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狗子装好纸条,在收拾狗二爷床上遗物时,又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纸条,一张和先前那张一样幼儿园小娃儿用的那种绿色方格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在银行存款十五万元,其中两万元办理我后事,余下的钱,还有我的这间房子,交给政府用于殡仪馆改造。虽然殡仪馆只是阳间到阴间的中转站,但中转站也不能太简陋。这件事由蔡明亮负责监督落实。公司没必要存在了,散了吧。
肖狗子看完纸条,突然蹲在狗二爷面前哇哇大哭,周围的人怎么劝也劝不住。肖狗子哭了一阵,用手在脸上横了一把,霍地站起来说,你不把监督财产处理权交给我肖狗子,蔡家沟几千号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让你放下心的吗?怎么能交给蔡明亮呢?
说归说,这事还得照狗二爷的意思办理。
在肖狗子的带领下,公司的几十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狗二爷抬到殡仪馆,占据了殡仪馆的有利位置。
狗二爷死了的消息传到蔡明亮那里,蔡明亮有些慌了手脚。小高镇长的老汉老高镇长还躺在家里等待狗二爷去料理呢。他怎么就无音无讯无征无兆先死了呢!狗二爷死的也真是时候。他正在一筹莫展时,小高镇长的电话来了。叫他马上赶到殡仪馆有要事商量。蔡明亮接到小高镇长的电话,还以为肖狗子已经把老高镇长抬到殡仪馆了呢。他骑着摩托一阵风般赶到殡仪馆,正碰上肖狗子一伙人与小高镇长理论什么。他到几间屋子里看了看,发现里面停放的只有狗二爷,没有小高镇长的老汉老高镇长。他冲到肖狗子面前问是怎么回事,肖狗子也不含糊。你说是怎么回事?你家老汉出殡那天如果你不纠缠,狗二爷能死吗?蔡明亮说,这能怪我吗?你自己屁股不干净怪谁去?
小高镇长掐着腰杆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扯了。肖狗子,你们把殡仪馆占了,我家老汉往哪儿放?
肖狗子扬扬头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先死先抬,后死后抬。你那么大一个镇长,死个老汉还愁没地方放?和一个孤老头子争个啥?不怕跌份?
小高镇长说,这是什么话?这种事能分先后吗?再说,镇政府巴掌大一块地儿,我家又住五楼,大楼前面就是大街,不放殡仪馆放哪儿?蔡明亮,你说句话吧。
蔡明亮知道肖狗子从狗二爷那里学了一身哪里黑往哪里钻的毛病,是个不讲理的主,如果这事硬撑下去不是个办法。现在说啥也没用,只有把小高镇长的老汉老高镇长的遗体从家里抬出来找个地方搁下才是大事。他为了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小高镇长解围,只好矮下三分对肖狗子说,这事不碰也碰上了,而且谁也不愿碰到这样的事。我提个意见,小高镇长和狗子兄弟互相让一让。一个呢,停放狗二爷棺材的那间灵堂不是比较宽敞吗?把狗二爷的棺材往左边挪一挪,腾出右边一块地儿停放老高镇长。另一个呢,你们环球阴阳服务公司不是有两班人马吗?一班人马料理狗二爷的丧事,留下一班人马料理老高镇长的丧事。这样,你们公司还能另外得到一笔进账。
小高镇长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说,我看这样也行。你们只要把我老汉的事办好了。我多给你们钱。一万,够意思了吧?
肖狗子嘴里说,你以为金钱真能让鬼推磨?狗二爷过去抬别人,今天我们啥也不管,风风火火热热闹闹把狗二爷抬出去,也不枉他做了几年环球阴阳服务公司经理的名分。可肖狗子心里却在想,一万可不是个小数目,正好把过去蔡大牛的丧事留下的窟窿补上。肖狗子装着商量事,拉着公司的几个人进狗二爷的灵堂溜了一圈,回到小高镇长和蔡明亮面前说,既然你们这么器重我们公司,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哥几个经过商量,同意狗二爷的丧事与老高镇长同时办。
小高镇长突然放下脸说,你充谁的大人?
肖狗子又耍起了无赖,不同意是吧?不同意你们就另找地方。
蔡明亮向小高镇长使了个眼神。小高镇长赶快改口说,好好,这是什么球鬼地方,死个老人都没地方停。就按你说的办吧。只要能把老汉从家里抬出来,你是我老祖宗都行。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论,双方终于握手言和。肖狗子除同意派出一个组料理老高镇长的丧事外,还同意从殡仪馆中间划定三八线。左边地盘由肖狗子掌控,右边地盘归小高镇长指挥。蔡明亮当然成了小高镇长的鞍前马后。
小高镇长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老高镇长的遗体从家里抬到殡仪馆,经过一番洗洗涮涮穿好衣服装进棺材,老高镇长的生前好友、小高镇长的麾下同仁便七零八落站了拢来。同时请了五套锣鼓唢呐两套狮子来凑热闹。经过一番周密安排,老高镇长的丧事与旁边清冷的狗二爷相比那可是天上人间。这正是小高镇长需要的结果。如果镇长家的丧事赶不上一个孤老头子,那才让人笑掉牙呢。
小高镇长为了让老高镇长走得热闹、走得坦然,又专门从几百里外请了一个道士,为老高镇长举办七天道场。也许是狗二爷和老高镇长前世结下的冤孽,肖狗子知道小高镇长要为老高镇长办道场,自己也不甘落后,也要为狗二爷办七天道场,让狗二爷与老高镇长同一天出殡。前六天,肖狗子这边的人气就像在垃圾堆觅食的流浪狗,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隔壁的人气就像打着花伞行走在百花丛中的小媳妇,怎么看怎么让人垂涎。肖狗子的窝气只能装在肚子里。装不下了,就在嘴上埋怨几句。不怪我肖狗子对你不忠,只怪你没有敲得当当响的后人。肖狗子接下来只有乖乖地老老实实地为狗二爷念经诵佛: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
出殡这天早上,殡仪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鞭炮锣鼓唢呐声。肖狗子听到这声音,心里又是一阵咯噔。真是死了当官的,当官家死的,都快出殡了,还有人上门拍马屁。他没脸面顾及旁边的热闹,也不想顾及,全身心忙于出殡前的准备。
蔡明亮听到外面震天响的锣鼓唢呐鞭炮声,马上向小高镇长报告说,有人吊唁来了,快去迎接吧。小高镇长听说有人吊唁,心里既高兴又纳闷,都快出殡了,是谁现在才来吊唁?他和蔡明亮来到大门外,只见一队人马举着花圈、跳着狮子、吹着唢呐、放着鞭炮、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向殡仪馆走来。小高镇长正准备上前迎接时,蔡明亮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赶快对小高镇长说,你看那花圈上面写的啥?小高镇长这才注意到花圈的右边写着狗二爷父亲千古,左边写着儿子杨华敬挽。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和一个老太婆。
小高镇长看着眼前浩荡的吊唁队伍,有些傻眼和茫然。蔡明亮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向大门内喊道,肖狗子,出来迎接花圈。
肖狗子听到喊声跑到蔡明亮面前正想开口大骂,都快出殡了还拿我开涮哪?但看到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和老太婆径直向自己走来,把快到嘴边的话闭了回去。小伙子看到肖狗子从大门内跑出来,就知道他是狗二爷丧事的操办者,便主动上前介绍说,我叫杨华,重庆一家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这是我母亲。昨晚听到父亲狗二爷去世的消息,今早就和母亲赶了来。
肖狗子呆看了一阵杨华,惊诧地自言自语说,儿子母亲?母亲儿子?
小伙子马上解释说,你想到哪里去了?过去母亲为了我上大学,要改嫁给狗二爷,我没同意……但如果没有狗二爷的一万块钱,我就上不了大学,上不了大学就没有我母子俩今天的好日子。现在,我就是狗二爷的亲儿子。
如果对方不解释,肖狗子还以为狗二爷在外面犯了风流事了呢。他看着杨华母子俩,脸上虽然笑逐颜开,喉咙管却有些哽咽。他强压着内心的酸楚刚把小伙子母子俩带进大门,紧跟着又有一队人马举着花圈,放着鞭炮,跳着狮子,敲锣打鼓向大门走来,说什么狗二爷是他的恩人。听说狗二爷死了,要来向狗二爷送行……
不到一个时辰,肖狗子就迎接了八个都称是来报恩的吊唁人马。这些人有的是老板,有的是乡长,有的是军人,还有开车的司机。他们都是得到狗二爷的资助,后来发达了来报答狗二爷的。
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把原来划的三八线以内的地盘挤得都放不下脚。肖狗子有些慌了。他在棺材前面原地转了三圈,跺跺地板,拍拍脑门,顿时来了主意。他把前来吊唁的其他人安排在大门外的一块空地,把儿子、报恩人留在自己身边。
事情刚安排停顿下来,杨华在狗二爷棺材前烧了香磕了头,提出要为狗二爷戴孝,问肖狗子有没有准备孝布。杨华这么一说,其他八个人也说要当狗二爷的孝子。
这下肖狗子有些为难了。死了个孤老头子,准备哪样孝布啊?能风光地抬出去就算对得起老人家了。但现在既然有人提出要给狗二爷戴孝,自己又是狗二爷丧事操办者,关键时候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掉链子。他赶快派人到城里买来白布,给杨华他们每个人一块,自己也留了一块。
事情总算安排妥帖了,离出殡还有半小时,狗二爷的棺材已经绑好了绳子,准备好了抬人的木棒。肖狗子提着公鸡正准备放到棺材上时,一个披着长发,身穿黑色风衣,带着白色孝布的姑娘从大门外朝狗二爷的棺材直奔过来,趴在棺材上就是一阵痛哭和数落,爹呀,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啊!姑娘不仅伤心悲痛,而且哭词还带着节奏:那年太阳像火烘,我考上大学无人供;遇到好心狗二爷,圆了我的大学梦;本想今后报答你,哪知你丢下女儿早早跑到西天去享福。
姑娘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哭声把在场人的眼泪也勾了出来。肖狗子见姑娘哭得伤心,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几年前的那天夜里自己把她当成骗子的苟花枝。他走近姑娘,一边横一把竖一把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劝导姑娘说,妹子别哭了啊!原以为只有我一人为狗二爷哭,想不到妹子还能来给我做伴。老头子也真有福气,有这么多人给他送行。
肖狗子劝了一阵,把姑娘拉过来与前来吊唁的人一一见面,相互经过一番诉说后又是一阵痛哭。在场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无不潸然泪下。
蔡明亮看到在最后时刻狗二爷的棺材前面凭空添了一群犹如雪花一片的戴孝儿女,脸色黯然,胸口仿佛也被什么捅了一下。他昏昏然挪步过来,面对狗二爷的棺材注目凝视了一阵。正要离开时,肖狗子把一张纸条递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蔡明亮的脑子嗡嗡直响。
回家慢慢看吧。不过我可警告你,如果把事办拉稀了,小心你房子着火。
旁边的小高镇长看到狗二爷的丧事转瞬间变得如此恢宏,如此悲壮,担心还会出现别的变故。赶快下令出殡,把老高镇长的棺材抬走,以免让更多的人见到这不协调的场面。
一阵鞭炮后,老高镇长的棺材被抬出殡仪馆大门。除了小高镇长花钱请的几套锣鼓唢呐队,剩下的只有小高镇长一家三口拖着长长的白色孝帕跟在棺材后面。
老高镇长为啥提前出殡,肖狗子脑袋瓜里并不糊涂。他没有再坚持先死先抬后死后抬的自以为是蔡家沟唯一正确的理论。老高镇长的棺材抬走十分钟后他才给狗二爷出殡。
蔡明亮站在殡仪馆大门口看着狗二爷长长的送葬队伍在视线里消失,天空漂浮不定的雪花撞到他脸上,他才仿佛从遥远的天际腾云驾雾归来。他好奇中杂着迷雾,神秘中藏着蹊跷,看完肖狗子给他的纸条,抹去刚才、抹去二十多天前,留在他脸上的尴尬,才向狗二爷和老高镇长的送葬队伍追去。追到岔路口,前面的两条路上撒满了纸钱。左边一条路撒的是白色纸钱,右边一条路撒的是黄色纸钱。他不知道狗二爷走的是哪条路,哪条路是老高镇长去的方向。
他看着两条伸向前方的路,眼前有些迷糊。突然,从山梁上吹来一股旋风,把左边路上的白色纸钱掀翻起来抛向空中,与鹅毛似的雪花交织在一起,遮盖着整个天空。
蔡明亮扯过衣领,盖住被旋风吹打得揪心疼的腮帮子,看着空中飞舞的雪花和纸钱,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拔腿向左前方路上跑去。边跑边喊,肖狗子你等着,没有我的同意,谁也别想解散环球阴阳服务公司!
(责任编辑:王倩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