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拉华纳宫中有一位身任宫廷祭司要职的婆罗门贵族华苏德瓦,这位智者看透了她的用意,决意不让她的心思得逞。华苏德瓦怜惜这个小男孩,他觉得小王子继承了其母的虔诚秉性和正义感。他时时暗中照看着小达萨,避免他受到伤害,还注意着一切机会,设法让孩子脱离继母的魔掌。
国王拉华纳拥有一群用于献祭梵天的母牛,它们被视为神牛,它们产的牛奶和奶油是用于供神的。全国最好的牧场为这群神牛所专享。
一天,一位照看神牛的牧人将一批奶油运到宫中,并汇报说,放牧神牛的那块牧场已经出现了干旱的迹象,因此一部分牧人认为,应该把牛群赶到更远处的深山里面去,那里水源丰富,青草鲜美,即便在最干旱的时期,水源也不会枯竭。
婆罗门华苏德瓦与这位牧人相识多年,知道他是一个友善忠诚的人,便将小达萨托付于他。第二天,当小王子达萨失踪,众人遍寻不得之时,唯有华苏德瓦和这位牧人知道这次失踪的秘密。小男孩达萨被牧人带进了山中。他们随着缓缓行进的牛群向前走着,达萨很乐意加入牧人的行列,高高兴兴地跟着放牧。达萨成了一个小牧童,在放牧生活中逐渐长大。他帮着照料母牛,学着挤牛奶,和小牛犊一起嬉戏,睡卧在鲜花丛中,渴了就喝些甘甜的牛奶,光脚上沾着牛粪。达萨喜欢这种生活,他熟悉牧人和牛群,熟悉了树林和各种树木以及种种果实,他最喜爱芒果树、野无花果和瓦楞伽树,他在碧绿的荷花池塘中采摘甜嫩的鲜藕,每逢宗教节日就用火树花朵给自己编织一只鲜红的花环来戴上。他也熟悉了野兽的生活方式,懂得怎么躲开老虎,怎么与聪明的獴和开心的豪猪交朋友。雨季到来时,达萨便在山里幽暗的遮风挡雨的小屋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游戏,唱儿歌,或者编织篮子和芦席,用以消磨漫长的时光。达萨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先前的生活以及昔日的奢华宫廷,不过那些在他心目中已经恍若隔世,犹如一场梦。
一日,牛群迁移到了另外一个地区,达萨跑到森林里去,想寻找些美味蜂蜜。他自从认识了森林,便深深地爱上了森林,尤其是眼前这座森林,简直美丽得惊人。阳光透过树叶和枝杈如金蛇一般舞动;鸟儿的鸣唱、树梢的风声、猴子的叫声,这一切奏出一首美妙的乐曲;光与声于此交织成了一幅熠熠发光的神圣妙网。林间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花朵的朝向,树木、叶片、流水、苔藓、动物、果实、泥土和蘑菇的气味,有的苦涩,有的甘甜,有的浓烈,有的恬静,有的欢快,有的悲哀,有的刺鼻,有的柔和,种种气息时而杂糅于一处,时而四下飘散。间或可以听到一道清泉在不知何处的山谷中奔腾的声响。偶尔可以望见一只带有黄黑斑点的绿蝴蝶飞翔在一团白伞形状的花丛上。时而从密密的树丛中传来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树叶扑簌簌地飘落的声响,传来野兽在树林深处发出的吼声,或是一只母猴在斥责自己的小猴的声音。
达萨听呆了,一时间忘记了去寻找蜂蜜,他呆望着几只羽毛绚烂正在婉转啼鸣的小鸟,突然发现了在高高羊齿植物间或隐或现的一条小路,那片高大的羊齿植物丛好似大森林中一座茂密的小森林,而那条狭窄的羊肠小道仅能容下一人行走。达萨小心翼翼地循着小路前行,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树下有一座茅草屋,一座用羊齿植物枝叶编织和搭起来的尖顶帐篷。茅草屋边的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体笔直,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双手安放在盘起的双足之间。他头发雪白,额头宽阔,一双眼睛平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地面;他的双眼虽然是睁开的,但对事物却视而不见,他在关注自己的内心。达萨知道,眼前这位是圣人和瑜伽僧人,他先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圣人,知道他们是受惠于神道的令人尊敬的长者,应当向他们表示敬畏。但是这位圣人把自己隐居的茅屋建构得如此美丽,他那静静下垂的双臂,笔直端坐的禅定姿态,都强烈地吸引了这个孩子,让这个男孩觉得这位长者比以前见过的任何圣人都更为奇妙和可敬。他端坐不动,却又似乎悬浮在空中,他目光空灵,却又好像穿透一切事物,一种神圣的光晕将他笼罩着,这是一种尊严的光圈,一种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瑜伽法力交融而成的光波,这种神奇的感觉镇住了男孩,使这个小男孩无法穿越,也不敢发出一声问候或者惊叫来惊扰。圣人的庄严法身,从内部发射出的光彩,使他即使静坐不动也以他为中心放射出一道道光波和光线,就像从月亮上射出的光芒一般。而他的法身也以一种积蓄而成的巨大神力、一种凝聚积存的意志力量,在他四周编织起了一张巨大的法网,以至于达萨觉得:眼前这位圣人只要发一个愿望或产生一个念头,就能够杀死一个人,或者重新救治这个人。
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不动,好似一棵树,然而树叶和枝条总还要随风摆动,他却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在自己的位置上纹丝不动,这使得这个小男孩一见到这个僧人便如同中了魔法,被这幅景象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入定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达萨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大师,看着一抹阳光涂在他的肩上,一丝光线投在他垂落的臂上,又注视着这光线一点一点地游开,新的光斑再移入,达萨惊奇地看着,慢慢地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僧人对光影无动于衷,他对附近森林中鸟儿的鸣唱、猴儿的啼叫也同样无动于衷,就连那只停在他脸上,嗅过他的皮肤,在他的面颊上爬行了一小段又飞走的棕色大野蜂,他都丝毫未察觉,他对森林里的多姿多彩的生命全都无动于衷。达萨觉察到,这里的一切,目光所及,耳力所及,无论是美是丑,无论是可爱还是可憎,全然与这位僧人毫无瓜葛。雨水不会让他觉得寒冷或者沮丧,火焰无法让他觉得灼伤,他周围的整个世界对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表象。于是,那男孩隐隐地感觉到:实际上这整个世界或许也仅仅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游戏和表象,也只不过是从不可知的深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深水表层的些许波澜,这种感觉并不是以一种思想,而是以一种切实的身体战栗和些许眩晕从这位正在凝神注视着的牧童小王子身上掠过,这是一种对恐惧和危险的感觉,而同时又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渴望。因为他切实觉得眼前的瑜伽行者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已经越过表象世界下到了一切存在的基础,探入了万事万物的内在奥秘之中。他已破除了人类感官知觉的魔网,无眼鼻耳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牢牢地固守居留在自己的本质实体中了。达萨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教的熏陶,获得过神光照射的恩惠,却并没有能力用理性智慧来理解这种感觉,更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加以表述,但是他切实感觉到了,如同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总会感到神就在自己近旁一样。如今他通过对这位僧人产生的敬畏战栗而感受到了这种神性,通过对这位僧人的爱慕,通过渴望如这位僧人一般入定感受到了这种神性。达萨站在那里,这个老人以某种奇异的方式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忆起了高墙大院的王公生活,他暗自神伤,呆呆地伫立在那片羊齿植物小丛林的边上,忘却了掠过天空的小鸟,忘却了身旁窃窃私语的树木,更忘记了附近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沉浸在神奇的魔力中定睛凝视着静修者,完全被对方不可思议的寂静和无从接近的神态所折服,也为他脸上那种清澈澄明,形态上的从容内敛,以及全身心投入修行的状态叹服。
事后,达萨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究竟是两三个时辰还是几天。当那种魔力渐渐退去时,离开他。当达萨轻轻地重新穿过羊齿植物丛间的小道,找到走出林子的路,最后回到那片宽阔的草地和牛群旁边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曾经做了什么。他茫然若失,魂不守舍,直到有个牧人呵斥他,他方才完全清醒过来。那人对达萨大声嚷嚷着,责骂他离开牛群的时间太长,而男孩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他看,就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那人被男孩的那种不同寻常的陌生眼神和肃然的表情吓了一跳,半天才缓过神来开口问:“好孩子,你上哪儿去了?见到神还是见到鬼了?”
“我去了林子里,”达萨回答,“我去那里原本想寻找蜂蜜。可是我忘了寻蜜的事,因为我看见了一位圣人,一位隐居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正在潜心静修或是在默默祈祷,当我看到他的脸上发出异彩时,不禁看呆了。我站着看他,站了很长时间。我想今天傍晚再去一次,给他送些礼物,他是一位圣人呢。”
“这是对的,”牧人答道,“你带些鲜牛奶和甜奶油给他。我们应当尊敬圣人,也应当供养圣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他?”
“达萨,你不必跟他打招呼,你只要向他行礼,把礼物放在他面前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要做。”
达萨照办了。他颇费了些工夫才重新找到那个地方。茅屋前的空地不见僧人踪影,他又不敢贸然闯进茅屋,只好把礼物搁在屋前的空地上,转身离去。
牧人们在这一带放牧期间,达萨每天傍晚都送东西去,他在白天也去过一次,发现这位圣人又在静修入神,他又情不自禁地站了很久,领受着圣人所散射出的极乐之光,感受着内心的通泰欢畅。后来他们把牛群赶到了另一片草场放牧,离开了这一带。达萨仍然久久不能忘却自己在那片林子里的经历和感受。达萨这个男孩的独特之处在于,当他一人独处时,会时不时全身心地沉入一种梦境中去,认为自己就是隐士和瑜伽静修者。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记忆和梦想渐渐地模糊了,达萨一眨眼就长成了一个结实的小伙子,他和年龄相仿的伙伴一起玩耍、较劲的兴致也越来越高。然而在达萨的心灵深处保留着一丝微弱的闪光,一种隐隐约约的遐想,或许有朝一日瑜伽的尊严和力量能够替代和弥补自己所失去的王室之尊和王子生活。
一天他们来到首都附近放牧,一个牧人从城里回来时带来了宫廷里正在筹备一场巨大庆典的消息。由于拉华纳国王年老体衰,他已定下吉日,要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那拉,宣告他儿子将成为国王。
达萨很想去观摩庆典大会,去看看那座他在孩提时代就离开的城市,在他的记忆中,这座城市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要去听听庆典的音乐,去观看节庆游行,还要目睹一下贵族们的角力比赛。当然,他还想了解一下那个陌生世界里的市民们和权贵们的风采,因为在故事和传说里,他们都被描写得犹如伟岸的神人,虽然他也知道,这些不过是童话甚至还不如传说可靠。达萨心里很清楚,曾几何时,那个世界就是他自己的世界。
牧人们得到命令,要送一车奶油到宫里去,作为庆典用的祭品。牧人首领挑选出三名运货者,达萨也是三人之一,他很高兴。
他们在庆典前先把奶油运进了宫里,负责祭祀事务的婆罗门华苏德瓦接收这车货物,却并未认出眼前的青年正是达萨。接着,三名青年牧人也加入了庆祝的人群。一大清早,庆祝活动便在所罗门祭司主持的祭献仪式中开始了,他们看见大块大块的金黄色的奶油被扔入火焰中,旋即化作火舌向上蹿动,忽闪着亮光的滚滚浓烟直冲无垠的天际,用以馈飨天上的三十位神道。三个年轻人看到游戏队伍中有一队驮着金碧辉煌轿辇的大象,一位年轻骑士端坐在鲜花丛中的王室轿辇上,他就是青年国王那拉。他们听见锣鼓喧天,场面极为宏大、壮观,令人目不暇接,但多少也有些可笑怪诞,至少在达萨看来如此。喧腾的车水马龙,装饰华丽的骏马,和富丽堂皇的庞大场面都使达萨感到吃惊和入迷。另外,他还对那些在王室轿辇前跳舞的舞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们扭动着苗条而柔软的身子,宛若出水芙蓉的细柔的茎秆那般婀娜多姿。达萨对首都的宏伟壮观感到震撼,无论他多么着迷和喜悦,在他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种牧人的清醒意识,归根结蒂,都市的浮华是他所轻蔑的。
他想到自己是真正的长子,而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此人一点也不了解过去——却被抹上香脂,继承了王位,其实坐在缀满鲜花的王室轿辇中巡游的应当是他达萨。不过此刻他还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对轿辇里的那拉的模样有些厌烦,那少年显得既蠢且丑,一副得意扬扬的虚浮模样。达萨很想给这个扮演国王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但没能找到机会,何况当时他看不过来,听不过来,好玩好笑的东西太多了,他就忘记了这茬。城里的女子个个容颜娇艳,目光大胆,言谈举止大方可人。她们随口说的话,落到三个年轻牧人的耳中,就能让他们不停地去回味。她们的话中无疑有些讥诮的意味,因为城里人看山里人,就像山里人看城里人一样,谁也看不起谁。但话虽说如此,城中女子还是对那些一年四季生活在广阔的天空下、天天食用新鲜牛奶和奶酪的英俊结实的年轻男人心驰神往。
庆典结束后回到山中,达萨已经是一名成年男子了。他开始追女孩,因此他就必须经常在各种打架斗殴中胜出。有一次,他们放牧来到一个新的地区,那里水草丰美,湖泊清澈,水边长着繁茂的蔺草和竹林。他邂逅了一位名叫普拉华蒂的美丽姑娘,并且疯狂地爱上了她。她是一户佃农的女儿,达萨深深地坠入情网,不能自拔,为了得到这位姑娘,他可以舍弃天下的一切。一段时间后,当牧人们必须迁移到其他牧场时,达萨不愿离开他的姑娘,拒绝一切规劝和告诫,放弃了自己曾经如此热爱的牧人生活,执意与大家道别。因为普拉华蒂已经答应要嫁给他,他便成为了当地的定居者。婚后,他耕种着岳父的谷地和稻田,帮助磨米磨面,砍柴,用竹子和泥巴为妻子建了一座茅屋,把妻子藏在屋中。一定是一种巨大无比的魔力,让这个年轻人放弃了他迄今为止的快乐、朋友和习惯,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混迹于异乡人中,并扮演着一个并不那么令人艳羡的上门女婿的角色。普拉华蒂是如此美貌,从她的容颜和躯体上散发出来的令人爱怜的魅力实在太强大,太有诱惑力了,这使达萨对其余的一切完全视而不见,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事实上,在她的怀抱中,他确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关于天上的诸神和圣者有许多传说故事,他们受到迷人的女子的诱惑,日日夜夜经年不息地与这个女子相拥相抱,沉湎于肉欲之中,如胶似漆难解难分,忘却了其余一切。达萨当初大约也希望这样将自己的命运与爱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后来出了些事情,他注定不能长久地拥有这种幸福。大约过了一年左右,就是在这一年中他也并不是只有幸福,有时也会有些其他事情,他的岳父经常对他指手画脚,要这要那;他的小舅子动不动就冷嘲热讽;年轻的妻子也经常喜怒无常。不过只要一和她上床,一切烦恼便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她莞尔一笑,他便跟丢了魂一般;轻抚她那苗条肢体时,他的心里就像灌满了蜜糖。她那青春的躯体是情欲的花园,盛开着千万朵芳香四溢的鲜花。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还不到一年,有一天,不安和喧嚣打破了这个地区的平静。一队传令兵疾驰而至,宣告年轻的国王即将驾临,随即出现了兵马和王室卫队,最后出现的是年轻的那拉本人。他们要在附近地区狩猎,于是在四处扎下帐篷,随处可听见马匹嘶叫声和号角声。
达萨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漠不关心。他仍旧在地里干活,打点磨坊,规避着猎人与朝臣们。但一天他回到小屋,发现自己的妻子不在里面,这段时间他严格禁止妻子外出,他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隐隐地预感到一场大不幸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急急地赶到岳父住处,在那里也没有找到普拉华蒂,人人都说没见到她。他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找遍了菜园和稻田。整整两天,他在自己的茅屋和岳父的住处之间来回奔波着,寻找着。他伏在田地里等候着,爬到井下寻找着,祈祷着,呼唤着她的名字,诱哄着,诅咒着,辨析着脚印。他最年幼的小舅子还是个小男孩,对他说出了实情,普拉华蒂和国王在一起,她住进了他的帐篷,有人还看见她骑着他的马。达萨带上他放牧时用的弹弓,悄悄地埋伏在那拉的帐篷附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国王的帐篷片刻没有守卫,他就悄悄地更加逼近一步,但守卫们每次再度出现时,他就只得马上逃开。他躲在一棵大树上,从树上正好能看见国王的营地,他看到了国王,他在城里庆典的时候就见过,当时就憎恶那张脸,他看着国王下马,帐篷的帘子掀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从帐篷内的阴影处走出来,上前迎接这个回家的男人。当达萨一眼认出那个年轻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普拉华蒂时,惊得险些从树上掉下来。现在他眼见为实,心头的那种沉甸甸的疼痛感更加强烈。虽然他和普拉华蒂在一起时感受到了巨大的快乐,但是他现在所承受的痛苦、愤怒、屈辱及丧失的感觉要更甚于往昔的欢乐。这便是当一个人将其所有的爱凝聚于唯一的一个爱的对象时,丧失去这个爱的对象就意味着他的整个世界的坍塌。他现在就立于一片废墟之间。
达萨在这一带的树丛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天一夜,他疲惫不堪,可是只要一停歇下来,他内心的痛苦就激得他跳起来,不得安宁,他不得不向前走,片刻不得停留驻足,就像是要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的生命丧失了一切价值与光彩。可是他并没有走远,没有走向不可知的远方,而是逗留在他那些不幸的发生地,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地还有王室的狩猎帐篷附近来回转悠。最后他又躲在帐篷上面的树上,满怀炙热的复仇愿望,犹如一只狂野饥饿的困兽躲在茂密的树丛中一样,等着值得他倾尽全力的那一刻到来,一直等到国王出现在帐篷前。他悄无声息地从树枝上滑下来,举起弹弓,将一块石弹准确地射在他憎恶之人的脑门上,被击中的人仰面倒地,动弹不得。四周一片寂静。达萨还没有等复仇得手之后的快感和狂喜消失,刹那间一种深深的恐惧便擒获住他,一片死寂让他心生惊恐。他不等被打死的人周围出现闹哄哄的场景,就消失在树丛中,消失在沿着河谷生长的杂乱的竹林中。
当他从树上跃下,飞快地射出石弹,将对方一石毙命之际,他仿佛觉得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消散,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仿佛与那块夺人之命的石块一起被抛入毁灭的深渊,心甘情愿地毁灭,只要那个他所憎恶的敌人哪怕能够瞬间倒在他面前。但现在出乎意料的死寂是对他行动的回答,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求生欲望将他从敞开的深渊给拉了回来,一种原始的本能控制住了他的意识和四肢,驱使他躲入茂密的树丛和竹林中,驱使他去逃命,驱使他去销声匿迹。他一直逃到一个偏僻的落脚点,觉得自己已然躲开了最直接的危险,他这时才定下心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在筋疲力尽地蜷作一团,透不过气来时,在沉迷于行动无法自制时,在刚刚开始冷静时,他发现自己还活着并逃了出来,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失望和厌恶。但是当他喘匀了气,筋疲力尽时感到的眩晕也消失了,那种憎恶感又转化成了顽强的求生欲,一时间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狂喜再次回到他的心中。
不久,周围很快就开始了对杀人犯的追捕,追捕行动持续一整天,达萨一动不动地躲在密林中,才得以避开追捕。因为密林子里有老虎,人们不敢贸然涉足。他睡了一会儿,又警觉地埋伏观望着,然后爬行一段,又休息一会儿,一直到了第三天才越过丘陵地带,他接着不停顿地行走,遁入高山之中。
达萨由此开始了无家可归的生活,飘到东又飘到西,这种生活使他变得坚强和无动于衷,但也变得更为机敏同时也变得更为绝望,但是他时时梦见普拉华蒂以及先前的生活,或者说他称之为幸福的东西。他也多次梦见追捕和逃窜,那是些可怕的揪心的梦,例如:他在树林里狂奔,一群追捕者则击鼓、吹号地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他扛着一个重物,穿过树林,越过沼泽,跑过荆棘,跨过摇摇欲坠的腐木铺就的桥面。这个重物是个负担、是个包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未知物,但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东西,万万不能撒手,是一个价值连城的、一种岌岌可危的东西,是一件宝物,有可能是偷来的一样东西,这件东西被裹在一块棕红底蓝花纹的布料中,这布料的颜色与普拉华蒂过年过节时穿的衣服一样,因此他只能带着这件包裹、赃物或者宝贝潜逃,他弯腰经过低垂的树枝和几乎垂地的岩石,绕过毒蛇,走过鳄鱼成群的河流上面的摇摇晃晃的狭窄桥板,身心俱疲地停下,他摸索着包裹上的绳结,解开一个又一个绳结,将布料摊开,他用颤抖的手把那件宝物举起了,那是他自己的头颅。
达萨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他四处游荡,他不再见人就逃,但避免跟人打交道。一天,他流浪到一个牧草丰美的丘陵地带,顿觉心情舒畅,似乎草地在欢迎他,就像他早就认识这片草地一般。他时而认出一片草地,微风摇曳着青草的小花,他时而又认出一片阔叶柳树林,这片林子让他想起了那些欢快而无忧的时光,那时候他对情爱和嫉妒,对仇恨和复仇还一无所知。这就是达萨与童年的伙伴们一起放牧牛群的宽阔草场。在这里,他度过了少年时代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这个时光从遥不可及、无法重来的过去向他袭来。他的内心涌上一股甜蜜的忧伤,回应着此时此景欢迎他的声音,那是鸟儿的鸣唱、婆娑起舞的树叶沙沙作响,还有野蜂的嗡嗡声。这里散发出避难所和故乡的气息与声音,达萨习惯了东奔西跑的放牧生活,还从未有哪个地方像这里一样让他有一种归属感。
在这种灵魂之音的伴随和指引下,达萨怀着一种返乡者的情感,在这片宜人的土地上漫游。在过去可怕的几个月中,他第一次不再是异乡人,不再是被追捕的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是一个可以敞开心怀、再无忧虑、无所欲求的人,可以将自己完全交给眼前这一片清净惬意,并与之亲近之地,他感受着这一切,充满感恩之心,对自己本人同时也对自己这种新的、不同寻常的,而且从未体验过的欣喜的灵魂状态感到讶异,对这种无所欲求的开放的心襟,这种轻松的欢畅,这种全神贯注、满怀激赏的观赏心态感到惊讶。他被草场尽头的树林吸引,走向树林,站在洒满一地金色阳光的树下,方才那种置身于家乡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的双脚仿佛有感应一般带着他来到那条狭窄的小路,穿过一片羊齿植物丛林,穿过大森林中的那片茂密的小树林,来到一间简陋的茅屋前面。屋前纹丝不动地坐着一位瑜伽僧人,这正是他从前十分敬仰,并曾经奉上鲜奶的那位瑜伽僧人。
达萨如梦初醒般地站立在那里。这里还是一切如故,这里时光并不曾流逝,没有发生过谋杀,没有人受过苦难,这里的时间和生命犹如水晶般坚固,静默而永恒。他端详着老人,他当初第一眼见到老人时感受到的景仰、爱与渴求又回到了他的心田。他打量着茅屋,心里暗自思忖,在下一个雨季到来之前把茅屋修缮一下,还是可以做得到的。他随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走入茅屋,看见了茅屋里面都有什么。茅屋里几乎空空如也,一处由树叶搭就的卧处,一只装着一点点水的水瓢,还有就是一只空无一物的韧皮筐。他拿起皮筐,走入树林,试着去找些食物,他带回来一些果子和甘甜的树心,接着又把那只水瓢盛满了水。他很快就干完了能干的活儿。在这里生活的人只需要这么点东西就够了。达萨蹲在地上陷入了梦幻之境。他对森林中这种寂静和梦境非常满足,他对自己本身也非常满足,对引导他来到此处的内心之声也很满足,在少年时代,此处就让他感受到宁静、幸福和家乡的感觉。
他就这样留在静默的僧人边上。他更新了僧人卧处的树叶,为两人寻找食物,修补好了旧茅屋,然后在离旧屋不远之处开始为自己建起另一间茅屋。老人像是容忍了他,但又似乎像是弄不清楚,老人是否根本就对他视而不见。僧人从自己的冥思中醒过来时,就径直走入小茅屋去睡觉,或是去吃点东西,或是到林子里面去。达萨在这位可敬的老僧人边上生活,就如同一个在大人物身边生活的仆人一般,或许说他就像跟人类一起生活的家中的小宠物,一只驯服的鸟,或者一只獴那样更为确切些,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可人心意,却又不受人关注。由于他长时间过着逃窜、隐姓埋名的生活,心中总是十分忐忑不安,时刻准备摆脱追捕,现在这种安宁的生活,并不繁重的工作,还有留在这么一个并不过问关心他的人身边,这一切都让他一时间踏实舒坦。他可以不被梦魇纠缠地熟睡,有时也会在一天半天中完完全全地忘记所发生的事情。他不去想未来,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渴望和愿望的话,那么就是停留在此处,让这位瑜伽僧人将他领入隐居生活中,使他成为隐士的一分子,使他也成为一名瑜伽修士,分享瑜伽修行的物我两忘、超然于世的境界。他开始经常模仿可敬的长老的姿势,想学他的样子将腿盘起来,纹丝不动地端坐着,想着如他一样能够看见那个未知的、超越现实的世界,能够对他周围的事物泰然处之。但他不一会儿就觉得很疲乏,四肢僵硬,腰酸背痛,又无法忍受蚊虫叮咬而造成的皮肤瘙痒的感觉,这一切都迫使他动个不停,或者伸手去挠,或者干脆重新站起身来。达萨当然也有几次不一样的感受,他感到自己变得空灵,变得轻盈,悬浮起来,就像是在一些梦中出现的那样。在梦中,人们会越来越轻地接触地面,缓缓地脱离地面,就像是一团羊毛般飘起来。在这样的瞬间,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持续飘浮着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感觉到自己的躯壳和灵魂都摆脱了重力,飞升进入一种更广阔、更纯粹的、充满阳光的生活,被提升、被吸入一种彼岸的、无时限的和永恒不变的空间中。但这仅仅停留在瞬间,仅仅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他很失望地由这样的瞬间又回到现实中,他就想,他一定要拜高僧为师,让他来教他静修,教他知晓此中的方法诀窍,将他也变成瑜伽僧人。但又该怎么开口呢?那老人家看起来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好像跟他说话的时机并未到来。老僧人就像是置身于时日之外,置身于森林和茅屋之外,当然也置身于言语之外。
他有一天总算是说了句话。有一段时间,达萨又一夜一夜地做噩梦,梦境十分混乱,夹杂着十分甜美和十分痛苦的碎片,时而梦见他的女人普拉华蒂,时而梦见逃亡生活的种种恐惧。白天他的静修也没有任何进展,没法安静地坐下来,也没法静修,不自觉地想着他的妻子和爱情,他又在树林中不安地来回走动。有可能是这段时间的恶劣天气造成的,那几天确实闷热,连风都是热的,令人烦躁。这一天的天气又是如此糟糕,蚊虫成群乱舞。达萨在头一天夜里又做了一个噩梦,第二天他心里恐慌,心情沉重。他已经记不清梦的具体内容,但这个梦又将他可悲地抛回到从前那种生活状态。一整天他都围着茅屋来回走动,或者脸色阴沉不安地蹲着,一会儿拿起这,一会儿拿起那。他有好几回试着进入冥思状态,但随即又进入一种内心狂躁的状态,他觉得四肢奇痒难耐,就像是蚂蚁在他的脚面上爬,他的脊背上像是有团火在燃烧,他一刻也忍不住,有些胆怯和羞愧地悄悄地朝老僧人望去,老人以完美的静坐姿态端坐着,双目反观内心,脸上是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表情,神态静穆开朗,犹如一朵盛开的花朵浮现。
就是在这一天,当瑜伽僧人起身走向茅屋时,这个时刻达萨等得很久了,达萨不但鼓起勇气挡住他的去路,而且还怯生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尊敬的长者,请原谅我扰乱了你的清净。我在寻找平静,寻找安宁。我想像你一样生活,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看,我还年轻,但是我却不得不经历了许多痛苦,命运对我非常残酷。我身为王族,却被驱逐去当牧人,我像一头小牛犊那样开心健康地成长,心地纯洁无邪。而后我开窍看到了女人,我看到最美的女人时,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献给她,听从她驱使,我如果得不到她,我就没法活下去。我离开了所有的伙伴,离开了牧人朋友,只是为了追求普拉华蒂,我得到了她,我当了女婿,整日劳作。但普拉华蒂是我的,也爱我,或者说只是我觉得她爱我,每个夜晚我都投入她的怀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你看,有一天国王来到那个地方,正是因为此人,我在年幼之时便被驱逐,偏偏正是这人来了,还夺走了我的普拉华蒂,我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了他的怀抱。我经历的最大痛苦莫过于此,他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打死了国王,我杀人了,我曾经过着罪犯和逃犯的生活,到处都在追捕我,在我来到你这里之前,我的生活中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尊敬的长者啊,我是一个蠢人,是个杀人犯,可能他们还会抓住我,将我大卸八块。我受不了这样可怕的生活了,我真不想活下去了。”
瑜伽僧人垂着双眼,安静地听完了他的宣泄。现在他抬起双眼直视着达萨的脸,他的目光明亮、尖锐、清澈,简直让人无法承受。他端详着达萨的脸,思索着他的急急的叙述,他的嘴角慢慢地浮现了一丝微笑,随即又大笑起来——一种无声的大笑。老僧人摇摇头,笑着说道:“玛雅!玛雅!”
达萨完全蒙住了,他满脸羞愧地站在那里。老僧人则在就餐前径直走入了羊齿植物丛间的那条小路,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着,走了几百步之后,又回到他的茅屋,他的面部表情又回到原先的常态,仿佛与现象世界无关。刚才的大笑是什么意思呢,那笑容可是来自那张对可怜的达萨毫无表情的脸啊!达萨想了又想。那笑容究竟是善意的还是嘲弄呢,达萨在绝望地坦白、在祈求帮助,他却如此大笑,这笑容是在安慰还是在审判;是神性的还是魔性的;是一个漠然的老人的讥讽,根本不值得去认真对待,抑或是一位智者对陌生人的愚蠢的讥笑;是一种拒斥,一个告别,要赶他走,或者是对达萨的一个建议,一个要求,让达萨学他,一同开怀大笑。他猜了半天也没猜透。直至深夜他还在想着那个笑声,对这个老人来说,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与悲苦都成了一种值得大笑的事物。他的思路围绕着这个笑声在刨根问底,脑子里在反复咀嚼着这笑声就像在咀嚼着一块树根,树根饶有滋味,发出芳香。他同时也在咀嚼着老人大声喊出的那个词,老人在说的时候那么开朗,表情那么满足,这着实令人费解:“玛雅,玛雅!”这个词大概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他连猜带蒙,老人笑着喊出这个词的神态,似乎也大有深意。玛雅,这就是达萨的生命、达萨的青春、达萨的幸运与不幸,玛雅就是美丽的普拉华蒂,玛雅就是爱和欲,玛雅就是整个生命,是达萨的生命和所有人的生命,一切在这位瑜伽老僧人眼中都是玛雅,都是一种儿戏,是一出戏、一次演出、一种臆想,是斑斓外表下的虚无、一个肥皂泡,是可以开心地一笑置之之物,可以蔑视嘲笑的东西,但切切不可认真对待。
对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笑一下,或者说一声“玛雅”,就把达萨的生活完全搁置在一边,但达萨本人却没法这样做,虽然他也很想成为对一切都能一笑置之的瑜伽僧人,并且能够把自己的人生看作不过是玛雅世界。但自从经过了这几个寝食难安的日夜,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又都历历在目,他原先还以为筋疲力尽地逃到这里后他已经把那些经历几乎都忘掉了。他觉得真正学会瑜伽技艺,或者甚至像那位老人一样去进行瑜伽修炼,实现这个愿望真是希望太渺茫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留在这片林子中还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曾是一个避难所,他在这里得以喘息,养精蓄锐,也逐渐恢复了神志,这一切都很要紧,已经给予他很多了。也许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停止在全国范围内搜索弑君的凶手了,他或许可以没有什么危险地继续流浪。他决定这么做,觉得第二天就离开这里,世界这么大,他也不能总是蛰居在一个角落。这个决定让他心头平静了下来。
他原想一大清早就走,但他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瑜伽老人已经开始静修了。达萨不想不辞而别,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对他说。于是他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至老人站起身来,抻抻四肢,开始来来回回地走动。达萨拦着他的路,深深地鞠躬,直到老人家停下了,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大师!”他谦卑地说道,“我要接着往前走了,我将不再打扰你的清静。但是,最尊敬的长者,请你允许我再向你提一个请求吧。在我对你讲述我的生活时,你笑了,喊着‘玛雅’。我请求你,跟我说说玛雅吧。”
瑜伽僧人转身走向茅屋,他用目光示意达萨紧跟着他。长者拿起水瓢,将它交给达萨,让他净手。达萨顺从地照办。长者将水瓢里的水浇在羊齿植物丛中,把空水瓢递到年轻人手中,令他去取些新鲜的水来。达萨听从了长者的要求,跑去取水,惜别的感觉让他的心在抽搐,因为他这是最后一次走过小路去取水,最后一次用这个边缘已经磨得很光滑的水瓢来到这个水面如镜般平静的小水潭边,来到这个经常有麋鹿前来饮水的水潭,这个倒映着树冠,洒着细碎光斑,映着可爱蓝天的地方,这个在他弯下腰时在浅棕色的黄昏光线中最后一次倒映着他自己的脸庞的水面。他慢慢地将水瓢摁到水中,忧思重重,他感到一丝不确定,他自己一时想不清楚个中缘由,弄不清他为什么觉得这一切十分奇异,为什么他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却又如此恋恋不舍,依依惜别,老人家并没有挽留他,没让他永远留下来,这让他心头有几分痛楚。
他蹲在水潭边上,掬起一捧水喝了,盛满一瓢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避免将水洒出来,想抄近道走回去,这时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际,这个声音让他惊喜交加,这就是那个他在梦中常常听到的声音,他睡不着时苦苦思念的声音。那声音甜美无比,穿过黄昏中的树林传来的声音甜美、天真烂漫,满是爱恋,充满诱惑。他的心在战栗,听到这声音他惊喜交加。正是普拉华蒂的声音,他的妻子的声音。“达萨!”她在召唤他。他难以置信地四周张望,水瓢还拿在手中。看,她在树干间出现了,苗条柔软,双腿修长,正是她,普拉华蒂,他那深爱的女人,无法忘怀的女人,不忠的女人。他手中的水瓢跌落,朝着她奔去。她微笑着,有些愧意地站在他的面前,用那双鹿眼般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他走近了才看清,她脚上穿着红色的皮凉鞋,身着华美富丽的衣物,臂上的金手镯闪闪发光,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石的光芒。他不禁停下脚步。难道她现在还一直是王妃?他没把那拉给打死?她还一直戴着他送的首饰到处乱跑?她这么穿金戴银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呢?
然而她比以前更美丽了,他来不及兴师问罪,就情不自禁地把她拥入怀中,把自己的额头埋在她的黑发中,捧起她的脸儿亲吻她的嘴。在亲她的时候,他感到他从前拥有的一切又都回到他身边,又成为他的了:他的幸福、爱情、爱欲、生活乐趣,还有激情。树林、年长的瑜伽隐士,一时间全部被他抛在脑后。什么森林、隐居、冥思和瑜伽,早就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原本应当带回去的老人的那只水瓢他也顾不上了,想不起来了。那水瓢就丢在泉水边,他看到普拉华蒂时就径直奔了过去。她急切地告诉他,她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的一切都令人惊奇不已,十分神奇,令人欣喜,简直如童话一般,而达萨也童话般神奇地进入了他的新生活中。不仅仅是普拉华蒂又成为他的了,也不仅仅是那个他深恶痛绝的那拉死掉了,也不仅仅因为对凶手的追捕暂停了,而是因为这位一度沦为牧人的王族儿子在城中被宣布成为合法的继承人和王族,一位年老的牧人和一位老婆罗门将他当年被放逐的故事重新回忆起来,弄得妇孺皆知,正是那个杀害那拉的凶手,人们四处寻找的杀害那拉的凶手,就是那个要将其绳之以法的凶手,现在全国找他的人就更多更积极了,这次是要将他摁在王的宝座上,让他当国王,要让他热热闹闹地回到他父亲的城市和宫殿中。就像是在做梦,这个喜出望外的人觉得最精彩的是,在那些四处流荡传递这个好消息的人中,恰恰是普拉华蒂找到了他,首先问候了他。他在森林边上看到一些帐篷,还闻到烧烤野味的香气。普拉华蒂的侍从们兴高采烈地高声欢迎她,她隆重推出她的夫君达萨后,开始了盛大的节庆活动。人群中有个达萨先前当牧人时的伙伴,正是他把普拉华蒂和随从带到这个达萨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来。这个男子开心地笑着,他认出了达萨,朝他跑过去,但是他的伙伴如今成了国王,他跑着跑着放慢了脚步,挪不动步子了,随即恭恭敬敬地慢慢往前蹭了几步,深深地弯腰鞠躬来问候国王。达萨扶起他来,让他平身,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问他想要点什么。牧人想要一头小母牛,于是送了他三头国王牧场中最好的母牛犊。
被引见给新国王的人越来越多,高官、狩猎总管、婆罗门祭司,达萨接受着他们的觐见。丰盛的宴会开始了,宴会上鼓乐齐鸣,鼓乐声、琵琶曲、笛子声循环交替。这节庆的场面奢华无度,人声鼎沸,对达萨来说,就像是一场美梦,他简直没法相信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有搂在他怀里的普拉华蒂,他的年轻妻子的娇躯是真实的。
经过几天行进,王室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接近都城。传令兵被先遣派出去报告这个好消息:新国王找到啦!目前正在返京途中。当都城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城里已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一队身着白色节日礼服的婆罗门前来迎接国王,走在队列最前端的是华苏德瓦的继任者。当年,大概在二十年前,就是华苏德瓦把达萨送到牧人那里去,而他不久前去世了。他们前来欢迎国王,唱着颂歌,把他带到宫殿前,在那里点着几个巨大的火堆用以祭祀。达萨被前呼后拥地迎接到他自己的宫中。在这里,人们也同样热烈地欢迎他,祝福声、道贺声接连不断。宫外全城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喧闹声直至深夜。
两个婆罗门每天专门给达萨授业,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必备的知识,参加并观察祭祀,颁布法令,演练骑射和征战的技艺。一位婆罗门长者高帕拉给他讲政治。他给达萨讲解,达萨本人、他的家庭、他家庭的权利,他未来的儿子们的权益,他有什么样的敌人,等等。头号敌人是那拉的母亲,她从前褫夺了达萨的王子权利,还想要他的命,这个女人现在认定达萨就是杀害她儿子的凶手,一定对他恨之入骨。她现在逃走了,逃到邻国格文达国王那里,住在他的宫殿里面。这个格文达国王及其家族是个十分危险的世仇,历史上他的家族与达萨的祖上打过仗,并且对达萨的王国的某个部分提出过领土要求。而南部的一个邻国,迦巴利国王与达萨的父亲有深交,关系友好,他与已经毙命的那拉十分不合,所以带上礼物去拜访这位迦巴利国王,邀请他一起去狩猎,是达萨的一项重要义务。
普拉华蒂很快就完全进入了贵族妇女的角色,她出入都摆出王室的排场。她身着华服,戴着首饰,看起来风姿绰约,美貌动人。她在举手投足间就好像和她的丈夫一样,都出身王族似的。他们爱情甜美,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幸福赋予他们一种特别的光彩,那些深受神祇恩惠的人才会散发出这样的光彩,他们由此深受自己的臣民的崇敬和爱戴。在达萨期盼了很久之后,普拉华蒂给他生了一个小王子,他给他起了孩子祖父的名字拉华纳,现在他幸福圆满。他所拥有的土地、权力、房舍、畜群、奶仓、牛马等,在他眼里有了双重的重要意义,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和价值。以前他开心地拥有这些家财和产业,因为可以奉献给普拉华蒂,向她提供锦衣玉食、华服美饰;现在这些财富可以作为遗产和儿子未来幸福的保障,这些财富就让他觉得更美好、更开心、更重要了。
普拉华蒂十分享受各种节庆宴会、华服美饰、富丽堂皇的装饰摆设,享受仆从成群、前呼后拥的生活。而达萨在他的花园里找到了更大的乐趣,他让人在花园里种下奇花异草、名贵树木,也让人在花园中养些鹦鹉等色彩斑斓的珍禽异兽,亲手给鸟儿喂食,与鸟儿攀谈,成了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动。他对学问的兴趣也很浓厚,他对婆罗门老师充满感恩之情,从他们那里学了不少诗句和格言,阅读和书写的技巧。他聘用了一名书记员,此人能够将棕榈叶片改造成适合书写的材料。在他的手中,一个小小的图书馆诞生了,图书馆的墙壁用珍贵木材装饰,木材雕成仙界生活的图案,有些图案还贴上了金箔,图书馆收藏着大量书籍。他把婆罗门祭司中学问最好的学者和智者请到这个珍贵的小小空间里来,让他们就神圣事物进行讨论,他们讨论创造世界,讨论毗湿奴的玛雅世界,讨论神圣的吠陀典籍,讨论献祭的力量,讨论远甚于献祭的赎罪的力量,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通过赎罪的力量就可以让诸神在他面前因敬畏而战栗。那些口才最好、能言善辩、能够严丝合缝地进行论证的婆罗门辩手可以得到相当可观的礼物,有的在辩论获胜之后牵走了一头小母牛作为奖品。有时看着这些婆罗门祭司得意扬扬地吹嘘自己获得的奖品,甚至由于奖品而彼此不服气,相互嫉妒而争吵不休,真是让人觉得又好笑又感慨,因为这些大学者刚刚念完吠陀经典里的警句格言,或者刚刚展现出对浩瀚的知识海洋的无所不知。
国王达萨坐拥着财富、幸福、花园、书籍,但他觉得人类生活及人类本身所拥有的这些或那些东西,其实跟那些婆罗门僧人一样,看着既令人感慨又可笑,既明智又昏庸,既令人向往又使人弃之如敝屣。达萨凝视着花园小池塘里开放的荷花,欣赏着孔雀、山鸡和犀鸟的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羽毛,看着宫殿里贴上了金箔的木刻,有时他觉得这些东西具有神性,就有如闪射出永恒的生命一般,而在另外一些时候,他觉得在这些物件中有一种不真实,一种不可靠,一种十分可疑的东西,他感受到一种转瞬即逝的消亡气息,一种堕入混乱的意愿。就像他自己,国王达萨,曾经是王子,忽而就成了牧人,旋即又沦为杀人犯、流浪汉,如今回归国君的身份,这一切由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所推动、所引导,根本不知明天或者后天会出现什么,生命的玛雅游戏也是这样,在各个地方都蕴含着高贵与低贱,永恒与死亡,伟大与可鄙。即便是他的爱人,那么美丽的普拉华蒂,有几次,在某些瞬间也失去了魅力,变得可笑不堪,她的胳膊套上了太多的镯子,眼睛里流露出过多的傲慢和自得,为了显示尊严,她的步态过于做作。
他热爱自己的幼子更甚于花园和那些书籍。在他的心目中,儿子使自己的爱和存在得以圆满。在儿子身上,他倾注了无限的柔情和关注。这是一个稚嫩的美丽男孩,一个真正的王子,长着一双酷似他妈妈的又黑又大的鹿眼,像他父亲一样喜欢沉思和耽于幻想。有时,当达萨看着这个小人儿在花园里久久地伫立在一棵美丽的观赏树下,或者看着他蹲在地毯上,看着他在观察一块石头或者端详一件雕刻出来的玩具,或者全神贯注地看着鸟的羽毛,眉毛微微扬起,他安安静静,目不转睛地看着,每当这种时候,达萨就觉得儿子十分像他。达萨直到第一次必须和他分别,而且不知多久才能再次见到儿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儿子。
一天,一名信使从与格文达接壤的边境疾驰而来,送来紧急情报,格文达的士兵侵入边境,抢走牲畜,抓住并掳走了不少人。达萨毫不迟疑地做好准备,立即带着宫廷卫队的军官和骑兵还有数十匹马出发,开始追剿进犯的强盗,当他把幼子拥在怀抱中吻别时,他的爱子之情灼痛了他的心。这种烈焰般的疼痛,着实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就像是一个来自未知领域的警示。在漫长的途中,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终有所悟。他骑在马上思忖着,他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坐在这匹马上呢;他为何又这般毫不犹豫地疾驰奔向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去做这样的事情,去进行这样的努力。他细细地思索着,最后终于认识到,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并不在意也觉得不心疼。在他国家的某段边境上,牲畜被抢,人员被劫,这些强盗行径和对王权的侵害都不足以燃起他的心头怒火,不足以让他去行动,其实如果当时听到牲畜被抢的消息时,露出同情的微笑,或许更符合他的性格。但他很清楚,他如果这样做,一定会十分对不起竭尽全力急急赶来的信使,也同样对不起那些被抢劫、被抓捕、被掳走,因而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平静安宁的生活,而要在异地为奴的那些人。是的,如果他放弃用战争来报复,他将会对不起他的所有臣民,虽然有些臣民毫发未损。他们将无法忍受,也会百般不解,他们的国王为什么不去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国家,如果是这样,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将来在遭遇暴力时,也就不再能够指望国君出来报仇雪恨。他认识到,去进行报复这是他的责任。但是,究竟什么又是责任呢?又有多少责任被我们经常不为所动地撇在一旁?而这个复仇的责任怎么就是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不能耽误的那种责任?为什么就不能随随便便,满不在乎地去做,而必须要全力以赴,要倾注所有的热情与精力?他刚刚提出这个问题,自己就立马在心里给出了答案,这时他的心又在疼痛地抽搐着,就跟和拉华纳王子告别时的感觉一样。他现在认识到,如果国王在牲畜遭抢、臣民被掳走时,不进行必要的反抗,那么抢劫和暴力行径会从国家的边境地区慢慢地推进,最后敌人会直接站在他的面前,会触动他的那个痛感最强烈的地方:他的儿子!他们会抢走他的儿子,抢走他的继承人,会抢走他,杀死他,有可能折磨着杀掉他,这是他所能经历的最极端的痛苦,远甚于普拉华蒂的死,比她的死要痛苦得多。正是因此,他策马奔向边境;也正是因此,他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国王。他并不在意牲畜和土地的丢失,也不是出于爱民之意,同样不是要弘扬父王的威名,而是完全出于对儿子的那种强烈到内心发疼的、不近常理的爱,出自那种强烈的极端的担心,担心失去这个孩子会给他造成的惨绝人寰的痛苦。
他在马背上边骑边想,得到了这样的认识。他并未能抓到格文达的手下,没能惩罚他们。他们带着抢来的东西逃脱了。为了展现他的坚定意志,证明他的勇气,他现在必须自行越过边境,去摧毁邻国的村庄,去抢一些牲畜和人员回来。他离家征战多日,在得胜回朝的途中却又陷入了沉思,他变得非常安静,有些悲哀地回到家中。因为他通过思考认识到,他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落入一张阴险的网中,被网给紧紧地裹挟着,丝毫没有任何挣脱的希望,他的整个天性和所有行动都陷入这个网中。一方面,他天生喜欢沉思,他对安静观察的需要,对无所作为、纯洁无瑕的生活的需要在不断地增长;另一方面,他对拉华纳的爱,对他以及他的生活和未来的担忧与不安也在与日俱增,这种担忧与不安促使他不断地去行动,不断地卷入争端,对孩子的柔情演变为争斗,由爱而产生战争。他已经抢了一个畜群,让一个村庄战战兢兢,用暴力把那些可怜的、无辜的人给掳走,虽然这在当时只是为了公平,出于报复这么做的。但由此必定会又演变发生新的报复和暴力行为,由此循环往复,直到他的整个生命和整个国家可能只剩下战争和暴力,充满着武器的喧嚣。这个认识或者说是幻觉,使他在返回途中变得沉默寡言,看起来十分悲哀。
事实上,那个敌对的邻国一直在不停歇地挑衅。邻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侵扰和掠夺。达萨必须不断地出征去处罚,进行反击,如果敌人逃脱,那么达萨就只得容忍手下的士兵和猎人去祸害邻国。在都城里,越来越经常可以看到骑着马佩带武器的士兵;在边境村庄中,也一直有士兵驻守。军事会议和战争前的准备让日子变得十分不太平。达萨怎么也看不出,这种没完没了的小摩擦、小争斗究竟有什么意义。那些被卷入战争的人的痛苦让他很痛心,同样他也为丧失生命的人感到悲哀,他为那些他越来越没有工夫去看的花园和书籍感到惋惜,为失去他那和平日子与心中宁静感到忧伤。达萨常常向婆罗门僧人高帕拉诉说自己的忧思,跟自己的妻子普拉华蒂也谈过几次。他说,大家应该努力恭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邻国国君来公正仲裁,来呼吁和平。就他自己而言,他愿意通过让步,让出几片草场和村庄以换取和平。但不论是婆罗门还是普拉华蒂都一点也听不进去他的这个建议,这使他感到很沮丧。
达萨与普拉华蒂的观点不一,一时造成了激烈的争吵,他们甚至到了一刀两断的程度。他积极而热切地向普拉华蒂解释他的理由和想法,而她却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并非都是反对战争和无意义的杀戮,而仅仅是针对她本人的。她也对他的想法慷慨陈词,言辞激烈,她说达萨的善意软弱与热爱和平(姑且不说他害怕战争)恰好正中敌人下怀,敌人会从中获得好处,达萨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签署和约,而且每次都要付出一小块土地及百姓作为和平的代价,敌人的胃口永远填不满,而达萨的王国一旦足够衰落,敌人就将开始公然全面开战,抢走达萨的最后一点财富。普拉华蒂说,这并不仅仅事关畜群和村庄,不仅事关优势和劣势,而是事关全局,事关生死存亡。如果达萨弄不明白,他为自己的荣誉、为自己的妻儿应当去做点什么,那么她普拉华蒂就必须教他去做。她的双眼喷射着火焰,声音在颤抖。他很久以来都没有看见她如此美丽,如此慷慨陈词,但他却感到了悲哀。
这段时间里,边界冲突不断发生,平静一再被打破,只有到了雨季期间,敌方才暂停骚扰。达萨的宫中现在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和派,这个派别人数不多,除了达萨本人之外,还有少数几位年长的婆罗门,几位学识丰富的沉浸于冥思打坐的男子也属于这一派。主战派以普拉华蒂和婆罗门僧人高帕拉为主,大部分祭司和所有的军官都站在这一派。全国上下努力备战,大家都清楚,邻国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狩猎总管亲自教男孩拉华纳射箭,他的母亲每次去检阅部队都带上他。
有时达萨会回想起他还是个可怜的逃犯时在森林里度过的那段苦日子,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位过着冥思苦修生活的隐士。达萨时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感到内心有一种渴求要去找到他,再次见到他,再次聆听他的主意。但他不知道,那位老人家是否还活着,是否会倾听他的诉说,是否还愿意给他出主意。如果他还健在,还乐意给他出主意,那么一切都会井然有序地继续进行下去,根本不必去进行什么改动。沉思与智慧是优良而高贵的事物,但它们似乎只能在生命的边缘,谁还在生命的洪流中搏击,还在与生命的波涛抗争,那么他的行动和痛苦和智慧并无关系。行动和痛苦不断产生,是一种命运,必须承担和经受。就算是诸神也并不生活在恒久的和平和永恒的智慧之中,他们也认识危险和畏惧,知道征战和厮杀,达萨从众多的讲述中了解到这些。因此达萨妥协了,不再与普拉华蒂争吵,也策马去检阅部队,眼见着战争在逼近,在夜间不安的睡梦中预先感受到了战争。达萨眼见着他生命中的幸福和欢乐日益枯萎消逝,他的身形也日渐消瘦,脸色越发暗沉,只有他对男孩的爱没有任何改变。随着他的担忧、随着扩军备战、随着部队的操练越来越频繁,这种爱就像是他荒芜枯萎的花园中那朵红艳艳燃烧着的花。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一个人究竟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忍受生命的空虚和了无乐趣,能够多么迅速地习惯担忧和了无兴致。同时,他也觉得奇怪,在一颗似乎变得毫无激情的心中,那种揪心的担忧和充满忧虑的深爱却竟然占据了整个内心,在心里燃烧,在心里绽放。就算他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他的这个生命并非没有中心与内核,生命中的一切都围绕着他的儿子。因为他每天为儿子而起床,一整天忙忙碌碌,不知疲倦,殚精竭虑,而这么做的目的却是他最为深恶痛绝的战争。为了儿子,他每天以极大的耐心主持将领们的军事会议,尽最大努力阻止大多数将领的决议,让他们先观望一下,而不是不假思索地立即投入战争冒险中去。
他的花园、书籍,这些往日里的生活乐趣都渐渐地离他而去,对他不忠,他同样也顾不上它们,不再忠于它们;与此相应,这些年他生命中的幸福和乐趣也淡出了他的生命,不再忠于他。这一切变化都是由政治而起,当时普拉华蒂对他大放厥词,认为他不愿意打仗奢谈和平是因为他太怯懦。同时她满脸涨得通红,满怀激情地说起了王族的荣誉、英雄气概以及他们经受过的屈辱。这番话让他深感震惊,他猛然意识到妻子与自己的巨大差距,或者说他与妻子的差距,这一认识令他头晕目眩。从那时起,他们之间的鸿沟就越来越大,并且还日益扩大着,但他们两人都没采取任何行动去阻止这种状况。尤其是达萨,他其实应当去做一些工作进行弥补,因为实际上也只有他能看清楚这道鸿沟,在他的认知中,这鸿沟已经成为人世间最深的鸿沟,成为男人和女人之间最深的鸿沟,成为是与否、灵魂与肉体之间最深的鸿沟。达萨回顾自己的生活,觉得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当年的普拉华蒂是多么风情万种,火辣迷人,令他不能自拔地爱上她,而她又是如何玩弄他的情感,直到他告别与自己一起放牧的同伴和牧人,告别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放牧生活,仅仅因为她而心甘情愿地独自来到异地,为她家辛苦劳作,成为这个不地道人家的上门女婿,这家人利用了他对普拉华蒂的爱恋,让他为他们一家没日没夜地干活。后来那拉出现了,达萨的不幸也接踵而至。那拉占有了他的妻子,极度奢靡的国王用华服、大帐篷、骏马和成群的仆从勾引走了他那贫寒的对奢华还根本没有概念的妻子,估计那拉勾引普拉华蒂时没费多少事。但是,如果她在内心深处是忠诚坚贞的,那么他还真的能够这般易如反掌地将她迅速弄到手吗?就这么回事,那拉引诱了她,或者干脆占有了她,让他陷入一种有生以来最为痛苦不堪的境地之中。但是他,达萨,他报仇了,他把这个盗走他幸福的贼干掉了,报仇让他一时间品尝到了胜利的狂喜。但是事毕不久,他就必须踏上亡命天涯之路。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躲在树丛和沼泽中度日,人人皆可追杀他,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相信。而普拉华蒂在这段时间里又在做些什么呢?他们俩之间从不谈论这个话题。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随他一起去逃亡,一直到他因为自己的身世被公布为新国王之时,她才开始找他,也找到了他。她需要他,与他共登王位,并且跟着他一起入宫。她那个时候才出现,她把达萨从树林中,从那位可敬的隐士身边给带走了。人们给他穿上华服,让他当上了国王,但这一切都是虚妄的荣誉和幸福,但实话实说,他当时舍弃了什么,又因此换来了什么呢?他换来了国王的荣耀和义务,这些义务刚刚开始的时候还算容易,可是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再次得到了他美丽的妻子,和她一起度过甜美的亲密时光,得到了儿子,对儿子的疼爱、对儿子的性命和福祉与日俱增的忧心忡忡,以至于他们现在面临着战争。这一切都是普拉华蒂自从在树林中的泉眼边找到他的那一刻起给他带来的。而他又为这些付出了什么,放弃了什么呢?他舍弃了树林中的宁静,放弃了虔诚的独处静修,他失去了与一位瑜伽圣者相伴为邻,以他为榜样的机会,舍弃了成为圣者的门徒和接班人的机会,舍弃了智者的深邃、澄明和坚不可摧的灵魂安详境界,舍弃了从生活的争斗和激情中得以彻底解脱的机会。普拉华蒂的美貌引诱了他,他陷入了女人的罗网之中,受到她们的虚荣的侵染,他偏离了唯一能给他带来自由和安宁的道路。此时此刻,他到眼下为止的生命历程在他看来就是这样,而且实际上他的生活也只能这样来看。这样来看他的生活,只需要稍作粉饰或者删减,其中要减掉的一些东西是,他根本还不是那位隐士的门徒,他当时正打算要再次自行离开那位隐士。在回顾往事时,有些事情往往记得不那么真切。
普拉华蒂看事情的视角完全不同,虽然她不会像她的夫君那样陷入这样的苦思冥想中。与此相反,在她看来,她觉得如果她的回忆真切,只有她一人为达萨奠定了幸福的基础,给他带来好运,是她让他又成为国王,送给他一个儿子,让他沉浸在爱和幸福之中,但最终她发现达萨根本就配不上她的雄才大略,更配不上她的宏伟计划。因为她清楚,将要到来的战争只会消灭格文达,她的权势和财富将因此增加一倍。达萨却不开心,不去积极努力地全身心投入其中,她觉得,他全然不像一位君主,竟然反对战争和征服,对他来说最好能够用鲜花、树木、鹦鹉和书堆来消磨时光。骑兵统领维什瓦米特拉就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与她一样,此人也是一个狂热的主战派,一直主张马上打一场战争,而且对胜利信心满满。只要将达萨和他相比,野心勃勃的普拉华蒂自然会觉得后者更胜一筹。
达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和维什瓦米特拉凑到了一起,相互倾慕,她对此人那么崇拜,也欣然接受对方的爱慕。她仰慕这个明朗、勇敢,或许有些肤浅,不那么聪明的总带着开朗的笑容的军官,他大笑时露出结实整齐的牙齿,梳着整整齐齐的胡子。他带着痛楚,同时带着蔑视、带着一种嘲弄的自欺欺人的无所谓态度注视着这一切。他并没有去窥视,也不想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情谊是否还保留在许可和正派的范围之内。他能够看出普拉华蒂对这个年轻骑手的爱恋,她在举手投足中表明她明显更爱这个骑手而不喜欢过于怯懦的丈夫,而这个丈夫虽然在表面上对这样的举止无动于衷,在内心深处却酸溜溜地看着这一切,他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态度来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妻子看来决定要去做的事情,是否是不忠或者背叛,或者只是一时间要以此来表达一下对达萨思想的不屑,这其实都是一回事。事情就是那样,正在愈演愈烈中,就像是一场战争或者一个厄运一般迎面扑来,没有什么手段能够阻止其扩散,除了承受和泰然处之的态度之外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达萨这类男子的男子气概与英勇情怀主要表现在有担当,而不是在于进攻与征服。
现在无论普拉华蒂与骑兵统领之间的相互倾慕是否还保留在道德许可的范围之内,他很清楚,不管怎么说,普拉华蒂的过失要小于他本人的过失。他,达萨,作为思考者和怀疑论者,虽然很倾向于在普拉华蒂那里寻找过失,以便解释他们俩幸福不再,或者认为她要对他被卷入这一切负主要责任,是她将他推入爱情,卷入虚荣、复仇和掠夺行动。是的,他认为这个女人、爱欲还有他的性欲要为这世间的一切负责,为狂歌劲舞、为情欲的追逐与渴求、为通奸、为死亡、为谋杀、为战争负责。但他也很清楚,普拉华蒂并没有什么过失,也不是这一切的缘由,而且她本人也是受害者,她的美貌不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他对她的爱也不是她刻意造成的,她不必为这些负责,她不过是阳光中的一粒微尘,是洪流中的一朵浪花。而摆脱女人,摆脱爱情,摆脱对幸福与虚荣的追求,这本来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应当成为一个心满意足的牧人,或走上瑜伽的神秘道路来摆脱自身的极难克服的障碍。他自己却耽误了,没有做到这一点,他或者并不肩负伟人的使命,或者并未忠于他的使命。他的女人觉得他就是一个懦夫,其实说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她还给了他一个儿子,一个漂亮娇嫩的男孩,他为这个孩子殚精竭虑,这个男孩的存在赋予他自己的生命以意义和价值。这孩子给他带来巨大的幸福,一种既痛苦又担忧的幸福,但这就是幸福,是他的幸福。现在他要用内心的痛苦和酸楚来抵偿这种幸福,用必须参战和面对死亡、用直面灾难的意识来作为这种幸福的代价。此时邻国的格文达国王正在倾听着有丧子之痛的那拉母亲的教唆与蛊惑,对那拉这个诱奸者的痛苦回忆促使这位母亲这么做。格文达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进行骚扰和挑衅。达萨只有与强大的邻国迦巴利国王结盟才足以维护和平,迫使敌方签订边境和约。这位迦巴利国王虽然对达萨很善意,但是他与格文达国王是亲戚,因此就一再客客气气地避免与达萨建立这样的同盟。灾难越来越逼近,没有任何躲避之路,对理性和人道也不能怀有任何希望,只能去承受灾祸。达萨竟然有几分期盼战争了,企盼蓄势已久的电闪雷鸣,企盼一切根本无法避免的、该来的事情加速到来。他再次去拜访迦巴利国王,再次徒劳地恭恭敬敬地请他帮忙,征求他的意见,请求节制和忍让。但他早就不带任何希望地做这一切。另外,他已经在做好武力对抗的准备了。军事参谋会上的意见纷争主要集中在一个议题上,究竟是等到敌方下一次入侵时再狠狠还击,把他们赶回他们的国家去,同时回报以战争,还是要等到敌人开始主攻时再动手,这样在民众和世人面前证明那些人才是破坏和平的战争罪魁。
而敌方从来就不在意这类问题,很快结束了考虑、布置和犹豫,有一天直接发起了进攻。敌方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洗劫佯攻,直接把达萨和他的骑兵统领以及最精锐的骑兵往边境引,他们正在路上时,敌人的主力长驱直入来到达萨的国家,直接兵临达萨的国都,他们占据了城门,包围了宫殿。达萨知道了这个情况,立刻往回赶,他知道自己的娇妻幼子都还留在受到了严重威胁的宫殿中,而此时血腥的肉搏战已经在街巷中激烈展开。达萨一想起自己的家人和他们正在此刻面临着何种危险,他的心便会因疼痛而痉挛起来。现在他不再是那个憎恶战争的、小心谨慎的军事统帅,痛苦和愤怒让他燃烧,他与自己的士兵策马狂奔,匆忙赶回都城,街上到处都在进行着恶战,他杀红了眼,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宫殿,一直到这个血腥的一天接近黄昏之时,他才因体力不支,浑身负伤而倒了下来。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一名战俘,他们战败了。他的都城和宫殿都沦入敌手。他被带到格文达国王面前,身上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格文达国王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态跟他打了个招呼,将他引到一个小屋中,就是那个有雕塑装饰,墙壁上贴有金箔,装满了经卷的小书屋。他的女人普拉华蒂端坐在地毯上,面无表情,身后是几名手持武器的看守,在她的怀里躺着他们的儿子。他那柔弱的身躯犹如一枝折断的花茎,死了,面部灰白,衣服浸透了鲜血。达萨进来时,妻子并没有把脸转向自己的夫君,并未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呆滞,凝望着那具小小的尸首。达萨觉得,她看似变得十分异常。他定了定神,才注意到,前些天妻子还那么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到处可见白发。她大概已经这样面无表情地僵直着坐了很久,孩子躺在她的怀里。
“拉华纳!”达萨惊呼,“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心肝!”他跪下来,把脸贴在死者的头上,他就像一个祷告者那样跪在默然的女人和失去的孩子面前,为二者悲叹,向二者致敬。他嗅到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中夹杂着孩子头上涂抹的花朵精油的芬芳。普拉华蒂目光僵直地望着父子二人。
有人在他的肩膀上碰了一下,是格文达麾下的军官,他让达萨起身并把他带了出去。他跟普拉华蒂没说一个字,普拉华蒂也没跟他说任何话。
人们把他绑在一辆囚车上,带回格文达的都城,把他关在监狱中,打开了他的部分镣铐。一个士兵带来了一罐水,把水罐放在他面前的石板地上,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关上并锁好了门。他肩上的一处伤口像火烧灼一般疼痛。他伸手去够水罐,用水来湿润一下双手和脸颊。他还想喝点水,但还是作罢了。因为他想,如果不喝水他可能会更快死掉。这种状况还将持续多久,多久!达萨渴望死亡,就像他那干渴的喉咙渴望喝水一般。只有死亡才会终止他内心的折磨,只有死亡才会让刚才那幅妻子和亡子的图像在他心中消失。但在种种痛苦和折磨之中,筋疲力尽和虚弱不堪的状况对他格外施恩,他不敌疲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只是短暂地打了个盹儿,慢慢地醒来,他想揉揉眼睛,但却没法揉。因为他的双手正在做着别的事情,两只手都被占着,手中捧着什么东西。他彻底醒了,睁大了双眼,他发现自己并未身陷囹圄,四周是明亮而浓烈的绿光,晃眼的光洒在叶片和苔藓上。他使劲地不停眨眼,绿光射在他身上就像一道无声而猛烈的闪电。一阵战栗和震惊顺着他的脊梁骨流下,他再次眨眨眼睛,惊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使劲地张大双眼。他站在树林中,双手捧着一只装满水的水瓢,他的脚下是一股泉水注入形成的池塘,池水亮晶晶地闪着棕色和绿色交织的色彩。他知道羊齿植物丛后面有一座小茅屋,那位笑起来十分有感染力的瑜伽老人在那里等着他,他让他去取水,达萨请求过他多讲一些有关玛雅的知识。他既未失去战争也未失去儿子,他既未成为国王也未成为父亲。大概是那位瑜伽老人满足了他的心愿,教他认识了玛雅:那就是宫殿、花园、书屋、养鸟、国王的忧虑和父爱、战争与嫉妒、对普拉华蒂的爱恋与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也不尽是虚无,这就是玛雅!达萨站在那里,感到深受震撼!两行热泪润湿了他的双颊,他的双手在颤抖,那只为瑜伽老人盛满水的瓢也随之抖动,水洒出来,弄湿了他的双脚。他觉得,就像是有人截掉了他的一个肢体,把东西从他的脑子中移除出来那样,他的内心一片空白。突然间,他觉得这些年来的一切经历,那些守护着的财宝,享受过的欢愉,承受过的苦难,忍受过的担惊受怕,品尝过的濒临死亡的绝望都被一股脑给挪走了,给取消了,变得烟消云散了——但是并不尽是虚无!因为回忆还存留在那里,那些图景还留在他的心里,他还能看见普拉华蒂坐在那里,僵直而高大,头发骤然变得花白,怀里躺着他的儿子,就像是她亲手杀了他一样,他像个猎物一般躺着她怀里,四肢软塌塌地垂向她的膝盖。他多么快地受到了玛雅的教育体验,多么快,多么令人战栗,多么残酷,然而又是多么彻底!一切如过眼云烟从他面前飘过,那么多年的经历浓缩为一个短暂的瞬间。刚才还以为是紧迫的现实,转眼却发现一切都是梦!以前的一些故事,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人生涯,他的婚姻,他对那拉的复仇,他逃向隐居的尊者,这一切也许一样都是梦!都是虚幻的图景,就像是刻在宫殿里那个小书屋墙上的图景一样,图中可以看到花鸟星辰,看到树叶缝隙中的猴子和神奇。而这就是他目前正在经历的,摆在他眼前的,从国王之尊,战将之威,牢狱之卑,他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这一切难道不是都由同样的材料组成,难道不都是梦,都是幻觉之物,都是玛雅?而他还将会经历的东西,用眼看、用手摸的东西,直至他有朝一日寿终正寝——难道那些东西就会是由其他材料而制,就会有所不同吗?一切都是一出戏,都是表象,都是泡沫与梦影,是玛雅,是生命的美好的、残酷的、令人愉悦又令人绝望的图景游戏,有狂喜的极致,也有灼烧心肺的痛苦。
达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一般,没有了知觉。他手中的瓢又再次晃了起来,水流下来,凉丝丝地打在他的脚指头上,流掉了。他现在该做什么?马上再用瓢盛上水,用瓢把水带到瑜伽老人那里,让他笑话自己,笑话他在梦中所痛苦承担的一切?这并不美妙。他垂下了手中的瓢,倒尽了水,将水瓢丢入苔藓丛中。他在绿色的树丛中坐下,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梦他已经彻底做够了,做得足够多了,梦境实际上就是魔鬼用经历,用使人心绪压抑的、使人血液几乎不再流动的欢乐和苦难所编织的一种幻觉之作,而后瞬间一切皆是玛雅世界,让一个人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货白痴。这一切让他受够了,他不再渴望拥有妻子和孩子,不再想着王位、胜利和复仇,不再想幸福和机智,也不再倾慕权势和品德。他除了安宁、除了终结什么都不再渴望。他除了想终止那只永恒转动的、不停展现图景的命运之轮,想让这个轮子消失之外什么也不想,在那场最后的激战中,他冲入敌阵,杀出一条血路,被敌人砍得遍体鳞伤,直至自己倒下时,也就是这样想的。而后来呢?后来他昏迷过去了,或者说他昏死过去了,或说他死过去了。但是不久后,他又醒了,生命之流又流进他的心脏;这股可怕的、美好的、令人战栗的图景之流又再次映入他的眼帘,无穷无尽,无从躲避,直至他再次昏迷过去,昏死过去。而这种死亡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间隙,一次短暂的小憩,一次喘息。然后一切又周而复始,继续进行。人再次成为生命的狂野、喧嚣而绝望之舞的成千上万个幻象中的一个。是啊!无法熄灭,生命的轮回无穷无尽。
躁动不安使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倘若在这个可诅咒的轮回中不存在任何安宁,那么目前他唯一的、最渴望的而又没有实现的愿望是,他还可以拿起水瓢再次装满水,给那个老人把水瓢送去,正是他让他去取水的,虽然这个老人本身并没有权利让他去做任何事情。这只是有人要他去干的一个活儿,是一项任务,可以服从这项任务,并去执行它。去做这件事当然要比干坐在那里,想出各种方法来了结自己的性命好些。他早就知道,听从和服从本来就比统治和负责要轻松得多,好得多,无辜惬意得多。那么好吧,达萨,你就拿着这个水瓢,把它盛满水,把水瓢递过去给你的主人吧!
他来到茅屋时,师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迎接他,赞许的目光中带着点询问,带着点同情,带着点戏谑,就像一个老顽童看着一个小顽童的目光,老顽童看着小顽童从耗尽心力,并令他羞愧的冒险中回来,从一次给他的考验中回来时,就是这样一种目光。这位牧人王子,这个自己跑到他身边来的可怜人虽然不过是去了一趟泉边去取水,走了还不到一刻钟,但是他不管怎么说是从一座监狱里面出来的,经历了失妻丧子之痛,丢掉了一个王国,已经走完了人的一生,亲眼看到了循环不止的轮回人生。有可能这个年轻人以前就被唤醒过几次,呼吸过真实的气息,不然他也不会来这里,也不会留下来这么久。目前看来,他是被真正地唤醒了,觉悟了,他现在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踏上修行的漫长之路了。要教会这个年轻人正确的姿态和呼吸,大概就需要好几年时间。
这个目光中蕴含着善意的关切以及对他们俩之间形成的师徒关系的一种暗示。老人就用这个目光完成了对徒弟的接受。这一目光将徒弟脑子中的不相干的念头驱逐干净,订立了管教徒弟和徒弟义务的基本规矩。达萨生活中的其他东西就不足为道了,其他东西的发生都在图景和故事之外。达萨再也没有离开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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