱了木偶的状态,他是在骤然间回忆起了楼上还有他的傻儿子大江呢,便一头钻进了浓烟滚滚中。

    张百川在瓦砾中艰难地爬上了二楼,一眼便看到了大江。大江躺在快要炸塌的楼板上,他的头源源不断地流着殷红殷红的血,眼睛安详地大睁着,再也没有了往常的呆傻与恐惧,似乎有着种解脱了的幸福。大江没有把生命的最后一霎那的痛苦表现在他的脸上,似乎这就是他期待已久了的归宿。张百川喃喃着几声大江,头便深深地垂下来。

    二河也从呆傻中惊醒过来,跟随在张百川的身后钻进了楼里。尽管浓烟依旧缭绕,二河还是看到残壁上的血肉星点。一个半截身子被挂在了断墙上,蒙面布已经撕得粉碎,变形了的脑袋依然可以辩出,这个蒙面人确定无疑的就是郑玉富。二河的胃里一阵翻动,差一点呕吐出来。二河对郑玉富承受不起失败走上这种绝路感到了深深的惋惜与憎恨。

    这时候的苏芹正行走在借回了钱的路途中,巨大的声响震动了离小楼并不摇远的苏芹,她顿时瘫坐在了地上,眼望着漫天飞舞的碎片与浓烟确切地从小楼里扬起时,苏芹大唤一声“儿子”就昏死了。苏芹完全不知道小青已经被五湖救了出去,也不知道她即将筹办的是大江的丧事。

    九九过后,阳光已经是暖融融的了,明媚的阳光照耀进二河的心灵,爆炸的阴影便被冲淡了许多。恶梦过去,二河更加珍惜生命,更加珍惜自己的事业了,阻挡在他眼前快要一年了的亏损大山,在他猛然豁达的心胸里仿佛成了一粒灰尘,小得在生命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惊蛰过后,县里给养猪大户张二河拨了两吨平价玉米。二河赶着一辆马车带着他劫后余生的儿子小青,迎着暖人心肺的阳光向县城进发了,一路上父子二人进入到了无休止的交谈状态。

    ……

    “爸,人家都说我大伯升天了,我还能见到我大伯吗?”

    “不能了,天王老子没儿子,招你大伯当附马了。”

    “爸,我大伯还能喊‘爆炸了’吗?”

    “天上和地下是反着的,你大伯到那里成了顶聪明顶聪明的人了,说话都文里文气的了,怎么会乱喊呢。”

    “爸,人家说升天是死,死人咋能当附马呢?爸,你告诉我,人咋会死呢?”

    “死就是没有了灵魂,你大伯其实早就被你爷打死了,现在是身子也死了。”

    “爸,我不懂你的话。”

    “会懂的,你长大就懂了。”

    “我奶说,我现在就长大了,我咋不懂呢。”

    ……

    “爸,我咋看不到我奶我爷和我姑了呢?”

    “他们搬到城市里去住了,你爷是盖楼的。”

    “爸,你咋不到城市里住?”

    “爸到城市里住,谁来养猪,谁来让大伙吃肉啊。”

    “爸,我小叔呢,我想让我小叔陪我玩。”

    “小叔也走了,小叔带着他的小不点儿乐队回城市里去了。”

    “爸,他们走了,谁到我奶的楼里住去呢?”

    “你爷把楼借给了村里的幼儿园了。”

    “爸,那里死过人,别送我上幼儿园。”

    “人总是要死的,咱村哪家的房子里没死过人?孩子们不都挺好的吗。”

    “爸,我不想死,我总活着,长得脑袋顶上月亮那么高。爸,你说我长得那么高那么大了,还给你叫爸吗?”

    “就像我给你爷叫爹一样,你长得胡子挂到太阳上了,也得给我叫爸。”

    “爸,有个事儿我弄不懂,你给我爷叫爹,我咋给你叫爸呀,是不是爹比爸能耐比爸大呀?”

    “傻儿子,爹和爸是一回事儿。”

    “爸,一回事儿,我咋没听过你和我叔我姑没叫过我爷一声爸呀?总是爹爹爹的,多难听。”

    “爸也弄不懂,兴许是叫爸比叫爹进步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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