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塘魅影-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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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伍成杰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腰也驼了,走路有些颤颤微微,看人的眼睛也有些迟钝。但他对连塘里的鱼却更加精心喂养了,日夜不离开鱼塘半步。后来,他居然把伍冬明也背到鱼塘旁边的棚子里来了,他要是离开鱼塘,就把伍冬明从棚子里背出来,让他躺在塘堤上,看守着鱼塘。

    这年的春水来得早,三月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好天气,进了四月,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到了四月下旬,济河就开始涨水了。伍成杰也更加忙碌起来,他把连塘外面的堤做了加固,还在连塘上面桥头堆了许多石头和沙袋,以防不时之用。伍冬明那些日子夜里也不回家去,跟伍成杰睡在棚子里。现在,他们不但要守着别让那些偷鱼的人来偷鱼,他们还要防着济河涨水。四十年前,济河就涨过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把连塘村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水田全都变成荒滩了。

    “那阵做村主任的时候,伍成杰可威风了,村里谁敢不听他的,现在,承包一口鱼塘,夜里谁都敢来偷鱼了。”

    晚上,邹水生跟金卉躺在床上,听到伍成杰嘶哑的叫喊声,金卉就会这么说。

    邹水生不作声,他仿佛在想别的事情,金卉就往他的怀里钻,哭着说:“你是不是还在想伍爱秀啊。”

    邹水生还是不作声,翻身爬上了金卉的身子。

    金卉就不哭了,迎合着他,直到两人筋疲力尽,才相偎相搂着睡去。

    邹水生是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的,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这时,他听到外面有哗哗的声响,还有呼呼的刮风的声音。他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金卉。金卉还在熟睡,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也许,她在梦中还在品尝跟邹水生做那个事情的甜蜜。他推了一把金卉,说:“昨天夜里下了大雨,济河涨水了。”

    金卉从梦中醒来,说:“济河涨水不涨水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这样说的时候,她就又往邹水生的怀里钻。

    金卉像是一只永远都喂不饱的馋猫,邹水生有些厌倦,金卉就又哭了起来,她说:“女人喜欢男人的表现,就是这样的啊。”

    这时,伍成杰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嘶哑的叫喊声直往耳朵里灌,邹水生心里很烦,说:“什么时候老子要把他的那个破棚子给砸了。”

    金卉说:“你别听他叫不就是了。”

    “像挨了刀子,由得你不听么。”

    金卉就不敢作声了,她担心邹水生发脾气了,会一脚把她踢下床去的。

    一阵,她说:“好像并不是驱赶那些偷鱼的人,是叫喊济河涨水了。”

    邹水生跳下床就往外走,金卉连忙拿了件衣服披在他身上,说:“又是风又是雨的,只别着了凉。”

    打开门,可把邹水生吓了一跳。昨天夜里远处的山里下了暴雨,济河的水已经涨到河岸上来了。伍成杰在鱼塘旁边加固堤坝,嘴里还不停叫喊着。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喊,是在给自己壮胆呢,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邹水生打了把雨伞,走出门去。沿着连塘往上走,一直走到济河桥头才停下来。这时,他发现洪水离桥面已经没有隔多远了,再要涨一些水,洪水就会越过桥面了。伍成杰昨天夜里肯定没有睡觉,他把摆在鱼塘旁边的石头和沙袋全都码了起来,在鱼塘的上面堆成了一道防洪堤坝。

    邹水生站在桥上,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里黑蒙蒙的一片。济河就是从那边的大山里流出来的。大山里面还在下着大雨,看样子洪水还会往上涨的。

    邹水生从桥上下来之后,没有回去,他来到伍成杰鱼塘旁边的棚子里。一夜的狂风暴雨,棚子已经被弄得百孔千疮,伍冬明一动不动地躺在湿透了的被子里。邹水生回来半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瘫痪了的伍冬明。邹水生记得伍冬明比他小一岁,跟伍环秀同年。伍冬明的父母去世早,伍成杰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就把伍冬明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伍冬明也把叔叔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那阵,他欺负伍环秀和伍爱秀的时候,伍冬明常常会奋不顾身地帮她们的忙,两人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只是,打过之后,一会儿他们又好了,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忘记得就快。十多年之后,他从外面回来,伍冬明已经结婚,没有跟伍成杰一块过,和金卉过他们的小日子去了。邹水生见到他的时候,两人也就点点头,有时,伍冬明即便是碰着邹水生跟伍环秀在一块的时候,他也就扭扭头过去了。再后来,他又跟伍爱秀好上了,伍冬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两人碰上了,他还是对他点点头,笑一笑。按说,伍冬明是可以到外面去打工的,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可是他没有去,开始的时候,他说他叔叔不让他出去打工,毕竟他是叔叔养大的,他得听叔叔的安排,后来跟金卉结婚了,他又说他舍不得金卉,买了辆小四轮跑运输,每天都能跟金卉在一块。

    现在,伍冬明躺在透湿的被子里,身子僵硬,脸面纸一样惨白,像一个死去的人,两只能活动的手伸在外面,像两棵干枯的柴枝儿。邹水生说:“这样子,怎么睡。”

    伍冬明没有答他的话,深深陷下去的眼坑里两个眼珠艰难地动了动,一阵才说:“爱秀要是不回来就好了。那样,金卉就可以跟着你不分开了。”

    邹水生心里像有个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把话题往一旁引:“下身都不能动了?”

    “除了两只手能动,别的地方都不能动。我现在想的是快点死了就好。”

    邹水生再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回来的时候,金卉正在办早饭,他说:“你把家里的被子送一床到棚子里去。昨天夜里下了一夜的大雨,伍冬明睡在湿透了的被子里。”

    金卉说:“我不去。”

    金卉说这话的时候她把头扭向一边。邹水生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喉头有些哽咽,大声说:“我叫你去的。”

    “你叫我去我也不会去的。”

    邹水生就再没有作声了,自己搬了一床被子,送到伍冬明的棚子里,给伍冬明把湿被子换了。回来之后,他就坐在那里看着金卉办早饭。

    金卉把早饭办好,给邹水生盛了一碗饭,自己却不吃,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说:“昨天我在村口碰着李太安,他说,他要是不把我弄到手,他这个村主任就不当了。水生,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啊。”

    邹水生却像没有听到她说的什么一样,说:“冬明怎么翻车就翻成那个样子了?”

    金卉说:“三年前,李乡长从县里弄得十万块钱,跟村里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加一块,共计有六十多万,冬明他叔请来了修桥施工队,施工队说六十万修不起桥,还得加三十万才行。冬明他叔说村里再要拿一分钱都难。村里帮着做小工抵钱吧。施工队的领导看见一个村一千多口人隔着这么一条河,做什么都不方便,就答应下来,说就算是扶贫吧。伍成杰把村里男女老少都组织起来。做小工,挑沙,挖基脚,打预制板都是村里的人做。我们家有一辆小四轮跑运输,没有桥,小四轮开不到村子里来,平时就停在乡场上的,冬明每天早晨去乡场要走十来里路,晚上从乡场回来又要走十来里路,很不方便,最希望把桥修好的当然就是冬明了。那时他成了村里最忙碌的人,白天到水泥厂去拖水泥,晚上回来还要加班拖河沙,常常整夜不得睡觉的。村里除了他没有人会开车,也就没有人帮他打个替班。那天他从水泥厂拖水泥回来,天已经黑一阵了,施工队那边说明天没有沙子用了,他们上班就得停工。冬明把水泥卸下来之后,饭都没有吃,就开着车去拖河沙。河沙是村里人自己从济河里掏出来的,小四轮只能装二吨重的货,村里的几个人也是等得着急,把车厢装得满满的,车子从河边的小路上往上爬的时候,临时修的一条小路被压垮了,下面是一条几丈高的陡坡,冬明看着车子就要翻了,只得跳了车,也许他是太累的缘故,也许他是太饿了,他没有跳出多远,车子却是跟着他翻了下去,就把他就压在了车子下面。他没有被压死,却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金卉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里已经有两行泪水流淌下来。

    邹水生沉默了,他想起刚才伍冬明说的话,他是担心伍爱秀什么时候回来,金卉就没有着落了。要是正常的男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跟自己动刀子。邹水生的心里很不好过。伍成杰经常说,他做了二十多年村主任,没有为村里做什么事情,只给村里修了一座桥,解决了大家过河的问题,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亲侄子一辈子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也许,伍成杰承包连塘养鱼,也是出于无奈之举,只有这样,他才能把伍冬明这个家维系下来。

    饭还没有吃完,邹水生和金卉又听到了伍成杰的叫喊声,被呼呼的风雨声和济河洪水的咆哮声挤压得变了形,显得更加急迫,更加嘶哑。邹水生走出门去,他看见伍成杰站在济河大桥上,大声叫喊着,村里一些人也在陆续地朝大桥跑去。

    邹水生看见,济河里的洪水又涨了许多,快要淹到大桥桥面了。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木头和整棵整棵的大树横挡在桥墩上,洪水就变得更加凶猛,更加急迫,拍打着桥墩,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伍成杰开始还在大声叫喊,后来,他就伸手搬那些横在桥墩上的木头。只是,他已经老了,怎么也搬不动那些横七竖八地堵在桥墩上的木头。他只得又朝着站在岸边的人们叫喊起来:“快来帮帮忙,把木头搬走,不然,大桥会被洪水冲垮的。”

    邹水生原来还站在人群中间,看着伍成杰一边叫喊一边吃力地搬着木头,后来,他就冲出人群,往大桥走去,他想帮伍成杰一把,怎么说大桥是不能垮的,连塘村人盼望济河上面有一座桥不知道盼了多少年,眼睛都盼穿了啊。几个年轻人也跟在后面往大桥冲去。

    只是,李太安却抢先一步站在路的中间了,张开双手拦住了他们:“他伍成杰有那样的好心保护大桥?他是在保护他的鱼塘。大桥不是泥巴做的,涨点水就会被冲垮。”

    这时,人们才注意大桥头这边的道路快要被洪水淹掉了,道路的下面就是伍成杰的鱼塘,再要涨点水,洪水越过道路,就会翻过堤坝,冲进下面的鱼塘里去。

    伍成杰已经停止了叫喊,拼命地拖着木头。只是,他好不容易从桥墩上拖走一根木头,从上面冲下来更多的木头又把桥墩给堵上了。

    中午的时候,被大桥挡了道的洪水终于发怒,从大桥头的路上撕开一个缺口,咆哮着翻了过去,伍成杰的鱼塘立马就变成了一片泽国。就在这时,人们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新修才一年多时间的大桥终于经不起铺天盖地而来的洪水和木头的撞击,倒塌了,转眼间,在洪水与木头的撞击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风雨和雷电里只留下伍成杰那声嘶力竭的呼喊:“我……大桥被冲垮了啊……”

    洪水退后,天空放晴,大地又归于平静。那天吃过晚饭,邹水生一个人蹲在门前的连塘旁边发呆,连塘又变成了他年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除了门前仍有一片水塘之外,那边的堤坝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一大片河滩却是乱石嶙峋,杂草遍地,那些名贵鱼早就不见了影踪,或许,它们正在遥远的洞庭湖玩耍,或许,他们跟它们的主人一块,早就被洪水冲得没了命了,沉积在哪一片河湾里慢慢地发烂,发臭。塘堤上那个简陋的棚子和棚子里的伍冬明也早就不见了影踪。也许,早就想死了的伍冬明也找他的叔叔去了吧。

    “水生,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回过头,李太安站在他的身后。邹水生没有作声,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那一片平静的水面,他记得,那里就是他母亲自杀的地方。

    李太安也蹲了下来,自言自语说:“可惜了一塘的名贵鱼。”

    邹水生说:“你不是希望这一塘的名贵鱼被河水冲走么。”

    “乡里再要来领导,就没有名贵鱼招待他们了。”

    邹水生说:“那时,我们要是上桥去帮伍成杰一把,大桥或许就保住了。”

    李太安说:“我当时就想着洪水把他的那一塘名贵鱼全都冲走,真的没有想到大桥会被洪水冲垮。”

    邹水生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你什么时候也跟伍成杰结下仇恨了。”

    李太安说:“要说跟他有什么仇恨也没有。我就是不服气别人有钱。那阵丁尚文养的乌骨鸡要是不死掉,用不着几年时间,他就是村里第一个百万富翁了。他伍成杰的这一塘名贵鱼卖掉,就是几十万,十年之后,他会有多少钱,你能算不出来?那时我向你借钱的时候,你要是说借我十万,还有几十万你要留着做别的事情,我肯定也会嫉妒你的。实话对你说吧,我当村主任的目的就是要承包那片茶园。三五年之后,我就是连塘村最有钱的人。”

    邹水生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不认识似的看了他一眼,说:“现在你可以提前把连塘弄到手了。那样的话,你会更加有钱的。”

    李太安说:“这个样子,我不想要了。”

    “今年,那片茶园赚了多少钱?”

    “已经赚得十多万了,还有一点茶叶没有卖完。赚二十几万是没问题的。你别着急,按照借款合同上写的日期是三年,我可能会提前把钱还给你。”

    一阵,李太安又说,“我准备搬到河那边去,住在这里太不方便,你也搬过河去吧,屋场地基的手续我给你办,你只要给我一点钱就是了,没有现钱也行,我不是还欠你的钱么。”

    邹水生问:“你不准备修桥了?”

    “要上百万的钱,钱从哪里来。”李太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他说,“水生,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给你打听到伍爱秀的下落了,她在广州一家厂子里打工,你去找她吧,肯定找得到。”李太安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这时,半边月儿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把一缕清晖洒在乱石丛中的那一片水面上,半边月儿就变了形,一会儿像一把弯刀,一会儿又像一条长长的扭动的蛇。邹水生看着那个在水中飘浮不定的月亮,他的头都感到有些眩晕了。

    他说:“你不该做村主任的。”

    李太安不由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邹水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像当年瞪伍成杰的那一眼一样,把全身的力气和心里的仇恨全都集中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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