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会遇见-尘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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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云意禅心的泰山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但我偏偏是看完了黄山之后才来的泰山,到泰山之前又游过庐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去已经了无新意了。

    只是对于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会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新奇感,甚至不惮于失望,我始终相信,因为陌生,才会有发现,才会有熟悉的地方永远不会有的一见之下蓦然喜欢的那景、那物、那人。

    坐景区公交到了中天门之后,我们开始徒步登山,山中真静,那么多登山的人,却并不觉得喧闹。

    走过了快活三、云步桥、五大夫松,望人松,眼前便是著名的十八盘了,那天的天气不错,既没有遇到雨天,也不是晴空万里,所以,没有雨淋也不会被炙烤,只是站在十八盘下,丝丝的凉风浸入骨髓,满身的汗被凉风一吹,瞬间生出凉意。

    抬头看南天门,恍在仙境,被云雾笼罩着,一个一个登山的人渺小如蚁,仿佛正在攀往仙境。

    其实仙境并不存在,它只不过是道教一种想象:“宝盖层台﹐四时明媚。金壶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寿之丹﹐桃树花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仙境”,庄子的“仙境”里洁净无尘,“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未尝不是陶渊明的“仙境”,而历代那些郁郁不得志而自隐于山中的渔樵,山林水泽就是他们的“仙境”。凡俗如我等,却至今无法觅得属于自己心灵的一方“仙境”。

    难怪李白游泰山的时候会有“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的美妙想象。南天门分明就是关于“仙境“的一种最世俗最具体的建筑寄托,在云的缭绕与衬托下,成了可望又可即的仙境。

    此时,终于知道了,泰山之行,让我沉醉的不会是一路的碑刻,不会是皇帝封禅的古老文化,不会是泰山久远的历史,不会是泰山石亿万年前的光泽,是泰山的云,是可以幻化出仙境的云。是在山间飘来飘去,还看不到其真面目的云,是一阵云过一阵凉意的云。

    于是,一路上,眺望仙境是一种心怡,一种神往,一种即将抵达的快乐,一路上,有云的陪伴是一种自在,一种逍遥,一种说不出的幽静。浸骨的凉风,翠绿的山林,娇艳的山花,淙淙的山泉,阵阵的松涛,都与云同在。

    居然是本团第三个到达南天门的人,云拥着我和人群挤进了门洞,迎接我们是脚下光溜溜的青石板的路,阵阵的凉意,还有门内的寺庙里飘出来的烟火。

    转过寺庙,眼前豁然开朗,望山下,云蒸雾绕,只能看见近处的几座山头,远远的山林和万物都被云层层遮断了,清晰的只是眼前的天街了。我们便在天街吃完了饭,向着玉皇顶一路攀爬。

    终于站在玉皇顶上,隔着寺庙的后墙向下眺望,云路茫茫,除了极近的山树青翠欲滴,便是浓得化不开的云,看天上,云正那么近那么近地从头顶呼啸着过去,说呼啸是因为它飘过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你相信,那一定是有声音的,此刻,我正身在云端,云在我的脚下,云在我的头顶,甚至云在我看不见的角度,正从我的发间、指缝间,衣襟上飘掠而过,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是云的轻柔,是云的清凉,是云的湿湿的感觉。听到了一个游客忍不住在云间的一声长啸,如此的忘情。

    此刻,想到了“万丈红尘”这个词,其实,我们是无权说“万丈红尘“的,因为我们生在红尘,也没有绝弃红尘的勇气,而我们说的时候毕竟是带着一丝不屑或者孤高的意思。此刻,云把我和万丈红尘隔开了,使得我看不见了红尘的繁华,不想矫情地说我终于远离了红尘,超脱了红尘,相反,对于红尘中的人,反而生出了一丝的牵挂,我拿起手机给红尘中的老公发了一个短信:我在玉皇顶上。立刻,我收到他的短信:注意安全。隔着被云遮断的红尘,我触摸到的仍然是红尘的温度。

    跟一直相随的朋友说,一起去选一块空旷的山石躺躺如何?她笑着说好,我们便在云中七转八转,在正对着“孔子小天下处”的山石上躺下来,山石很凉,山林葱茏,云就在山间游荡,不远处就是无数的碑刻,有皇帝的,有大臣的,有圣人的,有名士的,聚散飘忽的云也在我的飘忽的视线里。但我知道,这碑刻是有历史可循的,而云没有,千古万古之前,它就在这里。

    忽然想,千年之前,一个孤独的帝王,如果站在这泰山之巅,他会想什么?这里,不是任何一位帝王都可以来封禅的,只有那些功绩显著,泽被苍生,天下安泰的帝王才有封禅的权利,那么,当他熊倪天下,风云在握,再来看这里千年云气,瞬间变幻。有没有想过,帝王将相,也不过终如山间浮云,功过是非,呼啸间就逝若云烟?

    这里不是黄山,黄山的云只会衬托出山的险峻,这里也不是庐山,庐山里的云是装饰,有了云,山更加的秀美。只有泰山的云,让人听得到呼啸的声音,感受到它变幻的速度,惊异于它飘掠的姿态,与其说这里是仙境,不如说这里是禅境。因云而生的禅境,也因禅而生的云境。

    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云气,帝王、江山、历史、岁月、命运、人生,怎样的禅心都可以生发,怎样的禅悟都不显得突兀。

    我觉得今天的选择是对的,一直没有跟团亦步亦趋,如果跟了,我便会多了许多见闻,那些山石碑刻的历史便会呼之即出,而今天所多的是感受,那些历史即使知道了也会淡忘,但是感受不会。

    离开的时候,泰山的云仍在玉皇顶上呼啸,凉风浸寒,山间的寺庙里传来一声钟声,久久地回响在山间、心间。山更加的幽静,心也更加的幽静,云意禅心,一念悠然。

    二、诗人的天门山

    冬阳、衰草、沙岸、远舟,几排柳树,一片芦花。

    一座突兀孤零的山,兀立在宽阔的江面,它便是东梁山,和隔江对峙的西梁山合称天门山。

    作为山,它没有任何资格在同类中耀目,它高不过80米,山上没有任何一处叫绝的景点,没有任何一株可以夸耀的植物,没有任何一个叫人动情的传说。

    然而,它却因了一片孤帆而骤然生动华贵起来,一千多年前的某个日子,浩浩汤汤的江面上,背对着一轮刺目的日影,一只被日光烧灼着的小舟,向它而来,没有预期,没有承诺,就这样走近了它,让它和小舟一起走向了永恒。

    千年之后,山,还是那座山,江,还是那条江,从曲曲折折的上流汹涌而下的江流,还是一样地在山前回旋激荡,冲撞奔涌,不一样的只是那小舟中坐着的人是李白,他锦心绣口,曾经吟出了“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中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诗句。

    一首诗改变了一座山的命运,这是诗人没有想过的,一座山因了一首诗而熊倪天下,这也是山没有想到的,一千多年的风烟里,山宠辱不惊地为这首诗活着,冬被霜雪,夏迎清风,春秋代序,草木葳蕤,看潮涨潮落,听江涛松风。

    千年,是一曲寂寞的歌,只有江水夜夜亲吻着山石,千年,是一场寂寞的等待,只有江岸几行疏柳陪它迎送过往的舟楫,千年,是一个寂寞的梦,只有芦花年年在风中思索,那个路过的多情的诗人,送给它的这首诗,它要生生世世地守着,不管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它要守着,等愿意品读的人,穿越时光的隔膜,在楚江的怒涛里,细细触摸那山,那帆,那日影,那长身玉立的诗仙的风姿。

    这条江,诗人走过了很多次,每一次的对视中,总是山,卑微地退让在诗人的舟前,在一点渔火、万顷涛声的江面上,它曾经不经意地听到过诗人的喟叹,它摇动着满山的林木,沙沙的碎响一定曾经落入过诗人的心绪,在波平浪静,阳光在江面的细波里追逐嬉戏的白天,它一定深情目送诗人乘坐的小舟消逝在苍茫的远方。

    是谁说的,南陵家里,他安顿了一双儿女,仰天大笑,即将乘舟北上,蓬蒿梦里,一飞冲天;是谁说的,他厌倦了官场,不愿摧眉折腰,将在它的伫望里洒脱豪壮地回来,去“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上看望出家修行的红颜知己;是谁说的,狂傲的诗人,历经了仕途的沉浮,像一只折翅的鹏鸟,冲不出往日的雄风;是谁说的,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要去茫茫的江面捞月,再也没有回来。

    它静静地,静静地立在江面,它始终用着生命中所有的触角去窥探着诗人的一切,为他的悲而悲,为它的喜而喜,为他的痛而痛,为他的伤而伤,在诗人出现之前的千百年的时光里,它是如此的平静,但在诗人出现在它视野里的那几十年的光阴里,它和诗人一样,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人世间的沧桑沉浮像一场幻梦,它无能为力地感知着这一切,默默地守候在他经过的舟旁。

    风一声,水一声,树影动,波心荡,它守候着他,并没有指望着他的青睐,它卑微得不值一提,但却知道时常经过它身旁的是大唐最亮的一颗星,它默默无言,尽管它知道诗人心中的所有失意苦楚,怨恨纠结,对于一个在尘世中踽踽独行的诗人,它知道每一次的磨砺和沉浮,都是必须的。

    他是一个俗世中的人,尽管在诗的王国里他是仙,是无与伦比的,但是,脚下的路得他自己去走,每一次的疼痛,每一次的磨砺都在丰富和充实着诗人的灵思,他是属于诗的,他豪饮,把浊气、怒气、怨气都给了酒,他狂诗,把豪气、仙气、灵气留给了诗,他的天真质朴,一次次把他的心从俗世的汪洋中拯救出来,在每一个对饮成三客的月明中夜,他与他的影子是清夜里最飘逸的诗之灵。

    它读得懂这样的诗人,它知道在它的生命里,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它愿意这样为这样的诗人日夜守候,他来的时候,它迎他,他走的时候,它送他,他好的时候,它为他祝福,他不好的时候,它为他祈祷,他深深知道,它所做的这一切,诗人一定会知道,它和他有着上天注定的一次因缘。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当诗人乘坐的小舟在橘红的日光里破空而来,伫立在舟中的诗人看到了它,他惊喜若狂,把手中的酒杯抛向了江心,他看到了在它的脚下回旋奔涌的激流,看到了它满披着的青青的林木,看到了它虽矮小却雄峻挺拔的身影,看到了它阻断激流,傲然江心的英姿。他也看到了自己颠沛不平的世途,一个一个的漩涡把他向激流中旋去,他看到了它站立的力量,如果不屈服,如果不迎合,如果不妥协,如果不失望,那么,唯一的姿势便是这样傲然地挺立,任它凶险跌宕,任它激涛暗流。你看,当江水越过了两山的阻遏,是多么辽阔的江面,是多么开朗的境界。

    痴狂的诗人觉得是遇到了千古的知音,手舞足蹈,激情喷涌,他凭风而立,剑眉朗目,深情地凝望着它,搦管挥毫,矫若游龙,欣遇知音的狂喜冲动正从字里行间向它奔来,天门中断,楚江乍开,碧水千回,日边孤帆,两岸青山让出了,不,是指引了一条通途。这在它千百年来平静的心湖里,不啻是一声声惊雷,震得它波涛若啸,长风当哭。他,怎么能读懂它全部的心思?

    这不是一个诗人留给一座山的诗,这是一个诗人得遇知音的狂喜,是惺惺相惜的挚情的轰鸣。人生何处没有这样的对视和顿悟,只是很多的时候,我们缺少了一颗沉静的品味自然和山水的心境,所以,我们注定要和很多的山水失之交臂。

    张晓风说:有没有那样一种山水,可以相互印证?有没有那样一种山水,可以相互诠释?有的,青山对远客,是远客么?他早就在青山的牵念中,诗人会得了,在喜不自禁的搦管里,它和他相互懂得,宛如故友,从此,它就成为了李白的山,它早就等着成为李白的山。

    于是,在千山万山之中,怎么也数不着的它脱颖而出,成为了永久的诗山,从此,它不再需要任何华丽的装束,哪怕是一颗名贵的树木的点缀,它是属于李白的诗山,任百年的风雨,千年的风霜,它仍是李白不变的诗山。

    在诗人生前,他陪伴着诗人,在俗世的一隅,在诗人逝后,它默默衔着诗人遗落的诗稿,迎向花朝月夕,霜晨寒天,为一首诗,它愿意千年万年,永不老去。

    迎向江水的依然是陡峭的绝壁,裸露的赭色的山石,背向江面的却是万树繁枝,无名的草花,一片醇厚温柔的,一如既往的相遇相知的山之石心。

    冬阳、衰草、沙岸、远舟、点点的芦花,稀疏的柳影,都是它的陪衬,它也只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和一首伟岸的诗的陪衬。

    三、安静的马仁山

    冬天的马仁山,很安静,走到她的湖边,就感觉到了。

    湖水依然那么绿,那应该是山的颜色,如今山色老去,湖水却依然年轻,粼粼的细波,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一份安然。

    没有风,也没有阳光,是冬天降温前少有的温暖天气,走过了湖,便到了山脚下,山林寂寂,不喜欢很多人挤在一起看风景,嘈杂和喧闹会没了看风景的心境,我跟在几个长辈的身后,离开了大部队,他们都先上太阳山,我偏选择了去先爬月亮山。

    春天的时候,我来过一次,那时候,乍暖还寒,流水淙淙,和风细细,草木转绿,百鸟乱鸣,那时候的千年银杏的心形叶片还是绿色的,只有边缘有些黄色,握着那些叶片,在它的时光故事里,我感觉我们的经历和悲欢不过都是些自命的沧桑。

    如今,再来的时候,它的叶片都落完了,它仍然站在那里,静默无语,任树下走过多少的游客,它只等着属于它的四季,这种沉静让人敬畏,它修炼了千年,而我们在有限的时光里,要如何才能够像它那样的沉静晏如?

    山路寂寂,竹林寂寂,楠木林也是寂寂的,风刚在树梢晃了晃,就消失了踪影,也是怕打扰了这样一份静寂么?在这样的寂静里,你能够听到偶尔的叶片在山间飘落,能够感觉到各种树木的浓郁的树脂树叶的芳香,那是冬天萧萧的林木特有的体香么?还有枯萎的野草断径的气味,属于山的气味。

    更多的时候,我们习惯于和山对视,要找到山的瑰奇和魁伟,因而忘记了闭上双目,去感受山,贴近山。就像此刻,我只能大口地呼气,因为早晨穿错了鞋,穿着高跟鞋爬山,我只能步步小心,专看脚下的路了。但是,却留出了我的全部其他感官来感受走过的山路边的风景。从山路两旁的山林袭向我的安静,此刻最是贴近我的内心。

    一棵棵从我身前慢慢后退的树,让我想起昆德拉的那句话:生活是棵长满可能的树。是啊,山是树的海洋,如果,每棵树都是生活的一种可能的话,那么山具有如此包容的心胸,它包容了每种可能,如果,我就是这山间一颗树的话,我想长着怎样的可能呢?我会长出怎样的可能呢?我想,我会安静地一如楠木林中的那些细而直的树,之所以有那么细直的枝干,就是为了生长出来的叶片能够争取到更多的阳光。

    是啊,生活单纯到只去争取阳光,那也是一种安静吧?能够在喧嚣的尘世中安静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道家以为人体里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可见,食色名利始终是人生的困惑,挣脱它们绝非易事,但惟其淡看了这些,人生才会真的从容安宁,就像,此刻,我走过的山林,树木没有华衣,鸟儿都已经迁徙了,连最普通的麻雀也去乡村里觅食了,山里只剩下一色的枯黄和暗绿的调子,所以,风经过的时候,也没有那样的喧闹,才能够给我们这样一份静寂和幽喜。帮我们洗去在山外的世界里沾满的尘灰,所以,常常,我们会想念山,会想着走到山中来,有时候是和山对坐,有时候是和山对话。

    山并不高,风景却很清幽,月洞里的山有张家界的味道,走过几个山头再从太阳洞里看月洞,月洞果真朦胧如月,那些山石幻化而出的千年灵芝、大黑熊、母子情深、甚至远处躺倒着的鲁迅的那撇胡子,虽然不够大气,却自有一份灵秀和恬然。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为眠”。忘情时,只觉得世间遁去乾坤翻转,心空目静七窍润爽,也想学王维情系山水,浅醉闲眠,与山一起,静静地迎向四季的轮回,然后,在冬天里,对着风,对着过往,对着时光,安然释然,静默如初。

    我来的时候,马仁山是安静的,我走的时候,它依然是安静的。我感谢能够在这个冬季里遭遇这样的一份安静。

    四、那条河上,我的老街

    早晨,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想念一条河,对于河的记忆鲜明而深刻,我一向惧怕大自然的种种诡异之处,当我第一次看见那条河的时候,便跌坐在高高的围堤之上,下意识地紧紧贴向深广的大地,觉得那奔涌的河流里无数暗藏的漩涡正以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扯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望无际的蜿蜒的河,它对于我好似未知的凶险,随时都可能将我吞噬。虽然,我最终住到了河边,吃着河里的水,偶尔还会陪着母亲去河里洗衣物,但是,我不敢看那些打着旋的急流,会眩晕,会生出莫名的恐惧。

    没想到,从那以后,我会和那条河有了许多的缠绕和纠结,我再也没有走出过那条河的视线,我和它也许注定就会相逢,它陪伴着我走过童年、少年、青年乃至而立,当我离它渐来渐远,我以为已经斩断了和它的联系,但是,仍然忍不住要去河边漫步,在它瘦瘦的河床边逡巡,仿佛是要找寻,也仿佛是要沉溺。

    那条河叫水阳江,它在与青弋江交汇的地方,冲刷出一块几十平方的陆地,然后浩浩汤汤流入不远的长江。每到6、9月间,江水逆灌,青弋江水位偏高,浑浊的江水和清澈的青弋江水势均力敌,便会出现浑浊分明的奇观。而它的北岸便是我生活的老街。

    老街有200多年的历史,是典型的皖南徽派民居建筑特色,是清朝末年遗留下来的,共分成三段,东街、正街和西街。东街面对青弋江,沿街有客运、货运码头,客栈、酒楼等,正街是对开的街面,北面大多是米行、布店、食品店、药铺、杂货铺,南面有沿河的吊脚楼,戏院、服装厂、文化宫等,中间是青石板的街道,光滑、清凉,回荡着岁月的跫音。西街一般是住户和一些散落的铁匠铺、篾器铺。想当年,沿着青弋江四通八达的水道,街前的河面上船来船往,商贾云集。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街的铺面也人头攒动,商品琳琅满目。

    没有兄弟姐妹,很多的时候,我是孤独的,孤独的我常常坐在西街母亲开的酒楼的三扇大窗户前,长久地看着门前的河,河面上船只往来,突突的螺旋桨的声音一刻不停,被它搅起的涡轮一圈一圈向两岸荡去,在岸边掀起小小的浪花,不时地漫上码头上那青条石的台阶,把它冲刷得异常干净。我常常会数着那涡轮,在下午的慵懒时光里消磨。那个时候,母亲和家里那些帮佣的姐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厨房里传出来的刀在砧板上快速切菜的声响。还有姑奶梳着花白的髻,和外公对坐着抽烟,两兄妹经常会吵起来,姑奶总是埋怨外公竟然会收她的酒钱,外公只笑着,并不说话,吵极了的时候,母亲会出来劝。我虽然一直在看河,我以为我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些,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些生活的画面竟然跟窗外的河一起那么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不,是镌刻在记忆里,虽然,现在,那对吵架的兄妹都先后离开了人世,那酒楼也早已经不在了。

    最怕姑奶的两个孙女,我的表妹,她们俩一来,准没好事,大表妹长得很漂亮,几乎是整条街上最美丽的女孩,那时候梳着刚从上海学来的流行的香蕉辫,她一来,就要啃骨头,喝骨头汤,连母亲都极佩服那么小的人,竟然连骨头缝里的肉都吃得干净,骨髓也吸得极高明,一点都不剩。小表妹最拿手的好戏就是哭,好拉长麻线,很烦人。我原来是可以和大表妹成为朋友的,因为我们同年,只是我月份大些。但是,彼时我正在做着一个很不切实际的美梦,偷偷地买来稿纸写一个荒唐幼稚的小说,我以为我写得很好,就拿给她看,没想到,这便是我们友谊的结束,她看了以后,很奇怪地看着我,对我母亲说我脑子坏掉了。从此,我在她的眼里便成了异类。那稿子也被我烧掉了,纸灰被扔进了门前的河。

    于是,我另外有了一个好朋友,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都会上她们家等她,她们家有五个孩子,她是老二,每次走进她家的时候,我感觉脸上都氤氲着清晨从河面溢上来的水气,滑滑的,润润的,走进她的卧室,卧室的暖气把我带进来的水气凝成了沾在我发梢的水,惹得她总问我,外面下雾了?然而,这样的等候和友谊并不长久,那个暑假我去了乡下外婆家,等我回来的时候,惊闻她在河边和她的母亲一起用拖网拖海虾,她母亲失足掉到河里,不会游泳的她为了救母亲,也掉进河里,两母女再也没有上来。他的父亲带着另外的儿女搬到工作的地方去了。走过她家的门前,我总感觉她就在门内,我一推门,就可以唤到她,然而,我不敢,西街的人都传说她家的房子里闹鬼,那扇门也变得阴森可怕了。

    这使得我对街前的那条河更加的恐惧和怨恨,我总是不愿意走在沿河的水泥路上,我宁愿走石子路,离河远点,仿佛河随时会伸手轻轻一扯,把我扯进它的漩涡里,我总是相信那河有这样的诡秘,有一次,我拎着网兜网着的两个从乡下舅爹家带回来的西瓜,没等我反应过来,脚下一滑,就滑向了河边的石头护堤上,幸亏我及时放手,扔了西瓜,不然,我就做了西瓜的陪葬,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祭河了。

    那时候,每到夏季,整个街上的孩子几乎都带着救生圈泡在河里,有二三十之多,他们先在河边学着游泳,没多久,他们就可以借助救生圈趟过河了。有时候,他们顽皮地爬上正在行驶的驳船上,再扑通跳入河心,皮肤都被晒得黝黑黝黑的,个个都像溜滑的鱼儿。只有我,连下河打个水花的勇气都没有,我可能是整条街上唯一一个住在河边不会游泳的人了。

    直到我渐渐长大,才慢慢克服了对那条河的恐惧,那时候,母亲的酒楼关掉了,我们搬到正街去住,河就在我的后院的墙外,有了围墙,河才真正成为了我眼里的风景,格外神秘、悠远而亲近。

    我一个人住在后院的屋子里,屋子里特别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个竹子的书架和书架上一盆四季常绿的兰花。床正对着后窗,尤其是秋天的夜里,我常常被挂在我窗前的月亮惊醒,坐起身,就能够透过外面院子的花墙,看到河面,泛着清冷的鳞波,影影绰绰的能够看到河对岸的水房、正在枯黄的芦苇,和一排高大的柳树,还有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月亮就这样朗照着河面的一切,整个世界特别的安静。那时候,对着河所想的无非是渺茫的前途,可能还有纯净的初恋吧。河水流淌的声音就在耳边,夜夜清晰。以致于后来我想起那些日子,就仿佛听见河水在我的耳边哗哗地流过。

    在正街的时候,我由惧怕河到经常下河了,到河边洗东西永远比在家里的自来水下洗东西利落干净。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冬天和母亲一起在河边洗大白菜,等到母亲把白菜晒得有些蔫的时候,便全部抱到河边去洗,家家户户都抱了白菜在河边洗,一颗一颗,洗好了便晒在堤边的坡沿上,远远望去,女人白嫩的手臂和同样经水后白嫩的大白菜生动得就像是画布上刚着色的水粉,配上远景的河,清粼粼的波痕,点缀着红的、绿的女人的袄子。色彩生动、鲜活,有着跳跃和清灵的美。

    夏季,我还时常到河里去洗头发,那时,河里的水很丰盛,一直漫涨上来,淹没了很多级台阶,我喜欢赤脚站在水中的台阶上,弯下腰把头整个浸在水里,等到头发洗干净了,也不愿意上来,一直让头发在水中漂着,丝丝缕缕的,柔顺黑亮的头发像在水底招摇的水草,我把头摆过来摆过去,头发也随着我摆来摆去。耳边通常是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脚底的凉意,和头顶的凉意一齐袭来,夏天的那点燥热便一扫而光了。有谁会奢侈到有这样大的洗发的盆子呢?或许,在远古的时候,先民们也曾经采下树上的皂角叶,这样站在河里洗发的吧?

    但我最害怕的也是夏季,由于河底泥沙的淤积,河床的抬升,我们这条街几乎年年遭到水淹,有一年疏忽了,等到夜里两点的时候,只觉得睡觉的床开始摇晃,赶紧起床看个究竟,谁知扑通一声,一只脚竟然踩进了水里,水都涨到床边了,于是,大声呼喊,家人也霎时被惊醒,外面早已经是人声鼎沸,大家都忙着深夜搬家,家家户户都点亮了门灯,水还在呼呼地涨,被淹在水里的东西大多被抢进腰子盆里,街上的水已经淹到齐腰深了,我们全家扶着那腰子盆,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上转移,整个老街变成了威尼斯水上小城,我们非但没有被水淹的沮丧,反而有着忽然遭到莫名的灾难袭击的反常的激动和兴奋,我看到水面在许多人的腿下摇晃,在灯光里动荡不安,忽明忽暗,捉摸不定。马头墙和阁楼投下浓重的黑影,黑黢黢的巷口,仍能够感觉到那颗歪脖子的法国梧桐正探头在黑暗里注视着这混乱的一切。

    带着这最后的记忆离开这条河和这条街,一走就是好几年,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才猛然发觉,那些年我一直以为不曾有什么变化的老街其实一直都在无声地改变着,只是我贴近它的时候,看不见它的改变,一旦远离了,才发现好多的变化。水码头不见了,只有旱码头还在,码头的青条石的台阶还在,却因为河床缺水再也不是洗衣浣被的地方了,酒楼关了,客栈破旧废弃了,是水淹还是岁月的侵蚀,整条街都显得破败凋敝,那白色的墙壁和高高的风火墙和那些朱漆的大门都斑斓剥落得不成样子。青石板的街道也有很多被泥沙淤积了,文化宫变成了纯粹的私人住宅,住在我们家对面的见人就恶狠狠的老中医走了,隔壁的一个国民党的姨太太也突然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再也没能起来。

    铁匠铺、篾器铺也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豆腐坊,只有澡堂还在,那个长着鳄鱼腿,脾气很坏的老头还在,巷口的老梧桐树还在探身守护着整条街道。街前的那条河明显地瘦了。铁钵的大船进不来,水泥船的生意又不是很好,河面上安静了很多,河对面的水房还在供水,那曾经三三两两的渔船也零落成屈指可数的几只了。现在的老街上再也看不着船队的忙碌,沉船的凶险了,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只木船沉下去以及船主一家脱难的全过程。只有对岸的芦苇和老柳树还是那样的繁茂。

    老街不再是从前繁华的老街,繁华属于围堤那边的新街。河也不再是从前热闹的河了,因为闹血吸虫病,再也没人去河里洗衣游水了。我也出嫁离开了那条街那条河,不久以后,那条街因为每年夏天的水患被整体拆迁了!老街忽然像一张老唱片,已经唱不出任何的调子了。老街上的人也散落到小区的各个角落里,只是偶尔遇见了相视一笑。

    那条街和那条河都退到了岁月之外,偶尔站在围堤上,看着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荒草萋萋,真的不敢相信,就是这片荒凉的临河的平地上曾经有过那么多沧桑的过往,那么多遗留的故事,那麽多如水的情怀。目睹老街从繁华走向衰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却又仿佛有迹可循,待要寻时,又渺如云烟,它在时光的深处,触手可及,只在今日的心头,留下丝丝的惆怅与伤感。往日的繁华旧事,今日的夕阳衰草,忽然像一首古老的宋词,压在心上,忽然就明白了沧桑的感受,不再是自命的,而是真实的。真实到就像是一场梦。

    老街不见了,那条河是因为思念而“为伊消得人憔悴”么?每每散步于河畔,河的存在对我都是一种隐隐的安慰,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知道它的波心里安放着我那些呼啸而去的岁月,从初见的惊恐到如今的亲切,我和河,成了故友,老街是我们共同思念的故人。

    五、亲近长江

    虽然距江不远,却很少去看它,但心里一直是念着它的。

    这一次,是专门为了带孩子看天主教堂,看江,才来的滨江公园,站在江边,看云水遥遥,波光浩渺,心里骤然像是有一种渺远而又深长的相思突然被解开的那种欢愉和透亮。

    我们是滋生于水边的民族,我们的骨子里和水有着剪不断的牵系,看不见,摸不着,却扎根在深心里,看见水自然而生一种亲近,一种熨帖,一种温柔。

    江和河带给我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河水也温柔,也洌滟,也粼粼,但就是没有江的浩渺、宏阔和茫茫无边。在江水丰盈的时候,从江这边是无法看到那边的江岸的,人说:江无边,海无底。

    江风徐徐,吹起我的风衣,有春的气息隐隐地在风中吹送,江上氤氲的水气烟岚,若有若无,似一幅霜绡,隐隐嵌在天水之间,江涛声淹没在喧嚣的市声里,泛着白沫的浪花时而温柔地漫上堤边的乱石,沿着江边是观光的回栏和景观带,但此时,我更愿意看见江岸草离离,江应该是属于淡淡的荒芜的,谁也不知道江存在了多少年,那些沧桑的过往是刻意的景致衬托不出来的,岸草、斜阳和往来的船儿才能触摸得到江的心情。

    古诗里许多的南浦就设在江边,许多的离别也在江水里无声地呜咽。“君主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思念是长江斑驳古旧的琴,千年弹奏的仍然是如此深情断肠的句子。吴国的郡主孙尚香纵身一跃,把爱情的忠贞和痴绝也托付给长江了。背对长江,许多飘渺的诗意和过往便在眼前翩飞,令人思绪万千。面对长江,许多幽微的漠漠心事便随着江水流去,不留一丝的痕迹。

    江水落得很低,便落出了江心的关门洲,传说关门洲还流传着一句谚语:“芜湖有个关门洲,哪里挣钱哪里丢”,芜湖自古就是一个商业城市,这是让过往的客商多在芜湖逗留丢些钱财,来维系它的繁华么?我们坐着小木舟上登上小洲,小洲上没有兰芷,没有白鸥,没有岸草平沙,有的只是满目的乱石,和断瓦、瓷片,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沉积在这里,被江底的淤泥层层包裹?据说关门洲上能够淘到宝,把那些瓷片拣出来经水一洗,便露出原来的蓝白的花纹古旧的底色。还能够寻到很漂亮的鹅卵石,清水冲洗,会有美丽的水纹,我们便真的寻宝似的在乱石间寻找,江风不时吹起我的长发,扬起又放下,孩子就在小洲上快乐地四处溜达,找寻着方形的小石块打着水漂,他是第一次这样亲近长江,我们也是。

    清洌的江水就在我们的身边,天上有薄薄的云,遮住了太阳,只有些微的阳光穿过云的缝隙照下来,风也不是很大,吹在身上有凉意但并不冷,远处是在江面上穿梭的船只,老公在对着孩子说江那边有一个叫做无为的地方,据说,百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是从那里来到芜湖的。如今,家乡和我们隔着百年的风烟和一条宽阔的长江。

    很羡慕那些居住在江边的人,年年江水,日日风烟,心中自然会生出如水的情怀。有事没事往江边一坐,四季轮回,朝暮相顾,许多的红尘琐屑便在浩浩江波中淡去了,即使是一腔新愁,又怎么禁得起“一江春水向东流”?大苏说得是对的,人生没有什么是可以真正拥有的,此时此刻的领受才最重要,那一刻,在赤壁的江面上,“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清风明月,生于自然天地之间,谁都可以拥有,谁都可以消受,且取之不竭,生生不息,它是心灵真正的需求,真正的慰藉。

    就像此刻,我们不再想明天的工作,不再想那些经历过的是是非非,在长江的悠悠时光里,我们只是匆匆又匆匆的过客,在长江的茫茫空间里,我们渺小得如一颗尘埃,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要去计较的呢,得失沉浮都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但我们一定得要记得给生命留出这样的亲近山、亲近水、亲近云天,亲近自然的时刻。那时候,我们也是自然天地间的一分子,纯粹又安然。

    坐着小木舟再回岸边,倚着栏杆,再看小洲,小洲上的人影模糊渺小,再看长江,长江仍是如此的苍茫空阔。

    六、黄昏的天堂寨

    到达天堂寨的时候,已是黄昏,暮色渐渐下沉,远处的山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苍青色,未到深秋,还不是山上的色彩最丰富的季节,白云在山腰逡巡不去。一青一白,有一种出尘的清丽。

    近处是一条山溪,哗哗的溪流声,欢快而清脆,溪底的涧石无不是白色的鹅卵石,形态各异,那么自然却又似是刻意安排似的袒露着,烟树历历,晚凉阵阵。

    站在大别山度假山庄的门阶上,眺望远处青黛的远山,想起清代陈宝玥的句子“岚烟变幻还朝暮,惟有流泉不计年。”心头忽然有莫名的惆怅。

    所住的山庄距离山溪不足百米,心下窃喜,也许,又可以听一夜的溪声。

    我喜欢这样的安心静意的时刻,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当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你最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个被嚷嚷市声淹没的自己,此刻,孑然安在。

    还记得十几年前的宏村,村口两颗数百年的老树,老树下拴着一匹老马,特别有马致远《天净沙 秋思》里“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味道。那马是给人拍照用的,可我总愿意想象,那是一个漂泊天涯的人,将马暂时栓在了老树下。那时候,我自己也愿意常在天涯,总觉得经历了天涯,人生才有更多的到达。直到后来才知道,人生,其实,还是平静安然最好。

    在宏村的夜里,我曾经和两个朋友一起在月潭看月,月在天上,月也在潭中,夜静极了,我们不说话,怕一开口,就惊了一潭清幽的月色,和一地清寂的月影。傍晚写生累了的时候,我们会跑到村前的牧场旁,看山间清澈的溪水,那一排木栅栏后,漫漫无边的绿色,和远山、绿水一起,让心里生出无边的安谧。

    可是,再去宏村是十多年后,村前再无牧场,河水也不再清澈,月潭也不似当初那般安静清幽,到处是喧闹的街景,是叫卖的小贩,是夜晚的霓虹,宏村已经不再是当初清水芙蓉般的乡村少女,她久历风尘,疲惫不堪。那独立世外的清寂到底为盛名所累。

    便如桂林的西街,屯溪的老街,丽江的四方街,繁华太过,有着古镇不可承受之闹,逛来逛去,买到的大多是大同小异。也许,异乡的热闹对于过客来说,是无法融入的寂寞。

    天堂寨是开发还不久的景区,没什么名气,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大别山的深处,傍晚的小贩挑着自家产的板栗,还有从山上摘的野猕猴桃,候在路口或山庄前,箩筐上似乎停栖着山树的清香,黝黑的脸和满是汗渍的衣服,是大山里特有的朴质气息。

    没想到,近七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目的地却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久违的安谧扑面而来。

    人在山中,山在云中,云在黄昏中,黄昏在溪声中。

    七、听夜

    深夜醒来的时候,一片静寂,身边只有女伴的轻微的鼾声。

    远处的溪声渺若可闻,近处的秋虫的嘶鸣声是那么的清晰,仿佛一切都睡去了,只有秋虫醒着,嘶嘶的鸣叫声,反衬的夜格外的静谧。才惊觉,今夜,自己睡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大山深处。

    好久好久,没听过如此寂静的夜,或者,久在喧闹中,早已经忘记了夜还可以如此之静。这才是真正的夜,卑微的我们,失去了很多最原始的感受。在这样的山中,骤然撞见,才知道,每个相似的夜,我们都迷失在喧嚣的彼岸。

    微微拉开窗帘,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分不清一丝影廓,人当此时,也是被黑夜深埋着,我们和树木、山峦、溪流、白云、秋虫是一体的,我们在黑夜的深处用敏感的触角相互体验一种存在,我躺着,忽然无比清醒,仿佛正和山树白石一起,在夜的河流中漂游。

    没有月,也没有灯火,但却丝毫不觉得诡异。

    老杜说“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即使有月,在这样的深山,人声寂寂,山影重重,溪声淙淙,想必更多几分清冷了。秋凉似水,很佩服最初造出这个词的人,此一比,在水的柔滑间,到使得秋也多了些贴近肌肤乃至心灵的沁凉。人心深处,是需要这一点微凉的,就像你的生命里,需要一个偶尔给你泼冷水的朋友,使得你的人生变得清明而智慧。

    想那一千多年前的秋夜,朱淑真也曾经像我这样醒着,了无睡意,“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满床凉意,满天凉月,人心里哪得没有一点凉?那是她的失落和孤寂。透着人生不可言说的寂寞。

    换一个角度看,寂寞是好事,寂寞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你蘸好了墨,凝神搦管,这个时候,你可以写你最想写的,说你最想说的,你一落笔,写出来的都是最真的心境。很多时候,我们已经无法触及我们自己生命的真实,随着人流朝前,忘了属于我们的真正的悲喜。人生适当的寂寞,是另一种美丽。

    和朋友说,人近中年,不可太委屈了自己,可以任性一些。我所说的任性是指不必委屈了自己的心性,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别人眼里的热闹和风光,终是虚幻的,那独处一隅的寂寞,未尝不是一种安静的美,我想,我们该是做些减法了。

    一颗安静的心,贴近一个安静的深山之夜,是满满的幽喜。

    走过千山万水,尤其是今年的某个夏夜,站在黄浦江边,望着对面的浦东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的万家灯火,恍然以为来到了曼哈顿。那种未来城市的震撼,让我久久无语。说实话,我一点不羡慕身在这样的摩天大厦里的人,我知道,繁华是别人看不到的辛苦。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在这样的深山,安享夜的静谧。

    秋虫仍在嘶鸣,这个夜安静得太过奢侈。

    八、选择

    爬山的时候,我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山太陡了,我几乎是四肢并用,心脏仿佛承受不了攀爬的重压,就快要窒息。我叫着要弃权登山,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时候转身,是更艰难的下山道路,往下一望,都令人眩晕,更别说是退回去。

    天堂寨的最高峰海拔有一千七百多米,最险处的龙脊背,比黄山的鲫鱼背还要窄得多。有的地方没有路,只有虬曲的树根,和木栈道,还有笔陡的铁梯。

    实在跟不上爬山的队伍了,我决定自己慢下来。

    爬爬停停,觉得好多了,坐下来大口喘气的时候,坐在山石上,透过并不茂密的松树向四周望去,远处的白云在山腰处弥散开,远山层层叠叠地延伸,在白云之上,露出黛青色的山尖,白云青峰,煞是好看。清澈的河流逶迤在山间,零星散落的房屋如漂亮的贝壳,潮汐褪去,散落在海滩上。

    近处,松树特有的浓郁的清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草木葳蕤,开着黄色的,兰色的,紫红色的小花,我认识那黄色的是野山菊,淡紫的如串铃的煞是好看,深紫的看着像是桑葚,近看竟然是一小朵一小朵的单瓣小花组成的,同行有人说,这种花采了带回家,可以半年不谢。它只开在高山,山下是没有的。于是,便采了些握在手里。

    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汗很快便被吹干,猛喝一阵水,再继续爬山,跛脚的导游给了我很多的信心,她摔伤了脚,却陪着我们爬山,她能够爬上去,难道我竟然不能么?

    只是,我不着急罢了,我知道我一定可以到达山顶,但我也不想错过这一路的风景。慢慢地爬,既可以看景,也可以到达,有什么不好呢?

    想起那次怕泰山,我和女伴是第一个到达山顶的,我们错过了听导游的讲解,错过了四周欣赏山景,只是在山顶等了又等,好在,那次山顶有个古寺,我们久久地在山石上静听那世外的梵音,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白云缭绕的山巅,听古刹钟声,一声钟响,一声惊心。

    其实,真的不是为我的落后在寻找理由,最前和最后,真的不重要,我仍在爬山,还看到了专心爬山的人无瑕顾及的风景,此刻的我,在山风的吹拂下,疲倦但惬意,这种爬山的方式是我选择的,我享受自己的选择,米兰 昆德拉也说:“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想,他这句话也该是写在中年以后,这是属于生命风雨之后的智慧。

    越过六个山头之后,终于来到了山顶,眼前,是涌动的人流,天气很好,放眼望去,右边是群山绵延的荆楚大地,历历如画,左边是群山之外的江淮平原,山山相连。

    疲倦地坐在山石上,在松涛之上,白云之颠,群山之中,蓝天之下,我决定,不坐电缆,千难万难地爬上来了,难道我还下不去么?

    没想到,下山的时候,不走原路,也不再险陡,几乎全是黄泥的土路,但树木荫翳,一路流泉飞瀑,将五个瀑布扔在了身后。

    一身疲惫,一身轻松,满心喜悦。

    在天堂寨的山中,我选择,我快乐。

    九、追花的日子

    许是渐老,总觉得“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该做些什么,才对得住一季的春光。

    正月初三,是少见的好天气,陪儿子一起在赭山玩,走过那片梅林,花蕾重重,俨然欲放,有几朵耐不住寂寞,悄悄地探出了粉红的小脸,却不道,仍是枝肥红瘦。我估摸着半个月后该见花信了吧。

    半个月后,特地绕道很远,跑到花下,依旧是春信杳杳,深闺紧闭,失望而归。过了快一个月了,好容易有个料峭清寒的晴天,约了朋友,带了相机,两个人兴冲冲地跑来,哪里有花开的迹象?还是庭院深深,帘幕无重数,不知佳人在几重楼上梳妆。

    最终谋得佳人面,是在一个雨天,据说,那个晴朗的周末,花下游人如织,我却偏偏一个人,在雨中,撑着一把紫色的花伞,走近了它,只道梨花带雨娇,却不知梅花着雨,也是清艳无比。繁花满枝,斜逸旁出,似名家笔下的水墨丹青,层层的点染,晕成了粉红的写意,泼洒着诗意的春光,而缠绵的雨,将它的秾艳褪尽,留下无尽的禅意。在热闹的盛开的花下,心里有着安静的喜悦。

    梅花开后,雨渐渐歇去,江南,才始春光明媚,靧面梳洗,贴花黄、淡扫蛾眉,露出了俏丽的容颜。

    去婺源看最美乡村的最美油菜花,去响水涧拍乡间美景,去丫山看牡丹……一时间,踏青春游,颇为诱惑。其实,春天来了,何处没有美景?我到是以为,美景不在景点,在每个人的眼睛里,眼睛能够发现的,皆为美景。

    周四下午,约了女友,两个人拎了些吃食,趁着中午休息的三个小时,去不远的乡间清享油菜花黄,可怜那女友路上换车花了一个多小时,还要预留一个小时回去的时间,真正能够看上几眼美景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罢了。好在,一整片一整片的油菜花金黄的几近失真,远处的村庄已被淹没,小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我们俩和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耳边是蜜蜂的飞鸣声,小径上是蒲公英开着好看的小黄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蓝色、紫色的小野花,一会的功夫,她的手机我的相机内存都撑得满满,才心满意足地坐车回单位。

    偷得浮生半日闲,陌上花开,可惜不能缓缓归矣。

    到了周五,仍旧游兴不减,几个女友又相约,各自准备吃食,赭山樱花树下见,我到的时候,那两个已经到了,膀爪、鸭肾、蛋糕、酱鸭、雪碧,雪白的台布,不一会,最后那位也来了,四个人围坐在樱花下,开吃。

    那日,恰是白樱花幽怨谢幕的日子,微风徐来,满树的白色樱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木质的椅子上,落在我们的衣襟上,落在额前、发梢上,食物和台布上也积满了樱花瓣,却仍有花瓣在簌簌下落,似童话般、梦境般,诗境般,这哪里是野餐,分明是一场白色樱花宴,要怎样的机缘才能有一次如此奢侈的野宴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在飘落的花瓣里,相聚。

    而此时,那粉色的樱花正悄然盛开,满树、满山,满心。想起去年,也是樱花树下,一个月夜,我们四人在此闲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公园闭门的铃声响起,才不舍地离开,那时,我们说了什么想了什么浑然已忘,只记得一轮明月朗照花林,花林似霰。

    年轻的时候,似乎花开花落都是陪衬,也去过油菜花间,也站在这樱花下,却是流水落花两无意,如今,每一次花开,每一处流连,都在心里郑重记取,我们究竟是惜花,还是惜我们流水般逝去的花样年华?

    和女友买了两个吊床,去年此时,我们在郊外的香樟树间闲栖,眼前,是大片紫色锦缎般的紫玉兰,还有数十亩的桃花,好似,追花的日子自此而始。历数这些追花的日子,但得这样与春光厮磨,也算岁月静好了。

    十、七里山塘,那一场繁华旧梦

    流连过南京的秦淮河,六朝的绮梦消歇处,空留下无数的繁华旧事。

    苏州,也曾经是历朝的繁盛地,也一样会留下斑斑旧迹吧。就是带着这样的执著,在黄昏的时候,我站在了山塘街的桥上。

    一桥之隔,是苏州最大的石路步行街,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而桥这边,是美丽的山塘街,是苏州斑斓剥落的过去,静静地躲在城市钢筋丛林的一角,沉在自己的繁华旧梦里。

    粉白的山墙上,是几个行书的大字:七里山塘。从阊门一直延伸到虎丘,东西两街,临水而建,中间有石桥相连,屋檐下,挂起了一色的红灯笼,我到的时候,红灯笼刚刚点上,倒映在水中,颇有误入秦淮河畔的错觉。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也把阊门、山塘一带称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乾隆皇帝为了太后的七十大寿,还曾经特地在万寿寺旁沿着玉河修建了一条苏州街,以山塘为蓝本,讨太后欢心。

    这里“居货山积,行云流水,列肆招牌,灿若云锦”,当年的市井繁华,历尽朝代的变迁,岁月的浮沉,早已经不复当年模样,却一直固守着昨日的陈迹,空留下无数的店肆和青瓦白墙的江南民居,守着旧日繁华的梦。

    夜色迷离,红灯高悬,山塘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沿街的店铺叫卖着各种苏州的特色商品,丝绸、油纸伞、各色印花的棉裙,古董玉器、美人扇、苏绣……脚下是清凉的青石板的街道,在人声嘈杂的夜晚,已经听不出那清脆的跫音了。只觉得自己是走在被时光漂白过的空隙里,千年与今朝原不过只那么一瞬,似乎一切皆无痕迹,却处处留有痕迹。一切不可重回,却似在重回。

    山塘街的中央有一座戏楼,飞檐斗拱,古色古香,也许,就是在这里,飞出了苏州弹词《玉蜻蜓》、《三笑》和《白蛇传》吧,金贵和至贞便在山塘的法华庵里相识。许仙想必也和白娘子相携游过繁华的山塘。那夜,也有几个票友在吹拉弹唱,悠扬的声音在整条街上回荡着。

    山塘河里,停泊着许多漆着桐油的木质小舟,随时等待着你荡舟山塘河,嗑几片瓜子,吃几样苏州的小吃,赏夜晚山塘的绮丽,听几段苏州的评弹。想《三笑》里,唐寅在虎丘初遇秋香,之后秋香下山归舟,唐寅便雇了小船,一路追到无锡,为秋香卖身为奴。那夜,那追爱的小舟,便行在这山塘河里。

    山塘的街边,看西洋景的师傅,守着偌大的西洋镜,面前放一溜长凳,他兀自用带着吴中乡音的普通话,反复地说着,“看啊,陈世美的头掉了么?”、“孙悟空是不是打败了妖怪啦”,这声音极具诱惑力,糯糯的,无数的孩子和女人,都眯着眼,伸长了脖子使劲往里瞧,好一会,站起来,笑着后悔道:原来就是这样啊!

    其实,我挺想在这个夜晚看一场昆剧的,看青衣一个转身一个回眸里,在精致娇媚的妆容下,水袖飞舞,千娇百媚地盈盈一拜,眼波动处,把江南的风韵和情致演绎到极致。可惜,同行的他已经很不情愿,便作罢,留着意念中的美,未尝不好。

    离开的时候,深深回望了一眼夜色迷离,灯火灿然的山塘,那个藏着很多故事和繁华旧梦的小街,心里只当她是久别重逢的一个旧友,轻轻地跟她道别。

    十一、苏园,是一阕宋词

    如果说,初见苏州,感觉它是一位穿着丝绸的旗袍,纨扇俏立的佳人,却在水一方,总也看不分明,那么,进了苏州的狮子园和拙政园,便如见她对你回眸浅笑,若在荷间,若在水榭,若在廊前,若在香径,渐次清晰明媚了。

    你走进的何止是园子,那是宋词的意境,是古典的梦,被你迎面碰上,让你的心好似青荇在水里招摇,温软、适意又芬芳。

    狮子园,“庭院深深深几许?”假山重重叠叠,状若狮子,湖石玲珑奇特,怪石林立,若群狮起舞,走入其中,曲折蜿蜒,宛若迷宫,想乾隆皇帝来此一游后,也必忍不住一笑,提笔写下“真趣”两个字,后来,在他的紫禁城里也效仿了一番。更妙的是狮子林里,亭、台、楼、阁、厅、堂、轩、廊依景而建,和诸石峰浑然一体。

    此处一阁,“楼阁宜佳客”,待到早秋时,便可在“清风水苹叶,白露木兰枝”里消磨,,那里一亭,恰“凭栏望月添知己”。回廊印着粉墙,总疑似有二八佳人娉娉婷婷走过,厅堂轩敞,楼台参差,便有了“楼台深翠微”的美,湖石间不知从何处引水为瀑,想某个春日迟迟的午后,于光阴的缝隙里看诗意满园,听水声弄碧,手里握着的书卷也会被蹉跎了。

    最惹人心动的便是粉墙回廊外那几株梅,我无福消受那“花间小坐夕阳迟,香雪千枝与万枝”的醉,也无法在月夜去深味“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销魂,但是,我去的时候,花期早过,满枝绿意,偏偏那绿叶间是一颗颗青青的梅子,在风中轻轻晃动,惹人怜爱,让你不由得想到少女李清照初见赵明诚时的羞涩和窘迫,“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也许,清照所嗅的青梅就是这样青涩的模样吧。青梅、青涩的少女,如果清照不是在江南的园林里耽过,岂能有此妙思?

    到了拙政园,景致又大不相同,如果狮子园是精巧,那么拙政园该是精致的,精致得只能是让人一路惊艳。

    绕影壁,穿回廊,过小阁,眼前便豁然开朗,各种亭台轩榭历历眼前,东边是一幅幅春景,遍植芍药、迎春花和枇杷树。略高处,有座绿绮堂,想当初,司马相如就是用绿绮弹了一曲《凤求凰》,赢得了卓文君的芳心。很显然,这里该是理琴之所,琴音里,该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吧?梧竹幽居、枇杷园、海棠春坞、玲珑馆,这些名字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似乎在《红楼梦》里见过。

    中园和东园、西园之间皆有溪桥相连,遍植荷花,荷间诸多红鲤,可惜,我们没赶在八月间,满池还皆是荷叶田田,一朵荷花皆无,也不是雨天,不然“曲港跳鱼,圆荷泻露”,也不会是“寂寞无人见”了。若是秋雨过处,也可凭栏消受“留得残荷听雨声”。

    中园以“远香堂”为主体,配以黄山假石,林木也自葱茏,妙的是它是四面厅,临水面山,四周皆景,屋里无柱,坐在屋里的任何角度都可以观景,夏季,荷花盛开,清风拂过,暗香袭来,必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若是夏日午后,恰遇一场阵雨,怕不是小山的“午睡醒来慵一晌,双纹翠簟铺寒浪。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的词境么?

    中园是秋冬之景,雪香云蔚亭与待霜亭相对,植了松和枫,松雪临风,霜林如醉,真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梦惊松雪落空岩,歌咽水云凝院静”。

    若此,园子里早已经是春秋冬夏,四景齐备,却又不可分隔,互相呼应,宛若一体。精致玲珑,让人叹为观止。

    西园一派小桥流水,楼阁亭台宛然的景象,若江南幽深的梦境,花开、水碧、香径、小亭,只想每走一步,就停下来,静享这江南园林之美。逗一逗桥下的红鲤,看一看楼阁的倒影,在“与谁同坐轩”上,坐一坐。

    几百年前,若我曾经为此园一种菜的妇人,在它的四季里醉过走过,我也甘心。

    十二、清绝秦淮

    金陵应该晚上来,秦淮河应该晚上看,六朝灯火的况味才会依稀而来,我一直是这样固执地以为。

    可是,偏偏是白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又站在了秦淮河边,本是兴味索然的,觉得太浪费了这一趟。一年前,我是晚上来的,在秦淮河边住了两晚,在一盏盏沿河点亮的红灯笼里,曾经细细嗅过它的繁华,想见过它在六朝时候的风流艳事。不能忘那一种灯火里的惊艳。总是想着,还能够有机会,还能够站在六朝的汉白玉桥栏杆上,伫望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让自己迷失在它的古老情韵里,笙歌、玉钿、薄衫、红袖……

    走过白鹭芳洲,便一脚踏上了秦淮河,栏杆横着,秦淮河的波面是春天的亮绿,河上有木质的画舫,依稀旧朝风韵,站在桥上向两边看,参差不齐的楼阁,沿河是悬挂着的红红的灯笼,有着醒目的暗红,一盏盏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不知道我竟然会想到两个字——空寂。在繁华的都市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灯笼在人家屋檐下,画舫在清碧的河面上,临河没有人影,只有冰凉的石阶,孤寂的回栏,或峭立,或延至河面。只剩下静寂和空旷,还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在繁华的背影里,在六朝的旧事里,就这样静静地铺开,静静地绵延。仿佛是笙歌刚罢,玉人刚转身,绰约风姿宛在,人却已去,只有若有似无的暗香浮动。

    历史有时候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酒阑人散的孤寂,想六朝盛时,一边是儒生才子们拜完夫子庙,赶往江南贡院,或得意或失意之后,便会走过这秦淮河上的石桥,对面是青楼,满是容纳和抚慰他们的软语温香,也许,正因为对岸多为才子文士吧?秦淮河边也多为一些卖艺不卖身的清雅女子。她们沦落风尘自有自的不幸和不甘,她们精音律,懂诗书,琴棋书画,皆为上品,所以,那些才子士臣才得以理直气壮地流连其间,贪恋这别一种风雅。演绎出许多风流佳话,留下许多情生情灭的韵事。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依稀的香艳,杜牧的《泊秦淮》里“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怅叹,还有孔尚任的《桃花扇》和余怀的《板桥杂记》里的“秦淮八艳”,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陈圆圆、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如果秦淮河上没有她们,如果青楼里少了这样的才气,那么,仅仅是烟花柳巷,是纵欲买醉之所,秦淮河还会这样生动和清艳么?属于她们的传奇和芳菲,随着秦淮碧波一起在六朝的风烟里氤氲、宛转和低回。其实,杜牧之于商女的叹息,在她们面前,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为了抗清复明,李香君曾在秦淮河上为侯方域饯行,巾帼之志不亚须眉。柳如是,也在明亡后,断然投水,反显得钱谦益逼仄不堪。

    《板桥杂记》载秦淮河边“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天下无比”,那时候当是夜夜笙歌,才子佳人浅酌低吟,桂棹兰浆,吹气如兰,美人如花,秦淮的月下泊着太多的香艳的故事,秦淮河浓浓的脂粉气息,染得历史也微醺了。然而一切的繁华终究有消歇的时候,六朝远去,八艳零落,只剩下“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只剩下“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只剩下一座被繁华淹没了的媚香楼,和无尽的品咂不尽的落寞和哀伤。

    繁华往往就是这样架不住在阳光下面对面地看,看得久了,看得深了,就容易看到那些暗痂,看到那些过往的寂寞。但还是以为,最美丽的曲子,是需要一些凄清的调子的,一味的欢歌,显不出厚重和深沉,会流于肤浅和简单。有一种美必是要在火里淬过,在水里浸过,被岁月侵过,被风烟掩埋过,才会让人看了痛!美得叫人痛才是最醉人的美。就像这阳光的暗影里的秦淮河。

    才知道,秦淮河不仅仅有晚间的秾艳,还有白天的清绝。它真实地戳在眼底下,心生生地痛了。

    十三、西风,几处沧桑

    一直想去西安,在我的想象中,她该是雍容华贵的,明黄和月白的色调,艳丽、轻盈,也厚重。终是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八月的阳光依旧火烈,撑开伞,阳光还是爬上了手臂的皮肤,能够感受到丝丝炙烤的疼痛。

    走出车站,矗立在眼前的便是古旧的明城墙,上书“尚德门”,灰扑扑的色调,高大厚重的身影,被阳光切割成阴阳不同的部分,深呼吸了一下,古老的历史似乎就面对面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能够感受到它的气息,甚至温度,却被它巨大的时空感给隔开,城墙虽屡经修缮,还是落魄如考场失利的书生,一袭灰布长衫,满面失意。

    让人不由得想到刘禹锡写给破败的石头城的那句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份历史的寂寞在亘古的月色里溶开来,让人心生悲凉。我没想到,印象里暖色调的西安,扑面给我的却是这样一份冷。

    接下来的四天里,似乎,西安都是这样冷艳的姿态,是一场华丽的演出结束后的冷清,是梨园弟子白发生的寂寥,是华庭宴罢、美人老去、牡丹开尽后的凄伤,是繁华尽处,物换星移的慨叹。

    大明宫遗址公园,宽敞而开阔。偌大的广场中央,是大明宫的宏伟的地基,光看地基就已经知道它当初的崔巍了,可是,现在它像一位耄耋老人,无力地躺下,当初,“落叶满长安”时,它是回望的辉煌,如今,绿意葱茏中,却成了令人叹息的废墟。

    乾陵,是武则天和唐高宗的合葬地,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武则天的无字碑,我觉得没有谁能够如武则天那样,生为一代女皇,死后却一任评说。无字碑的碑石历尽风雨剥蚀,也是尘灰满面,它高高地矗立在武则天亲自撰文,中宗李显手书的《述圣记碑》的对面,写满功德的文字读不到一丝感佩,不着一字的碑石,却让人心生敬仰。

    本来,我心里是澎湃着对一代女皇的敬意的。无奈,导游的话却让我心意阑珊,他说,武则天的碑石之所以不着一字,是因为给她立碑的那个人是中宗李显,而李显的一子懿德太子一女永泰公主,都惨死于武则天之手,自己也屡受折磨,所以,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去评说武则天的功过,心里有恨意。所以,什么也没写。

    我相信导游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李显虽为七尺男儿,但心胸到底有没有大到装着天下,心怀古今,忘记一己之私,客观评说母亲的功过,实在是个问题。但心底,我宁愿相信,立无字碑是武则天的心愿,是临终的遗言,一个女人生前克己勤政,安得了天下,为大唐的开元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胸怀和气度实在是无字碑堪可印证的。

    秦兵马俑,是秦始皇皇陵的千分之三,其壮观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进入了一号坑,里面是千人千面的兵马俑,还有倾颓的秦砖,厚重的黄土,清理和修补完成的兵马俑站在那里,庄严肃整,恍若等始皇的一声令下。那些尚在发掘中的佣残缺不全,一号坑里冷气充足,讲解员富有激情的讲解,试图把一个辉煌而伟大的朝代扶起,却终是架不住那些沉寂几千年的陶俑和遗址,无言诉说着的破碎。

    最后踏上骊山华清宫的遗址时,骊山已经不是“长安回望绣成堆”了,华清池一滴水都没有,当初“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也早作了尘土,长生殿依旧,唐明皇成灰,飞霜殿的殿瓦夜夜清凉,却早已不再是唐皇和宠妃的寝殿。这里,夜夜上演着舞剧《长恨歌》,把唐杨的爱情悲歌演绎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却只是大唐寂寞背影里的寂寞爱情了。

    秦、汉、唐,三个朝代的辉煌与湮灭,遗留下来的不过是废墟、遗址、皇陵和残缺不全的印记,隔着几千年的光阴去触摸它们,不由得在历史褶皱的深处,感到一丝凉意,绚烂过后,终是沧桑,喧嚣过去,只留冷寂。史犹如此,人何以堪?

    西安,一场自繁华艳丽中醒来的梦,褪下了浓妆,在西风渐起里,深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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