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蕖走了。他告别这个城市与来到这个城市的情形一样:行动快捷,却又出人意料。他最终并没有留下什么许诺,也许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也许认为行动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忙,要打理多得吓人的业务,从乙地到甲地,频繁的国际旅行。这是一个永远独身的家伙,一个真正的孤儿,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家……我们与之不同的是,总认为人在大地上应该有个居所——可哪里才是真正的居所呢?可能同样是因为找不到这样的居所,林蕖才匆匆奔走吗?
林蕖就这样走了。那天注视着他渐渐消逝的背影,梅子突然问了一句:“他来这儿干什么啊?”
谁也没法回答。没人能够回答梅子提出的问题。与林蕖不同而又多少相似的另一个人就是庄周——他们一个身无分文,一个腰缠万贯,却同样游荡在无边的大地上……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最终要奔向何方、要寻找什么?这是我们要问的问题,其实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这座城市好像突然变得清冷起来……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等我们愣过神来,发现最后一批落叶已经铺在了地上……时光啊,箭一般的时光啊。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吕擎的焦躁不安又泛了起来。他频繁而匆促地出入那个四合院,看上去坐立不安。有一天他来找我,刚刚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来,走动,叹气和搓手,然后倚靠在门框上四处遥望。他盯着满地落叶咕哝:“我要走了……”
我心中一动,但没有抬头看他。
“就在这个冬天吧。我要告诉妈妈了……”
虽然他语气平淡,我却知道此刻跳动的一颗心有多么炽热和执拗。瞧啊,又一个朋友即将顶着寒风走上旅途。我想劝他不要太匆促,比如说到了春天再从容打算……但我没有说出。
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眼睛转过来:“冬天走吧,这样身上穿了厚衣服,背包里就能多装些东西;天气随走随暖,不用的就可以扔掉——不能冒冒失失闯到荒路上啊,背囊里一开始要尽可能多装些东西……”他越说越快,声音也变得低低的,最后像一阵急切的自语。
我明白他的这个盘算已经很久了,想得也很细——看来他在整个秋天都被这个念头给缠住了……往年的这时候,当室内温度降到了零上七八摄氏度时,吕擎就开始在家里捣鼓取暖设备了。他的小四合院哪儿都好,就是没有管道暖气,多少年来一直要生煤炉。今年他动手更早,在入秋的第一个月里就给母亲那间工作室里安上了一个小锅炉、两组暖气片。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是他为出发做的准备。
吕擎从来没有冒犯过母亲,母亲的话对于他就是不可更改的命令。可是关于这次非同一般的“出发”,吕擎却从未对母亲提起过。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痛。他告诉我,他最害怕到了关键时刻,老人的一句话就能把它给否决掉。那时他也只能放弃这次“旅行”了。他告诉我,除非是母亲的阻止,只有母亲才能阻止他。我当然明白:母亲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如果他真的开始那场远行,那就要把母亲留在小院里。我没有对吕擎说出的一个事实就是:我也曾将孤单的母亲撇在荒原上——我离家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于是那儿的小茅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为此留下了永生的痛楚。我至今还记得在大山里流浪的那些日子:有时半夜靠在一块冰凉的山石上,突然就想到了那片荒原,想到有一幢孤零零的小茅屋在北风里打颤——一颗心立刻咚咚地跳起来,接上再也无法入睡。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啊,母亲正在做什么?她伏在窗前吗?窗前有一盏我熟悉的油灯吗?她身边再没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那些冰冷的大山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铭心刻骨地挂念着白发如雪的母亲。我明白了,一个游子如果撇下了孤单的母亲,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罪人……
对于远行的男人来说,不能丢下母亲,这才是惟一重要的问题……而我当年跑向南山的时候却一无所知。我甚至带着一丝被遗弃的委屈、带着心底深处那一点他人无从察觉的快意,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攀援。一层欣喜悄悄地在心底泛开——我突然明白这一下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重如磐石的茅屋了,它从今以后将不再日日夜夜压在我的身上。让它的全部沉重都压在那个暴怒和狂躁的父亲身上吧……当时我很少想也不愿去想:苦难的磐石同时还压在柔弱的母亲身上。
很可惜,不久之后,刚刚解脱的轻松感很快又被深深的牵挂给抵消了。妈妈,我离开了你,最终变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可是我已经不能归去,因为一旦踏上回返之路,一旦迈入那片丛林、那个茅屋,立刻就会被一些背枪的人攫住。我将被当成一名逃犯、一个企图脱离原罪的人,给押到大山深处去做无边的苦役……我在山地忍饥挨饿,像一条啃石虫一样在山隙里爬来爬去。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我偷了几捧花生,结果被护秋的山里人追赶着,他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没爹没娘的贼流子!”我藏在了棘窝里,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是“没爹没娘”了,真的就属于这片大山了,成了一个山中孤儿……
二
第二天吕擎搓着手来了。他显然有些激动,脸色通红。他告诉我,他不仅跟母亲谈了,而且谈得很好。“我跟妈妈讲了之后,她马上说:你走吧。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如果真的想好了,那就做吧,这么大的人了,别人没有权利也没有办法阻拦你’。”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又继续下去——“妈妈的口气里甚至有些歉意,她说就因为我没有‘子承父业’,曾让她很难过很失望。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非要重走父辈的路?这又是一条什么路?起步那会儿可千万要问清啊!‘我知道后一代应该问,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啊’……”
吕擎复述母亲的话时说得很慢。我知道他怕我误解和忽略了每一个字——不会的。
“我明白母亲已经想了很久。在我和吴敏结婚前后,我越来越频繁地请病假时,她一定把什么都想过了——她料定我有一天要做点儿什么,到时候会跟她从头谈起的……”
我听着,一直在忍住什么。我忍住了,我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想自己的母亲,也不想提那些往事。
“母亲非常辛苦,她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都忙着整理父亲的遗著。她告诉我,她在一笔一笔抄下这些字,编出索引、篇目;她在搞这一切的时候,就觉得在跟那个过世的老学者对话。她说那个老学者后来不顾一切地拼命译东西、著述,就因为当时的环境稍微宽松了一点儿,又有地方出他的著作了,他于是高兴得不得了——有些书却不能署他的名字,那是替别人干的,他只是一个苦力。但即便这样他也仍然兴奋,因为其他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呢。就在那些年里他写出了那几大本代表作,还有一大摞译著。就凭这些,死后他被封为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岱岳’,也就是‘泰斗’。妈妈这辈子都以他为荣,以这个称号为荣,虽然有好几次她对别人说‘什么岱岳啊’,但我知道她心底是满意的感激的,还有骄傲。作为他的儿子我不能不做的一个事情,就是仔仔细细读过父亲的每一个字。他的博学和劳动征服了多少人,我也是其中一个。父亲曾经在词源学和其他方面,做了那么繁琐的辑录和研究,涉及的资料汗牛充栋!这是何等的耐心和毅力,更有超人的能力,一种非常人所能进行的深奥无比的智力游戏……我相信整个城市不要说一般民众,就是大学里的人社科院里的人也没有几个咽得下弄得懂,因为人人忙得团团转,谁也没有这份耐性和心情。说实话,父亲这种仔细认真高级别高难度的智力游戏谁也玩不起,太奢侈太偏僻也太费时费力,一般人翻一下就吓个踉跄。可也就是这种最晦涩最无功利的工作做到了一个极端,结果物极必反,也变成最通俗最明了的事业——成为‘最博学最深奥’的一种像征和符号,就连一般市民都知道了,知道我父亲才是最伟大的学问家,是一座硬邦邦的‘岱岳’!至于说他究竟做了什么,谁也说不明白!没有一个人敢指出这是一种‘伟大的游戏’,更没有人敢说出真相,因为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会遭人唾骂,一辈子都没法解释没法翻身!那么好吧,这句话就由他的亲生儿子说出来吧——我在真的走开之前,就想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我忍住心中的惊惧,尽可能思虑其中的每一点道理。但我还是不得不将冲到嘴边的一句话吐出来:“是否游戏另当别论,即便是游戏,在那样的年头,能这样做的也属凤毛麟角,已经是难能可贵、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吕擎额上的筋脉跳起来,头往我这边探出一截:“你说得对,你说的我并无异议;可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这里——我对父亲能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充满了敬意——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人,是他们怎么对待我的父亲!他们误解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或者干脆说,他们愚弄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我宁愿相信,父亲如果活着,他听了会悲伤难过得要死。他会奋力推开‘岱岳’这顶帽子,而且一定不是出于谦虚,而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愤怒!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这其中掩藏的全部愚蠢、误解,特别是——愚弄!父亲在那样的年头儿都能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来,有这样的智慧,就不会是一个被虚荣迷住了心窍的人,一定不会……”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我的心上被重重撞了几下,有点儿发痛。我承认,自己一时还缓不过神来。
“也有,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父亲像后来有些人预料的那样,客气几句,把那顶高帽子接过来戴在自己头上……”吕擎的声音因为难过而低沉,“如果是这样,他的形象就会在我的心里一落千丈……不过我还是假设,不会的,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我对父亲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我最不敢想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会对他彻底绝望……”
吕擎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他的嘴唇也变成了紫色。我知道,天太冷了。我心底有一万个声音赞同我的挚友吕擎,也有一万个迷惑等待破解和反抗。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试着问了一句:
“他当时也没有办法。他当时尽可能做这样一些有益无害的、有利于文化积累的事情,不是极有价值吗?你难道能否认它的价值吗?”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它的价值!我说过,它需要的耐心、安定心,更有博学和能力,绝对是第一流的!我怎么能反对这么多‘第一流’呢?我傻吗?我不可理喻吗?问题是你不能说它就是当年或时下的最高价值!更不能说他是最高榜样!”
我还是想据理力争:“那么好吧,那你告诉我,在当年——请不要脱离具体的环境,你父亲他们这些人还能做什么?”
“能做的很多!任何时候选择都是各种各样的。就在他身边,有的人奋不顾身迎上去,尖声大叫,溅得满地都是血!有的人能为了一句真话撞烂了自己!还有的人一字一泪地写出了压在心底的一切……”
他因为愤慨和激动,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更忍不住:“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们总不能只强调这一种选择、只承认这一种选择吧?我们没有权利让所有人都去当烈士,更没有权利让所有人都去尖叫——我们这样要求的时候,首先要问一句自己敢不敢、能不能!”
吕擎抱着脑袋坐下。他吸气,又徐徐吐出,看看窗外。他站起,踱到我的身边,声音尽可能地和缓下来:“我都同意,每一句都同意。可是我们在说压根儿不同的两个问题啊。我说的是——什么才是真正伟大或更有价值的东西、什么才是‘岱岳’?又为什么制造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岱岳’,用它巨大的阴影挡住另一些声音、精神和脊梁?为什么?你能以文化和学术固有的晦涩和争执为借口,去混淆和掩盖这些最基本也是最尖锐的问题吗?”
我当然不能!可是,可是漫长的社会与文化的进步史上,本来就有不同的发声方式和不同的价值。我想不好,面对一个咄咄逼人的吕擎,我不再说什么了……
三
无论如何,吕擎还是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了。吴敏因这一次不能同行而痛苦,但也只得勉强接受下来。我觉得吴敏真了不起。
不过我担心她将从此承担起难以预料的沉重。她不会有机会尽早离开这个小院的,不会很快追随自己的男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还有许多无法揣测也无法接受的变数……但不管怎么说,吕擎和他的几个朋友这次成行有望。
可是后来的消息又让人费解:吕擎说他找阳子谈了,这家伙也许太年轻,也许干脆就是个窝囊废,“他要画完那个模特儿再走,说这个冬天正好是她在他们学院工作的最后几个月了。他让我待到开春再走。他承认这一段正在‘热恋’……”
“与那个模特儿吗?”
“可能与那个打了他一耳光的油画系小女孩。看得出他真的喜欢上什么人了。”
两天之后,小鹿皮肤黑黑地从外面闯进来,脸上似乎还带着汗珠。我一见面就对他说:你忘了自己的许诺了吗?你不是说有一天要跟吕擎出发去吗?他们正好要在寒假走了,你呢?
小伙子听了立刻有点儿急,踢了踢腿,为难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你也要变卦吗?”
他低头看了看脚背,“寒假正好有两场挺棒的足球赛,我是主力队员,我不能扔下那两场足球不管哪……”
阳子和小鹿都不能走了。接着是吕擎的另几个朋友也在犹豫——他们的借口各种各样,差不多都说延到来年春天吧——我宁可相信春天来到时,他们又会重新选择一个季节。吕擎脸色发黑,只是一声不吭。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没人挺身而出帮助他,他说不定会因失望而病倒。我安慰他,说实在不行,就改到春天吧。吕擎说:“他们吗?春天又会有春天的事情。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我本来就想一个人——最后总是一个人……”
我无言以对。
这个夜晚我差不多没有睡觉,心绪很乱。后来我对梅子说了吕擎和母亲的谈话,还有我们之间全部的争执和讨论。冬天来了,大多数人要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蜷在窝里——而此刻有些人出发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我觉得这次真该陪吕擎上路,这是一个机会,我想伸手抓住它。“梅子,如果顺利,我在开春的时候就能返回,那时候许多人都会接上走——反正这一次我想陪他上路了。我心里有时急得要命,半夜火车拉着响笛开进城里时,我都急得怦怦心跳……梅子!”
她的一双眼睛闪动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这是真的……我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焦干的城市早晚会榨掉和耗尽我最后的一滴水……”
两行泪水从她鼻子两侧流下……我这会儿觉得她那么弱小。我很爱她。可我还是要说:真的,我与这座城市、与她的一家,都永远难以和谐起来……这个夜晚她一直靠在我的胸前。后来她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回想着我们的过去、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她简直是被我愤怒地从那个家庭中争抢出来的!那些让人心酸又让人感动的一个个情节啊,至今如在眼前。不过我得承认,在关键时刻,她还是没有让我失望……
那时候她就像现在一样,喜欢把头顶在我的胸部。我一抬手就能碰到她后脑上光滑的短发。她总是一缩脖子抬起头来,睁开一对黑亮的杏眼……再后来,她的父亲出现了。那是一个满脸怒容的长者,第一次见面就问:“你就是那个宁什么什么吗?”我说对,我就是。他又问:“你觉得与我女儿的事情合适吗?”我说我们……我们很合适的——我当时脸烫得像火,两手都是汗水……
他轻轻咳着,背着手,踱起了步子。踱了一会儿,他突然一转身,用手指点着地板说——“你们的基础是不同的,你必须考虑这个。你的父亲是……”
一股火突一下冲到了脑门上。奇怪的是这一下手上的汗汁全干了,而且马上握成了拳头。我把一丝胆怯压住,直盯着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很清晰:“是的,我们的基础不同,我有一个任何时候都值得炫耀的家族;而我爱上的那个姑娘在这一点上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不过只要我们两个相爱,‘基础’还不是等于零……”
他的眼睛一会儿就变红了。他向我扔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字眼:“混……”转身走开了。
后来我见到了梅子。她一声不响,只紧紧抱住我。停了一会儿她哭了,说:“你可以顶撞他,也可以和他辩解。可你不该侮辱他,他是一个好人。他不过刻板一点……”
“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他以为自己住了橡树路,侮辱别人就是随随便便的事儿,以这样的口气谈论我不幸的父亲!他骂我‘混蛋’,他自己才是一个典型的‘混蛋’。”
梅子吓得两手一抖。
“他居然可以侮辱我,侮辱我们一家。他说的‘基础’,就是指我们受苦受难的一家……”
梅子想掩我的嘴巴,她叫着。
“他太自以为是了,觉得自己昨天在山上跑了几圈,就可以随便训斥别人侮辱别人……我也在山上跑过。在那架大山里,吭哧吭哧苦挣苦扎一辈子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好多好多山里人都是那样。还有我父亲,他们流血流汗,活过来都不容易。可他们没有一个像他这么霸气。他们到现在还吃着麸皮和地瓜干。他们在什么年头儿里付出的也不比他这样的人少。一句话,他给我少来这一套!”
梅子先是震惊,后来又痛苦地把脸转向一边。她在等我平静下来。我像从长跑运动场上刚刚下来,大口吸气……她揩一下我的眼角,可能发现渗出了什么。那时候我攥住这只手,定定地望着她。我发觉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后来我说:
“梅子,你不是说这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吗?你看,第三个人还是出现了。”
“不过我不会同意他的。你能相信我吗?”
就在那场风暴的当天晚上,她的母亲来了。这个胖胖的做过护理工的女人已经离休在家。当时我一眼就看出她保养得很好,这是一个挺好的、心慈面软的母亲的形象。她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哼哼啊啊的毛病。她微笑着看我,但说出来的话却同样令我伤心。她只是很委婉地告诉,我与梅子的事情真的不太合适——虽然做母亲的真心希望我和她女儿在一起,只是她觉得这不合适的——一种不合适的婚姻比什么都糟糕啊。她希望我们都仔细地想一想,再想一想……她这样说了一会儿,仍然微笑着看我。
我送了她一段路。我忍着才没有说出一句不礼貌的话。因为我觉得,如果我和梅子从现在开始鼓足了一股劲儿的话,弄到最后她只能是我的岳母。还有,我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哪怕这么一个挺好的上年纪的女人多少爱护我那么一点点……这种渺小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知道它是非常真实的一种渴望。
过了好久——我和梅子结婚以后才弄明白,原来她的父亲那时已经把女儿许给了那位老警卫员的儿子了……梅子最终还是不同凡响。她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与那个严厉的父亲划清了界限。结果很好。
一个人在青春焕发的时候,应该牢牢地保住自己应有的那一点儿权利。年轻人不该把自己已经被反复剥夺、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点儿东西再拱手交给别人了。梅子差不多做到了这一点。这也是我很难忘记的。我觉得她的勇气才是永远值得爱恋的……
就凭着这勇气,她与我走到了一起。可是今后、今后的今后——她还会有勇气伴我走下去吗?
这场人生的长旅啊,我们才刚刚走到中途。这个夜晚我反复想着与吕擎的那番剧烈的争论和讨论。我终于明白,所谓的远行、真正的远行,首先就是从离开自己的父辈开始的,就是从所谓的“岱岳”脚下转身走开。我们是五十年代生人,已经不再是轻信的阿雅了,一旦走开,就不会为了一个轻信和许诺冒死回返,而是要一直跑、跑,要来一次挣命远驰……
《黎明是再生》
一
午夜的嘈杂围笼着我,这不眠之夜真是太长了。我大概从来没有在这座城市里享受过一个安宁的夜晚,脆弱的神经已经被各种尖厉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全靠了浑身聚起的最后一股力量才能挺住。我恐惧那一天、那个时刻,那绷断和疏失涣散的一瞬……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像这些年这样脆弱而顽强。
在一座被各种欲望煎磨得越来越烫、眼看就要溶化成一摊泥水的城市里,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凉。我不断地安慰着弱小的妻子,自己心底的弦险些绷断。我一次又一次振作,我仅仅用各种各样的回忆来滋养心弦,让其在小心的擦拭下尽可能变得柔韧……火车又入站了,巨大的嘶鸣和不远处马路上的急刹车声交织一片,还有一阵猛似一阵的吼叫——莫名其妙的、往往是突然涌起的巨兽的大吼……街巷上的人流通常总是持续到午夜,而载重大卡粗粝的引擎常要响上一个通宵。我睡不着,却偏偏不再服用安眠药。我大睁双眼,对决般地盯着无数个黎明。
在这样的时刻,我试着让漫漫的海潮覆盖自己的眼睑和耳廓。那是连接了童年的声音,可以溶解一切,从无边无际的丛林到茫茫山地。我沉入其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风干的种子,随风起伏和飘荡,到远方、再远方,直落到一片干裸的岩石,落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渊、一片寸草不生的大漠。它就在这儿奄奄一息,喊哑了嗓子,渴望一个温湿的角落,即便是极小极小的一个角落,只为了活下去,为了抽出绿芽,扎下它那蜷缩的根须……
谁来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一粒种子,不让它死亡?它随时都会终止呼吸,在这个午夜、这个喧嚣而又冰冷的大漠上,它已经奄奄一息。
突然,一只美丽绝伦的小动物飞身而来,当它低下头来的那一瞬,面对这一粒种子,差点儿流出了感激的泪水。它小心翼翼地含取这粒焦干的种子,然后奋力腾跃……那粒种子已经在大漠上冻僵,焦渴昏厥,这会儿在小动物的嘴里慢慢苏醒,一颗绿色的心开始在温暖湿润的口腔里噗噗跳动,误以为来到了一片肥沃的土地。出于生的本能,这粒种子马上开始轻轻绽放,舒展开第一绺根须。小动物的嘴巴被根须攀住,舌不能伸口不能张,只在心里呼喊:“种子啊种子,你先忍住,这里还不是你生根发芽的土壤呢,我们还没有跑到春天。你忍住吧,我会拼了命地飞速赶路,尽快把你携到真正的春天里,移到一片泥土上……”
它离开冰冷的大漠,又跨越裸露的岩石,穿过一片片砾滩。后来狂风舞动起来,险些把它抛到天空。它紧紧抵住岩板,含住了那粒种子。这时候它实在熬不住了,想泣哭和呻吟,但它知道只要一张嘴,那粒种子就会被狂风吹走。风越刮越大,它的身子终于被一阵裹卷沙石的强风挟走……后来它简直想不起怎样投入了这团旋转的冰冷的浊流。它所要做的只是昂起头颅,不让那污黑的脏腻淹没过顶。它已经没有思索的空隙,没有呼告的机会,只有奋力的躲闪和拼争,只有生存的使命和欲念。它要呼吸,却不能哀求,不能告诉天地间那个神灵:我口中有一个即将诞生的生命,这生命误把我的口腔当成了温床……我已经感觉到了蠕动和膨胀,小小的尖芽将泡软的种壳顶出一个凸起;哦,老天,一根游动的嫩须在我的牙隙里寻找,极力想扎下根来……
小动物在心里祷告:我是阿雅,我是从小被告知了要护佑他的那只阿雅,自打他跑出海边茅屋的那一刻我就一直跟在身后,随他跑遍了千山万水。我不敢瞌睡也不敢打盹儿,因为我害怕他走失——那样我的罪过就大了。长辈人一遍遍叮嘱:这是我们一家最好的朋友,这是一个善良不幸的孩子,就像我们一样被欺骗被折磨,像我们一样九死一生;这孩子性子拗气永不服输,一撒开丫子就会一口气跑到天边;你千万跟住他啊,为他长着眼色;他倒下来的那一刻你要守在身边,他渴昏了你要喂他一点儿露水;他饿急了你就去找来野果……长辈的话我一句句都记牢了,我们阿雅只要答应下来的事,就是死去也要办到,这就是我们家族的脾气!一路跟紧了尾随了,过高山涉大河,一点儿闪失都没有发生……千不该万不该是后来发生的事,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啊,做梦都没有想过——他一头扎进了城里!城里是我们阿雅最害怕最陌生的地方,这里人气旺人头挤,我的眼睛看不过来,鼻子也不管用了;再加上轰隆隆车水马龙,我有一千只眼也不够用啊!就这样我到底还是跟丢了他——从此我们俩天地一方,我哭干了眼泪哭碎了心,再也找不见他了。
我白天在街巷上蹿,天黑就回到城郊趴着。夜夜望着北斗,那是我跑来的方向。我对长辈在天之灵诉说,求得他们的原谅:我没有完成家族交给的使命,我迷路了,我护佑的那个孩子走失了!长辈在天上的魂灵可怜我,它们没有惩罚我,只让我别气馁别伤心,打起精神,再从头耐心地找起来——它们让我先变成人的模样,用人的口气说话,走一路讲一路,细细地向路人讲述他的身世,这样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到了这一天,也许一切都会失而复得……
二
我是这样一个孩子,我从遥远的海边丛林和山地走来,双脚皲裂,衣衫褴褛,一不小心闯进了城里。我在这里迷路了,找不着南北看不见星星。以前不是这样,山再高路再远我都不怕……走啊走啊,我在曲折狭窄的街区里踟蹰着,眼看就到了中年。我发现自己跨不进任何一个门槛,哪儿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那一个个门洞里面全都一样,它们长了柔软蠕动的器官,正分泌出一种酸液,只等着在我一不小心的时候迈进去,那时候立刻就会把我吞噬和消化,连一点儿渣滓都不留。
我只剩下了惟一的出路:开始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浪,找到我不幸的童年之路。走吧,尽管这条回返之路漫无尽头。我的全部辛劳只不过是为了给心找一个居所。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句永远不变的询问磨得心上发疼,直到生出老茧。我迷路了,无数个夜晚,我不知多少次从头想了一遍:义父、女房东;我久久地盯着那条路——因为我正是从那条路上进入这座城市的……
我可怕又迷人的童年啊,我丛林中的茅屋!那是一段什么岁月?那儿发生过什么?从那样的茅屋中走出的一个儿子,为什么还要再次投入那片寸草尽枯的焦土?你在那里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又在这里忍下了另一种夜晚。你从罪孽的深潭边上轻手轻脚地绕过来,关于它的每一次追忆都让你心惊肉跳。一切都像梦境,但它又的确发生过……好好想一想吧,想想你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在那个绝望的茅屋中,你以为父亲走近了临死前的疯癫。妈妈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真的那样做了。抢救妈妈……绝不能没有妈妈……她总算活过来了!至此你才明白:一切灾难都是那个男人——所谓的父亲带来的,他在你看来是十恶不赦的。你恨不能杀了他,尽管弑父之罪深不见底。外祖母没有了,你相信外祖母的死也与他有关。妈妈啊,妈妈啊……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海棠树下,母亲喊我,因为你不知道我突然哪去了;你怕我失踪,嗓子低低地喊我。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个人还挂念着我——而父亲从来也不会这么喊。你喊着,我却一声不吭。我那时候就有一个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心里翻腾,我不愿让你发现我,就像我不愿让你发现那个暗暗憋住了的念头一样。你喊着、喊着,从茅屋出来,在屋子四周徘徊,缓缓地走向铺了落叶的海棠树下。我没有躲闪,就蹲在树旁。后来你显然是发现了我,因为你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你几乎是小步跑到了我的面前,把我抱在了怀里。
“孩子,你怎么一声不吭?急死我了。”
我仍没做声。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还是没有做声。后来,大概是月光的缘故吧,你看到了我鼻子两旁发亮的泪水,就小声叫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咬着牙关,用衣袖擦去泪水,那个念头再也憋不住了:
“妈妈,我非杀了他不可!”
你的手一抖:“谁?”
“父亲!”
你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四下里看看,又看看空中的那个月亮,说:“罪过啊孩子,罪过啊!”
我伏在母亲身上哭起来……
是的,我是从那幢茅屋走来的一个孩子,一直走到人生的中途,闯进了这座城市,我迷路了……
我,阿雅,就这样一路讲着他的身世,讲啊讲啊,直讲得口干舌燥。人们听得眼泪潸潸,他们说太可怜了,只是没人告诉那个走失的人在哪里。我跑下去,找下去,我一定要找到他……那些夜晚啊,我实在没有一点儿办法,只盯着天上的北斗,目不转睛,这样直到睡过去。我不知道多少天无眠了,瘦得皮包骨头,实在挺不住了,结果一合眼就长睡不醒。
我大约睡了一个冬天,该死的我睡过了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动物冬眠的毛病又在我身上发作了!好在醒来前我做了一个梦,或者这个梦就是神灵告诉我的秘密:我苦找苦求的那个孩子迷路以后遇到了大难,他死去活来,这会儿已经搁在了没有一丝水汽的冰寒大漠上,岁月把他风干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快干透了,内里只剩下了一丝丝气息,你快些去救他吧,趁着这粒种子还没死,赶紧把他送到泥地上,送到湿润温暖的春天里,越快越好!
我搓搓睡眼,一跃而起……最后,我含住了那粒种子……
三
焦躁地等待这个黎明。第一抹阳光照在梅子脸上。她微笑着看我。她比我早起,忙碌了一会儿,这时伏在一旁。我坐起来,她却紧紧伏在我的肩上。这样过去了一刻,她匆匆转身,然后就呕吐起来。她双手护着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她忍住了,眼泪渗出来,“我忍不住,难受。我怀疑是……”
她说自己可能怀孕了。
我心里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当天我就和梅子一块儿到了医院。结果不出所料——真的!我有些紧张、恐惧和激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地迈入了人生旅途上的另一个里程……这是我们的一个坎儿,对于梅子就尤其是。
很明白,我暂时不能离开了。
……
梅子的反应越来越厉害,好像这是突然来临的、一切早有安排的。岳母一次次到这儿来,不停地帮女儿做这做那,还一遍遍叮嘱我……那个小家伙在腹中生长得很快,像一粒种子那样迅速变大,生根发芽。半夜,梅子有时要惊讶地叫出来。
一个生命在腹中踢踢踏踏,剧烈地躁动。好像他(她)知道了父亲要执意远行才故意折腾不休。我心里说你算了吧,你歇息一会儿吧,我不会离开的……梅子揪紧了我的手,让我感觉着体内的婴儿,一脸的震惊和喜悦。
“天哪!你看……”她一遍又一遍呼叫着,传递着心中的惊喜。
我却更多地感到了一种猛烈的反抗。一个生命在反抗。他(她)反抗谁?为了什么?
我就是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和梅子的粗暴与无知……我们这会儿不得不共同面对着一个新生儿的剧烈反抗,久久地相互注视。但是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们将加倍爱惜这个生命。我们会为这个婴儿倾注全部的爱怜。
这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梅子紧紧靠在我的身上。突然,她又把我的手按在了腹部。
他(她)在猛烈地踢打、踢打……
天快亮了!
黎明啊,这是我们一遍遍呼唤的那个黎明吗?这是我们的黎明……黎明前送给我一个清晰的梦境:美丽的阿雅跑啊跑啊,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追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梅子。阿雅将口中的那粒种子小心地交给了她……啊,阿雅,你在这一个个黎明让我们感激着,羞愧着,没有尽头。
希望就在黎明这儿……归根结底,黎明是一次再生……
我看到了徐徐移动的指针
划破了乳白色的薄膜
这就是黎明
我的孩子骑上了白马
他持缰远望北方
前倾的身体离开鞍子
一个削了短发的男孩
挥手扬鞭
马蹄冲向崖畔的一刻
前后左右黑蝶翩飞
我是你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从出生的一刻就害怕跌落
当你悲酸难忍之时
我会有许多兄弟
你用温润的呼吸吹拂
我从秀挺的鼻梁滑下
在起伏的山岭上跋涉
来到一片丰腴的丘壑
一点一点耗尽自己
你是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
你赐予的喜乐让我享用一生
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
给我一片方寸之地
你让我飞驰而下
你给我孟浪的勇气
你让我忘掉死亡
从春天到秋天
穿越了火热的夏天
秋天的窗前有个赤足的少年
冬天的窗前有个阴郁的中年
没人叫出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是我的影子
耗去了四十年的光阴
再一次从头走过
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我跳下了你的睫毛
人们在晨光中屏住呼吸
看着你的两道长泪
……
1990年9月至1995年10月,龙口
2009年10月,三稿于万松浦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