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等待我成熟的果园-最美的爱情有多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生命垂危的时候,她忽然坦露出一个心愿:好想有个男孩陪伴自己走完最后的人生,让她体会一下世间最美的爱情,究竟有多美。

    【母亲的怀抱最温暖】

    石兵

    他是个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不到三斤重,躺在父亲的大手里,他迷蒙的双眼缓缓转动着,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当时的医学不发达,孕婴室只有简单的输液设备。他的手臂太细了,血管比最细的针尖还要细,根本无法输液,再加上吞咽功能不健全,无法进食,短短两天,他小小的眼睛便失去了光芒。最后,他瘦弱的身体开始痉挛,生命力逐渐消退,微弱的生命之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就在这时,产后大出血的母亲从昏迷中醒来,马上把他抱在怀中,生怕被人夺走。母亲的动作很轻柔,但带着一股无法阻挡的坚定力量。这个世上任何人都可能嫌弃他,但母亲不会。

    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他停止了痉挛。旁边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只有母亲坚信,他只是睡着了。母亲哭着说,我的孩子从出生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在娘怀里,他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宣布了他的死亡。但执著的母亲并不相信,种了一辈子地的她只认准一个道理:没有一个孩子会舍得在妈妈的怀里死去。她将他放在胸前,让慈爱的心跳环绕着他,试图叩响他的生命之门。

    两个小时后,仿佛是感应到了母亲的心跳,他突然动了一下。母亲惊呼起来,疯狂地呼喊医生。见多了无常死亡的医生赶来,正想安慰一下母亲,突然发现他紧闭的双眼真的跳动了一下,医生连忙进行检查,果然,脉搏、血压、心跳,所有的生命体征虽然微弱,但并不能阻挡它们顽强的复苏,这颗尘埃般微弱的生命竟真的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渐渐恢复了生机。

    虽然活了过来,但他的体质一直极差,先天瘦小,换季流感总是第一个将他击倒。父亲叹着气说,这个孩子种不了地、放不了牛,家里是指望不上他了,不过还好,吃得不多,将就着养吧。这孩子是个灾星啊!不但多了他这张嘴,还捎带着把个好劳力也变成了吃闲饭的。

    父亲说的是母亲。母亲自从生下他之后,身体就垮了。用当地人的话说,母亲是用自己的命续了他的命,所以老天要罚她遭罪受苦。

    但母亲并不这样认为,自从医生宣布他的命保住之后,她每天都欢天喜地地抱着他,给他呢喃一些不知名的儿歌,拥着他瘦小的身体入睡。母亲知道,因为那次执著的生育,这一生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三岁左右,他有了懵懂的记忆,知道自己是个天生怕冷的孩子,常会被一阵风吹得瑟瑟发抖,只有偎在母亲的怀里才能温暖过来。童年的记忆里,他的笑声都来源于母亲,所有快乐都来自母亲那瘦弱而温暖的怀抱——那躲避风寒的温暖港湾。

    七岁时,母亲执意送他去上学。尽管他已经学会了上山捡柴,学会了在山坡上放羊,学会了拉风箱做饭,学会了照顾因车祸而瘫倒在床的父亲,但为了他的前途,母亲还是坚持让他去上学。

    父亲丧失劳动能力的最初几天,精神会不时地出现反常,动不动就打骂骨瘦如柴的儿子,说他是家里的扫把星,带来了一桩又一桩祸事,拖垮了一个本就艰难度日的家。他清楚地记得,父亲一边骂,一边用眼角偷瞥旁边的母亲,眼神中有犹豫,有愤怒,还有一丝绝望。在骂得最凶的那一次,母亲突然站了起来,向父亲宣布,她要下地干活,她会想办法支撑这个家,她不会离开。那一刻,父亲突然沉默了,他看到父亲眼角“哗哗”地淌起了泪。

    长大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出生就是个意外:母亲刚刚怀孕时,父亲就想打掉他;他出生后,父亲又想扔掉他,是母亲一直在坚持;如果不是医生认为他不可能存活,父亲是不会同意母亲把他拥入怀中的。父亲对他说,母亲自从把他拥入怀中,便再也没有放开过。

    上学之后,他突然迸发出惊人的能量,老师们都说,这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是块做学问的料。闻讯的母亲笑成了一朵花,将他拥入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就知道我的孩子是最好的!他仰起头,看着母亲的笑容,发现那张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的脸庞,像久旱的土地一样干裂了!他把头埋入母亲怀里,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揪心的疼痛。

    父亲渐渐习惯了躺在床上的日子。在母亲的呵护下,父亲变得慈爱起来。当他拿着一张张奖状回来时,父亲偶尔还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看着徒有四壁的家和日夜操劳的母亲,他暗暗下决心:母亲,再等我三年,等我上了初中,我就能帮您了!

    但是母亲未能等到那时候。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倒在了劳作的玉米地里,身体轻如一根稻草。他哭得昏天黑地,把头深深地埋入母亲的怀抱,想随她而去。此时他突然感觉到,母亲原本有些僵硬的身体竟然变得柔软起来,而且有一丝直透心脾的暖意从母亲的心怀中进入了他的身体……

    于是,他止住悲伤,发下誓言:母亲,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和生活,让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让您因为儿子感到骄傲自豪!

    在政府的帮助下,他没有辍学,一边照顾父亲,一边上学。利用课余时间,他为父亲制作了一张简陋的轮椅。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坚强起来,坐在轮椅上打水、做饭、收拾房间,默默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想,如果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心满意足,因为父子二人终于消除了隔阂,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

    他牢记着在母亲面前立下的誓言,发奋努力,成为方圆百里第一个博士,并有了一份令乡人羡慕不已的工作,成为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一生下来就不同寻常;也多亏了他娘那样的女人,能受得了那样的苦,养活得了这样的孩子。

    多年以后,回忆起母亲的离去,他想,一定是上帝等不及了,不忍心让母亲再品尝人世的酸苦,带她去了天堂。母亲留给了他最重要的遗产,那一丝丝已经渗透骨血灵魂的融融暖意,常常让他在午夜梦回时,能够重温在母亲怀中的那份历久不变的美好。

    【你的“卑微”是我成长的沃土】

    石兵

    一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只是抹了几把眼泪就恢复如常了。我觉得父亲不够爱母亲,甚至在操持母亲丧事期间,父亲还不忘照顾家里的两亩薄地。但我觉得,父亲对我的爱是勿庸置疑的。在父亲的世界里,我就是全部。为了不让我感觉到家的残缺,每天黄昏,当父亲拖着一身疲惫从地里归来,就会立刻马不停蹄地扮演起母亲的角色,他扎起围裙忙活饭菜,上上下下地收拾家务,嘴里还唠唠叨叨个不停。

    我也有令父亲骄傲的资本,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特别是当我成功考取市里的重点高中后,父亲简直笑成了一朵花。他根本不去考虑高额的学费该如何解决,只是笑个不停。在他看来,这个世代务农的家族将出现第一个脱离耕作与贫困的人,这绝对是件天大的喜事。

    当父亲告诉我将陪我同去重点高中所在的城市时,我震惊之余立刻表示了反对。学校是不允许陪读的,而且父亲在城市里没有生活来源,照顾自己都困难,更别提我了。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父亲太土了,我知道城市的繁华,害怕被那些衣着光鲜的同学笑话。

    虽然我极力反对,但父亲还是执意随我来到了那座城市,他近乎执拗的爱令我无从闪避。当我们走入人声鼎沸的校园时,我感到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这都是源于父亲,他衣衫破旧、一身土气,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看着他旁若无人地东张西望,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感觉四周的人都在看我们,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目光。

    少年的虚荣让我无法坦然与父亲并肩行走,我低着头快步前行,想与他拉开一些距离。也许父亲觉察到了我的异样,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与他的距离渐渐拉大。最后,他竟停了下来,远远地躲到了一棵树的阴影里。

    父亲在城市住了下来,并很快找到了一份处理垃圾的工作,每天负责将几个路段的垃圾箱清空,装进垃圾车运出城外。父亲对我说,这活比种地强多了,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除了交学杂费和房租,还能存下点钱。我看着兴高采烈的父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每次与父亲见面,我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跑到那间低矮的出租房。父亲从不去学校找我,甚至连学校附近都很少去。

    父亲每月给我六百元钱,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个殷实的家庭。渐渐地,我也陶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甚至有片刻忘记了父亲那张菜色的脸。

    二

    初夏的一个周六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大方地请一些同学吃饭,没想到竟会遇到父亲。那天晚上,当大家说说笑笑从饭店出来准备打车返校时,突然闻到一股恶臭。循味望去,看到一个身穿红色工服的人上半身正费劲地钻入一个垃圾箱,使劲翻动着里边的垃圾,有一些垃圾凝固了,他就用手掰开它们;嫌手套碍事,他干脆把手套扔出来继续干……阵阵恶臭随着他的翻动在空气中四处溢散,旁边的行人则一个个掩住口鼻,惟恐避之不及。

    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我心头大震。那个熟悉的身影陪伴了我十七年,没错,那是父亲。同学们纷纷皱着眉头掩起了口鼻,我不敢回头再看父亲一眼,我害怕他会发现自己的儿子。在飞速前行的出租车里,五彩的霓虹闪过我的眼睛,我的心中满是愧疚。

    父亲对那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为我补办了生日,给我买了最爱吃的红烧鸭脖和爆米花。父亲和我默契地保留着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在城市里,虽然我们相依为命,却没人知道我们是一对父子。父亲为了照顾我,连寒暑假也不返回村里,他说学费重要。

    我们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在城市里生活了两年,可就在我即将升入高三时,麻烦事来了。我的成绩一直不错,班主任也对我十分重视。在高二毕业考试之后,班主任宣布要举办一次家长会,主要是讨论高三分科的事情,班主任要和所有家长逐一进行交流。说到这里,他特意点了我的名,要我无论如何要把父亲请来,想请他谈谈家庭教育的成功经验。

    班主任讲得兴高采烈,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编造一些父亲工作忙的理由来搪塞这要命的家长会了。

    周末,我来到了父亲低矮的出租屋,思忖着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觉察到了我沉默里的异样,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忙碌着为我准备饭菜。晚饭之后,我战战兢兢地说出了想让父亲假装乡镇干部去参加家长会的想法。父亲呆住了,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那一晚,父亲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三

    第二天清晨,我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父亲答应了我的提议,尽管这个提议是如此荒唐,如此令他伤心。

    吃完早饭,父亲从床底取出了一个大箱子,他打开箱子,变戏法一样地从里面取出了一套陈旧的西服和一个半新的公文包。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公文”。

    我惊呆了。父亲穿上西服,夹着公文包,昂起头来走了几步,还真有几分干部的派头。我又惊又喜,正想夸奖父亲几句,却看到他怔怔地流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得这么吓人,他干裂的脸颊轻微地抽搐着,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牙齿咬得咔嚓作响。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似一夜未睡。

    突然,一连串的疑问涌上了心头:父亲怎么会准备这些东西?很显然这不是一晚上就能准备好的。在我的追问下,父亲终于说出了深埋心底的真相。

    在得知我考上重点高中之后,父亲就已决定背井离乡了。高昂的学费和日常开销根本不是家中那两亩薄地所能负担的,父亲悄悄变卖了家里的房屋,用这笔钱交了我的学费。在来到城市的第一天,父亲的满心欢喜就被我刻意的疏远冲散殆尽。就是在那时,父亲想起了母亲在世前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原来,母亲早已觉察到我的虚荣,她听见过我的梦呓,偷看过我的日记,知道我一直幻想着有个身为乡镇干部的父亲。她为我的虚荣感到愤怒,但当母亲对父亲说出这一切并试图教训我时,父亲却阻止了她。来到城市之后,父亲偷偷买了“道具”。这一切,都是父亲在做准备,准备为我圆那个越来越根深蒂固的谎言。但父亲心中始终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儿子能够正视自己的父亲。他拼命地工作,希望能让我的生活更好一些。

    父亲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一股掩饰不住的悲凉令我内心震颤。父亲背井离乡、抛开土地陪我来到这城市,独自承受着陌生人的冷眼与训斥,整日与垃圾为伍,只是为了圆我那个虚荣的谎言,为了我那点可怜的假自尊。我生日那天,父亲明明见到了我,却主动藏入了肮脏的垃圾堆。

    我泪如雨下,抱着苍老的父亲泣不成声。我告诉自己,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农民,只是一个收垃圾的临时工,但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作为儿子,从今以后,我要守护他的尊严。

    父亲依旧穿着那身“行头”去参加了我的家长会,他说,收垃圾只是在工作的时候脏一点,参加儿子的家长会穿得干净、体面一点是应该的。我坦率地向班主任介绍了父亲的情况,班主任不仅没有半点鄙视,反而夸我是个好孩子。

    我终于明白,你平凡而“卑微”的工作,恰是我仰望的星空、成长的沃土。无论你在做什么,我都爱你沧桑的脸。

    【母亲的秘密】

    石兵

    母亲躲在岁月深处轻轻敲打着他的睡眠,他的呼吸在母亲轻柔的吟唱中变得均匀而细微,他睡着了,恍惚中,疯狂思念母亲的泪水狂飙成一团凛冽的风,湮没了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

    在梦中,他紧紧握住手中的事物,那是母亲留下的惟一遗物,一节灰黑色的木头,在每个寒冷的夜晚,母亲总是用它小心翼翼的点燃小小的炭盆,这小小的热温暖了他寒冷漫长的童年,他清晰的记得,母亲抿着冻成青紧色的嘴唇对他微笑着,而他正在狼吞虎咽一小碗粗糙的小米粥无暇旁顾,等他把碗里的粥舔得干干净净,母亲就给他擦擦嘴角,把他轻轻放在床上,给他披上家里最厚实的一件破袄,随后母亲恋恋不舍的转身,糊满旧报纸的破门刚一打开,寒风就像猛虎一样咆哮着冲了进来,他瑟缩着蜷在床角,而母亲瘦矮的身体无比坚定的挡在了风口,母亲回头看看他,张了张嘴,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她迅速跨出门去,用力的关上门,义无反顾的走向凛冽的寒风。

    母亲关上门的瞬间,他突然泪流满面。这个时侯,他醒了,每次这个场景出现在梦中的时侯,他都会痛苦的醒来,然后他就会更加痛苦的意识到,母亲已经离他而去了。无数个相似的瞬间串连成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这个神圣的瞬间随着母亲生命的终结而永久的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记得,在得知母亲死去的那个时刻,窗外一丛朦胧的光线突然映照出母亲的容貌,他似乎听到母亲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她似乎在说,这苦难的人生,终于过去了,可母亲随即又变得疯狂起来,她对着他大声呼喊着什么,沉默寡言的母亲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呢?多年以来,这个问题成为他心头最大的结。

    这个结无法解开,尽管他的人生已经发生变化,他进了收容所,又进了孤儿院,他学到了知识,创了业,有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但这个结他依然无法解开,这让他觉得自己和那个在寒屋中瑟缩着的孩子并无二致,没有了母亲,自己依然是脆弱无依的,那座破屋早已消失,他握着手中已磨得光滑无比的柴火棒,无比伤感的想,母亲已经离开二十年了。

    一个更令他心碎的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母亲死于饥寒交迫,母亲被发现时骨瘦如柴,衣不遮体,在冰冷的街角,母亲伏在地上,脸色惨白得像月光下厚厚的积雪,她黯淡的双眼失去了最后一星光茫,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发了霉的面饼,母亲用力的咬着牙闭着嘴,她不会吃这块饼,他无比心伤的想,母亲是想把这饼带回来给他。

    突然,他的心中涌出一股恨意,他的父亲上个月来到这儿找到了他,父亲解释说自己当年离开他母子是迫不得己,父亲还对他讲了母亲的一些故事,他吃惊的得知,母亲原来是一个知书达礼受过教育的现代女性,他突然隐约记起,母亲总在难得的闲暇用一个小小的枯枝在地上写着什么,他想得头疼欲裂,却还是无法想起母亲当时到底写的是什么,于是他开始痛恨自己,自己只知道饥饿与寒冷,根本不知道母亲这个熠熠生辉的字眼对自己的一生意味着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但是,一切都已逝去。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向人求助,他隐隐约约的知道,母亲的娘家就在不远处的城镇,血浓于水的亲情难道抵不过一个人的执拗和世俗的目光吗?长大之后,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虽然结果令他心碎,但这个答案却没有让他失望,他自豪而悲伤的想,母亲是站着离开这个世界的,而他,也因为母亲的坚强而变得成熟起来。

    一直以来,他很想为自己的母亲写一些东西,尽管他并不是作家,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记录下自己的情感,因为有一天,他看到了一首诗,诗人说,每当我写下母亲这两个字,我的笔,总是跪着行走。当时看完这行字,他如哽在喉,他突然想起,自己从未在母亲生的时侯跪过她……。

    上一代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在他眼里,母亲不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都无法容忍其他人对她的诋毁,他想如果有人对他的母亲有不敬的言论,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死他,他喃喃的说,在公理与母亲面前,我只有一个选择,娘啊,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选择。

    他三十岁了,而立之年,孤身一人,默默承受着人世的变迁,大家说他是个冷漠的动物,除了工作之外就像个死人,他听了之后面无表情。有人给他介绍女友,有个女人不时流露出对他的好感,但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心底里有一个好女人的标准,别的女人谁都比不上她,是的,她是母亲。

    母亲美吗?或许少女的时侯很美。母亲聪明吗?如果聪明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生。母亲温柔吗?印象里母亲只是木讷。母亲啊,为什么,我竟然会描绘不出你的模样。他的思想突然停止,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痛苦正来源于此。

    他冲出了空旷的屋子,他要去见父亲,他要搜集有关母亲的一切,他要破解心中所有的疑问,他要清楚,母亲去世时呐喊的是什么?!母亲在这个尘世短短的一生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他是她的儿子,是她生命的延续,他有责任有义务了解这一切,完成母亲未竞的心愿。

    他找到父亲时,父亲正坐在摇椅上缓慢的晃动着身体,他突然发现,父亲实在不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像是已经八十岁了,他看着父亲,没错,面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与父亲第一次来见他时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父亲精神奕奕。他不知道,自从父亲得知母亲已死的消息的那一刻,父亲就在迅速衰老了,在他流着泪描述母亲死时惨状的时侯,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生命已经摇摇欲坠了。他还不知道的是,父亲自从去了台湾就一直未婚,这二十几年他一直努力在作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重回大陆,找回失散的妻子和儿子。

    听完他的叙述,父亲明白了他的来意,父亲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疑问,他久久的凝视着面前的儿子,突然发现儿子脸上的线条很像他的母亲,特别是一双眼睛里专注而坚定的眼神,但他看了很久,没有回答儿子的任何问题。

    第二天,他又来见了父亲,父亲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摞纸,父亲说,这里面有信,有日记,还有几张相片,你看了以后或许就会明白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这里看完它。

    他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时间才终于看完了盒子中的东西,然后他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又过了两天,他把父亲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利用这两天时间,他已把自己灰暗的房间清扫一新,他拉开窗帘,让阳光洗净了屋内的阴影,他面露微笑的打量这一切,当父亲佝偻的腰身出现在空旷的房间,他突然觉得这里真的像个家了,他已不再孤单,晚饭时他看着窗外缓缓漂过的云,又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似乎也应当有个女主人了。

    父亲看着这一切,心中感到一阵欣慰,他悄悄庆幸着自己的决定,其实在他打开那个盒子之前已经悄悄取出了一些东西,他取出的是关于苦难、泪水和无奈的记述,他把乐观、希望与坚定留在了盒中,他把它们给了儿子,他要让儿子知道,母亲始终心怀憧憬,她憧憬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更是儿子的未来,母亲始终乐观的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拥有爱情,拥有孩子,拥有一个家。她在努力让自己的亲人知道,当一个人始终抱有憧憬的面对生活,就是他无法战胜的时侯。

    当时他看完母亲留下的东西,久久的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惊讶于自己的无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是这样一个人,有生活情趣,有自由思想,相信爱情,相信生活,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自己常会梦到母亲对他呐喊的场景,那是母亲在担心他,母亲担心他不会乐观自信的面对生活,担心他不敢独自面对内心的孤独与恐惧,他是母亲在人世间最大的牵挂。好在如今,在苦难的背面,他终于体会到了真实的母亲,也解开了困扰三十年的疑问。

    他在三十一岁那年结了婚,两年后他有了一个孩子,看到懵懂不知的孩子伸出小手指向西面的墙壁,他笑了。

    在墙壁上,一个淡黄色镶着金边的镜框里,母亲年轻的容颜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就像太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的另一面,是他苦苦寻觅的缺失的那一部份,足以回答他生命中所有的疑问。

    【婆婆,别怕】

    清心

    十年前,我是在婆婆的反对中嫁给林南的。

    婆婆嫌弃我出身农家,以及被塞北风吹成紫红的脸颊。她觉得,自己高大英俊的儿子理应找个门当户对、美丽优雅的女子为妻。只是,冷热交战地闹腾了几个月,最终她还是满目不甘地接受了我。

    理由只有一个:她爱林南,而林南爱我。

    众人面前,林南很高调地宣布,此生非小筝不娶。婆婆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波涛一样汹涌着。然而,面对儿子的坚持,却也只能无奈的妥协。

    小筝就是我,一个相貌普通的乡下丫头,父母皆是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农民。

    说来奇怪,大学校园里,各式美女姹紫嫣红竞相盛开,而林南的目光,却漫不经心掠过她们,偏偏被穿着土气、一年365天只梳马尾的那个叫杜小筝的女孩吸引。

    问他原因,林南温情的笑,阳光般在脸上铺开。他捧着我略略粗糙的脸,疼惜地说:“小筝,其实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好。”

    这句话象一块糖,将我的心瞬间甜蜜成一片海。我暗暗发誓,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与林南手相牵,心相印。

    出嫁前,母亲担心女儿受委屈,整夜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嘱咐。我红着眼圈,安慰母亲,也安慰自己:“放心吧。有爱在,一切都不是问题。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婚后,我对婆婆毕恭毕敬、彬彬有礼。家务活抢着做。按照母亲的嘱托,一直勤俭持家、早睡早起。然,任凭我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让婆婆那张阴沉的脸阳光明媚。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我们都是林南的至爱,我不想让他夹在中间为难。受了委屈时,我只在心里一个人难过,从未对他说过婆婆半句不是。

    林南在细枝末节中看出端倪。他找婆婆谈过几次,却始终无果。于是只好回头来劝我:“小筝,妈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相信我,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无论怎样,我都要跟林南过一辈子。我爱林南,为了这份爱,我愿意等。

    日子象水一样流着。转眼,六年过去,女儿佳音也已四岁。

    未料,我望穿秋水地盼啊,盼,还没盼到婆婆回心转意,林南却在一场重大交通事故中不幸丧生。

    本来完整的一个家,象遭遇了地震突袭,瞬间坍塌成废墟。

    我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完。两条腿象蘸了水的拖把,每日沉重地拖来拖去。婆婆一直有高血压,由于受到强烈刺激,突然患了脑中风卧床不起。我将佳音送到幼儿园全托,终日强忍悲痛在医院照顾婆婆。

    由于血栓压迫了运动神经,婆婆只能躺在床上。除了左手,其它肢体都不能自主运动。因为语言功能严重受损,曾经口若悬河的婆婆,如今支支吾吾连林南的名字都说不清。

    婆婆终日以泪洗面。她的眼睛常是闭着的,整个人再无半点生机。几天后,婆婆竟然把嘴也闭上了。她开始绝食,甚至连水都喂不进去。

    我急得眼泪哗哗直掉。一边用棉签蘸了水轻轻抹到她干裂的唇上,一边哽咽地安慰:“妈,现在医学很发达,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婆婆的目光,浑浊而绝望。她摇摇头,然后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看我听不明白,她吃力地用铅笔写道:我活着只能拖累你。让我去找林南吧,他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

    婆婆这是要放弃生命啊!我握紧她的手,连忙解释:“妈,你这样说不是拿我当外人吗?你是我的婆婆,是佳音的奶奶,不管林南在不在,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然后,我又把佳音带到医院,让她给奶奶唱歌、跳舞,哄奶奶开心。佳音亲着婆婆的脸,眨着大眼睛说:“奶奶什么时候出院?我要听奶奶讲故事。”

    婆婆摸着孙女粉嫩的小脸,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赶紧端过一碗三鲜面,用小勺盛着送到她嘴边。婆婆感激地望着我,好不容易张开了闭了三天的嘴……

    一天,有个亲戚给婆婆送了些进口的提子。我一颗一颗地喂她吃。喂着喂着,她的嘴又闭上了。我说:“妈,再吃点,提子很有营养的。”婆婆摇头,指了指提子,又指了我。忽然明白,婆婆是在让我吃呢。泪顷刻涌了出来。我在心里对林南喊,你看到了吗?妈疼我呢。

    婆婆见我不舍得吃,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吃力地拿了一颗送到我嘴里。

    我吃着提子,心象靠近了火炉,暖暖的。

    我说:“妈,别怕,虽然林南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相信小筝,一定能撑起这个家。”

    婆婆重重地点着头。一颗一颗的泪,珠子般滑落。

    整个下午,我和婆婆,我喂她一颗,她喂我一颗。我们一直在笑,笑出了一脸幸福的泪……

    【光明的天使】

    清心

    我的出生,给本就贫穷的家庭罩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我被医生确诊为先天盲,若想重见光明,唯一的办法就是更换眼角膜。那是一笔极大的医疗费用,对我这样的家庭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三代单传的爷爷用拐棍使劲捣了两下地,然后又指了指我,一字一句地说:“把他送人,再给我生个健康的孙子。”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日日以泪洗面。父亲抽着烟,沉默着走出走进。那些日子,家中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忧伤与压抑。

    我八个月大时,父母终于没有拗过倔强的爷爷,在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他们将我包裹严实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另一家的门口。他们事先打听过,这家人极善良,夫妻俩均是工人,且膝下只有一个7岁的女儿。

    父母在附近隐匿到天亮,直到女主人将我抱回家方才离去。就这样,我从一个家到了另一个家。从此,我有了新的爸爸和妈妈。

    新家并不富裕,却极其温暖。爸妈很爱我,视我为己出。最重要的,我的姐姐,那个叫雪莲的小女孩,每天给我讲故事,陪我一起玩。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了姐的照顾,我的童年一直充满快乐及阳光,从未如其他盲童那样封闭在家里。

    一年后,姐上了学。每天,姐走时,都会亲亲我的小脸蛋,对我说:“弟,听妈的话,乖乖的,等姐回来带你玩。”我答应着,脸上荡着开心的笑容,心中似喝了蜜一样甜。我虽看不到姐的样子,却认定,姐一定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孩。

    姐放学后,会背着我去大自然中闻花的芬芳,听风的呼吸,触摸孱孱的流水。姐的背,如一座山,我趴在上面,浑身被注入了大团的温暖。象抵住了依靠,内心极其安定悠然。

    时光奔腾,一晃我7岁了,姐亦考上了重点中学。

    姐对爸妈说:“弟该上学了。”

    爸妈无奈地答:“是啊。只是,他这样的情况,怎么上学呢?况且,学校也不会收的。”

    姐又说:“那怎么办呢?弟该学一些知识的。”

    爸说:“只能去盲校了,可是,那里离家太远。他这么小,怎么放心呢?”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哭了:“我不去盲校,我不离开家。”

    妈说:“亮儿,总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们的。况且,人是不能没有知识的。”

    我哭得更凶:“我不管,反正我不离开家,不离开姐。”

    这时,我听到姐说:“这样吧,我来教弟弟。小学的课程,我学得很好的。”

    我感到,灿烂的阳光,顷刻间洒满了整间屋子。心儿随着身体,一起欢欣跳跃。

    于是,本该住校的姐,为了辅导我学习,每天下午放学后,将自己的作业迅速赶完,然后骑着自行车,走10公里的山路回家。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不知是姐教得好,还是我学得快,或者是两者兼有,十岁时,我已将小学的课程全部学完。

    那天,姐带我出去散步。姐一边走,一边背诵自己刚刚学过的古文。我亦跟着她,朗读那些优美且充满哲理的句子。

    姐说:“弟,你这么小,不仅学完了小学五年的课程,竟然连古文都说得这样好,真是天才呢。以后,你一定会很有出息。”

    我皱着眉,噘起小嘴,有些心灰意冷说:“可是,我连姐都看不见,还能做什么呢?”

    姐摸摸我的头,将我搂在她温暖的怀里,说:“弟,你知道吗?天上住着一个可以使人复明的仙女呢,她是光明的天使。等你长大了,坐上飞机去找她,只要她用手在你的眼睛上轻轻一点,你就可以看到我了。”

    我开心地拍着手,仰起小脸问:“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呢?”姐一边说着,一边擦着脸上的泪。只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太好了。姐的话我最信了,一定是真的。”自此,我便时时盼望着,盼着快些长大,盼着那位光明天使的点化。

    初中的课程,亦是姐教的。渐渐,我与姐的学习进程开始同步,老师课上讲完,姐回来便教我。姐发觉我的语文学得极好,想象力亦丰富,便鼓励我写作。13岁时,我开始口述一些文字,由姐帮我抄在稿纸上,然后贴上邮票,投往一些中学生杂志。文章很快被刊登,渐渐地,一些稿费汇款单如喜鹊般从各地飞来。

    姐对爸妈说:“给弟买台电脑吧,他生来便是当作家的。”

    爸妈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然后又跟亲戚借了两千元,给我买了一台联想电脑。

    为了教我,姐专门学习了五笔,然后一点点地教我背字根,记键盘。这些话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对于眼前一片黑暗的我来说,其中的种种艰难,都是无法言喻的。

    姐一遍遍地教着,不厌其烦。我亦努力地学着,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的坚持下来。三个月后,我的双手,终于可以熟练地在键盘上似蝶蹁跹。

    每天,姐帮我打开Word文档,然后我会把那页页空白填满。美丽的文字,如同儿时姐一朵朵的吻,自心飘出,柔软地坠落,轻盈如花瓣。

    很快,姐收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我,她包孕了太久的理想之花,亦需要为自己的生命绽放一次。我亦为姐高兴,我已长大,不该在后面,无休无止地拖着她。

    我说:“姐,祝贺你,你真棒。在学校好好学习,别惦记我。”脸上有笑容呈现。虽然,心里象吃了苦瓜,因不舍有淡淡的苦涩弥漫。

    姐说:“弟,坚持写下去,你会比姐更棒的。雪是大地的被子,表面看似寒冷,其实,它是在给大地温暖呢。要相信,雪总有一天会融化,到时,绿绿的春天就来到了。记住,每一个生命,都会有自己的春天。”

    我点着头,不争气的泪簌簌而下。

    姐的话很快应验。两年后,爸妈带我去北京换了眼角膜。医生说,捐眼角膜的女孩出了车祸,她的双眼可以使6个盲人复明,而我,是第一个。

    浑身霎时暖意汹涌,泪在胸中无尽辗转。心里,有关不住的幸福与感激,潺潺流动。

    复明时,我第一个想看到的,便是最爱的姐姐,但这个愿望直到三个月后拆线时亦未能实现。

    眼睛痊愈后,妈哽咽着说:“亮儿,你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惊异地问:“为什么?!”

    妈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我不安地接过来,只见上面极其潦草地写着:爸,妈,对不起,我不能孝顺你们了。我死后,把我的眼角膜给弟弟及需要的人换上。

    泪再一次潸然纷落,心痛得似块块被撕裂。眼前浮现出,姐姐被车撞成重伤后,在弥留之际,挣扎着跟护士要了纸笔,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原来,姐姐就是那个光明的天使。她如冬日暖阳般,照亮并温暖了我整个的人生。

    我终于明白,爱的天使,一直潜行在人间,蛰伏在每个人的心中。

    【途经你的盛放】

    朱敏

    盛夏。乡间的花开得正浓,我们却搬家到县城。

    母亲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大概想换个环境。新买的楼房还没交工,我们只好暂时租房住。

    那是县城最大的一个商业中心,两层,一楼商铺,二楼住人。二姨在那里开服装店,租住在二楼,介绍我们也住下,成了邻居。

    商城的白天,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坐在屋子里,也可以听见楼下讲价还价的声音。我很少出去,一直蒙在家里,父母离婚,我心里的阴影也是一层漫过一层。

    楼梯是外置的,在整排商铺的正中间。二楼楼梯口,是一家裁缝铺,屋檐上挂着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国平裁缝铺”。

    每天从那里经过好几趟,里面总是坐满了人,有裁缝,有等着量衣服的,有取衣服的,还有闲聊的。一个男孩坐在门口,拿本书,目光低垂在书页上,好久也不见动一下。

    楼上没水,用水都要去楼下拐角处提。每次提水,都会遇到裁缝铺看书的男孩,高个头,细长脸,瘦却不弱,短袖花衬衣,大裆裤,黑皮鞋。他总会让我先接,并不说话,自然的退在后面。

    接好水,一前一后走着。我的半桶水总是晃来晃去,一路上洒下一串水滴。他走的很稳,上楼梯的时候,会超过我,走到前面去,而且一步跨两个台阶,三下两下就不见人影。

    上下学的时候,都能碰到他。他固定坐在一个地方,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偶尔会帮着挑线头,我猜想店里的裁缝应该是他父亲。

    他也会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轻轻地,淡淡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内容,就像一缕春风,吹过所有的树木,并没有刻意在哪停留。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一眼,却会给我的一天都带来一丝阳光,让我忘了忧伤,忘了苦闷。想起那个清澈的眼神,我的嘴角不经意见,就会露出笑容。

    周末,下雨。母亲和妹妹都在屋里睡觉。大多商铺都关了门,一下子变得安静。搬了小板凳出来,坐在走廊上,我把自己深深地陷进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梦里花落知多少》那篇,就着雨声,我哭得不能自己。忽然,一个人影就挪到我跟前,什么也不说,静静的立在那里。我受了惊吓,抬头,脸上全是泪痕。是裁缝铺的男孩,手里拿着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苹果把斜斜的立着,像两只调皮的小尾巴。

    他把苹果递我手里,说:老家带来的,很甜呢!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谢。他翻翻我腿上的书,看见是三毛,笑道:女生都很喜欢她呢。

    他的口音不像是我们当地人,软软的,带着咸味,大概来自县城与邻县交接的地方。我不好意思的笑笑:她写得很好!又问他在看什么书。他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表情:金庸,古龙,消磨时光罢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再在楼梯口碰到他,我就咧嘴笑笑,表示友好,他很少笑,依旧是淡淡的眼神,空无一物。

    入冬前,高一会考成绩下来。晴天霹雳,我竟然是全班唯一地理会考没过关的人。从小到大,我没经过什么大事,这件事,在我小小的生命里,已经构成了沉重的打击。一种彻底失败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不敢回家,一个人徘徊在街上。深夜了,刮着风,冷飕飕的。街上飞舞着各种垃圾袋,乘着我的心情,更加凄惶悲凉。路过中医院,我上了二楼阳台。手扶栏杆,看着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下风孤独的吹来吹去,我竟然想跳下去。心想,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吧,不怕同学们的讥笑,不怕母亲的责骂,什么都不怕了。

    停留片刻,我还是下了楼。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我不知道去哪里。忽然,有人拍我的肩,回头,又是他,裁缝铺的男孩,手里提着塑料袋,医院专用的那种,里面装了好多药。太难过了,我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还是软软的声调,问我:怎么了?我不知怎么回答,咬咬嘴唇,低了头,沉默着。

    他就势坐在我旁边,一袋药放在脚下。阵阵的风,吹得塑料袋发出哗哗哗的响声。

    有啥不高兴的事吗?他不看我,低低的问着。

    我还是没法开口,这件事太丢人了,同学们都过了,就你没过,像只坏了一锅汤的老鼠。我不敢向任何人承认我是那个老鼠。

    他不再问我,静静的陪我坐着。风越来越大,我们都很冷,我能感觉的到他在抖,我的牙齿咬的嘚嘚响,但我们都没有说要回去,一直坐着。

    街上已经没人了,身后医院的门也上了锁,灯光暗下来。可能太冷了,我慢慢忘了会考没过关的事,扭头看看他,他似乎在想什么,大概是他的心事。

    我说:回家吧。他说:好。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而且硬,像冬天里裸露在田野的枯树枝。

    我们几乎是跑着回去的,顺风,风从背后吹着我们,我们慢不下来脚步。跑到最后,到商城门口的时候,大概觉得很滑稽,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跑。我把那天的痛苦彻底丢在了风里。

    从那以后,好多天,都没再见到他。我以为他回了老家,惦记着,也等待着。有时下楼提水,会失神的看着水龙头发呆。

    一天中午放学,路过楼梯口,发现一个中年女人在裁缝铺里哭,伤心欲绝的。回家吃饭,母亲说:裁缝铺的儿子死了。手中的筷子一下没拿稳,掉在地上。母亲拿眼睛瞪我,我默默地捡起来。妹妹问:咋死的?母亲说:听说肺不好,一直有气管炎,都休学在家了,结果那天晚上出去受了凉,回来病情就加重了。住院治了半个月,还是走了。

    我想起了那晚,想起了他手里提着的那袋药。天啊,我害死了他。我的手抖起来,全身抖,抖得饭都喂不到嘴里。我借口肚子疼,放下碗筷,出了家门。

    他母亲还在那哭,哭声断断续续。我小步向前移着,内疚与自责在心里翻江倒海,继而是恐惧袭来,我跑起来,一路跑,一口气跑到学校的操场上,找了一个拐角坐下来,身体再次开始发抖。

    晚上回来,我还是不想吃饭。母亲把一个布包交给我,说:裁缝铺的人送来的,说是他儿子给你的。我颤抖着手,一层层揭开,原来是一套三毛文集。我开始哭起来,开始只是掉眼泪,后来是嘤嘤的哭,再后来是大声的哭。母亲本来心情不好,发脾气责骂我:给谁哭丧呢,我还没死呢!

    我只是哭。

    书里夹着一张书签,他写道: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途经你的盛放,真好!

    那张书签,我小心的放在了眼镜盒的镜布下面,难过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其实,我想说:当我们相遇时,我们途经的,是彼此的盛放,尽管短暂,尽管寂然,但是只要盛放过,就是美丽的。

    【放对位置的石头也是宝贝】

    明晓东

    十七岁那年,因为逃课、打架,因为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更因为除语文成绩外其他课程都是一塌糊涂的原因,他在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被学校劝退,回家当了一个农民。因为离毕业还差几个月时间,他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

    回到家乡的小山村,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师教出了几十个大学生的父亲气极了。很少求过人的父亲带着礼品去求学校的校长和他的班主任老师,甚至求遍了教育局里所有他熟识的人,结果换来的都是一片叹息声:你的孩子,这辈子怕是完了!因为他在学校里早已是臭名昭著,几乎所有认识他的老师和同学都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他有什么优点。

    看着父亲绝望的回来,听着父亲羞愧的叹息,他却无动于衷。甚至在心里偷偷地笑父亲:都到了这一步,还要去求那所破学校!就算让自己再回到课堂上,又能怎样呢?那一晚,气急了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却咬着牙不吭声。他在心里想,不让上学就不上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如此!

    第二天,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学着村里的小贩,开始学着做小生意。先是收购土鸡蛋,农村几乎家家都是散养的土鸡,而且完全不用饲料,这种鸡蛋很受城里人欢迎,价格高出普通鸡蛋许多。他挨家挨户收来土鸡蛋,装了满满两筐,骑上自行车运到县城。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这两筐鸡蛋,照城里的价格,一定会小赚一笔的。可是,当他刚把鸡蛋摆在县城的农贸市场里时,立刻来了两个市场管理人员,指责他没缴市场管理费,争辩中一个市场管理员一脚踹翻了他的鸡蛋。看着一地黄黄白白的破鸡蛋,听着其他小贩的嘲笑,他才知道,在农贸市场摆摊,不仅要交管理费,还要请管理人员吃饭,如果在县城没有靠山,在农贸市场做生意根本就混不下去。于是,他只好带着两只空筐回来了。后来,他听说邻县的一家工厂收购猪毛,他背起麻袋跑遍了村子周围的山山峁峁,终于收回了几百斤猪毛。满怀希望地运到那家工厂,却被收购人员告知需要除去水分和杂质。把猪毛摊在地上晒了一下午,再进行除杂、过秤。一系列程序过后,他的几百斤猪毛少去了近百斤。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猪毛,他欲哭无泪。原指望能够赚一笔的希望灰飞烟灭了,不仅如此,他还赔进去了几百元,这些都是他向亲戚借的啊。原来,别人收购猪毛的时候都是精挑细选,而他却收回来一堆被人用水浸泡后再掺进沙土的猪毛。

    他再也不想去当小贩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份。后来他思考再三,就带上简单的行李去了城市,想凭力气养活自己。可是,找了一家又一家工地,人家一看他瘦弱的身材,就直摇头。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有一个工头留下了他。他支撑着单薄的身体去干他从未干过的体力活,忍受着工友们的捉弄与嘲笑,他迫切希望能够在这里立足下去。谁知,马上就要过年了,工友们都欢天喜地的领了工资,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唯独没有给他发工资。他向工头讨要,工头却说,就凭你这力气,给你一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想要工资?他据理力争,甚至爬上工地上的吊塔以死相逼,怕担责任的工头只好给了他一百元路费让他赶快回家。

    那个春节,看着外面一派欢乐的景象,他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窟一样寒冷。听着父母在谈论着谁家的孩子打工挣了多少钱,谁家的孩子大学放假回来了,他忍不住用被子蒙着头无声地流泪。他想,也许自己真的不该活在这世上,他甚至准备好了绳子,打算过完年就找一个地方一个人安静地死去,就当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年,只有他躲在角落里,头也不敢抬。

    正月初二的时候,入赘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当上门女婿的大伯来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知道了他的情况。大伯让他去自己家里住几天,然后给他找个活干。想着自己似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大伯走了。

    大伯在他们村里是一个砌石坎的工匠,远近盖房子的村民经常把垒房基、打土墙的活包给大伯干。第一天跟着大伯干活时,他就洋相百出,换来了阵阵嘲笑。让他挖土方,他半天挖不满一筐土;让他用架子车拉土,他却在下坡时一头栽进了路边的小河;让他给打土墙的人挑土,他担了浅浅两筐土,却不敢迈步,腰都直不起来,生怕自己会连人带筐掉下去……

    看着主人阴沉得像快要下雨的脸,大伯只好让他去搬石头,供垒房基用,这是最简单的活了。他来到不远的小河边,费尽全力搬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过去,垒房基的人只看了一眼就扔在了一旁。这时,他听到这家的女主人在训斥孩子: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跟那个“傻子”一样,搬个石头都搬不了,长大喝西北风去呀!他站住了,耳边传来了哄笑声,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滚落下来。

    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大伯拉住了他。大伯把他搬来的那块圆不溜秋的石头用锤子敲掉了一部分,然后瞅准一个空缺,把石头放了上去,还用脚踩了踩说,你看,这块石头并不是没用,而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在好的石匠眼里,再没用的石头,放对了位置也是宝贝啊。他若有所悟,呆呆地看着,没想到没读过一天书的大伯,竟然懂得这么高深的道理!

    跟着大伯干了一段时间,他终于低下头来求父亲,给他在村小学找了一个临时代课教师的工作。他用了三年时间,白天给孩子们上课,晚上拼命地读书自学,拿到了自考大学文凭。然后,再一次走进了城市。刚开始,他当过仓库管理员、干过推销、拉过广告,但都像一块找不到合适位置的石头一样,一事无成。终于,他凭着扎实的文字功底考进了小城的政府部门,有了稳定的工作和良好的工作环境。那个年轻人,就是我。

    如今,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我不再象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安静的生活让我能够继续坚持自己的文学梦。每每想起当年,想起大伯的教导,我的心里便会充满信心和力量。因为,我懂得了人生不要轻言放弃,哪怕自己是最无用的石头,只要有了放对位置的机会,也一样会成为宝贝。

    【生命中那张慈祥的脸】

    明晓东

    那天,接过老板亲手递给我的八百元钱,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这份工作。

    老板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十分敬业的人,可是你也知道公司的现状,我们也正在尽力挽回这种局面,可是……等公司情况好一点我会通知你会来上班的。

    当初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在这家公司里,我只是一个扛水泥的小工。仅仅是因为我在打工的同时还坚持参加自学考试,偶然被老板知道后十分赞赏我的毅力,便破格把我调到公司办公室负责文件打印和一般接待工作。如今公司面临困境,老板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离开公司后,我在这座城市游荡了两个多月,还没有找到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哪怕是像刚来这座城市一样,连一份给人干苦力的活也没有找到。

    在身无分文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碰到了张叔。张叔是我和我一块在那家装修公司扛水泥的工友,那家公司倒闭后,张叔就一直在劳务市场找零活干。

    张叔对我说,小伙子,如果你不嫌苦的话,我们一块去秦岭铁路隧道工地干活吧,我有个侄儿在那里,听说只要能坚持下来,倒也挺挣钱的。你现在没有找到工作,不如先去那边干一段时间,等有了点钱再去找合适的工作。

    当天下午,我就和张叔一块来到他家,准备第二天到秦岭隧道干活。

    张叔的家在关中南部边缘秦岭脚下一个小村子里,离城市不远却与西安这座大都市有着天壤之别。

    张叔有一个常年多病的妻子和两个正在读初中的儿子。张叔叫张婶给我做饭,两个多月来,一直找不到工作、没有住处的我,每天仅靠一块钱五个的馒头和方便面维持着体内的热量。

    半夜醒来,我听见张叔在向张婶讲叙我一边打工一边自考的故事。半晌,张婶说,这孩子有志气,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你要多照顾啊。

    很快,张叔就带我去见了工地上的工头。工头见我一副文弱的样子,死活不要。张叔好说歹说,把我在工地上一边干活一边自学的故事说给工头听,工头才勉强答应了。但是工头规定我不能在这里看书,因为隧道里的活很危险,要随时保持高度的机敏性。

    秦岭隧道是贯穿关中和陕南的一条铁路隧道,当时是全国第一、世界第二的铁路长隧。第一天进隧道,坐在运石料的小火车上,迷迷糊糊地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我们上工的地点——位于秦岭正中位置隧道的中心点,据说离隧道口有二十好几里呢。

    一下车,我和张叔夹杂在三十多个四川民工里,疯了似的干起活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用完这五车材料才能下班,出洞口歇息一下,恢复第二天的体力。

    张叔替我向领班说了情,才把我安排在车上拉料,就是把一袋袋的水泥和沙子、石子按比例倒进小火车前端的搅拌机里。据说这是隧道里最轻松的活了。

    最前端的喷浆机把搅拌好的水泥喷射到隧道的顶端和两壁上,空气中飞溅着水泥浆的浓雾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的搅拌机在飞速旋转。我一手拽住一袋水泥沙石使劲拖到搅拌机进料口前,取下衔在嘴里的刀片,飞快地划开袋子,猛地一下倒进搅拌机,一阵水泥粉尘“轰”地一下呛进我的嘴里。我顾不了许多,转身拖起下一袋,飞奔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机器声终于停了下来。我的汗水早已流干了,结了厚厚一层水泥的身体像一滩烂泥似的瘫软无力。我倒在运料车上,两眼阵阵发黑。

    小伙子,能挺住吧?我听见张叔的声音。第一天终于熬过来了,你挣了八十元呢。张叔说。

    我顺着声音望去,张叔早已辨不出模样了,厚厚的水泥浆把他裹得只剩下嘴巴和眼睛了。

    张叔说,下来歇会吧,待会儿送饭车来了,吃过饭我们就可以下班了。

    我使劲地爬了起来,刚要下车,却一个趔趄向车下栽去,张叔连忙一把扶住了我。

    刚才在机器声中也像机器般高速运转的工友们这会儿一个个像散架了似的,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

    我从怀里掏出偷偷带进来已被汗水浸透的《大学英语》,躺在地上看了起来。不一会儿,却在强烈的疲乏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起来,死猪!睡梦中我的大腿被人踢得生疼。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工头的三弟,正要撕掉盖在我脸上的书。

    张叔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夺下回了我的书。

    四川工头的三弟骂骂咧咧地说,你个兔崽子,看你妈地什么鸟书?不好好干就走人!

    张叔挡在工头三弟的面前说,你别管他,他的活有我顶着,不会误你的事!

    工头三弟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家一拥而上,扑向了送饭车。

    看着工友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嗓子里却直冒烟,一阵阵干呕,吃不下任何东西。

    张叔端着碗蹲在我身边,慢腾腾地说,吃吧,小伙子,人是铁饭是钢呢,吃不了怎么干活呢。人总有走运和不走运的时候,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不像我,老了,不中用了,就指望两个孩子能考上大学,你婶子的病能早点好……

    我强忍着干呕,和着泪水使劲的咽下了满满一大碗半生不熟的大米饭。

    出了洞口,我才知道我们已经在隧道里整整干了十五个小时,而我总们共拖了一万多袋水泥石料,将近五十多吨啊。

    十天之后,张叔找到他的侄儿,借了二百元钱给我,然后又带着我去见四川工头,替我领回了八百元钱工资。张叔说,给你凑个整数吧,这里不是你这种读书人呆的地方,拿着这些钱再去找工作,钱花完了你再来找我。

    我含泪离开了张叔,再次来到西安,一边找工作,一边参加最后几门自考。三个月后,我终于进了一家报社,做了一名打工记者。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我打电话到工地找张叔。四川工头在电话里告诉我,张叔出事了,一个月前被运送石料的小火车轧死在隧道里。

    我急急忙忙地赶到张叔家里,病怏怏的张婶显得更加虚弱,几个月不见,满头的头发明显地全白了。

    张婶没有哭,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老头子倒好啊,一个人撇下这个家走了,啥心都不用操了,我可咋办啊!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张婶,我把一个月的工资全部拿了出来,递给张婶。张婶死活不要,张婶说,老头子走了,工头还算有点良心,赔了两万块呢。老大虽然考上了大学,但没去上,也出去打工了,老二继续上学的钱也总算够了。老头子都没了,还图个啥呢!

    临走时,我把钱偷偷地塞进张婶的被子底下,然后含泪告别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

    几年过去了,打工路上,我依旧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每每面临绝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跟我素昧平生却又曾经患难与共的张叔朴素的话语:人生的路还长,人的一生总有走运和不走运的时候,熬过了不走运的日子,你就只剩下了幸福。

    如今,我回到了家乡的小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当走过建筑工地,看到那些戴着安全帽在脚手架上忙碌着却又总是被城里人看不起的民工时,我就会有一种肃然起敬地感觉,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生命中那刻骨铭心的十天,想起那个帮我走过人生低谷而又永远无法报答的张叔,想起他那张慈祥的脸。

    【心灵永不生锈】

    明晓东

    18岁那年夏天,高考落榜的我,怀着迷惘的心情,独自一人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城市的一处工地打工。我的工作是把院子里的一堆水泥沙石等材料扛到十五楼,供楼上装修使用。一百斤一袋的水泥扛在肩上,每走一步我的身体就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似乎快要散架了似的。我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在工地上用体力消耗自己的青春,可又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被命运的大手随手扔进苦难的水里的石头,似乎永远也浮不上来了。

    工地上有一位姓何的工友,年龄与我相仿,每天总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早上哼着快乐的歌儿来上班,也总是在大家稍作休息时,唱起他那似乎永远也唱不完的歌,或是讲一两个并不好笑的笑话逗着乐子。唯一不变的是每个夜晚,小何总是在工友们的鼾声里仔细洗净一身的灰尘,然后从简单的行李中拿出一根竹笛,径直走到临街的草坪上,一个人吹奏着一曲曲悠扬的曲子,直到很晚很晚。

    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当的原因,小何自然成了我在这个工地上唯一的朋友。失眠的夜晚,我会静静地坐在小何身旁,看着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想起自己的未来,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好在耳边有小何的笛声轻轻飘荡,带给我心灵一丝淡淡的慰藉。渐渐地我也知道了小何的身世。小何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从小就对音乐有着很高天赋的小何在高考发榜那天,兴高采烈地捧着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回家的时候,从母亲哀伤而无助的表情得知,就在这一天的早上,在一座小煤窑打工的父亲被一块横空落下的石头砸中,从此,父亲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懂事的小何在悄悄烧掉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后,就告别家乡来到了这个工地上打工,绚丽的音乐梦也就此搁浅了。

    我不知道小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命运的,但我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梦想也许最终都不会实现吧。有一天晚上,小何吹起了一首熟悉的旋律。吹完后,小何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心若在,梦就在……”

    听着小何苍凉的声音,我不禁喃喃自语:“我们的梦想还在吗?”

    小何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在的,只要我们去积极努力,命运是会改变的!”说着小何随手拾起地上一枚因为生锈而被木工丢弃的钉子说:“因为生锈,这枚钉子被人丢弃,虽然我们都有着相同的苦难,但如果让自己的心灵生锈,同样是会被命运丢弃的。”

    望着小何坚定的眼神,我被这个充满阳光的小伙子打动了。那一夜,我们在一起坐了很久,我们约定,等攒够了上音乐学院的学费,小何就回去继续圆他的音乐梦;而我也决定报名参加自学考试,争取用努力来改变命运。

    每天晚上收工后,伴着小何悠扬的笛声,我开始默默地读着自考书。我和小何像两个相遇在杳无人烟的沙漠中的旅人一般,萍水相逢却又惺惺相惜,互相鼓励着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我一直为有小何这样的朋友感到幸运。

    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早晨,我提前向工头请了假,赶了最早的公交车去了考场。考完试回工地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小何出事了。原来,由于工程已经完工,大楼仅剩外墙清洗了,工头为了省钱,就让我们这些小工去清洗,而且开出了比平时高出几倍的工钱。刚刚和母校取得联系同意他先去参加高考的小何为了多挣一点学费,自告奋勇地第一个爬上了从楼顶垂下的绳子。就在快要完工的时候,绳子突然断裂,小何一下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急忙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作最后的努力。被拦在急救室门外的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的时候,小何的生命已经即将走到尽头。我扑在小何身上大哭了起来。小何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艰难地笑了,然后把手中紧紧攥着的一枚生锈的钉子放在我的手里,断断续续地说:“拿好这枚钉子,记住永远不要让自己的心灵生锈……”说完,小何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带着他的梦想离开了这个世界。

    许多年后,我换过无数的工作,经历过许多的失败,直到今天,才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每感觉疲倦的时候我都会掏出那枚小何临终前交给我的钉子,小何那永远停留在18岁的笑脸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人知道这枚钉子的来历,只有我知道它见证的是一段已经远在天堂的患难情谊,而这枚锈迹斑斑的钉子,时刻提醒我不断地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它时时告诫我,苦难可以面对,心灵永远不能生锈。

    【最美的爱情有多美】

    吕保军

    生命垂危的时候,她忽然坦露出一个心愿:好想有个男孩陪伴自己走完最后的人生,让她体会一下世间最美的爱情,究竟有多美。

    一

    她得的是肾衰竭,病情到了必须做透析的地步。当父母鼓起勇气告诉了她的病情,她沉默了一会儿,哭了:“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我还年轻,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就连什么是谈恋爱都不明白。”伤心的一家人抱头痛哭。父亲安慰她说:“你放心,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救你。”但她很清楚,自己每星期需要做两次透析,每次都要五六百元。即便透析成功,以后进行肾移植,涉及到的手术费将是几十万元。在乡广播站工作的父亲,一个月工资才1000多元,弟弟正在老家的县城读高中,年迈的父母已经被自己这个病给拖垮了,难道还要连累得弟弟也被迫放弃学业吗?

    小她两岁的弟弟读的是高三,在特重班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一定能考上好大学,那时得花多少钱啊!弟弟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问候姐姐的病情,他只知道姐姐感冒发烧上成都看病去了。而她,总是轻松地对弟弟说:“我在小姑这里玩,没事。你要好好读书,明年就高考了,千万不要松劲啊!”弟弟的回答总是让她高兴:“放心,一诊考试我可是全年级第二名哦。”试想,当父母打算动用弟弟上大学的钱为自己治这看不好的病,她怎忍心让钱打了水漂呢?反正自己的希望也不大了,还不如将那点钱留给弟弟用。她拿定主意,坚决不再配合治疗,还叮嘱父母要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弟弟”。父母硬是拿她这个倔强的女儿没办法,只有暗自垂泪。

    随着病情的加重,她的双眼渐渐模糊起来,时常发烧说胡话。迷迷糊糊中,父亲听到了她隐忍在心底的愿望:好想有个男孩来陪伴自己走完最后的人生,让她体会一下世间最美的爱情,究竟有多美。

    二

    当她再次清醒过来,一个男孩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呀,你醒了?”她问:“你,是谁?”男孩说:“我……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我被你的坚强所感动,特意来陪你的。我……喜欢你!”

    “真的吗?那你可不可以扶我坐起来?”她的语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小伙子俯身过来,将一条壮硕的手臂伸到她脖子下,轻轻托着她的肩。她的脸就在他胸前紧贴着,一种男孩子特有的气息涌进了她的鼻腔。她兴奋地说:“呵,我不是在做梦吧?终于有人喜欢我了!爸,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问得父亲喉咙一哽,老泪霎时溢满了眼眶。为了帮女儿一偿心愿,父亲思谋再三,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市报社寻求帮助,报社记者很快写出了一篇情辞恳切的文章:“谁能给病危女孩一份爱情,让她品味一下世间最美的爱情有多美?”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报道在读者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特别是女孩就读的那所大学里,更引起了很大反响,几十位男女同学陆续前来探望。在病房外,十几个男同学围住父亲,竞相表示愿意做她的陪护男友。父亲正犹豫着,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不,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大伙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身风尘满脸倦态地立在那里。父亲看到他,不禁谔然一惊:“咦,你……咋来了?”

    原来,忙于高考的儿子,偶尔听同学讲报纸上的新闻,说成都医院里有个病危女孩在征陪护男友,儿子不由得心底“咯噔”一下。他让同学找来那份报纸,刚看了两眼,就放声大哭起来——这个病危女孩,是姐姐!他暗暗抱怨父母,这么大的事情竟瞒着自己,虽说是怕耽误他学习,可姐姐如果有什么闪失,他会负疚一辈子的。小伙子再也坐不住了,他请了假匆匆赶来,要守护在姐姐身边。但他来到医院,强忍着没去探望姐姐,而是先找到父亲,泪眼婆娑地将一路上想好的主意说给父亲听:姐姐的眼睛看不见了,自己打算扮演陪护男友,来偿她未了的心愿。父亲听明白了儿子的主意,沉吟片刻,提出了疑问:“你姐姐会不会听出是你的声音?”“放心吧,不会的。”小伙子这几天适逢感冒,喉头肿痛,再加上一路担忧心火上扬,嗓子已经变沙哑了,正好可以瞒哄姐姐。在他的执拗坚持下,父亲只好眼含热泪点头应允。于是,病房内上演了一段感人肺腑的姐弟恋情——

    小伙子软语宽慰姐姐:“别问这么多了,你要安心治疗才对。以后我每天都会来陪你,直到你彻底康复!”她长叹一声:“我还能彻底康复吗?我现在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赶紧颤声鼓励:“其实你不该轻言放弃,你知道吗?如果你不积极配合治疗,你的亲人有多难过,你弟弟……他有多难过……”

    提到弟弟,她忽然浅浅地笑了。这几天,弟弟的身影总在她脑海里晃,她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玩耍时,弟弟总像小大人一样保护她。弟弟懂事、孝顺、学习又好,等他读完大学出来肯定会挣好多钱,父母就可以脱贫了。可是,如果现在将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弟弟就不能上大学,一家人将在贫穷的山村里没落一辈子,还有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这样一想,更让她坚定了不再治疗的决心。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手心痒痒的。——是他,在用小指甲轻轻地挠她的手掌心!这种麻痒酥酥的感觉,让她陡然浑身一颤。泪水,裹挟着一种五味杂陈的滋味,霎时漫漶了周身。

    三

    也许是爱的力量吧,她的病情竟有了些微好转,眼睛又能模糊视物了。再加上最近好消息不断,许多热心读者纷纷赶来医院慰问,积极为她募捐善款,这一切都给了她新的希望。此刻,她多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可爱的陪护男孩,可父亲说,男孩是在校大学生,回去复习功课了,相信改天他还会来的。不过,他临走时千叮万嘱,要你一定坚强,早日战胜病魔,争取痊愈的那一天。“嗯,我会的。”她心情愉快地说,“我好想念同学们,好想回校继续自己的学业,也好想念弟弟,这么多天未见他,心里蛮惦记的……”

    父亲默默地听着,暗自喟叹:多亏儿子及时赶来扮演了一回恋人角色,才让女儿又有了活下去的渴望,否则她不一定能撑得到今天。

    父亲怎知,其实在她心底,早已清楚那个陪护男孩是谁。当他调皮地用小指甲挠她的手心时,她就一下子全明白了!因为小时候每当她不高兴,弟弟就喜欢挠她的手掌心逗她开心。那一刻,她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决堤般溢出了眼眶:弟弟不惜抛下高三繁重的课业赶来,就是想传递给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呵!男友是假的,爱却是真的。一丝别样的温暖,在心腔里久久地回荡,让她感觉很幸福:世间最美的爱情,究竟有多美?也许一如这份手足亲情般,令人踏实而感动吧。

    【曾是清明上河人】

    凉月满天

    天色微明,睡眼半睁,住在东京汴梁的城郊,听不见和尚头陀走街串巷报晓之声,不知道是“晴”是“阴”。然鸟声啾啾,绿树染窗,这样天气,正好出门。

    11世纪中叶的北宋,“澶渊之盟”早已签定,辽国的战事也告平息,虽与西夏国时有摩擦,不过影响不了大局,那场灾难性的“靖康之变”还远远没有到来,昏庸的道君皇帝和高衙内之辈更要到本世纪末才会登上历史舞台。现在正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穿了长长的背子,腰间束帛,布袜青鞋,手拿一把油纸伞,荷包里带一些散碎银两,走,进城去。

    一路上薄雾疏林,茅舍掩映,河流穿树绕屋,蜿蜒前行,两岸杂花芳草,蜂蝶营营。猛见一树好桃花喷火蒸霞,映红了人面。正是清明时节,家家上坟扫墓,时有俏妇人银装素裹,哭爷哭娘,轻薄子难免戏嘲乱唱,有《竹枝词》为证:“舞蝶纷飞化纸钱,谁家少妇哭坟前?行人轻薄争相谑,笑谓嘤嘤似杜鹃。”

    越往前走,行人渐多,两个脚夫赶几头毛驴,驮着炭篓子,“嗒哧嗒哧”地也往城里前进。一队人马,一乘花轿,是真正的“花”轿,轿围全用鲜花秀朵装饰一新。新郎官骑红马,脚夫挑嫁妆,另有人抱着新娘的梳妆匣,里面想必盛三五片胭脂,一两支碧簪,想想都好看。

    路边居然还有劳务市场,劳工聚集,或坐或躺。一乘轿子已经起肩,另一乘轿子正在待租。两个人为抢生意打了起来,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为了几文脚夫钱舍命相争。一个算命的精明得很,居然在这里盖了一间房子,掐指说些子丑寅卯的鬼话,生意还挺兴隆,且多是推算财运,可见黄金白银任何时候都是人的心头好。

    河面渐阔,船舶渐多。远远就望见汴河拱桥横跨两岸,势如飞虹。桥身之宽,能容数车并行,高到就连最大的船舶都能过得很轻松。大桥跨度用整根整根的木材并列铆接榫合起来支撑,桥面是成排链固杵紧的木料,真不知道工程师怎么设计,工人怎么建造,够精,够妙!

    桥上行人捱肩接踵,小贩争相揽客,纷纷卖弄自家的好货品。一头乡下毛驴本来静等卸货,一扭头发现对面茶馆前也拴着一头驴,立刻发出“昂昂”的求偶声。两头驴一见钟情,奈何茶馆驴缰绳太紧,挣不动,于是这头乡下驴干脆撒开四蹄狂奔,吓得四周人惊叫一声。幸亏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驴缰,赏它两鞭,一个不知道躲闪的小孩子才免去一场大难。这边热闹,惊动了那边茶馆里的茶博士,也不敬茶,也不对客人酬应,也顾不上看杂耍人一上一下辗转腾空,只顾张大嘴巴呆看二驴调情。还不如近旁农舍里的两头牛,只顾嚼草,与世无争,一副出家人的德性。

    桥上驴马相争,桥下舟楫相争。远洋货轮船大货多,都有自备舟师——这可是大人物,会看罗盘,会辨风向,“远见浪花,则知风自彼来;见巨涛拍岸,则知次日当起南风;见电光则云夏风对闪。如此之类,略无少差。”一船人的身家性命全系他身上,拿高薪也是应该。码头上人头涌动,上船下船,装货卸货。有的干脆跑到汴河大桥上,探出身子,挥舞手帕,冲着到港的客船大叫亲人的名讳。一个船老大刚结完帐,正紧着要上船开路,半路上碰巧遇见熟人,一边急匆匆寒暄话旧,抱拳行礼,一边脚不点地,奔自己的船只而去,委实称得上高效率。除了大小货船,还有游船画舫,文人雅士一边挟妓饮宴,一边诗文酬唱,秾桃艳李与清茗雅趣并举,也算一大景观。

    下桥上街,街再宽阔也架不住人多,马多,车多。且不说牛马车、人力车、太平车、平头车,挤挤挨挨,形形色色;人烟稠密处,有做生意的行商坐贾,有看街景的士子乡绅,有骑马的官吏,仪仗开道,威风凛凛,只可惜养尊处优惯了,眼见得疆界日缩,外患日盛,怎么保家卫国!有叫卖的小贩,有坐轿子的眷属,有背背篓的行脚僧,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丐,将身委地,尘灰满面,晚景凄凉。世界大都,万民来朝,几乘骆驼驮着西域商人的货品也来凑热闹,长得跟西域人一样,深目高鼻,有夷人状。

    商家铺户遍地开花,茶坊、脚店、庙宇、公廨、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各生财有道。香油加工作坊里面,石磨“咕隆咕隆”转,从芝麻里挤出油来,香飘十里。绸缎庄里各色彩绸布帛放满柜台和墙壁。一个摊贩摆着藤筐竹篮,又耐用,又轻巧。一个做灯笼的生意兴隆,前脚刚有人买了一个,小贩已经忙着招呼另一个买主了。肉铺更其多,哪一条街上没有三五家门面?哪一家门面不是伙计三五个?不是郑屠就是王屠、张屠之类的,生肉熟肉,阔切、片批、细抹、顿刀,悉听尊便。

    花柳繁华地,温柔宝贵乡,肉铺多,饭铺也多。有钱的去遇仙店,这是汴梁城内大名鼎鼎的酒楼,有青楼女子倚栏卖笑,丝竹乱耳,锦绣盈眸。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即一提子),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那是相当贵的。吃客也豪奢,两人对饮也要用一副注碗,两副盘笺,五张果碟,五张菜碟,再有水菜碗三五只,加在一块,就要花费白银近百两。平头百姓吃不起,也不必穷凑热闹,干脆打道包子店——这种小吃店专卖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鱼兜杂合粉、灌熬棒骨之类,花上三五十文,也能吃饱。更有小孩子穿白布衫,戴青布头巾,挟个大白磁的菜缸子,吆喝卖自腌的辣菜,一份不过十五钱,便宜得很呢。

    大街上还有很多饮子店,这种东西既当茶又当药,很有趣的。油饮子、地黄饮子、蔷薇饮子、黄蘖饮子、羚羊角饮子、枳壳饮子、葛根饮子、消热饮子、大黄饮子、生熟饮子、草果饮子,咸咸俱备。若是暑热天气,还会添上冷香饮子、清凉饮子。开店的成本不高,有店面可,无店面亦可。将来我若在城郊住厌了,也可以考虑在汴梁城找棵大树,在底下支个太阳伞,然后摆上一桶饮子,挂个招子,就可以开张大吉,挣俩零钱儿花了。

    在包子店吃过简单的午饭,天尚早,闲逛无趣,一头钻进杂技场,看熊翻跟斗,乌鸦下棋,蜡嘴鸟衔旗跳舞,拜跪起立。蚂蚁角武有意思:黄、黑两色蚂蚁,插旗为号,一鼓对垒,再鼓交战,三鼓分兵,四鼓偃旗归穴。乌龟叠塔更有意思:乌龟七只,放在案上,击鼓使它们会意,于是最大个儿的乌龟最先爬到几案的中心,趴下,一动不动,第二大的登上它的背,如此这般,一直到第七个最小的一个,登上第六大的背部,竖起身子,把尾巴撅起来向上立起,就像一个小铁塔,类似活人表演的叠罗汉。最奇怪是蛤蟆说法:在席中放置一个小木墩,蛤蟆九个,最大的一个两脚拉胯地坐在上面,八个小的左右两边相对成列,大蛤蟆叫一声,众蛤蟆也跟着叫一声:大的连叫数声,小的也一样。接着小的一一来到大的跟前,点头作声,如作敬礼状,唯唯而退。可见万物有灵,只要驯养得法,皆能遂人心。只是这样奇技淫巧,若是用来谋生则可,若是闲玩,不知道要占用多少宝贵的精气神。

    走在街上,须步步当心。忙人多,闲汉也多,专会设美人局、仙人跳,引你入毂,诈你钱财,切不可随便与人搭讪;也不可贪便宜买小,有一种人专会以假换真,明明拿给你看的是好绸缎衣裳,及至你买到手里,打开来看,却成了纸做的。随身的盛钱囊袋更要仔细,还有身上的金玉佩饰、耳环钗镯,也都须防“觅贴儿”贴身行偷。最可怕的是地痞流氓当街称恶,动辄大拳头招呼,安善良民惹他不起,只好躲着——话说回来,哪朝哪代没有这样的人呢?

    倘生在那个朝代,我也仍是个女人,虽说李清照拔了头筹,风头健过男人,不过大多数女子理家政,事翁姑,并不善烂然文章,是以我也不能免俗,目不识丁极有可能。所以就算我不知道欧阳修的德政,苏东坡的牵鹰放狗、锦帽貂裘,泛舟江心、山高月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至于王安石善写散文,柳永奉旨填词,干我何事?再怎样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小女子想的也是炊米柴薪,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偶有闲暇,能跟着老公到汴梁城转上一遭,卖卖眼睛,已是莫大之快。

    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寸寸都有意思。是这么繁华的世界,这么盛大的朝代,这么漂亮的一层皮,包裹着这么优雅颓靡的馅子,这种气息如同贵妃手上金扇,怎不叫人沉迷,不由人心生觊觎,飞身入画,也做一回清明上河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