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印度即将二十年了,现在看来,这一研究到了一个新的发展点上。到目前为止,我的阅读、寻找和感知几乎都完全放在具有哲学、纯粹精神的、吠檀多的和佛教的印度特性上,在这个印度的世界中心是《奥义书》和《佛陀语录》。一直到现在,我才更加接近了最根本宗教诸神的印度,毗湿奴、因陀罗和梵天以及奎师那,等等。而现在整个佛教在我看来就像是印度的一种改革,恰好可以跟基督教的改革相对应。虽然佛陀更深刻,但目前佛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和路德相比较(自然只是就其与古代、与祭司和婆罗门教的关系而言)。佛教的快速传播在我看来与欧洲的宗教改革非常相近。二者都始于精神化和内在化,个体的良知成为最重要的准绳,都旨在铲除对外在事物的崇拜、铲除可以买卖的恩惠、铲除巫术与献祭,祭司阶层的影响力在丧失,以个体的思考和良知来抵御古老的权威。而在此期间,被攻击而受到动摇的旧宗教在其内部进行了改革和更新,而新的学说却已飞快地被过度使用殆尽并且作为教会和大众宗教再次降级,但古老而纯真的宗教表现为更有持续力的宗教,而且带着新的理论屹立不倒。在几百年之后,新教已经十分不堪,作为狂热崇拜变得更加贫瘠和僵化,所以来自古老的神祇王国的新狂热崇拜重新出现时,佛教又日渐式微了。从前被摒弃的毗湿奴和因陀罗又再次出现,一批又一批的神祇诞生了,它们发生变化,不断丰富充实,受到顶礼膜拜,通过百花齐放的巨大艺术品来敬神,而佛教中曾经意味着拯救世界和终止祭司阶层的纯粹、静穆、善良、神圣的学说现在逐渐成了一个安静的、被容忍的教派,这个教派的继续存在不再惹恼任何人,但民众的心也不再对这个学说和狂热崇拜有所在意。这两次,在印度和欧洲,这种无神的,看着似乎更加纯粹、更加崇尚精神的新教的宗教作为宗教根本就不具备创造的能力,它最终成为了哲学、科学和辩证法。但到目前只有天主教,虽然它显而易见地胜利地经受住了宗教改革,不久前还展示出创造力,正如同婆罗门教那样。
天主教教会领先于经过宗教改革的教会之处,亦即神祇崇拜领先于佛教之处,不仅仅在于美学、直观性和崇拜物的多种形式。而首先是思想的弹性和可塑性以及大得多的适应能力。经过改革的清教信仰要求自我的奉献,很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就是能做到的少数人也不总是能做到,而只是在极少的兴奋时刻。我只能在极少数情况下非常不完全地奉献出我的自我、欲望及愿望。奉献上祭品、膜拜、花环、舞蹈和屈膝,这些我随时都可以进行,在正确的时刻,这些看似是外在的、粗鄙的和机械的奉献可以内在地与奉献我的自我合为一体。天主教的礼拜活动可以随时地进行,天主教的神父只要把弥撒袍穿上就可以立马成为神父——而路德教派的礼拜活动却与自身相矛盾,而缺乏仪式感,新教的牧师要通过长时间的、辛苦的布道来证明他是牧师,而没有人相信他这一点。因此那些具有宗教改革色彩的宗教培养出一种自卑情怀的不好的礼拜仪式。
佛教徒是禁止探讨涅槃的。涅槃究竟是消逝还是与神成为一体,究竟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究竟是意味着极乐或只不过是一种安宁,佛陀摒弃了去说它,禁止讨论。我也觉得,就此进行讨论没什么用处。就我的理解,涅槃意味着个体对一种尚未割裂开的整体的回归,是迈向个体原则之后的拯救的一步,用宗教语言来说,就是个体灵魂回归到整体灵魂,回归到神。另外一个问题是,一个人究竟能否渴望或寻求这种回归,一个人是否应当走佛陀的路。如果神将我抛入这个世界,让我作为个体生存,那么我的任务是否是尽快地、快捷地再回到一统中去——或者我更应当以此来完成神的心愿,即我就让随意游荡(在《克莱恩和瓦格纳》一书中,我称之为“让自己自由落体”),即我将神的不断地分裂于每个个体、尽享每个个体的这种意图,与神一起忏赎?此处佛教学说中纯粹的理性之处让我觉得不再那么受用,这些恰恰是我在年轻时最为惊叹的部分,而在今天看来是一种缺陷:这种理性和无神性,这种可怖的精确性和这种缺失,神学的缺失、神的缺失和虔信的缺失。我也常常觉得,基督实际上比佛陀多走了一步,这一步就正是在于,他将复活问题和涅槃彻底地摒弃了。加伯[9]说过:在印度哲学中有六个体系,而所有的六个体系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即对灵魂轮回的坚信。就是说,这位教授用轻轻的微笑将几千年以来最智慧的人们所想和所信的东西称为一种愚蠢。好吧,尽管如此,我接着往下读,我以前就知道加伯和他多少有些爱吹毛求疵的习惯。他的书里有这么一段:在对数论派学说进行简短的描述的时候,我十年前就读过这一段,我看到对涅槃的整个机械过程的精确细致的描写,我马上就觉得(加伯也是这样推测的)极有可能佛陀确实了解这个学说。数论派承认两个原则,两种事物没有开端和结束:物质和灵魂。我们人体中一个极为精确的机制,一个我们很容易将其视为灵魂本身的机制(实际上是神经系统)连接着二者。而只有在物质上发生着种种变化,所有的过程都只在它那里发生,而灵魂本身却是一直一样的。我可以通过学会“区分”来经历快乐和克服悲伤,将其抛在身后,也就是说,我通过这认识到,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触及我的灵魂,而我将我体内的那个机制与我的真正的自我弄混了。认识到这一点,并且以此行事,那么我就不会再生,因为灵魂离开感官时,意识也就消失了,我的灵魂虽然永远存在,但是它是无意识的,我不再感知,而在我与物质之间的联系(也就是在我和再生的可能性之间)被闭合了。
对这些简洁表述而实际上极为巧妙的,时而与沉静冥思结合在一起的心理学的认真思索使我在那些天里极为愉悦。我在那些天里写下了这首诗“有一天,心儿,你将安宁”[10]:
有一天,心儿,你将安宁
你将最终屈从于最后的死神
你将走向寂静,
滑入无梦的安眠。
他常常从金色的幽暗之处向你招手,
你常常渴望他走近。
遥远的港湾,当你的小舟,
被一个又一个风暴追逐,飘零在海上。
而你的血液摇晃着你
在红色的波涛中通过行动和梦想,
心儿,你仍在燃烧生命的激情与热焰。
果实和蛇以甜美的胁迫从世界之树中诱引出你,
引向愿望和饥饿,罪感和欢愉,
千百个声部游戏着那绚丽彩虹,在你的胸中。
爱的游戏邀请你进入情欲的原始森林,进入快乐的痉挛,
那里陶醉的客人,那里动物和神同在,
激动,疲乏,抽搐着,毫无目标。
艺术,那安静的魔法女郎,引导你
进入她的殿堂,以极乐的幻术,
将色彩的面纱,笼罩在死亡和困苦之上,
将苦痛变成快乐,混乱变成和谐。
精神引导你迈向最高的游戏,
它将你置于星辰的对面,
使你成为世界的中心,
在你的周围安排宇宙齐唱;
从动物和污泥一直上升至你
它指出丰富的先人痕迹的缘由,
将你变为自然的最终一点,
然后它打开幽暗的大门,
它指向神,指向精神和欲望,
展示,感官世界如何自它舒展,
无限如何一再重新建构,
它嬉笑中将世界变为泡沫,使你重新
喜欢这个世界,
因为你正是,那个梦见世界神和宇宙的人。
也从那阴暗的过道通过,
那里鲜血和欲望上演着恐怖一幕;
也有一条小路通向那
恐惧中产生陶醉、爱中衍生谋杀之处
犯罪在喧腾,疯狂在喧嚣,
在梦与行动之间没有界碑,
所有这许多路,你都将行走,
所有这些游戏,你都在经历,
你放眼望去,每一个人
都走着一条新路,很诱人的路。
财产和钱是多么美好!
蔑视财产和钱是多么美好!
向上走向神,向下回到动物,
到处都在因快乐而战栗,
走这,走那,成为人,成为动物,成为树!
色彩斑斓的梦是无限的,
一扇一扇向你打开的门是无限的,
从每一扇门都奔腾出生命的大合唱,
每一扇门都在诱惑,都在呼唤
一个一闪而过的幸福,一直转瞬即逝的芳香。
恐慌擒住你,进行断念,施行德行
攀上最高的塔顶,将自己抛下!
但你知道,你在各处都是过客。
是情欲、痛苦的过客。也是坟墓的过客——
你还没歇息够,坟墓将你吐出,
吐到永恒的降生洪流中。
在上千条路中有一条,
难以找寻,易于感知,
它以一个步骤来衡量三界的循环,
它不再迷误,达到了最终目标。
在这条道路上,认识向你绽放:
你最内在的自我,任何死神无法摧毁,
只属于你自己。
不属于世界,世界只屈从于各种名号。
歧途是你的漫长的朝圣之旅,
歧途受囿于无名的错误,
你如何能如此长久地昏了头脑,
这些巫术又怎能如此对你起作用,
以至于你的眼睛一直没有找到这条路?!
现在终结巫术之力,
你清醒了,
听到了遥远的齐声合唱,
在失误和感官的山谷
你淡然地从外界转身,
转向你自己,转向你的内心
然后你得到安宁,
你将安然地接近最终死亡
走向寂静
走向无梦的深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