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絮絮地和老迂头讲述刘贺悲催的一生,18岁的他仅当了27天皇帝,就被权臣以“荒淫无度”之名贬为平民,29岁那年被封为西汉第一代海昏侯,仅四年暴亡,他的两个儿子继位也都相继暴亡,豫章太守上奏朝廷“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认为是天意断绝海昏侯,汉宣帝以为然,下诏废除了海昏国……这刘贺虽生在帝王家,却是大悲无福之人,一生无法安妥。老迂头听了“啧啧”感叹。
一男一女走来时,他们以为是路过“寄物居”去幸福新村的。两人却在“寄物居”门前停了下来。
“您是韩老师?”女人客气地问。韩老师礼貌地站起来,“您,认识我?”
“我们是海昏影视城的,来找您和韩老板,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照片。”老韩和老迂头对视一下,刚还在聊海昏,马上有人应声来了。
海昏影视城建在南郊,即将在“十一”正式开业。女人说他们的老总从一则新闻报道上得知“寄物居”,那个杀害女同学的男生在“寄物居”的一个大柜子里藏匿了半个月,后来主动自首……老韩不愿提及旧事,拦住话头,“你们找来‘寄物居’是?”
“我们想收购一些旧物品。”
“您弄错了,这些东西我们不对外出售的,只是别人寄放在我们这儿的……”
“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和韩老板细谈此事。”
“他在城里忙画展,半个月后你再联系他吧。”
韩一含画展开幕那天,老韩锁了“寄物居”,带上老迂头去了城里。大热天的,老迂头在白汗衫外面还套了一件西装,松阔阔的,说是向儿子借的。老韩一件短袖T恤,看老迂头热得满头是汗,劝他脱了。开幕式挺热闹,空间不大,多是年轻人,穿着各式不羁的服装,不少扎着马尾,两个老头子扎在人堆里显得挺各色。老韩只待了一刻就出来了,他答应带老迂头去省博物馆,报上说海昏侯墓里挖出来的铜器、马蹄金、玉器,搁在省博展出。
到了省博,两人进去却遍寻不着,一问工作人员,展览早就撤了,海昏侯墓里的东西全部运去了北京,不过明年估计还会回来办展,墓址所在地还要建一个博物馆……老迂头笑呵呵地一拍胸脯,“好歹念了一辈子海昏国,我一定要挺到那时候,去看看这可怜的海昏侯主死后住在哪。”
老迂头赶下午的班车回去,老韩独自折回画展。韩一含不在,他的两个学生在照护。下午参观的人不多,上午被人影遮住的画作安静地悬挂在墙上,老韩一幅一幅作品看过去。这些画他有的看过局部,但不清楚画的啥,这时候才瞧了个仔细,瞧了个明白。画展的名字叫“寄物居”,分三个板块:居、物、寄。
“居”一组画了很多老宅,它们或肃穆或静谧或萧瑟或颓萎地立于画面中,有的仅仅是屋宅的局部,一截雕满花饰的房梁,沉默透光的窗棂,被铲去人物面部的门楣,结挂蛛丝的雀替,烟熏火燎烟雾袅袅的厨房,挂在门外土墙上的黄灿灿玉米和火红辣椒,狭窄的街巷露出一抹湛蓝的天光……不知韩一含何时将它们移植到了画布上,而今它们已消失不见,随着厂房建起来、道路铺过来,它们都成为了某些人的记忆碎片,并将随着那些人消散无影。老韩久久地伫立在每一幅画面前,将它们摁进自己的记忆。他有些后悔,真该带老迂头来看看的,这个念旧的老头一定会喜欢它们。
“物”是“寄物居”里的各式静物。每一样老韩都熟悉,他经常在它们中间走动,闻一闻它们散发出的混沌复杂又让人安定的气息,看一看它们繁琐扑拙又不失精美的细部,怀想多少年前一双手曾细细致致地盘弄它们,雕琢它们,磨制它们,那时的匠人将手中的器物当作有生命的东西来对待,每一件器物都渗透了制作者的体温和气息,不论被岁月磨损多少年,那体温和气息还在器物的骨子里。不像而今机器批量制作的东西,只有冷冰冰的手感和温度。
“寄”一组画面比较抽象,没有熟悉的物的影子,也没有稳定的屋的结构,画面中的一切似乎被一股力拉扯变形,混杂在一处,它们在旋转,在飞驰,在沉坠,在飞升,在消逝,在重建……老韩觉得自己看懂了,一幅一幅他都看懂了,甚至从一些画面他仿佛听见了韩一含的啸叫。
经常,坐在阳光下和烛光中的他,听见隔壁画室传出的啸叫声,一声叠加一声,尖锐而连绵,大有冲决屋顶之势。现在他明白了,那些啸叫隐匿在笔触里,尖锐于色彩中。他也明白了韩一含取名“寄物居”的含义——人之一生,不过寄居一世,物亦人,人亦物,安居为要,安心是福。一时间,似有绵绵无尽的感喟在心里起伏。
走出来,门口的学生将留言簿递给他。他沉吟一下,用端正的板书体写下——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盛夏韩老师录《诗经·国风·葛生》句
赠韩一含画家
没等韩一含忙完画展返回“寄物居”,动荡先至。陆续有人来“寄物居”,要求将寄放的东西搬走。起初一两家,老韩没在意,秉持原先定下的“寄物居”规矩,所有物件按主人意愿来去自由,他取出寄放时签的一纸约定,当面撕碎,允那人将东西搬走了。
来的人渐渐多起来,老韩心中起了疑惑,又不便在此时打扰韩一含,一个人将这疑惑闷在心里。
老迂头帮他打听到消息,原来是海昏影视城的人给幸福新村的住户群发了短信,也在住户组成的微信群里发了消息,他们愿意以适宜的价格收购这些老物件。尽管老人们一致反对,对网上的事却一窍不通,没法干预,年轻人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远在外地的他们通过网络就谈定了交易,收取了预付款。等老人们知道再想反对时,已经板上钉钉,如果违约需要支付几倍于定金的违约金。于是,一户户相继瓦解。
等老韩弄清楚这事,“寄物居”里已搬空了大半,剩下的一些物件多是影视城无意收购的。一度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寄物居”重新露出了厂房的面目,显出萧瑟荒芜之气。
老韩每看一眼仓房,苍凉之感就在心头叠加一层。
他等着韩一含回来“寄物居”,他知道韩一含不会怪他。从创办“寄物居”,韩一含就没想过扭曲人与物的意志,否则不会拟那样一纸约定。随缘而来随缘而去,都是自然。
流浪者7号在这里住了三天,临走前向他郑重告别。“你打算去哪儿?”流浪者7号笑了笑,抬手指一指南方。老韩发现,流浪者7号嘴角的胡茬里竟然隐伏着两个酒窝。这笑容和这酒窝莫名地让他有些心疼。他伸出手去,握一握流浪者7号的手,“小伙子,一路走好!”
半年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冒出了一个“寄物居”。樟木板上刻写的三个字,和曾经挂在于家村的一模一样。被废弃的厂房从空旷到被一点一点填满,花费了不长不短的时日。老韩坐在里面,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整日播放着拖腔缓板的戏曲,夜里一点烛火亮起来,随风摇曳,将浓重驳杂的影子刻印在屋顶、地面上。
在“寄物居”木牌下面的墙壁上,墨书了两行字,极其端正的板书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诗经·国风·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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